杨高阳
(温州大学人文学院,浙江温州 325035)
魏晋南北朝是中国古典园林发展史上的转折期,也是园林艺术与古典诗歌融合的关键期。南朝诗人谢朓创作了许多描写当时园林景观的诗歌,我们称之为园林诗。这些诗歌为后世提供了窥探那个时代园林风貌的绝佳窗口。学界对谢朓的研究多侧重于他的山水诗,而对他的园林诗几乎无人论及。我国自古有“园”必有“林”,园中之林即植物,谢朓在其园林诗中描绘了当时园林中的多种植物,这些植物以独特的配置塑造着园林风貌。笔者拟对谢朓园林诗中的园林植物配置进行分析,力求还原当时古典园林的风格面貌,进而了解谢朓的园林审美理想。
谢朓描写园林的诗歌为数不少,据初步统计,其现存园林诗近60 首,涵盖了私家园林、皇家园林及寺观园林三大园林类型。谢朓园林诗多描绘园中植物,这些植物种类十分丰富,凡后世古典园林尤其是私家园林种植的植物多有涉及。诗中的植物相互搭配,组合得当,反映了当时园林植物造景的基本特点与美学追求。
谢朓园林诗中的园林植物非常丰富,既有水生的,又有陆生的;既有乔木、灌木,又有草本、藤本、附生类植物。这些植物相互搭配,共同装点着园林景象。从“飒飒满池荷,翛翛荫窗竹”[1]225“鱼戏新荷动,鸟散余花落”[1]258“夏李沉朱实,秋藕折轻丝”[1]326“池北树如浮,竹外山犹影”[1]355“垂杨低复举,新萍合且离”[1]376“紫葵窗外舒,青荷池上出”[1]404等诗句,我们可以得知当时的园林中已经有山有水且花木繁多,园中植物既有与水景契合无间的荷花、秋藕,又有与建筑相得益彰的竹、李、杨、葵等。造园家们在将自然山水引入园林的同时,也将生长在山水之间的植物一并引入,借此实现人工园林与自然景观的贴近。如《出下馆》云:
麦候始清和,凉雨销炎燠。红莲摇弱荇,丹藤绕新竹。物色盈怀抱,方驾娱耳目。零落既难留,何用存华屋。[1]257
这首园林诗涉及的园林植物有莲、荇等多年生草本植物,也有竹子等木质植物,还有丹藤等附生藤蔓类植物。其他如《高松赋》《杜若赋》《咏风》《咏竹》《咏蔷薇》《咏蒲》《咏菟丝》《咏落梅》《游东堂咏桐》《咏墙北栀子》等咏物诗,也为读者展示了种类繁多的园林植物,反映了当时建造园林所选植物的多样性和丰富性。这些植物姿态各异,自成景观又相互衬托,形成了独特的“第二自然”——园林景观,因此谢朓情不自禁地赞叹“物色盈怀抱,方驾娱耳目”。可以说,这些来自自然的植物经过造园家的精心设计和布置,使得园景近于自然之境,这正是园林植物的作用与魅力所在。
当时的造园家或园林主人已经自觉选取适当的植物用于不同的园林造景,并特意设置了休憩空间以利于对植物景观的游赏,谢朓的园林诗对此多有反映。如《冬日晚郡事隙》云:
案牍时闲暇,偶坐观卉木。飒飒满池荷,翛翛荫窗竹。檐隙自周流,房栊闲且肃。苍翠望寒山,峥嵘瞰平陆。已惕慕归心,复伤千里目。风霜旦夕甚,蕙草无芬馥。云谁美笙簧,孰是厌薖轴?愿言税逸驾,临潭饵秋菊。[1]226
在冬季的园林中,诗人坐观卉木,看到的是池中残荷、窗前修竹。他在郡衙林园内周游,近观蕙草,远看寒山,油然而生临潭饵菊的心志。该诗明确点出园林中的植物,有荷、竹、蕙草、秋菊。诗中“偶坐观卉木”句,则表明园林中有设在室外专供休憩观赏的空间,为欣赏者提供一个合适的驻足点。这足以看出时人对园中植物观赏点设计的自觉性。
谢朓的园林诗不仅描绘了私家园林的景象,而且展示了皇家园林的植物造景。将其诗歌中的私家园林与皇家园林做对比,我们可以得到一个结论,即当时皇家园林已经开始借鉴私家园林选取植物来组织布景的经验。这既反映了皇家园林对天然清纯之美的追求,又反映了皇家园林造园手法的转变。如:
朱台郁相望,青槐纷驰道。秋云湛甘露,春风散芝草。[1]160
方池含积水,明月流皎镜。规荷承日泫,彯鳞与风泳。上善叶渊心,止川测动性。幸是方春来,侧点游濠盛。[1]368
红药当阶翻,苍苔依砌上。[1]207
邑里向疏芜,寒流自清泚。衰柳尚沉沉,凝露方泥泥。[1]211
由此可见,其时的皇家园林“错采镂金”[2]43的皇家气派,既有“高殿弘敞,禁林稠密”的壮丽面貌,也不乏“叶依黄鸟,花落春池”[1]122“红药当阶翻,苍苔依砌上”[1]211的天然幽静之美。从植物种类选择层面上,我们可以看出当时皇家园林对私家园林的借鉴和吸收。比如,选取的槐、竹、荷、新萍等植物,为皇家园林增添了与私家园林相类似的自然清静之美,形成了“新萍时合水,羽草未胜风”“红药当阶翻,苍苔依砌上”的自然园景。应该说,至少在谢朓生活的时代,“皇家园林开始受到私家园林的影响”,“从此以后,在三大园林类型并行发展的过程中,皇家园林不断向私家园林汲取新鲜的养分,成了中国古典园林发展史上一直贯穿着的事实”[3]138。
我国古典园林不仅仅追求物质满足和视觉效应,而且重视追求精神自足,这是我国古典园林植物造景的一个重要审美传统。植物造景作为园林境界营造的重要内容,当然也蕴含着对精神境界的追求。谢朓的园林诗已经带有较为鲜明的比德颂赏倾向,梅、兰、竹、菊、荷等植物已成为诗歌描绘的园林中常见的植物,而当时的造园家或园林主人已将这些既能赏其形态又能比其美德的花木自觉地运用到园林营造中。比如:皇家园林常以万年枝、梧桐、松等植物象征皇权永固和王道昌盛;私家园林常以梅、兰、竹、菊、荷花、莲花寄托园主的高风亮节和山水隐逸之思。从这些园林植物造景的理念可以看出,这一时期已然是以花木为师友、以花木寄托美德的园林审美观的发生期和发展期。后世文人大多借鉴孔子的“知者乐水,仁者乐山”[4]90、屈原的“善鸟香草,以配忠贞”[5]2,将园林作为自然山水的缩影,将美树嘉木作为品行的象征。而对于造园家来说,造园如同作诗,园中的植物就是他们用来“比兴言志”的重要材料。因此,我们如果从植物这一园林要素来管窥谢朓生活时代的园林风貌,就可以发现当时的园林不仅能满足人们物质生活的需求,而且成为园林主慰藉灵魂和寄托志向的精神居所。谢朓园林诗中所体现的这种既重精神意蕴又重物质享受的园林审美观,影响着无数的造园设计。正如有的学者所说,以诗文造园是中国古典园林在世界上独树一帜的重要原因[6]3。
中国古典园林的植物造景并不是简单的植物种类的拼凑与叠加,谢朓园林诗中的植物造景也是如此。谢朓园林诗中的园林植物绝不是诗人随心所欲、随意堆积的产物,而是诗人秉持着某种园林植物配置原则,以达到“天人合一”的审美境界为追求,从而实现愉悦心灵、寄托精神的艺术效果。谢朓对植物造景手法非常熟悉,他的园林诗反映了造园家能够熟练地掌握植物的生长规律,并善于根据各种植物的特性来营造景观,以求达到天然如真的园林审美理想。笔者以为,谢朓园林诗对植物的选择与配置方法,可以借用他《游后园赋》中“积芳兮选木,幽兰兮翠竹”[1]37来加以概括,称为“积芳选木”。这在谢朓园林诗中主要表现在以下四个方面。
其一,体现了造园家对植物的形态特征和生长习性较为全面的认知。这一点主要体现在诗人对植物不同部位的观赏与关注上。如《游东堂咏桐》云:
孤桐北窗外,高枝百尺余。叶生既婀娜,叶落更扶疏。无华复无实,何以赠离居。裁为珪与瑞,足可命参墟。[1]382
“孤桐北窗外,高枝百尺余”,此乃观其枝;“叶生既婀娜,叶落更扶疏”,此乃观其叶与干的相互映衬;“无华复无实”,则折射出对梧桐花与果的欣赏期待,诗人因其不能“赠离居”而深感遗憾。再看《咏墙北栀子》:
有美当阶树,霜露未能移。金蕡发朱采,映日以离离。幸赖夕阳下,余景及西枝。还思照绿水,君阶无曲池。余荣未能已,晚实犹见奇。复留倾筐德,君恩信未赀。[1]383
“金蕡发朱采”“晚实犹见奇”,此乃观其果实;“余景及西枝”,此乃观其枝干;“余荣未能已”则表达了对栀子残花的惋惜之情,是观栀子花的佐证。这种对植物不同部位的欣赏与关注,在谢朓的园林诗中多有展现,如“新叶初冉冉,初蕊新霏霏”“低枝讵胜叶,轻香幸自通。发蕚初攒紫,余采尚霏红”[1]228等。按照现代观念,谢朓园林诗中的植物大致可分为观花植物、观果植物、观叶植物、观干植物等。植物的不同部位具有不同的观赏价值,有些植物多个部位均适合观赏。特别是梅、兰、荷、蔷薇、梧桐、栀子等植物,因其姿态优美,又能引发欣赏者的联想,因此成为古典园林中常见的植物。不同植物互相搭配组合,就能实现植物景观在时间上的交替变换和观赏者在空间上的移步换景,如谢朓园林诗中的“夏李沉朱实,秋藕折轻丝”“飒飒满池荷,翛翛荫窗竹”等诗句,李树与荷花搭配,荷花与翠竹搭配,营造了一个能在夏季观李实、在秋季赏莲藕,以及池中赏荷花、倚窗望竹干的园林空间。
其二,园林空间中的建筑与植物相得益彰。与植物一样,建筑也是园林景观的重要组成部分。在谢朓园林诗中,园林中的植物与建筑有比较得当的组合,甚至后世盛行的一些造园手法如借景、框景,谢朓在诗歌中也有所提及。如谢朓的《治宅》《新治北窗和何从事》:
辟馆临秋风,敞窗望寒旭。风碎池中荷,霜剪江南菉。[1]266
辟牖期清旷,开帘候风景。泱泱日照溪,团团云去岭。岧嶤兰橑峻,骈阗石路整。池北树如浮,竹外山犹影。[1]355
诗人“辟馆”“敞窗”,远望“寒旭”,近观“荷”、“菉”;“辟牗”“开帘”,遥赏“日照溪”“云去岭”,观看池北如浮云、幻影一般的树木竹林:这是植物与建筑相互作用之下形成别样景致的明证。苏雪痕说:“园林建筑是构成园林的重要因素,但要和构成园林的主要要素——园林植物搭配起来,才能对景观产生很大影响。建筑与园林植物之间的关系应该是相互因借、相互补充,使景观具有画意。”[7]78这种“画意”其实就是古典园林追求的浑然天成的境界,谢朓园林诗中植物与建筑的配合多以这种境界为审美理想。如“娟绮窗北,结根未参差”[1]167“落日余清荫,高枕东窗下”“寒槐渐如束,秋菊行当把”[1]229“飒飒满池荷,翛翛荫窗竹”[1]266“窗前一丛竹,青翠独言奇”[1]377“紫葵窗外舒,青荷池上出”[1]404。
谢朓的这些诗作反映了当时园林多以窗为边界,以便观赏者对园内植物景观或园外自然景色进行画框式的捕捉和借用,这反映了当时园林对框景和借景手法的自觉运用。陶渊明的“采菊东篱下,悠然见南山”[8]89可以说是园林借景的滥觞,谢朓园林诗中也描绘了大量的借景。比如:“辟馆临秋风,敞窗望寒旭。风碎池中荷,霜剪江南菉”,这是借近景,是为“近借”;“辟牖期清旷,开帘候风景。泱泱日照溪,团团云去岭”,这是借远景,是为“远借”。与谢朓同时代的吴均在《山中杂诗》中写道:“山际见来烟,竹中窥落日。鸟向檐上飞,云从窗里出。”[9]1752这里反映的也是借景手法。诗歌中植物与建筑相互配合,“近借”与“远借”相互补充,营造了自然与人工的协调感、园林与天地的一体感,这就是周维权所说的“建筑美与自然美的融糅”[3]29。明代造园家计成才说:“构园无格,借景有因……夫借景,林园之最要者也。如远借,邻界,仰借,俯借,应时而借。然物情所逗,目寄心期,似意在笔先,庶几描写之尽哉!”[10]243借景手法若运用得当,园林景观就能达到“因借无由,触情俱是”的效果[10]244。谢朓园林诗对建筑与植物相互配合的描写说明,南朝齐梁时期的造园家们已经在园林建造中有意识地运用借景这一手法了。
其三,体现了园林造景讲究不同植物的节令配置。要想园内景观与园外景观保持协调一致,造园家就要将不同季节的植物进行组合,这就涉及园林植物的季相问题。我们对谢朓园林诗中的植物进行季相分析,可以看出当时园林植物已经有了随节令而配置的情形。如“夏木传成帷,秋荷渐如盖”[1]228“寒槐渐如束,秋菊行当把”[1]229“红莲摇弱荇,丹藤绕新竹”[1]257“垂杨低复举,新萍合且离”[1]376“飒飒满池荷,翛翛荫窗竹”[1]226“新叶初冉冉,初蕊新霏霏。逢君后园宴,相随巧笑归”[1]381“年华豫已涤。夜艾赏方融。新萍时合水。羽草未胜风”[1]375等诗句表明,欣赏者随着季节的变化可以在园林中观赏到不同的植物景观。春季有绿杨、新槐,夏季有荷花、丹藤,秋季有菊花、寒槐,冬季有松、竹、梅、柏。计成主张园林要能“纳千倾之汪洋,收四时之烂漫”[10]51,园中植物要能达到“花殊不谢”[10]244的状态,即文震亨所说的“取其四时不断,皆入图画”[11]41之境。谢朓的园林诗表明,当时的造园家非常熟悉植物的季相,并自觉地将其用到园林景观配置上,来营造植物四时不断的园林景观。
从谢朓的园林诗来看,造园家没有满足于实现园中植物景观的“四时不断”,还要将不同植物配合起来,从而确保在同一季节、同一时间内能观赏到形态各异的植物景观。如“紫葵窗外舒,青荷池上出”[1]404“徘徊发红萼,葳蕤动绿葹”[1]376“红莲摇弱荇,丹藤绕新竹”[1]257“红药当阶翻,苍苔依砌上”[1]211“花枝聚如雪,芜丝散犹网”[1]244“塘边草杂红,树际花犹白”[1]245等诗句,描绘的是园林植物景观一角。其中,紫葵与青荷相配,红萼与绿葹相配,红莲、弱荇与丹藤、新竹相配,红药与苍苔相配,各种植物颜色各异、姿态各异,却配合得相当完美,构成了如画一般鲜活动人的园林小景。
其四,反映了造园家对植物与动物关系的恰当处理。谢朓的诗歌还提及当时园林布景对植物与动物关系的处理,如“鱼戏新荷动,鸟散余花落”[1]258“叶依黄鸟,花落春池”[1]122“规荷承日泫,彯鳞与风泳”[1]268等。园林植物毕竟是生长在泥土中、水池里,通常是不能移动的,以鸟鱼作为点缀升华,则使得园林更加充满灵性,更加贴近自然。
谢朓园林诗反映的上述“积芳选木”的造景手法,无一不是为了使得园景更加贴近自然,促使园林景观由物质景观向画境的升华,最终实现在园林画境中寄托精神、超越自然的审美理想。当然,要想创造完美的植物景观,就必须既要满足植物与坏境在生态适应上的统一,又要借助艺术构图原理体现植物个体与群体的形式美,以及人在欣赏时所产生的意境美,这是植物造景的一条基本原则[7]19。谢朓园林诗对园林植物配置的描绘证明,当时造园家没有盲目走自然模仿和简单移植的路数,而是在不违背植物自然生长发育规律的前提下,营造出“虽由人作,宛自天开”[10]51的园林景观。
谢朓园林诗体现的园林审美理想,可以称为“幽蓬”观。“幽蓬”是谢朓园林诗所用的意象。他的《移病还园示亲属》写道:
疲策倦人世,敛性就幽蓬。停琴伫凉月,灭烛听归鸿。凉熏乘暮晰,秋华临夜空。叶低知露密,崖断识云重。折荷葺寒袂,开镜眄衰容。海暮腾清气,河关秘栖冲。烟衡时未歇,芝兰去相从。[1]255这里的“幽蓬”,从字面上看,指的是幽静简陋的居所。这居所并非是繁华之所,虽然朴素简陋,却是园主精神自足的心灵栖息之地。“幽蓬”与后世刘禹锡的“陋室”颇有神合之处,但比“陋室”的出现早了近三个世纪。谢朓还有《治宅》一诗云:
结宇夕阴街,荒幽横九曲。迢递南川阳,迤逦西山足。辟馆临秋风,敞窗望寒旭。风碎池中荷,霜剪江南菉。既无东都金,且税东皋粟。[1]266
以上两首诗描写的园林都位于城市,园内有池有馆,植物有乔木也有荷花,植物与建筑配合得相当完美。这些园林处于市井之地,“结宇夕阴街”,却“荒幽横九曲,有幽静自然的风貌,能够为“疲策倦人世”的诗人提供一个让其“敛性就幽蓬”的居所。《移病还园示亲属》《治宅》两首诗中的“幽”,是幽静自然之“幽”,是曲径通幽之“幽”,也是“市井不可园也,如园之,必向幽偏之地”[10]60之“幽”。在谢朓看来,“幽蓬”中所见的园景与自己的精神高度契合,从市井来到园林,就如同隐逸在山林之中。在这里,诗人可以“停琴伫凉月,灭烛听归鸿”,也可以“辟馆临秋风,敞窗望寒旭”,心灵获得了自适与自足。谢朓这种崇尚自然、追求精神满足的园林审美观,我们称之为“幽蓬”观。“幽蓬”观作为谢朓的园林审美理想,主要有以下特征。
其一,以自然为法,力求达到园林与自然的神似与融洽。谢朓追求的自然之境,主要通过诗中描绘的园林植物配置来营造。无论是“塘边草杂红,树际花犹白”“飒飒满池荷,翛翛荫窗竹”的私家园林,还是“朱台郁相望,青槐纷驰道”“高殿弘敞,禁林稠密”的皇家园林,亦或是“蒙笼度绝限,出没见林堂”[1]234的寺观园林,其独特风貌均体现于园中植物种类的不同和配置方式的差异。私家园林占地面积较小,园中植物以梅、李、菊、栀子、荷花等植物为主,即便是竹子,也多是能与园内建筑相得益彰的“丛竹”或“新竹”。皇家园林则占地面积大,园中植物多以松柏、梧桐、冬青等多年生大乔木或常绿灌木为主,即便借鉴私家园林栽种的植物,也多以槐、竹等体量较大的植物为主。园林中的植物与植物、植物与建筑配合得体,确保自然之景四处可赏、四时不断。不论植物配置手法如何变化,都以更贴近自然为审美理想和追求。法国艺术史家热尔曼·巴赞曾说:“中国人对花园比住房更为重视,花园的设计犹如天地的缩影,有着各种各样自然景色的缩样,如山峦、岩石、湖泊等。”[12]564然而,园林中假山、池水都是人工所为,只有植物才是自然原型,因此造园家对选择“秀外慧中”的植物持谨慎的态度,以求园景与自然的契合。私家园林要有“辟牖期清旷,开帘候风景”的“远借”,便于欣赏者从小园中窥得山林旨趣;皇家园林要有“红药当阶翻。苍苔依砌上”的小景,便于欣赏者从大景中寻得天地神韵;寺观园林多隐没于自然山林之中,也力求与天地景观的和谐:各类园林的审美观指向是一致的,都寄托了古人对天地自然的崇拜,反映了“象天法地”的构园意识。这种以自然为法则的园林,是谢朓理想中“幽蓬”的首选。
其二,能使自我“敛性”、远离尘嚣,却又不远离朝堂与市井。谢朓既有“会是共治情,敢忘恤贫病”[1]241的儒家治世胸怀,又有“既欢怀禄情,复协沧州趣”[1]218的老庄隐逸志趣。郭象云:“圣人虽在庙堂之上,然其心无异于山林之中。”[13]15与谢朓同时代的刘勰也在《文心雕龙·神思》篇首引《庄子·让王》云:“形在江海之上,心存魏阙之下。”[14]295这反映了中国文人思想中“儒”与“道”的矛盾,即出世与隐逸的矛盾、栖身朝堂与回归自然的矛盾。私家园林作为取法自然、超越自然的“第二自然”,成为了谢朓用来调解矛盾的不二选择。谢朓身处私家宅园时感到自在闲适,能够在“落日余清荫”时“高枕东窗下”,也能够“辟牖期清旷,开帘候风景”;而当身处皇家园林时,他感到“衰柳尚沉沉”“紫殿肃阴阴”,发出“信美非吾室,中园思偃仰”的感慨,这明确体现了谢朓对近乎自然山水的私家园林的偏爱。私家园林的景境以小见大,与自然山林暗自神合,谢朓不需长途跋涉,也不需完全与世隔绝,只需回归“幽蓬”,其间的山林野趣便能为他提供心灵的愉悦和慰藉。“静念园林好,人间良可辞”[8]74,园林本在人间,又是联系人间与自然的纽带,是分隔城市喧嚣的天然屏障,于是成了包括谢朓在内的众多文人消解思想矛盾的有效空间。
其三,“幽蓬”观作为园林审美情志,是大多数文人的共同审美理想。与谢朓同时代的沈约在《休沐寄怀》中云:“虽云万重岭,所玩终一丘。阶墀幸自足,安事远邀游?”[9]1640诗中所写的“阶墀一丘”,其实就是园林假山的雏形。园林以石代山,以一丘代万重岭,使沈约能够由小见大,既得山林之趣,又免去了远游之苦。北周庾信有《小园赋》专写园林,其赋写道:
一寸二寸之鱼,三竿两竿之竹。云气荫于丛蓍,金精养于秋菊。枣酸梨酢,桃榹李薁。落叶半床,狂花满屋。名为野人之家,是谓愚公之谷。[15]25在这个小园里,鱼无须大,一寸二寸即可;竹不需多,三竿两竿足矣。园中其他景物也是如此,不求精致复杂,只求简远疏朗。植物不仅生长在园内,而且延伸到屋子里,甚至落叶也落了半床。这里的描写固然有夸张的成分,却表现了作者对自然野趣的极度爱恋,因此他将其园命名为“野人之家”。竟陵王萧子良作为皇室子弟,其园林审美观也与谢朓、沈约、庾信等文人士大夫相合。他有《游后园》《行宅》二诗:
托性本禽鱼,栖情闲物外。萝径转连绵,松轩方杳蔼。丘壑每淹留,风云多赏会。[9]1382
访宇北山阿,卜居西野外。幼赏悦禽鱼,早性羡蓬艾。[9]1382
诗中表达的是皇家贵胄对山野之趣的向往之情。“栖情闲物外”的园林审美取向,应该说是当时人们园林审美的共同情趣。人们在园林中既能欣赏自然之景,又能栖情其中,得到心灵的慰藉和精神的愉悦。
综上,谢朓园林诗中的植物配置、造园方法和审美观念表现了我国古典园林追求的“虽由人作,宛自天开”的审美理想,反映了文人欣赏园林时重视精神愉悦与寄托的审美内质。中国古典园林不单是一种视觉艺术,而且还涉及听觉、嗅觉等。此外,春夏秋冬的时令变化、雨雪阴晴的气候变化,都会改变空间意境而影响到人的感受,这些因素往往又是借花木作为媒介而间接发挥作用的[16]92。谢朓的园林诗虽然未能完全反映出古典园林的特点,但是已经使我们看出古典园林作为兼顾时间与空间、人工与自然的艺术,在谢朓生活的时代已经有了较为成熟的发展状态。谢朓园林诗的园林并非是实用的栖息之地,而是精神寄托之所,这一审美追求深刻地影响了后世园林造景艺术的发展。