徐 策
(江苏师范大学文学院,江苏徐州 221116)
刘熙载曾说:“苏诗长于趣。”[1]49《东坡志林》在写法上有的记事写人,有的议论抒情,有的融叙议为一体,文无定法;内容涉及佛教、道释、命分、记游、修养、致仕、隐逸、亭堂、人物等二十八类。其中,有关苏轼之“趣”的条目,多集中在记游、修养、命分、佛教、道释和人物等类别中,涵盖了山水景物、人生经历、医药养生、宗教哲理、历史人物等多个层面,真实而全面地展现了苏轼之“趣”的具体内涵。苏轼的“趣”对其诗歌创作有直接影响,值得深入探究。笔者拟以赵开美五卷本的前四卷为研读对象进行文本细读,对其中涉及苏轼之“趣”的条目进行分类汇总,并结合前人著述与相关文献资料,归纳并探析《东坡志林》中苏轼之“趣”的内涵与具体体现,揭示苏轼之“趣”蕴含的文化人格及思想根源。
《东坡志林》是苏轼的一部笔记集,流传下来的版本较多。明成化《东坡七集》本和宋左圭《百川学海》本,共一卷,所收为史论十三篇。明商濬《稗海》本,共十二卷,所收皆为笔记杂谈。明代还有赵开美刊行的五卷本,现通行版本也就是该版本,前四卷为笔记杂谈,第五卷为史论。学界对五卷本《东坡志林》的真伪有争议。《东坡志林》中《梁上君子》写道:
近日颇多贼,两夜皆来入吾室。吾近护魏王葬,得数千缗,略已散去,此梁上君子当是不知耳。”[2]70
据章培恒考证,宋代被封为魏王的仅赵廷美一人。赵廷美受封魏王是在咸平二年(999 年),远在苏轼出生之前。《梁上君子》称“吾近护魏王葬”,在时间上似有舛误[3]。又,“贼”作“小偷”解,始于《水浒传》等通俗文学,因此有学者认为《东坡志林》绝非出自苏轼手笔[3]。笔者以为,五卷本《东坡志林》应由《志林》《东坡手泽》合编而成,后两者虽然内容有所不同,但都属于笔记杂谈,比较能体现作者的心性志趣。
《志林》当为苏东坡拟定的书名。苏轼《与郑靖老书》云:“《志林》竟未成,但草得《书传》十三卷。”[4]47此处所言的《书传》,与《论语说》《易传》同为苏轼的学术著作,并非随手而记。苏东坡《答苏伯固书》云:“但抚视考《易》、《书》、《论语》……其他何足道。”[4]14《志林》既然与《书传》并提,那么应该也是有意为之的专著。明代茅坤在他的《苏文忠公文钞》中写道:“余览《志林》……上下古今处,所见尤别。”[5]142可见,《志林》原为苏东坡所作的史论杂记。郎晔《经进东坡文集事略》的“总注”称:“自此以下十六篇,谓之《志林》,亦谓之《海外论》。”[6]10《志林》既然又名《海外论》,就应该是论述类著作。
《东坡手泽》的性质与《志林》有所不同。黄庭坚《跋东坡叙英皇事帖》云:“往尝于东坡见《手泽》二囊……皆平生作字,语意类小人不欲闻者。”[7]36黄庭坚与苏东坡交往甚密,又为苏门四学士之首,他的话可靠性强,因此《东坡手泽》当为苏轼所作的笔记。
陈振孙《直斋书录解题》收录《东坡手泽》三卷,并注明“今俗本大全集中所谓《志林》者也”[8]4。《四库全书总目》谓陈氏著录的《志林》“多自署年月者,又有署读某书书此者,又有泛称昨日今日不知何时者,盖轼随手所记,本非著作,亦无书名,其后人裒而录之,命曰《手泽》,而刊轼集者不欲以父书目之,故题曰《志林》耳”[9]168。可见,陈振孙所谓的《志林》,应为《东坡手泽》,原本为随手所记之作,因“刊轼集者不欲以父书目之”而改题为《志林》。今考五卷本《志林》的前四卷多为笔记杂谈,常有“书以遗过子”[2]5“书以付过”[2]67“某月末日书”[2]131等语,与《四库全书总目》所记多有契合。《东坡手泽》与《志林》在流播过程中,书商将它们合为一书,以《东坡志林》作为书名。《东坡手泽》作为一部笔记虽然在流传过程中极易掺杂他人之文,但总体上可认定由其汇编而成的五卷本《东坡志林》确为苏东坡所作。
《东坡志林》五卷,前四卷为笔记杂谈,即原《东坡手泽》;第五卷为史论,即原《志林》。《东坡志林》分卷并不严谨,这固然与笔记的文体特点有关,但主要原因还在于苏轼对“趣”的喜好。苏东坡为人旷达超迈,为文不讲求定法。大致看来,《东坡志林》卷一主要记录人生经历、身心修养等;卷二和卷三主要记录军政宗教、异事方技等;卷四则主要记录珍玩建筑等。但实际上,这四卷的内容多有交叉。比如:卷一的“修养”类、“疾病”类与卷三的“技术”类所记并无本质的不同;“异事”类则分属卷二、卷三,似无必要。即使在同一卷中,也存在分类混乱的现象,如卷一的“修养”类与“疾病”类有所交叉,卷二的“佛教”类可并入“道释”类之中,卷三的“异事下”类、“技术”类、“四民”类之间并无相通之处,卷四以珍玩建筑为主却又横插入“人物”类。苏轼为人率真有趣、不拘一格,故《东坡志林》内容上无所不包,所记上至《记朝斗》《记讲筵》《论贫士》等文章中有关“祭祀”“官职”“四民”的政教大事,下至《冢中弃儿吸蟾气》《李氏子再生说冥间事》《王翊梦鹿剖桃核而得雄黄》等文章中关乎怪力乱神的奇异之事。苏轼在《阴丹诀》《阳丹诀》《辟谷说》等“修养”类文章中记录了许多修炼养生之法,往往言之凿凿。他喜好玉石,并在《红丝石》一文中提出了辨别之法,甚至在游赤壁时还郑重其事地“任命”一块奇石为“群石之长”。总的来看,《东坡志林》不论政教佛道、庄谐真假,都随手而记,折射了苏轼“趣”之所在。
《东坡志林》中蕴有苏轼的“闲趣”。“闲”字的繁体为“閒”或“閑”。“閒”,本义为“门遮”,引伸为“限制”义,转引为“防闲去弊”义;“閑”,本义为“缝隙”,引申出“空闲、安闲”等义。“闲趣”的核心即“旷达自适”。“旷达自适”又可细解为“旷达”和“自适”:“旷达”即与外界和解;“自适”即与自身和解。在二者统一的基础上,人身心方能和谐统一,于“闲”中得“趣”。
“旷达”总是相对于逆境而言的,人若处于顺境,则自然无所谓“旷达”。苏轼在遭遇逆境时往往能随遇而安,生发出常人难以体悟到的情趣,以求解脱。虽然苏轼命途多舛,纵然为人旷达,也难免为此伤怀,但是苏轼之所以伟大就因为他擅长与外界和解而不为外物所束缚。这里的“外物”,内涵较宽泛,既包括物质享受、功名利禄、外在挫折等,又包括得失生死、世俗成见、社会地位等。苏轼追求“闲趣”,大多属于自我开解和超脱。
在《东坡志林》中,苏轼的“闲趣”首先表现为对挫折的超脱。面对挫折,苏轼能够以“祸”为“福”,表现出旷达超然的态度。他在困境中不忘心与外界的调和,以顺应人生境遇的变化。苏东坡有志于治国安民,而现实的境遇却使他不得不做一个闲人。所谓“但少闲人如吾两人耳”[2]2,正是他在逆境中的自我开解。如《记养黄中》云:
元符三年,岁次庚辰;正月朔,戊辰;是日辰时,则丙辰也。三辰一戊,四土会焉,而加丙与庚:丙,土母,而庚其子也。土之富,未有过于斯时也。吾当以斯时肇养黄中之气,过此又欲以时取薤姜蜜作粥以啖。吾终日默坐,以守黄中,非谪居海外,安得此庆耶?东坡居士记。[2]14
苏轼独创的薤姜蜜粥原料并不出奇,对食用的时辰却有严格要求。元符三年(1098 年),东坡谪居海南。海南当时是蛮荒之地,苏轼却因贬至此地而感庆幸,因为他在这种境况下才得以“终日默坐,以守黄中”。这与他《记承天寺夜游》表达的情趣可谓异曲同工,但其中的自我开解之意更为浓郁。
苏轼的“闲趣”还表现为对名利的超脱。贪恋功名的人无法安闲旷达,自然难寻情趣。因此,苏轼的“闲趣”必然与淡泊名利密不可分。《儋耳夜书》云:
己卯上元,余在儋耳,有老书生数人来过,曰:“良月佳夜,先生能一出乎?”予欣然从之。步城西,入僧舍,历小巷,民夷杂揉,屠酤纷然,归舍已三鼓矣。舍中掩关熟寝,已再鼾矣。放杖而笑,孰为得失?问先生何笑;盖自笑也,然亦笑韩退之钓鱼无得,更欲远去。不知钓者,未必得大鱼也。[2]5
此文作于宋哲宗元符二年(1097 年),比较典型地反映了苏东坡的名利观。在苏轼看来,入仕就像钓鱼,有得也有失,得固不必多言,失也不必介怀,因为他深知“钓者,未必得大鱼也”。这种对名利地位的淡泊态度使得苏轼的文化人格得以升华。他不仅超脱了物质层面,更超脱了进退得失和社会地位。正因如此,苏轼才能对被贬谪到蛮荒之地不以为意,做到悠然自得,与民同乐。
如果说超脱是一种手段,那么解脱就是超脱所达到的终极状态。何为解脱?解脱就是不为一切外物所束缚,看淡挫折、物质享受、名利、得失、社会地位、成见、生死等,“一死生,齐物我”,达到心灵的绝对自由。这一点在《记游松风亭》中有鲜明的体现:
余尝寓居惠州嘉佑寺,纵步松风亭下,足力疲乏,思欲就林止息。望亭宇尚在木末,意谓是如何得到?良久忽曰:“此间有甚么歇不得处!”由是如挂钩之鱼,忽得解脱。若人悟此,虽兵阵相接,皷声如雷霆,进则死敌,退则死法,当甚么时也不妨熟歇。[2]4
苏轼寓居嘉佑寺时外出游览,因觉得疲乏“欲就林止息”,而亭宇距离较远。常人要么因此而沮丧泄气,要么固执地坚持一定要在亭子里休息,其原因或许在于思维定势,或是觉得席地而坐有失文雅。苏轼最初也是这样想的,但他终究与众不同,他随即领悟到世人的成见与看法都是外物,不必受其约束,只要想歇息,任何地方都是可以的。以此为出发点,苏轼进一步领悟到生死也是外物:兵阵相接,进退皆死,贪生怕死也无用,此心安处“不妨熟歇”,大可将生死置之度外。常人不明白这一道理,自然像“挂钩之鱼”一样不得解脱。
旷达与自适又是有机统一的。不被外物束缚,游于物之外而不游于物之内,固然能返璞归真、回归本心,但只有接纳自我、顺其自然,才能化苦为乐。从这个角度说,自适是旷达的另一面,也就是超脱了自身的不完满。如《别石塔》云:
石塔别东坡,予云:“经过草草,恨不一见石塔。”塔起立云:“遮着是砖浮图耶?”予云:“有缝。”塔云:“若无缝,何以容世间蝼蚁?”予首肯之。[2]22
这则故事有浓郁的寓言意味。石塔若不能接纳自身的缝隙,一味悲悲戚戚,那又有何乐趣可言?这种寓言化的手法与《庄子》使用的手法极为相似。《庄子·大宗师》载,有一个叫子舆的人,天生弯腰驼背,肩比顶高,但他并不悲观。子舆说,左臂如果是只鸡,就用来打鸣;右臂如果是张弓,就用来打鸟。庄子借此表达了自己的看法:天地赋予人形体,人便应该接纳这一事实,安时而处顺。显然,苏轼在《别石塔》中流露出的旨趣与《庄子·大宗师》有一定的内在联系。此外,苏轼所说的“虽兵阵相接,鼓声如雷霆,进则死敌,退则死法,当甚么时也不妨熟歇”[2]4,与《老子》中“善摄生者,路行不辟兕虎”[10]106等话语也有异曲同工之妙。因此,苏轼的闲趣有深厚的道家思想渊源。
《东坡志林》所体现的苏轼的闲趣,还广泛地反映在他的诗歌创作中,深刻地影响着他的诗歌风格。所谓“旷达自适”,从诗歌创作的角度来看,就是摆脱成法的束缚,自然而然,简淡流畅。在某种意义上说,“旷达自适”已经内化为苏诗的思想意蕴。如他的《泗州僧伽塔》云:
我昔南行舟击汴,逆风三日沙吹面。舟人共劝祷灵塔,香火未收旗脚转。回头顷刻失长桥,却到龟山未朝饭。至人无心何厚薄,我自怀私欣所便。耕田欲雨刈欲晴,去得顺风来者怨。若使人人祷辄遂,告物应须日千变。我今身世两悠悠,去无所逐来无恋。得行固愿留不恶,每到有求神亦倦。退之旧云三百尺,澄观所营今已换。不嫌俗士污丹梯,一看云山绕淮甸。[11]184
熙宁三年(1070 年),苏轼因批评王安石推行的青苗法被贬黄州。苏轼此后为了进一步远离政治漩涡,也自请外任。《泗州僧伽塔》一诗作于熙宁四年(1071 年),当时苏轼外放杭州赴任路过泗州,看到僧伽塔心有所感,遂赋此诗。苏轼的这首诗由昔到今,以舟人劝导为起,以亲自登塔作结,可谓一气呵成,全无雕琢营造之感。读者如果细细读来就可以发现,“至人无心何厚薄,我自怀私欣所便”一句既是对自己往昔思想的反思,又实现了向今日态度的自然过渡。纪昀评结句“层层波澜,一齐卷尽,只就塔作结”[12]68,可谓道出了该诗“似全无章法而章法尽出”的特点。从诗歌内容看,苏轼不以功名得失为念,表达了旷达超然的人生态度,无怪有人评价说“极力作摆脱语……清空如话”[12]68。
《东坡志林》中也不乏真趣,所谓“真趣”,就是率真之趣。苏轼的真趣与其闲趣中的“自适”一脉相承。“自适”即适应自身,无论自身完美与否,都能安时处顺、接纳自我。
苏轼为人率直真诚,不与世俯仰。这种率性而为的风度与闲趣中的旷达情怀密切相关。人只有不被外物束缚,才能明心见性、回归本心;如果执着于蝇头小利,醉心功名,就必然会患得患失、趋炎附势,绝不会率性而为。苏轼不因外物而违背本心,其天真可爱处,往往使人忍俊不禁。如《子瞻患赤眼》云:
余患赤目,或言不可食脍。余欲听之,而口不可,曰:“我与子为口,彼与子为眼,彼何厚,我何薄?以彼患而废我食,不可。”子瞻不能决。口谓眼曰:“他日我,汝视物吾不禁也。”[2]14
苏轼患了红眼病,被告知不能吃肉。他喜欢吃肉,不想忌口,但不直说,于是“托物言志”,借一番口与眼煞有其事的争辩来表明心愿。从字面上看,他的意思是并非我不忌口,而是我的嘴不让,但明眼人都能看出,这只是苏东坡不想因眼睛生病而失去口福的借口,其率情任性由此可见一斑。再如《黎檬子》:
吾故人黎錞,字希声,治《春秋》有家法,欧阳文忠公喜之。然为人质木迟缓,刘贡父戏之为“黎檬子”,以谓指其德,不知果木中真有是也。一日联骑出,闻市人有唱是果鬻之者,大笑,几落马。今吾谪海南,所居有此,霜实累累,然二君皆入鬼录。坐念故友之风味,岂复可见!刘固不泯于世者,黎亦能文守道不苟随者也。[2]19
苏轼已故友人黎錞,刘贡父给他取了个绰号叫“黎檬子”。大家都以为这是对黎錞性情的戏谑之称,殊不知与一种果实同名。当大街上有人叫卖时,苏东坡“大笑,几落马”,其率真可爱之处令人会心一笑。苏轼的这种率性而为的性格,还体现在他对宗教与他人的态度上。苏轼好佛,却不为佛教的清规戒律所束缚,在自己的天性与佛法相背时,往往选择遵从自己的天性;在对待他人的态度上,常表现出爱憎分明的特点。如《诵经帖》云:
东坡食肉诵经,或云:“不可诵。”坡取水漱口,或云:“一碗水如何漱得!”坡云:“惭愧,阇黎会得!”[2]34
吃肉诵经,原就不合情理,故而有人指责。苏轼听从他人的劝阻,取水漱口,反而受到责怪。苏轼虽然口说“惭愧”,其实又何尝惭愧?常人不在吃肉后诵经,苏轼却只是率性而为,并不被宗教观念束缚。再如《臞仙帖》:
司马相如谄事武帝,开西南夷之隙。及病且死,犹草《封禅书》,此所谓死而不已者耶?列仙之隐居山泽间,形容甚臞,此殆“四果”人也。而相如鄙之,作《大人赋》,不过欲以侈言广武帝意耳。夫所谓大人者,相如孺子,何足以知之!若贾生《鵩鸟赋》,真大人者也。庚辰八月二十二日,东坡书。[2]45
司马相如谄事汉武帝,病危之时仍不忘阿谀逢迎,而作《封禅书》。苏轼对此进行了尖锐的讽刺,认为以司马相如的卑劣,不配谈论“大人”,只有《鵩鸟赋》的作者贾谊可称为“真大人”。《臞仙帖》对司马相如的鄙视和对贾谊的敬佩跃然纸上,毫不隐恶,也毫不虚美。
苏轼生性幽默诙谐,并非一本正经的道学夫子。在《东坡志林》中,苏轼常用严肃的话语来言说戏谑之事,在庄谐对比中消解事物的严肃性,做到了化庄为谐。这种幽默诙谐其实就是在逆境之中找寻生活情趣,善于苦中作乐,就本质而言也是苏轼自我开解的方式。如《记服绢》云:
医官张君传服绢方,真神仙上药也。然绢本以御寒,今乃以充服食,至寒时当盖稻草席耳。世言着衣吃饭,今乃吃衣着饭耶?[2]13
对于一个服用衣绢的养生药方,苏轼感叹“真神仙上药也”,其言之凿凿,似乎的确有奇效。然而,苏轼紧接着便打趣说,绢是用来御寒的,如果现在把它吃了,寒冷的时候就只能盖草席了,世人都说穿衣吃饭,如果按照这个方子,不就变成穿饭吃衣了吗?前后文的这种强烈反差,令人忍俊不禁。再如《书杨朴事》:
昔年过洛,见李公简言:“真宗既东封,访天下隐者,得杞人杨朴,能诗。及召对,自言不能。上问:‘临行有人作诗送卿否?’朴曰:‘惟臣妾有一首云:更休落魄耽杯酒,且莫猖狂爱咏诗。今日捉将官里去,这回断送老头皮。’上大笑,放还山。”余在湖州,坐作诗追赴诏狱,妻子送余出门,皆哭。无以语之,顾语妻曰:“独不能如杨处士妻作诗送我乎?”妻子不觉失笑,余乃出。[2]34
苏轼因乌台诗案被捕,家人哭泣着送他出门。苏东坡毫无深陷危机的紧张之感,与夫人开起了玩笑,说她应该像杨朴的妻子一样作“这回断送老头皮”之类的诗相送,妻子破涕为笑。其实,苏东坡与杨朴的处境大不相同。杨朴是被征召做官,而苏轼面对的是牢狱之灾。当然,苏东坡虽然旷达,但也是一个有血有肉的人,面对牢狱之灾自然不可能无动于衷。据史料记载,官差到来时,苏轼颇为恐惧,与通判商量一番后,觉得避无可避,这才不得不出来迎接。可见,苏轼远没有表面那般潇洒自如。他对妻子所说的玩笑话其实是为了宽慰妻子。
苏轼的这种真趣广泛体现在其诗歌创作中:在诗歌风格上,表现为脱口而出、游戏笔墨;在诗歌内容上,表现为直露地抒发对遭遇不公的愤懑;在创作手法上,表现为化庄为谐、以谐自解。如《洗儿戏作》:
人皆养子望聪明,我被聪明误一生。惟愿孩儿愚且鲁,无灾无难到公卿。[11]70
全诗明白如话,直抒牢骚。王安石变法伤民很多,苏轼多次指出新法的弊端所在,于是有人借机报复而致苏轼锒铛入狱。苏轼刚直不阿,不是与时俯仰的人,本可以明哲保身、装疯卖傻,但他不屑此道,于是屡遭厄运。故而,苏轼自称一生被聪明拖累,希望孩子能性格愚鲁而位至公卿。这首诗看似在自我开解,其实也是在讽刺满朝公卿如婴儿一般愚鲁。再如《四月十一日初食荔支》:
南村诸杨北村卢,白花青叶冬不枯。垂黄缀紫烟雨里,特与荔支为先驱。海山仙人绛罗襦,红纱中单白玉肤。不须更待妃子笑,风骨自是倾城姝。不知天公有意无,遣此尤物生海隅。云山得伴松桧老,霜雪自困楂梨粗。先生洗盏酌桂醑,冰盘荐此赪虬珠。似闻江鳐斫玉柱,更洗河豚烹腹腴。我生涉世本为口,一官久已轻莼鲈。人间何者非梦幻,南来万里真良图。[11]121
纪昀评曰:“生香真色涌现毫端……结乃无聊中自慰之语,宋人诗话以失之太豪少之,所谓以词害意,食荔枝何有掺入省愆悔过语耶?”[12]135纪昀认为苏轼此诗本意为咏荔枝,结尾却转向“省愆悔过”,是“以词害意”的病笔,然而笔者以为这恰恰体现了苏诗的真趣所在。此诗开端运用拟人、比喻、衬托等多种手法,将荔枝的形、色、味等描绘得淋漓尽致,是为严正之笔;末尾笔锋一转,以“我生涉世本为口”的双关语,既诙谐地表示自己乃一老饕,消解了开端的严正,同时又暗示自己仗义执言,祸从口出。“人间”两句看似诙谐洒脱,实为以谐自解。
综上所述,《东坡志林》体现的苏轼的“趣”,主要包括闲趣与真趣。闲趣的本质是苏轼通过超脱挫折、名利等身外之物,达到对自身的接纳和精神的解脱;真趣表现为率性而为、讽刺矫情和幽默诙谐。闲趣使苏诗呈现自然流畅的风格,真趣在苏诗中体现为脱口而出、直抒牢骚的风格。《东坡志林》为我们展现了鲜活而又真实的苏轼形象,借助它表现的苏轼之“趣”,可以深化我们对其诗歌的认识。