雷司令

雷燕在德国科隆的居留，因目睹了一场可怕的骚乱，只得寿终正寝。那一夜，她拉起窗帘，从没人留意的缝隙，看着窗外的一切：火车站前的广场上，一群男人狂笑着追逐另一群女人。乍看以为他们彼此熟悉，像是酒后的放荡不羁，实际上，那是让陌生女人屈辱、绝望的性侵。那一夜的景象令她震惊，彻底刺伤。没多久，就搭飞机回南京了。为了挽回那一夜带给她的惊恐，心灰意冷，她上街买了五瓶老年份的上等雷司令，是贵腐甜白葡萄酒。

她以前常去法兰克福找朋友飙车，还喜欢去莱茵河，那里突突突驶过的小轮船，随处可见的野鸭粪便，叫她想起中国过去的农村。她还认为，莱茵河上游的德国白葡萄酒，比红葡萄酒更合她的胃口和脾性。甚至每呷一小口，那又甜又酸的神秘力道，似乎令她松弛的乳房也坚挺了起来。好吧，她把对德国的所有记忆，挑出最好的，全部装进了五瓶雷司令里。

国内的春天来得比德国早，她刚回到娘家，梅花已在树枝上探头。她有些不能自持，约上几个女伴，一起去了梅树集中的梅花山，那里还有含苞待放的玉兰树。一场像样的踏青，总需要一点浪漫来装点心情。她知道，啤酒或白酒因饮者的无节制，早已声名狼藉，与她心目中的优雅、浪漫相去甚远。为了不让女伴们失望，她克制住让人难堪的私心，带上了一瓶雷司令。

梅花山的梅花虽然没有全部盛开，却已繁花似锦，让她们真不知该站在哪棵梅树前？当她们把小小的山包转遍，心情舒畅到极点，谷地已布满野餐的人。此时，人们对梅花已变得无情，只顾围着放满食物的塑料布，大吃大喝。谷地因吃喝、笑声阵阵，惹得她赶紧也招呼女伴们，找一块野餐的空地。当她打开雷司令的木塞，女伴们算是开了眼，这瓶老年份的贵腐甜白葡萄酒，与她们常喝的红葡萄酒，有鲜明的味觉反差。她们对葡萄酒并无什么高深的认识，但对自己的味蕾，一向自视不凡，个个自认是美食家。她们才呷了一小口，就意识到嘴里含的是好酒，甜中微酸，甚至含有好几种果味，回味很长。这些奇妙的味道，让她们迫切想知道这瓶酒背后的故事，大家期待的眼神令雷燕兴奋不已，她趁机讲了自己的德国生活。但她像导游一样，只字不提难堪的事，不提回国的原因。她描绘的德国如同百花园，五颜六色，美得令人头晕目眩。

这次的踏青经历，让她意识到德国雷司令，是让别人认真聆听她心声的魔棒。

她愿意把自己的德国经历，描绘得比实际的更迷人。不久，她那又高又俊的表弟，住进新居，她又带了一瓶雷司令，前去庆贺。一开始，表弟请来的男士们，个个旁若无人，对她不闻不问，偶尔只把注意力投向更年轻的几个女客。直到表弟带他们来到饭馆，开始点菜，他们才注意到她。原来服务员打算把雷司令开封，倒入一只玻璃醒酒器，被她阻止了。她说这种老年份的白葡萄酒，没有单宁，醒酒会丢失芳香。她叫服务员拿来小桶冰块，叮嘱他把酒瓶放在冰里镇一镇。这些平时大口喝啤酒的男士，不懂单宁是何物，他们像文盲一样，瞅着酒瓶上的德文字，蓦地对她生出敬意。有人受到“单宁”这个词的刺激，开始和她搭腔，问她德国哪儿产的葡萄酒最好？

“莱茵高，我常买那里产的葡萄酒。”这一声回答，如同一个炸雷，在那些男士的心底暗暗炸响。他们醒了一般，纷纷把脸转向她。

“莱茵高的葡萄酒有什么特别的？”

她用特别的表情看着那个男士，“那里天气冷，盛产白葡萄酒，果香味很丰富，跟你们喝的国内红酒很不一样。”她说话的语气，怎么听都像含着一种不信任，不相信他们适合喝白葡萄酒。这些男士跟她的女伴们一样，都自视不凡，哪怕是第一次见识雷司令，也不肯败下阵来。有人已变得迫不及待，“能马上开瓶吗？我现在就想尝一尝。”

他们要尝出与其他葡萄酒的微妙差别，并非易事。他们个个是白酒专家，只需打开白酒瓶盖，闻一下散出的酒香，就知道酒的好坏，勾兑的还是酿造的？德国白葡萄酒的品种繁多，口味千差万别，但他们对外国葡萄酒的感受，如同看成百上千的外国人，根本看不出差别，觉得是一个模子倒出的。倒完酒，表弟把盛着酒的高脚杯，往眼前一举，宣布酒宴开始，男士们便装模作样，开始品起白葡萄酒。呷完一口，他们都望着她，争先恐后说是好酒，说酒里还有水果味，有人还享受地闭上了眼睛。她并不知道他们嘴上和心里的反差，他们心里挺尴尬，完全不知这酒究竟好在哪里。见大家纷纷称赞，她又助兴道：“你们有没有品出酒里还有橡木桶的清香？”他们当然不能面无表情，那样会显得很无知。他们马上瞪大了眼，竭力从脸上挤出一丝惊喜的神色。

“一点不错，有木头香气，味道真很特别！”

也有人调侃道：“人家葡萄酒就是任性、浪漫，咱们的白酒就不会有水果味，就算有，谁会喝柠檬味的茅台？”這话一改餐桌上的严肃，大家哄笑起来。有人又戏谑道：“不对，我们也有红薯味的白酒啊……”她发现，话题只要一回到白酒，他们的话就足够多，多到她没法插嘴讲自己的经历。那天的酒宴非常愉快，但她还是感到心里有点堵，她没有机会把对德国的记忆，借着雷司令倾倒出来。

没想到，不到三个月，这种愿望又有了实现的可能。表弟的家人和亲戚，都认为表弟的女友是花瓶一样的摆设，并不适合过日子，但他还是打算迎娶她。

雷燕作为表姐，除了送分量不轻的红包，很在意又能碰到表弟的那帮哥们。她穿上体面的衣服，带上红包，拎上了剩下的三瓶雷司令。她打算送两瓶给新郎新娘，再留一瓶给自己坐的那桌。出门时，她预感到了天气的变化，感觉气压开始下降。她在门厅排列整齐的雨伞架上，顺手取了一把折叠伞。她呼叫的滴滴快车，先她一步候在马路边。车子像一只蚂蚁，很快汇入大道上的蚂蚁大军，它们排列成五队，冲向一个又一个路口。她是照着友人的礼仪，坐在副驾驶座上。车行约一刻钟，就见有大雨滴，嘭嘭砸在挡风玻璃上，雨滴大得有点离谱，足有核桃那么大。

她担心的大雨终于袭来。

所有路口立刻陷入了混乱。她眼睁睁看着一辆又一辆汽车，削尖脑袋往空档钻，硬是把路口堵得严丝合缝，什么车也别想通过了。起先，她不停看着手表，期待车队能突然朝前移动。一刻钟过去，发现车子像撞在蜘蛛网上的苍蝇，除了原地折腾，根本无济于事，她也渐渐不抱希望了。又过去了十分钟，雨水已把路口变成一个洗碗池，一些脏兮兮的车子，竟被雨水洗得干干净净。她和司机不约而同想到了地铁。是啊，再不采取措施，她必定会迟到，地铁是唯一对天气和拥堵有免疫力的交通工具。她怀着对天气和拥堵的愠怒，下了车，快步走向地铁站。

她要去的地铁站，挤满了人，人们排成左右两队，挨个通过安检口。不断有人被拦下来，要求打开瓶子或暖水杯，当面喝一口。她跟着安检的队伍，心想：我带的葡萄酒是原装原封的，不至于也让我打开喝一口吧？忐忑之际，她听到了孩子般的嗓音，一个身着制服的女孩子，拦住她，说不能把酒带入地铁，除非她打开喝一口。她仿佛觉得自己是在梦中，不相信听到了这种要求。当她拿出一瓶雷司令，向对方展示从未动过的封口，解释一拆封就没法送人了，那女孩一个劲儿摇着头，坚持不喝就不放她进去。缺乏通融，固然令她十分恼火，但她不敢发作。她焦急地打量着手表，突然想到一个主意。她用谁都能看出的讨好表情，对那女孩子说：“是啊是啊，你们的规定我也理解。你看这样行不行？我带了三瓶原装进口酒，一模一样的，我只打开一瓶行不行？”

“不行不行，要全部打开！”

情急之下，她用混杂着德语的中文，向女孩子解释酒瓶标签上的文字，说这是老年份的德国雷司令白葡萄酒，世界葡萄酒中的贵族，英国人称它为豪客，存放中绝对不会有人拆封，回国坐国际航班已通过安检，不会有任何问题。女孩子的心像一块石头，她并不关心这三瓶酒的前史，只当这些话是缠到她脸上的蛛丝，她抹了一把脸，仿佛是把蛛丝拿掉，就转身背对着她。雷燕以为女孩子动了恻隐之心，刚想侧身挤进去，就感觉一只手臂拦住了她。女孩子的脸上，有一种训练有素的自豪神情，她用扶手一样横着的手臂，把雷燕推后一步，说：“你肯定不是德国人，应该听得懂我的中国话，我再说一遍，不全部打开喝一口，别想进去。”说完，仿佛感到了威胁，用手警觉地扶着腰间的警棍。雷燕只好把希望投向另一个安检员。不知怎的，那人似乎很陶醉这种工作，表情显得轻松愉快，全然没有女孩子脸上的严肃。那人的年龄让雷燕感到有希望，是个膀阔腰圆的中年妇女，估计是女孩子的上司。她跑上前，把刚才的话重复了一遍。话还没说完，那人的表情已开始变化，是那种她不想要的无奈表情。

那人用手捂着嘴，压低嗓音说：“你不配合，她肯定不会让你进去，她是我的组长。”雷燕感受到了那人的无能为力。她不再说什么，慢吞吞地转身，迈着沮丧的步子，沿楼梯一步一步爬回到地面。

外面的天气还是很凄凉，大雨已转为蒙蒙细雨，她要前往的那条大道，汽车排成的长龙还是纹丝不动。她看见公交车司机摇下车窗，与隔壁车的司机聊得欢天喜地，消磨着下午的大好时光。她想，这场雨在祭奠什么吗？她停在地铁出口，欣赏着几个过路女人的漂亮酥胸，发现自己的曲线，再也没有从前那么美。马路对面的店铺井然有序，她看见一块铝质门头上，印着她熟悉的茶社名字：慢茶坊。她马上决定，还是老老实实去那里待着。她穿过堵得乱七八糟的车阵时，已意识到，今天是没法赴婚宴了。

慢茶坊居然有个吸烟区。她本来在德国戒了烟，可今天，此时此刻，她已不介意吸不吸烟了。她觉得是天气，一步一步把她逼进了要抽烟的孤独境地。她在德国养成的禁欲主义，与无法赴婚宴，与被拒进站的孤立相比，显得多么微不足道啊。她把一瓶雷司令摆到桌上，请服务员开瓶，服务员竟有点为难，暗示要收开瓶费。

“你收就是啦，我没说不行啊！”堵车、被拒，让她变得有点神经质。

茶坊里的灯光明亮，是她以前嗤之以鼻的。以前她总认为，昏暗的灯光更动人，更能让人在含混、暧昧中产生幻象。但现在，她感谢明亮战胜了昏暗，让她从刚才的那片混乱，回到一个秩序井然的世界：几条长长的走道，把所有茶桌分割成井字形;最长的走道尽头，是优质木头制作的服务台，旁边放酒的玻璃高柜，还锁着几瓶不出售的威士忌。一束灯光正好打在她的秀发上，让她烫过的长发像焗过色，颇为动人。有男人对她产生了兴趣，当她撕掉一盒煙的封头，那人掏出铜质打火机，想上前来帮她点烟。

“不用不用，谢谢！”

她愠怒的神色像一把剑，逼着那人尴尬地退回去。她真的只想一个人待着！

她今天还有什么可指望的呢？只能指望雷司令带她回到过去！当她喝完一瓶雷司令，户外渐渐放晴，星月开始交辉。她拖着微醺恍惚的身子来到户外广场。说来奇怪，以前让她恼火的广场舞乐曲，现在听起来竟那么动听。她感到自己比任何时候更需要人群，她紧挨着一群人，一屁股坐在广场的水泥台阶上。

雨后的夜空，比往日更有启示性。天幕上出现了她记忆中的北斗，她感觉自己像极了那颗北极星哪曾只想愈走愈远，志向远大的北极星，最后才发现，再远大的离心力，也无法让它脱离北斗的视线;北斗有能力把一切远离的志向，揽回北斗阔大的怀抱。随着一阵尖叫声，她突然感到了空气的震颤——原来喷水池的水柱，正踩着乐曲的节奏，冲向空中。她在不停翻腾的水柱里，看见了自己曾拥有的秀腿、蜂腰、乳房、翘臀……喷水池的光柱，像探照灯直冲云霄，仿佛是她一直幻想伸出的长臂，竭力、竭力想够到那颗北极星……

责任编辑：卢 欣

作者简介

黄梵，诗人、小说家。已出版《第十一诫》《浮色》《月亮已失眠》《一寸师》等。获作家金短篇小说奖等。作品译成英、德、意、希腊、韩、法、日等文字。