泰迪犬吉巴

顾 拟

室外，骄阳似火。室内，空调里吹出来的冷气很足，撩拨人心。此刻，穆先生正坐在客厅沙发上，给吉巴理发。

吉巴是一只狗的名字。换句话说，穆先生管他家的泰迪犬叫“吉巴”。

穆先生穿着短裤衩，戴着老花镜，认真地给泰迪犬剪毛。穆先生的一条腿盘在红木沙发椅上，另一条腿放下来踩着地上，正好可以让吉巴舒舒服服地窝在他的裤裆处，而狗的头正好可以仰靠着他的胸口。这样，吉巴的身子正好靠着他的光大腿，毛茸茸，滑溜溜，惹得这小子拽腰伸腿，惬意十足，笑得很媚。

穆先生的那只放下来的脚，还勾着一只棉拖鞋。他的老寒腿不喜欢空调里的冷风，但这会儿为了吉巴也得把空调的温度打得低点，否则这小子热得心烦了，就不能好好理发了。穆先生甚至穿起了裤衩头，也顾不得斯文了，再说反正也是在家里。每隔一段时间，穆先生都要给吉巴剪毛。当然，穆先生管这叫“理发”。入夏，吉巴的毛似乎长得更快了，穆先生更得为吉巴勤理发。每当穆先生戴好眼镜，拿出专门的梳子、剪子和电锥，还没等招呼吉巴就自己扑了上来，它知道这是到理发的时间了。吉巴也越来越信任和依赖穆先生的理发技术，不等穆先生发话，自己往红木椅沙发上一躺，伸开四肢，乖乖的任由穆先生操持。

“宝宝，别动，让爸爸好好给你理发。”穆太太站在一旁，也顺手摸了摸狗的鼻子。

吉巴长得实在是可爱，杏眼，高耳，嘴巴又粗又短，再加上养尊处优的生活越发让它显出有良好家教的样子。这个聪明的萌宝，真是讨人喜。有时候，穆先生夫妇俩也管这条叫吉巴的小狗为“宝宝”，称呼自己是它的爸爸和妈妈。

“严格说，泰迪犬并不是狗的品种。泰迪犬只是贵宾犬的一种修剪方式。很多打着泰迪贵宾旗号的泰迪幼犬，其实为失格的贵宾犬……”当初，穆马把这只小狗交给穆先生时，给他的爸妈介绍了一大通关于泰迪犬的知识。

穆先生看一眼儿子，坠云里雾里。好不容易，打断儿子的滔滔不绝：“我说你这是何苦呢？你以为我退休了就是给你养狗？我和你妈把你养大不容易了，哪有闲心给你养条狗，还搞出这么多名堂，赶紧把它弄走。”

“爸，您这就不懂了，有时候，养条狗比养人好！”

“说啥？”一旁的穆太太生气啊，白了儿子一眼。

“哈！老妈老爸你俩别生气，我是说……是说，有时候养狗比养人好……有时候……哈……”

“拿工钱出来，我们替你养着它。”见儿子嬉皮笑脸还是一脸长不大小孩的样，穆先生的气慢慢消了，忍不住笑。

“养死养活我们可不管。我们才不会给它买狗粮，跟着我们吃点冷粥馊饭得了。”穆太太撇撇嘴。

“谢爸妈哈，它的吃喝用度不用你俩操心，我会从国外寄回来的。对了，你们可以管它叫‘吉巴’。”儿子抓抓头发，继续打趣。

“啥？叫吉巴？”穆太太惊呼。

“我的意思，是您老替我养着它，它是我的一份心意。看到它就是看到我，由它陪着你们相当于就是我陪着你们。今后，我不在家你们也不会感到孤独了。”穆马一脸认真。

“好，我们不但要叫它‘吉巴’，我们还得叫它‘儿子，乖宝宝’。”穆先生拍拍屁股站起身，忍不住揶揄。

“还是老爸您幽默哈……”

穆马一溜烟没影了，跑去澳洲留学了。临行前，关照穆先生夫妇俩好好照顾狗，当然也要好好照顾自己的身体。

“亏他想得出，让我们帮他养条狗。”穆太太在儿子走后一直嘀咕。嘀咕归嘀咕，没办法还是一日三餐给狗喂吃的。她跟在穆先生后头，不折不扣照着儿子关照的知识去做，有时候还自我检讨，生怕对狗哪里有疏忽照顾不周。

渐渐地，穆先生夫妇和儿子的距离越来越远，倒是和这条小泰迪狗，越来越亲昵。本来呢，泰迪犬的智商在所有狗种里算高的，据说排行第二，仅次于边境牧羊犬。在小型犬中，泰迪也是智商最高的狗种。穆先生现在知道很多关于泰迪犬的知识，当然这些都是他到网上去查的。从被动到主动，穆先生刚开始只是碍于儿子的情面，带着任务照顾狗儿，潜意识里觉得这个丑不拉几的小东西不会活长，指不定哪天把它养死了也就算了，儿子也没法怪罪。但是，时间越长，越觉得这条小狗通人性，渐渐地就养出感情来了。不光如此，连穆太太的态度也发生了一百八十度的转弯，对狗的称呼从“小狗”变成“吉巴”，现在也随了穆先生叫“宝宝”。夫妻俩行动统一，口径高度吻合。

说真的，吉巴可真是没让穆先生夫妻俩少操心。除了每日几顿吃好喝好，还得陪它玩好，休息好。穆先生给狗买了好多玩具，皮球足球还有各种玩偶图画书。有时候，穆先生教狗认字，还陪着它一起搭积木，有时让它自个儿踢足球，他在一边指挥。

每天早上，穆太太总要早早起来，给吉巴煮一个鸡蛋、一小截香肠和一小杯牛奶，量都是每天按照标准严格定好的，不能多也不能少。据说狗不能吃咸的，否则会短寿，为此，穆先生得把每块送到吉巴嘴边的排骨抿掉汤汁。吉巴不喜欢吃甜食，穆先生都给它买苏打饼干。当然，穆马给吉巴邮寄来了很多的生活日用品，从洗浴香波到毛发柔顺剂，再到各种口味的狗粮，全都是进口高档的。甚至连给狗狗擦便便的纸，都是漂洋过海而来的，带着一股远洋轮上海水的味道和天然的清香味，价格不菲。每当狗拉完便，穆先生给它擦屁屁，会忍不住伸出手闻一闻，手指上总会留下一股好闻的味。

当然，吉巴给穆先生夫妇带来的快乐又何止成千上万。抓挠，跑跳，亲昵，撒娇，每当它犯了错就会可怜兮兮地讨饶，直到你原谅为止。最让穆先生欢心的是，看到他坐下来做出换鞋的举动，吉巴就会主动把鞋子叼来放在主人脚跟前，然后用一种居功自傲的神情看着他，让他忍不住笑出声来。

除此，吉巴还有个刁蛮的坏习惯，就是晚间必须要来一场休闲健身运动。每晚九点，吉巴准时睡觉，十二点又会准时醒来。穆先生让它上厕所，再喂它吃点喝点，用时半小时。接着，穆先生会在深夜十二点半准时领着吉巴出门，带它在小区里遛一会。凌晨一点，准时回到家里，然后继续睡觉。这夜半的半小时休闲健身运动时间，天天如此，风雨无阻。除非特别恶劣的天气，那只好劝说作罢。要不这样做，吉巴的下半夜就不能入睡。刚开始，穆先生很苦恼。时间一长，穆先生也有了这习惯：十二点醒来，上厕所，吃点喝点，十二点半带上吉巴在小区里遛半小时，一点回家，继续睡觉。穆先生有时候会想：怪事！这好像成了一条颠扑不灭的真理，人和狗的生物钟完全合拍，丝丝入扣。穆太太呢，躺在床上听见开门关门的声音，也忍不住想笑出声：“这爷俩！一根儿筋啊……”

那天，穆太太的慢性胆结石病急性发作。送到医院里。医生说，必须动手术。到了晚上，照理穆先生应该在医院陪护的，但穆太太极力劝他回去。

“还是回去吧。吉巴晚上要出去遛一圈的，你不回家，它怎么办？”

“那你怎么办？”

“我没事，晚上又不挂水。再说有值班护士呢，万一要是有什么急事，还可以叫小陈帮帮忙。”

隔壁床的小陈年轻，比穆太太早进来三天，体力恢复快。她本来在迷糊，一听穆先生和穆太太的对话，还以为他们家有个小孙子需要照顾。于是，小陈睁开眼说：“穆先生放心，这边没事的，我会帮忙看着阿姨的。”

于是，穆先生往家里赶。

刚走到门口，只见吉巴孤单单地坐在门口的台阶上。它抬起头，可怜巴巴地望着路口，正苦苦等着主人呢。穆先生见此，忍不住鼻子一酸，赶紧唤了声“吉巴”。吉巴听到叫声，眼前一亮，立刻扑向穆先生。穆先生蹲下，轻轻拍拍它的头，说：“乖，宝宝饿了吧，爸爸赶紧给你弄吃的。”

这天晚上，吉巴迟迟不肯睡觉。都快十一点了，它还蹲在台阶上朝路口望，明显是在等女主人回家哪。

“她去哪了？”吉巴抬头望着穆先生。

“妈妈生病了，住在医院里。宝宝乖，快去睡觉吧……”穆先生抚摸着吉巴。

吉巴朝着穆先生呜呜呜叫了几声，充满委屈。不知道它听懂了男主人的话没有，总之它摇了摇尾巴，依偎在穆先生怀里不肯去睡。

“有时候，养一条狗比养一个人好！真的。”穆先生点燃了一支烟。

此刻，穆先生感慨万千。远在大洋彼岸的穆马还不知道母亲住院呢，是穆太太让他别说的，说反正也不是啥大病，别影响儿子的学习。再说就算知道了又怎样呢，难不成赶回来？买张机票的钱可不是一个小数字。

穆先生坐在台阶上，一手抚摸着吉巴，一手拿烟。夏夜，星空灿烂，虫鸣唧唧，晚风送爽。穆先生却感到了一阵躁热。穆先生一边抽烟，一边沉浸在往昔的回忆里。人生一世，白驹过隙。那时候儿子还小，自己在大学教书，妻子也要上班，常常忙得焦头烂额。儿子小时候的体质不好，患小儿哮喘，一不当心就发作，一发作就让人担惊受怕，从西医换到中医再到求偏方郎中，小小的人儿可怜不知被灌进去多少药汤。黑糊糊黏糊糊的药汤，看着就令人揪心。穆先生夫妇俩也不知操了多少心，穆太太更是不晓得流了多少泪。不光如此，儿子小时候还有点口吃，一激动小脸就涨得通红说话不利索。为此，穆太太真是急坏了。穆太太去烧香占卦，算命的说必须给儿子改个名字。儿子的名字叫“穆马”，算命先生说这个孩子出生在夏天必须要有水的浇灌和滋养，才能让马儿有粮草吃，否则粮草稀疏马儿饿食。那就叫“穆水马”或者“穆沐马”？穆先生一听，好气又好笑，说要不咱给儿子起个名叫“吉巴”，你看乡下很多没文化的父母给他们的孩子起名叫狗啊猫的，一个个可长得壮呢，咱干脆叫“吉巴”得了，以毒攻毒，兴许就好了。穆太太也知道算命先生的话听不得，听了穆先生的话更是哭笑不得。于是，穆先生在家里就管儿子叫“吉巴”，后来听着叫着也顺了。不光如此，亲戚朋友也不明就里管穆马“吉巴吉巴”地叫了，还觉得叫着蛮可爱的。一直到后来上了学后，穆马的病才慢慢好的。这不，穆马远走高飞了，吉巴现在成了一条狗了。

想到此，穆先生猛吸一口烟，把自己呛得笑了起来。他摇摇头，想不承认对儿子的宠溺也不行。说真的，要不是爱穆马，不忍拂逆他的愿望，他是真不会答应替他养一条狗的。

一转眼，吉巴来了也整整五年了。据说，一条泰迪犬的寿命通常十三岁至十五岁，养得好可达十五岁至十七岁，属于寿命较长的犬种。如此算来，吉巴大概还可以活七八年，或者十年也说不准。穆先生夫妇为了吉巴，想得很周到。先是换了车，为了载吉巴兜风时坐得舒服些。接着，又换房，把原来市区属闹市口的房子卖了，换了这套郊外的小独栋。他们看好前面有个小园子，穆太太在小园子里种上四季瓜果，穆先生在园子中间种了棵橘子树，夫妻俩商量好了，再过六七年等吉巴走了就把它埋在橘子树下。可以想象，每当春天橘子树会开满一树洁白的米粒样的小花。穆先生会把房子卖掉，同时关照新主人别把橘子树砍掉，自己还会时不时来望望的。此情此景，真是让人又欢喜又惆怅。

“哎，穆马不知什么时候回来呢？他怕我们寂寞，更怕我们招他回来，就给我们弄来了这么一条狗。现在倒好，我们得围着一条狗转了。”此刻，躺在病床上的穆太太更是难以入眠。更让穆太太想不到的是，本来计划退休后帮儿子带小孩的，尽享含饴弄孙天伦之乐，却不料要替儿子精心照顾一条狗。想想，真叫人哭笑不得。

“去睡吧……听话。”夜空下的穆先生深吸一口气，掐灭烟头，再次拍了拍狗的脖子。这下，吉巴似乎终于听懂了主人的话，摇着尾巴乖乖地朝屋里走去。