老庄园（组诗）

扎西才让

老庄园

桑多镇北边的这座老庄园，已经被人

改造成革命纪念馆，春口的阳光

从窗口洒进展厅，一位着蓝色西服的

少女，正在对游客解说着庄园的

主人：一位名震藏地安多的土司世家。

墙面上，土司家族的历代人物，

以绘画或摄影的留存方式，一一出现，

无论是哪一代土司，都显露出

威严、端庄又谨慎的样子。他们的

生活，就没有放声大笑的时刻？

不，显然不是的。展厅外的

一株枝叶繁茂的梨树下，背对树身

坐在躺椅中的一位银发老妇，

正在温和地端详着一盘刚从早市上

买回来的半红半黄的桃子。

参观结束时，有人问起那老妇的

身份，少女低声说，那是末代土司

最小的孙媳。老妇似乎感知到了

游客的好奇，她敏锐地扫了众人一眼，

春光披在她身上，恰似那透明的蝉衣。

阿古桑吉

饭庄里，桑吉和三个猎人正在进餐。

猎人们吃完了三只野雉，用黝黑的手背

抹去了嘴角的油渍。当桑吉祈祷时，

年轻气盛的猎人们，始终不晓得这短发的

红脸阿古，就是来自贡巴寺的高僧。

当桑吉从油腻的褡裢里掏出糌粑袋，

用木勺把吃食勺进碗里，又从

羊皮袋里扣出酥油，一个瘦脸猎人

赶忙过来，将铜壶里的开水，小心地

倒入那色泽幽暗的檀木小碗里。

褡裢和木碗，暴露了他隐秘的身份，

在桑多，有谁不晓得尊贵的阿古桑吉

随身携带的行李？以至于他早已

远离了饭庄，猎人们竟然还沉浸于

与传说中的高僧偶遇的惊人奇迹。

侍女卓玛草

倚在门口，看起来是那么温顺，

忽闪着不知所措的大眼睛。她的

局促的姿态，透出内心的不安，

也凸显了她的柔弱无力。可是，

在沉默寡言的大少爷的眼里，

她有着异样的美丽。他安静地

坐在廊下，正对着她，一副

谦逊的姿态。是啊，此时的他，

多像个温雅的君子，丝毫看不出

往日粗野、蛮横又勇猛的样子。

现在他柔情似水。现在，春阳下的

侍女，是那老唐卡里最美的度母。

离异少妇次仁拉姆

她那好看的脸蛋和丰美的体态，

使人感到一种强烈的诱惑力。然而，

她有的是严肃的表情和敌意的眼神，

仿佛女神一般，神圣而不可侵犯。

于是，她丰硕的胸部，厚实的嘴唇，

便成为可望不可即的水果和鲜花，

面对某侍官的追求，她常常避而远之，

暗示神意的花树，开在院墙之后。

秀美、仁慈又圆满的二十一个度母，

为人们带来了四季、阳光和幸福。

被爱情伤害过的女子，你能不能

走出庭院，给追求者以希望的夏天？

庄园内的一株紫斑牡丹

这一株紫斑牡丹，诗人看出了她的

象征主义：新生，绽放，又凋零。

为了表现这主题，她拼尽精血

也想成为院落中惊心动魄的一幕。

在幽暗的枝叶上，她选择了九朵

——九朵白晃晃的热烈的抗争之物。

只花瓣根部的椭圆形紫色斑纹，

是温暖的，暗带着女人成熟的气息。

而她在怒放之際，因用力过猛

而隐现的枯萎的样子，预兆了

必将到来的死亡。即使花朵和柄骨

正在此时实现着韵律感的构图。

是的，她漫长的一生是充满传奇的，

对于生命的艺术，她执著，坚定，沉稳。

她在完成自己的使命：一朵又一朵，

都以子宫的形状，表达对女性的礼赞。

黑羊羔

黎明，似乎只属于此时的黑羊羔，

它依偎着母亲，身后，是五月深远的

草地，和油彩般绚丽的天空。

或许，在广袤宁静的牧场上，

世界原本就是这么简单，这么美丽：

只一个场景，就让人心生慈悲。

也许你我都在探究着世界的永恒，

将各自的心灵，想象成柔弱可怜

又倔强的小羊羔，浑身都是黑。

也许你我都渴望着：穷其一生，

也要找到可以依偎的人。天地很大

也很美，但显然不能独自面对。

责任编辑：梁智强

作者简介

扎西才让，藏族，1972年生，甘肃甘南人，中国作家协会会员。诗歌作品见于《诗刊》《民族文学》《十月》《星星》等文学期刊，被《新华文摘》转载并入选《中国年度诗歌排行榜》等选本。曾获甘肃省敦煌文艺奖、甘肃黄河文学奖、海子诗歌奖等。著有诗集《七扇门》《大夏河畔》《当爱情化为星辰》，散文集《诗边札记：在甘南》，中短篇小说集《桑多镇故事集》。