旷达者

黄永武

中国人一向把“旷达者”推举得很高。什么是旷达呢？它的真正含义，人们一直不甚了了。就字面上看：旷是器宇宽大，达是通晓事理，好像只要有学识、有器量的人就是旷达者，那就太浮泛。

最近我忽然想到：所谓旷达者，就是通晓事物、人情在时间中的因果，把现在和将来合在一起看，或把现在和过去合在一起看。一般人见花开了就开心，见花谢了就皱眉，将其分成二景看;而旷达者见到花开就想到花谢，合在一起看，就不生悲喜之心了。一般人见起高楼就来祝贺，见楼塌了就来慰吊，将其分成得失看;而旷达者在废墟瓦砾上就能想到当年楼台的华丽热闹，合成一幕看，就不生羡恶。所谓“才下手便想到究竟处”，把因果祸福叠在一起，统为一观，才是旷达。

从前有一位宰相，刚接下相印，一时贺客盈门。贵震天下，他却在馆壁间题了两句诗：“霜筠雪竹钟山寺，投老归欤寄此生！”在上台的时分就想着下台，在炙热的关头就想到冷清。就像桃李芳浓的季节，多少游蜂，不必你召集都聚拢来;等到花落的时候，也不必你遣散，早就飞光了。人的荣悴和花的开谢一样，能把现在和将来合在一起看透，就很旷达了。

从前魏国有一位东门吴，他的独子死了，他却不忧伤，旁人看不过去，责询他：“你的爱子，天下不会有第二个，现在他死了，你却不忧苦，太没道理了吧！”东门吴回答：“我从前也没有儿子，那时候并不忧苦呀。现在儿子死了，不过和从前没儿子的时候一样，为什么要忧苦呢？”他是把现在和過去合在一起看透，所以也很旷达。

把时间延长，将因果、祸福合在一起通观，就可以看见一般人见不到的景象。就像塞翁失马，是家喻户晓的典故。旷达的人，总有先见之明，不同于凡俗。许鲁斋有首诗：“花谢花开，时去时来，福方慰眼，祸已成胎。”花的零落，是下一季芳浓的前奏;福气盈满的时候，大祸已经珠胎暗结。盈虚消长，祸福相倚，所以“得”不足慕，“失”不必哀。陈抟所说“落便宜是得便宜”的哲学，就是从这道理中得到证明的。

庄子病危将死的时候，弟子刘之哭得很厉害，庄子告诉他：“我现在死，虽然是比你先走，但百年后再生的时分，你却在我后头。得失难说，何必只贪眼前这片刻的便宜呢？”看破了生死关，庄子真是千古最旷达的人了。

（青鸟在林摘自漓江出版社《爱庐小品·灵性》一书，童 玲图）