1
后半夜下了点雨,清早又起了雾,从主路拐进来,两侧池塘夹着一车多宽的村路,机盖前方泥汤翻滚,挡风玻璃上半部分则一片混沌。林海将方向盘握得更紧了。
过了牌坊,林海只觉哪里不对劲,被水汽包围的南方村落,仿佛一个个巨大的气泡升腾起来,如梦如幻,异常阴森。从雾里走出来一老乡,如同宣纸铺在水上印出的影,发现时已迫在眼前。林海向左微微打了方向盘,左前轮轧进泥汤里,轰的一声,泥点飞溅到侧门玻璃上。不消说,白车定是看不出白的样子了。林海庆幸,方向盘没打过头。
苏澜不太高兴,嫌他起得晚,你看迟到了吧?
林海心想,赶着去投胎吗?又觉得这是对死者的大不敬,就滅了心里的想法,像掐灭一支烟。换句话说,林海真觉得没必要来这么早,听苏澜说,她外公的遗体安排入殓的时间至少在中午以后,火葬场也是要排队拿号的,不是你想什么时候从这个世界消失就能消失得了的。那他们外孙女、外孙女婿辈分的,有必要来这么早吗?现在距离十二点还有近六个小时呢!再复杂的葬礼,时间也足够了。
这准是他老丈人苏建国的主意。一直以来,苏建国坚持的一条原则就是,但凡有事,他的人必须要第一时间赶到。
没错!苏澜是他的人,林海也是。这差不多从林海与苏澜认识那一刻就注定了的。
他们俩是相亲认识的。此地流行闪婚,认识没多久,苏建国就急不可耐地使了一把力,将他们推到谈婚论嫁的地步,林海选择入乡随俗。林海年纪足够大了,之前陆续谈崩几个,其中有一场自由恋爱谈的时间最长,到谈婚论嫁那一步却闹得不欢而散。当苏建国主动谈起婚嫁事宜,林海显然看到了曙光,快就快吧,早晚都要走这一步。苏澜吧,除了太顾娘家、尤其是太顺着苏建国之外,并无太大的缺点,与林海过往谈过的那些对象相比,她不算差。他们两个人不论工作、长相还是年龄,两家不论经济实力还是长辈观念等从多方面看来,也还算匹配。
见完双方家长,两个人顺理成章地睡在了一起,在苏澜家的那张大床上。半夜,林海倚着床头问苏澜,你看上我什么了?
苏澜搂着他的小腹,是我爸看上你了。
林海问,你没看上?
苏澜说,也不是。
林海问,那我第一次约你,你为什么要出来?
苏澜答,我爸让我出来的。
林海又问,我后来约你,你怎么又不出来了?
苏澜答,我爸说不能让你每次都顺心遂意的,得让你有个追的过程,这样感情才稳固。
林海说,你可真是你爸的好女儿。说着,林海抽出一支烟,放进嘴里。苏澜从床头柜上拿起打火机给他点燃,身体又滑下来,娇嗔说道,不高兴了?
林海没吱声,吧嗒两口烟,烟雾缭绕,窗外月光皎洁。
2
葬礼现场人迹罕至,除了两个舅舅和苏建国,他们是到得最早的。
林海锁好车门,故作积极的姿态,参与这种事,就得动作麻利、表情静默。他尽可能让自己神情呆滞,呆滞中尽量透出点悲伤来。稀稀拉拉的哀乐响起,乐队刚刚排练完一个回合。苏建国拿了三条毛巾过来,两红一黄,打好结,红的套在林海和苏澜头上,黄的则套在了他们的孩子苏小林头上。
接着,苏建国递过来一把铁锨,让林海将不远处那个沙堆的“尖”铲平。有尖不吉利,他瞅了一眼这家邻居,埋怨道,堆一堆沙子在这干吗?
林海想不通,能有比葬礼更不吉利的事吗?
苏澜说,这是喜丧,外公活到了九十岁,这不是喜丧吗?
林海却还是想不通,死人的事,即便活到一百岁也谈不上是喜事吧?那音乐声复又响起来,林海仔细听了会儿,是放慢了节奏的《阿瓦人民唱新歌》,确乎有点喜悦的味道,林海内心生出一种荒谬的感觉。
他们是昨天下午得知外公去世的消息的,苏澜第一时间赶到。现在,轮到他们拖家带口出动了。林海不爱来,更不爱带着苏小林来。孩子出生时,顺着她的意随了她的姓,本是考虑到苏澜是苏建国的独生女,苏建国和祝霞秀两口子又都有此意,他就迁就她。没成想日复一日年复一年,一桩桩事情下来,把林海弄得跟个上门女婿似的,这一点他受不了。他也是有父母,之前也是有姥姥姥爷的人,只不过他们在遥远的北方罢了。山高路远,甚至他的姥姥姥爷去世时他都没见成他们最后一面。这就像遭遇了莫大的不公。再者,两年前苏澜的外婆去世时,他们折腾了好几天。那是个炎热的七月,红毛巾从后脑勺垂下来,被汗液黏在脊背上,染坏了他最心仪的一件灰衬衫。苏小林回去就生了一场重感冒。彼时苏小林才三岁,一个重外孙辈分的孩子,至于非让他来不可吗?可苏建国态度强硬,苏澜又一心听从苏建国,这个好面子的男人不论遇到什么事都乐于将他们一家拉上阵,大到本家族的事,小到同村乡亲的宴请。据林海观察,他这辈子最大的爱好莫过于在这种场合中显示自己的组织能力和家族地位,并以此为荣。
他们的家族实在是太大了,林海这条脆弱的命总被他们家族组成的庞大的藤蔓缠得透不过气来。仅爷爷就有好几位,都是苏澜爷爷的兄弟们,叔叔、姑姑更是一大堆。从林海第一次上门见岳父母至今,几年时间过去了,林海仍旧分不清几个爷爷谁是老大谁是老三谁是老五,更分不清哪个叔叔和姑姑是哪个爷爷的子女。见面的机会本就不多,大家都出现在逢年过节的酒桌上,几杯酒下肚,满桌人头晃动,爷爷们长得又酷似孪生,林海头都是大的。
亲戚一多,甚至连主次和亲疏都变成了一团浆糊。苏澜的外公和外婆,相比之下应该算更亲近的了,林海却始终没见过几面,甚至连两个人结婚,苏澜的外公都没露面。他们结婚前夕,苏澜来过这里,据她说那是她多年后第一次来,结果惹了一肚子气,吃了闭门羹。苏澜胸脯此起彼伏,什么人家啊?苏澜说,怎么会有这样的人!林海盯着苏澜此起彼伏的胸,它们就像攥在手里的按摩球,不断滚动、闪耀,挤在一起,升腾起满屋子的欲望。
3
林海听到过一种奇怪的说法,他们说,多数老伴,其中一个去世了,另一个通常也会跟着去世,最多间隔不过三五年。有人还把这作为恩爱夫妻的标准,你看外公外婆多恩爱,脚前脚后,相差不到两年。
荒谬至极!林海假设,有一天他和苏澜当中的一个先离开了,另一个会跟着离开吗?不太乐观!如果另一个接着活了很多年,还活得挺潇洒,那是不是挺没面子的?
林海没有答案。就像他不知道为什么非要铲平眼前的沙包,可他还是照做了。他将心中压抑着的怒火变成了赤裸裸的报复,他举起铁锨,用力地插进沙堆的心脏,左一刀右一刀,连自己姥姥姥爷的最后一眼他都没见上,现在却跑这儿来充当孝子贤孙干着苦力。内心的天平一旦倾斜,便愈发不可收拾。铁锨挥舞,他瞥见那个胡子拉碴的中年男人蹲坐在邻居家门口,手里端着一碗粉吃得津津有味。他冲林海微微一笑。这样的一天对他来说,与以往没有任何不同。
沙堆的尖被削平,林海拎着铁锨往回走。苏瀾早将舅舅家里里外外视察了一遍,脸上浮现出的那种不可名状的骄傲,被林海捕捉到了,林海脊背猛然渗出些冷汗。
很久没来这里了——苏澜感慨。林海不知道她未出口的后半句是什么,是说这里丝毫没变化,还是发生了翻天覆地的改变?总之,现在舅舅家的样子符合苏澜的预期,是让她满意的。
林海脑海里浮现出多年前的一幕。那时,他们俩立在某家酒店的窗前。他们谈恋爱的那段时间,解决生理需求的唯一途径就是去酒店开房。苏建国人保守,不允许女儿有婚前性行为,苏澜对自己的身体视若珍宝,二十几年来从不允许人随便开发她。可苏澜的唯命是从终究抵过不林海的软磨硬泡,林海对她说做那事可舒服了,能让人欲罢不能、飘飘欲仙、欲生欲死……他差不多找出了十几个形容词灌输给她。他还说做那事对女人身体好,能减肥,男人的那玩意儿对女人来说还美容。那几年,林海与同事合住在单位宿舍,不便于放纵自己的身体,苏澜默许之后,他们就去开了房。有第一次,就有第二次,苏澜渐渐地就真的上瘾了。
那一次,他们俩站在酒店房间的窗前商量结婚的事。林海将心中的疑问脱口而出,怎么这么久都没见到你外公外婆和你舅舅他们?
苏澜说,别提他们,提他们就来气,我们关系不好。多少年都不联系了。
那是第一次聊到外公和舅舅的话题。林海从苏澜口中得知,外公外婆一直和大舅住在一起,二舅家也住同村,离得很近。很多年前,他们原本关系不错,虽然苏澜的母亲祝霞秀嫁到了苏建国所在的城中村,离开了父母,可两家始终保持常来常往。苏澜念小学的那几年,苏建国在她舅舅家村边的一片水域——也就是这个城市的母亲河抚河的一段承包了采砂工程,购买了采砂船只,还雇请了很多工人。那几年事业真是风生水起!据苏澜讲,眼看着苏建国赚到了钱,外公外婆就让她的两个舅舅拿出点积蓄参与进来,让苏建国带着他们干。
苏澜说,后来闹掰就是一个个俗套又狗血的故事了,都是为了一个字:钱。为了分钱。
苏澜感慨,穷苦日子相安无事,一旦赚到了钱,问题一大堆。闹到最后,大舅二舅撤资出去单干了,也干采砂。同行是冤家嘛!他们跟我爸对着干,压价抢生意。我外公外婆呢?——苏澜沉默了一会儿说,原本我们跟舅舅们有矛盾,也不冲他们老两口,可他们一心向着我舅舅,我舅舅说什么就是什么。你知道吗?苏澜说,他们都打过我爸。亏得我爸还对他们那么好。
直到这一刻,苏澜的气都没消,她盯着灵棚小声感慨道,这不也同样没发达起来嘛!啧啧——
林海立在正屋和仓房之间的村路上,他穿过搭建好的灵棚,复又将苏澜走过的走了一遍。外公的遗体平躺在正厅的地面上,头冲北,脚冲南,看上去跟睡着了别无两样,甚至穿的都是平日的秋衣秋裤。这样一个阴雨连绵的冬日上午,这具身体再也感知不到温度的变化了。距离上一次见面好几年,这个老人瘦了不知多少圈,他已然瘦脱了相。
4
对乡村丧事的规矩,年轻的苏澜不懂,外地人林海更是俨然一个傻子,加上还在读幼儿园的苏小林,三个人来得最早,却好像最多余,伸不上手。
北风呼号,从巷子里窜出来,吹得灵棚单薄地晃动着。苏澜一头扎进了南面的仓房。仓房很大,支了三张圆桌还绰绰有余,想必是宴请送葬的宾朋的。仓房是板房结构,土地面,偌大的空间只拧了个约莫十五瓦的灯泡,乌漆墨黑。好在南北都有门,通透,有光照进来,但同时也足够通风,风呼呼叫,比外面暖和不了多少。苏澜跟一个忙碌的妇女要了个暖脚的明火式木暖气,拧开暖气,通红的光顺着木板条的缝隙照出来。苏澜搬了三张凳子,让林海和苏小林坐凳子上,又给苏小林脱了鞋,自己也脱了鞋,将脚放了上去。
另一个忙碌的妇女似乎不认识林海,用方言问那个拿来暖气的妇女,那妇女说了句,是澜澜的郎。显然,拿暖气的妇女是认识林海的,林海却不记得她。林海猜测,这或许是其中一个舅妈罢!
祝霞秀走了进来,右脸颊有一块青,看上去挺气愤的样子。
妈,你这是怎么了?苏澜问。
那个舅妈端着盆出了仓房。
娘俩说了一箩筐的话。林海隐约听出点意思,更多的却听不懂。一直以来,对于方言,林海只知道些皮毛,多是日常用语,一旦涉及具有一定背景的特定话题,林海就是个摆设,对那些“前因”林海知之甚少,对于“后果”他就更没有试图了解的欲望。
聊到正酣处,祝霞秀忍不住抹起眼泪。苏澜看上去是在压抑着心中的怒火,嘴上不断宽慰着祝霞秀。
聊着聊着,话题忽而又转暖,祝霞秀问苏澜和林海要不要吃些东西,林海摇头。祝霞秀则带着苏澜出了仓房,往灵棚旁的几口大锅走去。
大舅准备了早饭,是一些肉片汤,主食则是清水煮的玉米,还有素汤粉。祝霞秀和苏澜每人打了一些,混在一个不锈钢的小盆中。这天起得太早,起床时林海吃不下,这会儿看着他们盆内的食物,更加没了胃口,只得坐在那里自顾自发呆。其间有人来散烟,林海本不会抽烟,苏澜示意他得接着,他便拿了一根,学着散烟人的样子,将那支烟夹在了耳后。许是眼镜腿太碍事,那烟在他耳后没待多一会儿,竟掉了下来,顺着取暖器的木条缝隙滑了进去,被红色的火管给烧着了,他赶紧切断了取暖器的电源。
过了十点,取水仪式开始了。他们要去河边取外公躯体消失前最后一瓢属于他的水。那瓢水承担了清洁身体、净化心灵的重任。那瓢水将带给外公躯体在这世上消失之前的最后的尊严和体面。要知道,在死亡到来前的那段岁月里,外公的身体已经被衰老和疾病折磨得如此不堪,他的遗体看上去就像是一个拾荒者,简直像是随便从哪个垃圾堆里捡回来的。
取水仪式只能男丁参与。苏澜对林海和苏小林交代了几句,回到仓房等他。
头顶红色、黄色和白色的孝布的人被排成两列纵队,舅舅和岳父打头,按辈分次第排序,乐队跟在最后。在乐队奏出的缓缓哀乐中,一行人朝河边走去。林海扯着苏小林的手,尾随在正式队伍的最后面。在这类仪式进行当中,林海总会异常紧张,那种紧张感说不清,他总担心苏小林会出事。可是都是亲戚,能出什么事呢?他自己也说不清,他将苏小林的手攥得死死的,似乎担心他会害怕,叫他不要东张西望。又担心孩子不懂事,破坏了规矩,叫他不要多说话。
林海自己反倒顾不上那些所谓的习俗,不知者不怪嘛!他一个外地女婿,他们又能拿他怎么样?他唯一的任务就是照顾好苏小林。
他们要走几百米村路,还得走一公里田埂道才能抵达河岸。清早的雾气尚未消散,冬日里阴雨连绵,那之前,已经下了整整一个月雨。雾气和水汽交织在一起,每一个身体都像被黏稠的空气黏住了,田埂道变成了融化的生日蛋糕,巧克力状的红泥在鞋帮上黏了厚厚的一层,泥点蹭得裤腿和羽绒服上到处都是。有好几段路,林海都得将苏小林抱起来,过独木桥似的。
到河岸时,林海已是气喘吁吁。
林海第一次觉得,那条河流是如此难看。林海看不出它的流向,甚至看不出它在流动。它是黑色的,却是极宽绰的,连日雨水,使它如此丰盈,吞噬了更多的土地,河岸成了沼泽。舅舅踩一脚,陷几寸。舅舅穿了雨鞋,他在不至于陷得太深的岸边寻找相对更干净的取水点,他要取最干净的水给他的父亲。其他人则安静地站在河堤上。最终,舅舅在大家的注视中蹲下来,嘴里念念有词,水壶左三下右三下,水壶缓慢按下去,舀上来半壶水。
其间,林海接了个电话。电话是单位打来的,领导问他一个材料的事,他问领导用不用他过去一趟,领导说不用。没想到事情在电话里三言两语就解决了,林海有些失望。
返回的路上,乐队照例走在队伍最末,紧挨着林海和苏小林。鼓声和唢呐声震耳欲聋,《阿瓦人民唱新歌》《为了谁》在锣鼓和唢呐的演奏中变了味道;林海好几次想笑,好在演奏《父亲》时,他方才入境,渐渐体会到了悲伤。
悲伤化作雾霭,飘浮在田野的上空。
5
跪拜仪式在遗体被清洗完、穿好寿衣后并装进棺材后正式开始。男丁在遗体东面站成一排,女人们则站在西侧。主持人站在南面进门处。主持人说了一箩筐的方言,都是些让逝者的灵魂保佑生者的话。林海似懂非懂,但他听出了要保佑的东西很多、很细,细到要保佑儿子辈在哪买房子、买多大的房子、什么样的楼层、用什么样的空调和热水器,保佑上学的孩子们学习成绩如何如何好、考上什么样什么样的大学、学什么样赚钱的专业……每喊完一段,都会以一个拉长音的“跪”作结,大家就齐刷刷地跪下,院子里响起几声鞭炮声,整挂鞭炮被剪成了很多个小段。
来来回回,跪下,起来,再跪下……陆续折腾了半个小时,林海只觉膝盖阵阵发麻。
接下来,所有人被请了出去,再以家庭为单位,按辈分高低轮流在进门的门槛处烧纸、磕头。
苏澜带着林海和苏小林磕完头,后面还有一些辈分更低、关系更远的亲戚们排队。林海着实想静一静,就带着苏小林溜了出来,躲进了车里。他坐驾驶位,苏小林坐后排。
车窗外淅淅沥沥飘起了雨,不消多一会儿,所有车玻璃都被雾气盖住了,两个人像是置身另一个世界。
这个上午,林海对苏小林的表现很不满意。这孩子的顽皮超出他的想象,他不但不惧怕,反而对一切都充满好奇。他总是挤进人堆,什么都要看个究竟,外公的遗体他看到了,清洗身体和穿衣服的过程他也看到了。回想起刚才换衣服那一幕,林海掘到了内心深处罪恶的土壤,他竟不自主地盯着外公的下体看,他想看看人死后那个地方是什么样的。他回忆起他和苏澜第一次开房的场景,那里硬邦邦的,像根擀面杖一样。他想,会不会有人也在硬着的时候就咽气了呢?
林海嘴上苦口婆心地教育着苏小林,心里却想着龌龊事。
车外一阵急促的脚步声传来,副驾驶的车门开了,苏澜躲了进来,她很生气地说,昨天妈跟二舅妈打起来了。
林海想到了祝霞秀右脸的淤青。妈的脸就是被二舅妈打的?
那是被爸打的。
这——林海本不该多问,却没忍住脱口而出,是因为她和二舅妈打架的事?爸觉得丢了面子?
苏澜不置可否。
那二舅妈为什么会和妈打架?
还能为什么?为了分钱呗,为了礼金,为了外公的遗产。
外公很有钱?
很有钱也算不上,他有正式单位,有退休金,肯定也会存一些,要不然誰会伺候他?要不然还能有这种大排场的葬礼?他为什么要火葬?就是因为国家有丧葬费补贴,这些不都得分嘛!
唔。林海不知说什么,突然有些难受。刚刚结束的仪式所带来的庄严和肃穆瞬间消失殆尽,完全不是他料想的样子。他想快速逃离。
刚才领导打我电话了,去河边打水时。林海说,他想,他一定想办法撤离,苏澜一定会问他单位的事是否要紧,他就说有很重要的事要回去处理。眼下年底,需要他忙的事早堆成了山。
对了,忘记和你说了,你下午还得请半天假。苏澜说。
林海盯着苏澜。怎么了?很难吗?苏澜的目光将他逼仄得无路可退。
我试试吧。说着,林海开始给单位领导打电话,没人接。他放弃了那个念头。
林海在仓房里吃了潦草的一餐午饭,没吃几口,他就忍不住盯着角落里的那个取暖器发呆,他掉落的那支烟将取暖器的木板条烤出一条黑色的痕迹。再过一会儿,外公的身体就将如同那根烟一样,在这个世界上消失。
苏建国拿着啤酒瓶正挨桌敬酒表示感谢;大舅不甘示弱,启了瓶白的,不知怎的,敬着敬着,两个人就吵了起来。祝霞秀和舅妈还有姨夫等人上前去劝,争吵声渐渐平息。事件像是以苏建国的失败而宣告结束了,酒席剩下的时间里,林海都没再见到苏建国的身影。苏建国的孝服跟舅舅的不同,原本很容易辨别,可林海确信再没见到他。直到送葬的队伍集结完毕,林海都不清楚苏建国上了谁的车。
6
吃过午饭,送葬的车队开着双闪,整装齐发。
林海的车载着他们一家三口和两个不相熟的长辈,苏建国和祝霞秀则在另外的车里。过高速收费站时,苏澜的手机响了,电话那头传来祝霞秀刺耳的叫声,吵架一般。放下电话,苏澜无奈地说,咱们得让一让,不能开在最前,好像是有什么说法。要不,咱开最后好了。
林海将车减速,最后一个通过收费站。上了高速,前方的车队早已没了踪影。
他又果断开始提速,终于跟上了一辆打着双闪的车。临近火葬场时,才知道跟错车了,跟到别的送葬队伍里去了。苏建国一个电话接着一个电话催,他在电话里气急败坏,你们怎么还没到?你们怎么还没到?苏澜一味地说好,说快了。放下电话,又开始埋怨林海车技不行。等赶到时,苏建国早已等在路口迎他们。
火葬场前不着村后不着店,建在一个乡郊的山坡上。格局跟老火车站的候车室很像,一号炉、二号炉、三号炉……依次排开,隔着宽绰的走廊,对应着同样被标成一号、二号、三号的几个候炼室,就连候炼室里的座椅都与候车室别无二致。候炼室座无虚席,人山人海,人们头顶着红色、黄色和白色的布,将候炼室装点成颜色的海洋。
林海挤进人堆,透不够气,勉强转了一圈,好像就多了他一个人。他憋着一泡尿,连着转了几间候炼室,每一间都配有独立的卫生间,可每一个卫生间的里里外外都排着不成形的队伍,有的人已经解开了腰带手伸进了裆里顶着前面人的屁股,随时准备抢位置。湿润的雨季,泥泞的郊外,卫生间地面被踩满了形形色色的鞋印,有些地方还积了薄薄的一层水。
林海决定继续憋着。
外公的遗体要被换车,像在医院换移动担架一样。被推进炼人炉之前,他们被要求在宽绰的走廊里依次跪下来,一圈又一圈,年轮一样。四号炉的遗体等待被推进去,三号炉的亲人们已经围着在等骨灰,两拨人推推搡搡混在一起,分不清谁是谁,好像在比谁的家族人数更多、声势更大。在这种对比中,“孝顺”一词被演绎到极致。
声音哭天抢地,表演性质浓重,有带头的,有低八度的,高八度的,哭成曲调的,此起彼伏。林海却哭不出来,他静悄悄跪在外围的角落里,想象着在北方老家当年姥姥和姥爷去世时的样子,他不在,好几个身处遥远异乡打拼的表兄弟都不在,那将是怎样的沉静。
眼下,林海只有这么一块安静的角落,但它很快被占据了。他被身边的哭声感染了,那哭声像瓢泼大雨,渗入棉衣,一点点,直教他肌肤冰冷,一个寒颤,几滴尿液似乎都没忍住流了下来。
外公的遗体终于被推进去了,如同从进站电梯进了站台。
人们返回候炼室。林海趁乱溜出去,决定找地方解决。
荒郊野外,撒泡尿如此容易事,却因这环境变得格格不入。他不知道每天有多少灵魂从这里飞走,他更不知道他解开裤子的刹那是否会冲撞了他们的高洁。
林海选择好位置,酣畅淋漓过后,才意识到他找了半天,竟选了个最不合时宜的地方。他正对着那些并不高大的烟囱,那些烟正源源不断地从烟囱里飞升起来。那里面,一定有苏澜的外公,有某些与苏澜身体里一模一样的基因。它们从烟囱里一露头,就被山里的风吹散了。微风过耳,高出的风必将更加猛烈。
过了许久,骨灰被推出来放到移动担架上,苏建国和苏澜的舅舅们去装骨灰了,林海没去。
他徘徊在火葬场的门口,又想起他的姥姥姥爷,接着又想起他的父母和他自己,有一天,他们也将从这个世界上消失。
黄昏就要来临了。这一天快过去了,他只跟单位请了上午半天假,不知是否会挨骂。
苏小林则好奇地往人堆里挤。出来后,他对林海说,他看到了一些白色的灰,就像家里发霉的面粉。苏小林说,那些面粉有一股香味,离很远都闻得到。他还说,他看到了几块骨头。他还问林海,太外公去哪了?他怎么没出来?
林海俯下身子,想了想说,太外公去找太外婆去了。林海心想,如果有另一个世界,不知道他们会不会很幸福。他嗤笑自己,他连他们在这个世界是否幸福都无从知晓。
一切都结束了。人们鱼贯而出。林海发现,苏建国走在了队伍的最后。忙碌过后,林海从他脸上看到了他当年生意失败后的样子。
祝霞秀跟人商量着晚上回去要打几圈麻将,她憋着一股氣,试图将昨天输的钱赢回来。
你妈昨天还打麻将了?林海问苏澜。
苏澜点点头,跟外公家这边的几个亲戚,听妈说输了挺多钱。
林海笑而不语。苏澜不以为然。
车子发动前,林海摇起了车窗,苏澜却将副驾驶的窗摇了下来。
落雨了。林海看着窗外,火葬场和熙熙攘攘的人群,仿佛被一个巨大的气泡包裹着,隔绝开来。雨星星点点飘进车门里,林海复又摇起车窗。
苏澜不吱声,再次将车窗摇了下来,她盯着火葬场的大门,看了良久。
你怎么了?在想什么呢?
我想——我外公了。那些仇恨被喧嚣带走后,世界从此安静下来。苏澜说,外公这一走,我们和舅舅就会完全不再联系了,我们彼此就真的什么也不是了。
林海盯着苏澜看,她脸上浮现出一丝悲伤。
苏澜却曲解了林海的意思,她像是自问自答:
难道不是吗?那你说还剩下些什么?
责任编辑:姚陌尘
作者简介
王明明,中国作家协会会员。1986年生于黑龙江小兴安岭,已在《花城》《山花》《青年文学》《长江文艺》《芙蓉》《散文选刊》等刊发表作品六十余万字,出版有小说集《舞翩翩》。现居江西抚州,供职于某国企。