陈文烛与吴承恩交往述略
——为《西游记》作者研究背景解疑

2020-03-03 19:53蔡铁鹰
关键词:射阳吴承恩新编

蔡铁鹰

(淮阴师范学院文学院,江苏淮安 223300)

关于《西游记》的作者研究,一个避不开的人物就是吴承恩的忘年交陈文烛。陈文烛,字玉叔,号五岳山人,湖北沔阳人,生于嘉靖四年(1525 年),嘉靖四十四年(1565 年)进士,官至南京大理寺卿。陈文烛万历年间有文名,与李维桢等为一时名流,著有以“二酉园”命名的诗集十二卷,文集十四卷,续集二十三卷,《四库总目》等大型书目均有收录。

陈文烛有《吴射阳先生存稿序》《花草新编序》两篇序文,涉及吴承恩的生活细节,为《西游记》作者研究提供了重要的参考和提示。陈文烛与吴承恩的交往主要是在隆庆四年至万历二年(1570—1574 年)他任淮安知府和万历六年(1578 年)回淮安任漕储参政期间。隆庆四年(1570 年),吴承恩从湖北蕲州荆王府纪善任上回到淮安。他也算是乡耆名宿,自然就有接触淮安知府的机会。吴承恩在嘉靖四十五年至隆庆元年(1566—1567 年)任职长兴县丞期间,与身为长兴县令的文坛领袖、著名唐宋派散文家归有光为同僚。吴承恩还与在家守制、名列后七子的长兴籍文坛名流徐中行相交甚洽。陈文烛与归有光既是世交又是同榜,与徐中行也一向有文字交往,因此吴承恩与陈文烛又多了一条交往的纽带。陈文烛在淮安任职期间对吴承恩执礼甚恭,曾经亲自前往吴宅拜访吴承恩,经常与吴承恩相聚谈诗论文,互称为“友”[1]179-222。

大约在万历十八年(1590 年)之前的一两年,也就是吴承恩去世数年之后(吴承恩逝世于万历八年,1580 年),正在筹划刻印吴承恩诗文集《射阳先生存稿》的丘度(吴承恩的表外孙)找到陈文烛,请他提供与吴承恩酬唱的诗文及相关资料,并约请陈文烛写序。陈文烛应邀撰写了具有纪念性质的《吴射阳先生存稿序》,又捎带为吴承恩编选的唐宋金元词选集《花草新编》写了一篇《花草新编序》。《吴射阳先生存稿序》随《射阳先生存稿》于万历十八年(1590 年)刻印成册行世,《花草新编》因某种原因未能付梓。《花草新编序》被陈文烛收入其文集《二酉园续集》,没有进入研究者的视野。《射阳先生存稿》初版刊行大约二十年后,丘度发现了更多的吴承恩诗文,因此起意重刻,于是又约请当时文坛领袖李维桢写了一篇《吴射阳先生集选序》,并请参与整理《射阳先生存稿》的吴国荣写了一篇《射阳先生存稿跋》,与陈文烛的原序同列。我们现在看到的海内孤本《射阳先生存稿》,就是大约在万历四十年(1612 年)面世的重刻本[2]165。上述几篇序跋以吴承恩与友人之间真实密切的交往为基础,且完成于吴承恩过世不久,因此都是研究吴承恩的重要资料,对后来吴承恩研究中的若干节点有重要的参考、提示和印证作用。

一、有利于明确吴承恩别集整理者的身份,完善对《射阳先生存稿》的认知

吴承恩身后留有别集《射阳先生存稿》,《天启淮安府志》中对此已有著录,其《近代文苑》中称“(吴承恩)有文集存于家,邱少司徒汇而刻之”,《淮贤文目》中称“吴承恩,《射阳集》四册□卷”,但其他记载语焉不详,对于吴氏作品则择其要选录,仅有寥寥数首(篇)。《康熙淮安府志》《乾隆淮安府志》和《同治山阳县志》等,大多照此誊录,并无重要发明[3]648-657。若说有变化,也只是增加了一些新发现的吴氏诗词歌赋。此外,有些方志对《射阳先生存稿》的书名登录得不够准确,对刻印者也不作介绍,大约是因为编撰者均未见过《射阳先生存稿》。

1929 年,故宫发现了一套完整无缺的《射阳先生存稿》,其中刻有陈文烛、李维桢的序,以及自称“通家晚生”吴国荣所写的一篇跋[2]。这个发现,澄清了关于《射阳先生存稿》的若干问题,证实了完整的书名应为《射阳先生存稿》,证实了《射阳先生存稿》首次刊刻于明万历十八年(1590 年),后又于万历四十年(1612年)前后挖版重印[4]。而非常重要的是,新发现的《射阳先生存稿》说明了刊刻者的身份以及刊刻者与吴承恩的关系。故宫保存的《射阳先生存稿》卷首有“震冈丘度志中校”一行,其中“震冈丘度”应该就是《天启淮安府志》提到的“邱少司徒”。但是,若想厘清这位“邱少司徒”与吴承恩的关系,就要关注陈文烛的序和吴国荣的跋。吴国荣自称是吴承恩的“通家晚生”,其《射阳先生存稿跋》有“丘子汝洪,亲犹表孙,义近高第”之类的话语。这些话说得比较简略,语意也不够清楚,因为“汝洪”是丘度的别字,与《射阳先生存稿》标示为“志中”有所不同,还不能据此确定《射阳先生存稿》刊刻者的身份。而陈文烛的《吴射阳先生存稿序》说得很明确:“吴汝忠卒,几十年矣。友人陆子遥收其遗文,而表孙进士丘子度梓焉。”[2]3此外,陈文烛《花草新编序》云:

汝忠既没,计部丘君抱渭阳之情,深宅相之感,奉使九江,捐俸梓行。遇不佞,语曰:“吾舅氏有属于先生否乎?”[2]170

《吴射阳先生存稿序》中的“表孙”,以及《花草新编序》中的“舅氏”,这两个称呼很重要,实际上起到了纽带的作用。我们从其他资料如吴承恩《先府宾墓志铭》已经知道,吴承恩有同父异母的姐姐名叫吴承嘉,嫁给了同郡的沈山。沈山之女沈氏(吴承恩的外甥女)嫁入了丘家。沈氏的儿子即吴承恩的表外孙姓丘,这是没有问题的,但问题是“邱少司徒”或者字“汝洪”“志中”的丘度是否是沈氏的儿子。陈文烛的序文明确了这一点,丘度就是吴承恩的表外孙,“舅氏”指的就是吴承恩。这样一来,刻本上“震冈丘度志中校”的意义就明确了,《射阳先生存稿》中那些涉及丘度的诗文,其意义所指也就清楚了。

二、提供了有关吴承恩的生活细节以及相关活动信息

陈文烛的两篇序文提供了吴承恩从孩童时直至晚年的大量生活与交往的细节,以及他的才艺、科举活动等信息,其他资料无出其右者。序文叙述了吴承恩的童年趣事,以及他精于书画的事迹,可与《西游记》相印证。《花草新编序》云:

汝忠讳承恩,号射阳居士,海内操染家无不知淮有汝忠者。生有异质,甫周岁未行时,从壁间以粉土为画,无不肖物;而邻父老命其画鹅,画一飞者。邻父老曰:“鹅安能飞?”汝忠仰天而笑:“盖指天鹅云。”邻父老吐舌异之,谓汝忠幼敏,不师而能也。[2]170

吴承恩童稚时的趣事,陈文烛如何得知的呢?陈文烛其实已经有了交代,他与吴承恩有过一次敞开心扉的谈话:

吾三人谈竹素之业,娓娓不厌,夜分乃罢。汝忠舐笔和墨,间作山水人物,观者以为通神佳手。弱冠以后,绝不落笔。[2]170

这里所说的“吾三人”,指的是陈文烛、徐中行、吴承恩。他们在交谈时很有可能提到吴承恩往昔的故事。陈文烛又说:

家四壁立,所藏名画法书颇多。人谓汝忠于王方庆之积书,张弘靖之聚画,侔诸秘府者可十一焉。[2]170

陈文烛序文对吴承恩精于书画的记述,可以作为《西游记》研究的对照点。《西游记》中有若干涉及古典书画的精彩描述,反映了作者具备书画艺术功底,而陈文烛的描述为确认吴承恩是《西游记》的作者提供了佐证[5]284-297。

关于吴承恩晚年的生活状况,《花草新编序》也有所记述:

忆守淮安,汝忠罢长兴丞,家居在委巷中,与不佞莫逆,时造其庐而访焉……其稿与所藏,泯灭殆尽,而家无炊火矣。[2]170

这为寻找吴承恩的故居提供了线索。当前确认吴承恩故居的主要依据是汪继先的《河下亭记补漏·射阳簃》条[3]792,其中交代的地点位于狭窄的小巷——打铜巷,而陈文烛所说的“委巷”,是可以作为佐证的。

序文还描述了吴承恩的少年聪慧以及他参加科举的状况,为研究吴承恩提供了具体资料。《花草新编序》写道:“比长,读书目数行下,督学使者奇其文,谓汝忠一第如拾芥耳。”[2]170“督学使者”又称学政,主管一省教育,并巡回主持府学、县学的学业考试。吴承恩既然受督学使者的夸奖,就说明他少年时已经进学,这对研究吴承恩的生平至关重要。如果吴承恩少年时已经进学,那么是哪一年的事?《射阳先生存稿》中有一首骚体诗《寿陈拙翁》,此诗据考作于嘉靖元年(1522 年)[2]15,其时吴承恩17 岁。此诗的受赠者陈拙翁是淮安富商名流,吴承恩怎么有机会向这位名流赠祝寿诗呢?经查,这位老翁有女婿名叶筌,是弘治朝户部尚书叶淇(淮安籍人)的孙子,又是吴承恩夫人叶氏的族叔,吴承恩以“丈”称呼他,二人几十年间交往不断。吴承恩与孙拙翁的交往表明,他此时已经与淮安大户人家叶家某房的一位小姐定亲,是叶筌这位妻丈引介吴承恩进入了淮安上流社会的社交圈。这一切说明吴承恩已经有了较高的社会身份,这与陈文烛序文所说的“督学使者”对吴承恩的夸奖形成了映照,据此可以确定吴承恩十六七岁时已经进学[1]31-38。

如果我们回首审视吴承恩的人生历程,从他十六七岁中秀才,到嘉靖二十九年(1550 年)他四十五岁时弃考入贡,就能看出他在近三十年的时间里颠沛奔忙于科场的情形,看到他经历的一次又一次的失败,看到在他在同窗飞黄腾达中经受的冷落[5]298。

陈文烛序文讲述的吴承恩与朱曰藩交往的起始与背景,以及二人之间的诗文酬唱,也对吴承恩研究大有裨益。《花草新编序》云:

汝忠工制义,博极群书。宝应有朱凌溪者,弘德间才子也,有奇子曰子价,朱公爱之如子,谓汝忠可尽读天下书,而以家所藏图史分其半与之,得与子价并名,射湖之上,双璧竞爽也。[2]170

朱凌溪即朱应登,淮安邻县宝应人,官至布政使,有诗名,与李明阳等号称“十才子”。朱应登应该是嘉靖五年(1526 年)致仕回乡后得知了吴承恩的才名,于是促成儿子朱曰藩(字子价)与吴承恩结交。陈文烛在《吴射阳先生存稿序》中说:“汝忠与宝应朱子价自少友善,其文名与之颉颃,及子价为太守,而汝忠沉下寮。”[2]1这段话所记述的吴承恩与朱曰藩交往情形,可以与吴承恩后来在南京与以朱曰藩为首的金陵六朝诗派的交往相印证。朱曰藩与吴承恩的交往内容非常丰富,有兄弟般的彼此关爱,有风花雪月、神奇烂漫的诗文酬唱,有围绕传奇、志怪的道义之争,当然也有二人因思想观念差异而起的纷争[6]。因此,从朱曰藩的角度考察吴承恩,定能获得有价值的结论。

三、有关吴承恩与徐中行交往的记述,可以成为吴承恩生平研究的突破口

陈文烛在《吴射阳先生存稿序》中绘声绘色地叙述了与老友徐中行相会的情形。徐中行,字子与,号天目山人,浙江长兴人,嘉靖、隆庆年间著名诗人,名列“后七子”。大约在隆庆五年(1571 年)稍晚,徐中行赴任途中路过淮安,稍作停留,一来拜访知府陈文烛,二来想看看老友吴承恩。陈文烛设宴招待并记下了这件事:

往陈子守淮安时,长兴徐子与过淮,汝忠往丞长兴,与子与善,三人者,呼酒韩侯祠内,酒酣,论文论诗不倦也。[2]1

陈文烛的《花草新编序》再次提到这件事:

长兴有徐子与者,嘉隆间才子也,一见汝忠即为投合,把臂论心,意在千古。过淮,访之。谓汝忠高士,当悬榻待之,而吾三人谈竹素之业,娓娓不厌,夜分乃罢。[2]170

这两篇序文的记录蕴含的信息量十分丰富。陈文烛记述的有关吴承恩与徐中行的交往之事,提供了考订吴承恩生平若干重要事件的线索。《天启淮安府志》卷十九《淮贤文目·吴承恩》条下有关于《西游记》的著录,卷十六《文苑·近代文苑》中有吴承恩的生平简介:

吴承恩……数奇,以明经授县贰,未久,耻折腰。遂拂袖而归,放浪诗酒,卒。[3]648

这段话的大意是,吴承恩曾经以贡生的身份出任县丞一职,后来因为不堪受辱便辞官回乡。至于担任何地“县贰”,据吴国荣《射阳先生存稿跋》介绍,他的任职地是在浙江长兴:

顾屡困场屋,为母屈就长兴倅:又不谐于长官,是以有荆府纪善之补。[2]165

“倅”,即副职;“长兴倅”即长兴县丞。相关府县志基本沿袭这一说法,但对于吴承恩何时担任这一职务,都没有明确的记载。《长兴县志》只列有吴承恩简单的小传,没有注明他确切的任职时间[2]661-663。

吴承恩何时任长兴县丞,是研究其生平的一个重要问题,胡适、鲁迅、董作宾、郑振铎等前辈都曾把这一问题作为重点研究内容,试图由此打开吴承恩生平研究的突破口。他们根据陈文烛的记载,将目光聚焦在籍贯为长兴又与吴承恩有交往的徐中行身上。他们在梳理吴承恩活动轨迹之前,全面研究了徐中行的出生、任职等事迹,并根据徐中行的生活轨迹和《长兴县志》职官表中的记载空缺,提出了关于吴承恩任长兴县丞的几个可能的时间段,分别是嘉靖二十三年至二十四年(1544—1545 年)、嘉靖二十九年自三十二年(1550—1553 年)、嘉靖三十九年至四十一年(1560—1562 年)。其中,第三种说法由于徐中行其时正“丁父忧”,吴承恩与他的深度交往有可能在此期间,因此最为流行。胡适说:“徐中行丁忧回籍,果在嘉靖三九至四一年,大概我猜想吴承恩做县丞也在此时,是不错的了”[7]454。

胡适的说法现在看来过于自信,事实上是他错了,他的说法与相关资料的记载严重抵牾。突破点仍在徐中行身上。苏兴在《吴承恩年谱》中指出,徐中行在嘉靖三十九至四十一年(1560—1562 年)“丁父忧”在乡,起复后不久在嘉靖四十五年(1566 年)又“丁母忧”回乡。这样,结合《长兴县志》的记载,以及吴承恩与归有光、徐中行的交往情形,吴承恩任长兴县丞就可以确定是在徐中行“丁母忧”前后[8]79。

这个时间一旦确定了,吴承恩参加科考、入贡、入监,任职长兴、任荆府纪善的时间便相对明晰了,《西游记》的成书时间便很自然地落实在吴承恩任职长兴县丞之后、出任荆府纪善之时,也就是在隆庆二年至四年(1568—1570 年)间。

四、有利于对吴承恩的词选集《花草新编》做出新的评价

吴承恩曾经以《花间集》和《草堂诗余》为底本编选过一部唐宋金元词选集《花草新编》,此书只在吴承恩朋友圈子里传阅,并没有付梓刻印,因此地方文献大多没有收录该选集。吴承恩本人所写的《花草新编序》因被收入《射阳先生存稿》才得以留存,直到1929 年才为人所见。该选集抄本至晚清才有人见到相关记录,近年在上海图书馆现身。因此,知道吴承恩编有《花草新编》一事的人很少,自然难以对此书做出准确的评价。

二十世纪八十年代,研究者从陈文烛的《二酉园续集》中发现了他所写的《花草新编序》,这篇序文提供的资料和信息似乎比吴承恩自己写的序还要丰富。陈文烛的《花草新编序》云:

此亡友吴汝忠词选也,命名以“花草”,盖本《花间集》、《草堂诗余》所从出云。[2]170

这是对选集范围的确认。接着陈文烛对《花草新编》做出了评价:

夫词自开元以逮至正,凡诸家所咏歌与翰墨所遗留,大都具备,乃分派而择之精,会通而收之广;同宫而不必合,异拍而不必分;因人而重言,取艺而略类。其汝忠所究心者与!拔奇花于玄圃,拾瑶草于艺林,俾修词者永式焉。[2]170

由陈文烛所说的“拔奇花于玄圃,拾瑶草于艺林,俾修词者永式焉”可知,他已经感觉到了吴承恩的用心所在,那就是为选词创造了一种新范式。在序文的结尾,陈文烛抒发了悼念之情,“其稿与所藏,泯灭殆尽,而家无炊火矣。余于汝忠有人琴俱亡之痛云。幸此编之行,而述其大概,俟续高士传者采焉”[2]170。

现在看来,陈文烛说得非常有道理。《花草新编》在词史上有重要地位。从词学发展史来看,中国古代选词成集的风气早已有之,著名的词集有五代的《花间集》、南宋的《草堂诗余》等。这些词选的编纂体例,后人称为“分类选词”,也就是将拟入选的词作按照题材内容先行分类,以类系篇。常见的分类方法是先列出春夏秋冬四季,在四季中分别按题材或主旨分类,如在“春”下分春情、春景、春思、春恨等小类,在小类下罗列词作。明代中后期,选词体例有所变化,开始流行“分调选词”,即按照词调分出大类,然后按时间次序排列词作,如先分出小令、中调、长调等,再于各类下按词牌罗列词作,这一选词方式的影响持续至今。一般认为,这种分调选词的做法始于明代嘉靖二十九年(1550 年),依据是顾从敬编选了《类编草堂诗余》,其实应该始于吴承恩的《花草新编》,该书大约编成于嘉靖十九年(1540 年)之前[1]76。

《花草新编》的问世属于史学意义上的创新,吴承恩却没有得到充分的褒奖。这与另一件公案有关。据陈文烛《花草新编序》记述,吴承恩逝世数年后,也就是在万历十八年(1590 年)前后,丘度打算刻印《花草新编》,陈文烛应邀写序且已完成。但是,为何《花草新编》只有抄本而无刻本呢?笔者认为应该与陈耀文的《花草粹编》面世有关。《花草新编》编成之初,先在同好圈子里传览。陈耀文当时任淮安府推官,也称得上是文学才俊,也读过《花草新编》。他根据吴承恩分调选词的思路搜罗资料,选编了一部与《花草新编》相似的词集《花草粹编》,并在万历十一年(1583 年)后刻印出来。平心而论,陈耀文的《花草粹编》所收词作数量较《花草新编》增出近两倍,也算有心之作,但他剽窃吴承恩的创意与成果——陈耀文也遮遮掩掩地承认了——非常不地道。《花草粹编》问世的时间,恰巧在丘度准备刻印《花草新编》之际,丘度很可能因此打消了刻印《花草新编》的念头,致使《花草新编》从此被淹没,直到四百年后才重新被发现。文学史家不了解这一曲折,把“分调选词”的创意桂冠授予了吴承恩之后的顾从敬,因此陈文烛期待吴承恩借助这部词选集而永世留名的愿望也就落空了[9]。

五、为评价吴承恩的文学成就提供了重要参考

《西游记》是一个标杆,是否具备《西游记》所展示的广泛的艺术修养和杰出的文学才华,是确认其作者至关重要的标准。《西游记》百回本诞生之前的那一段历史时期,也就是自明代嘉靖、隆庆至万历初的几十年间,所有文人(不管出自书斋还是出自市井)都不如吴承恩更符合创作《西游记》的条件。对吴承恩作为《西游记》作者持怀疑态度的研究者,至今也没有找到其他可以在文学修养上与《西游记》相匹配的作者候选人[10]44。笔者的这个论断是否虚妄,其实只要翻看一下《射阳先生存稿》,就能做出判断。

一般人对吴承恩文学能力的认知度不高,与《射阳先生存稿》的传播状况有关。《射阳先生存稿》先后在万历十八年(1590 年)、万历四十年(1612 年)两次刻印,但传播范围并不广泛。历代《淮安府志》和地方文献在刊录吴承恩作品时,大多只搜集社会上的散见作品,而不是直接取材于《射阳先生存稿》。1929 年,完整的《射阳先生存稿》在故宫被重新发现,1958 年由刘修业整理成《吴承恩诗文集》出版,但所见者甚少。1991 年,上海古籍出版社出版了由刘修业、刘怀玉重新整理的版本,《吴承恩诗文集》才成为研究者共知的资料[10]。

从现有文献看,率先对吴承恩做出评价的是陈文烛。其后有为《射阳先生存稿》作序的李维桢。陈文烛应丘度之邀为《射阳先生存稿》万历四十年(1612 年)的复刻本撰写了《吴射阳先生选集序》,很专业地评价了吴承恩的诗文。陈文烛很会写文章,他在《吴射阳先生存稿序》中先创设了谈诗论文的情境,然后高度评价吴承恩的作品:

往陈子守淮安时,长兴徐子与过淮,汝忠往丞长兴,与子与善,三人者,呼酒韩侯祠内,酒酣,论文论诗不倦也。汝忠谓文自六经后,惟汉魏为近古;诗自三百篇后,惟唐人为近古。近时学者,徒谢朝华而不知畜多识,去陈言而不知漱芳润,即欲敷文陈诗,溢缥囊于无穷也难矣!徐先生与余深韪其言。今观汝忠之作,缘情而绮丽,体物而浏亮,其词微而显,其旨情而深。《明堂》一赋,铿然金石,至于书记碑叙之文,虽不拟古何人,班孟坚、柳子厚之遗也;诗词虽不拟古何人,李太白、辛幼安之遗也。

盖淮自陆贾、枚乘、匡衡、陈琳、鲍照、赵嘏诸人,咸有声艺苑,至宋张耒而盛;乃汝忠掘起国朝,收百代之阙文,采千载之遗韵,沉辞渊深,浮藻云峻,文潜以后,一人而已。真大河、韩山之所钟哉![2]1

陈文烛认为吴承恩的文章可入班固、柳宗元一流,诗作可入李白、辛弃疾一流,在淮安这个文人辈出之地,吴承恩可以算得上明朝的杰出代表而能与前贤媲美了。在《花草新编序》里,陈文烛评吴承恩的选集“俾修词者永式焉”,并赞扬“其诗文出入六朝三唐,而词尤妙绝,江湖宝之”[2]170,概括力强而评价极高,值得品味。

李维桢对吴承恩及其诗文有几乎相同的评价,其《吴射阳先生集选序》云:

嘉、隆之间,雅道大兴,七子力驱而近之古,海内翕然乡风。其气不得靡,故拟者失而粗厉;其格不得逾,故拟者失而拘挛;其蓄不得俭,故拟者失而糅杂;其语不得凡,故拟者失而诡僻。至于今而失弥滋甚,而世遂以罪七子,谓李斯之祸秦,实始荀卿。[2]4

序言先谈文坛背景,可见李维桢的眼界还是开阔的。在前后七子复古之风由盛而衰的大背景下谈论诗文,能够显出评价公允与否,这是李维桢的高明之处。然后,李维桢指出吴承恩有独特的诗风:

而独山阳吴汝忠不然。汝忠于七子中所谓徐子与者最善,还往唱和最稔。

而按其集,独不类七子友,率自胸臆出之,而不染于色泽,舒徐不迫,而亦不至促弦而窘幅。人情物理,即之在耳目之前,而不必尽究其变。[2]4

最后,李维桢对吴承恩的作品给予肯定,其褒奖之意不逊于陈文烛:

盖诗在唐与钱、刘、元、白相上下,而文在宋与庐陵、南丰相出入。至于扭织四六若苏端明,小令新声若《花间》、《草堂》,调宫徵而理经纬,可讽可歌,是偏至之长技也。大要汝忠师心匠意,不傍人门户篱落,以钓一时声誉,故所就如此。[2]4

替他人做序,难免会有夸张的成分,但李维桢还是有节制的。以在文坛上的地位和身份而言,李维桢把吴承恩与钱起、刘禹锡、元稹、白居易、曾巩、欧阳修等名家并列,恐怕不能完全说虚话。

为什么时人对吴承恩有很高的评价而后世置若罔闻?应该说,有三个因素影响了当时文坛对吴承恩文学作品的认知和评价。第一,明代嘉靖至万历期间,文坛门派过多,前后七子、唐宋派等门派之间纷争激烈,各门派的领军人物大多拥有较高的官职和地位。吴承恩独立于各门派之外,在大环境中难成气候。第二,吴承恩诗文散失过多,《射阳先生存稿》收录的作品估计是十存其一。此外,四卷本《射阳先生存稿》中还有相当数量的商业性文字,因此吴承恩诗词文作品在数量上难成气候。第三,《射阳先生存稿》刻本并未广泛流传,甚至长期处于失传的状态,致其作品传播范围窄,影响力小,陈文烛、李维桢的评价也不为人所知。鉴于此,吴承恩在文学上未能获得应有的荣誉也在所难免。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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