张炜
父亲也被叫到海上拉鱼了。我沿着父亲的足迹,去海上看那些拉大网的人。
海上没有浪,几个人把小船摇进去。随着小船往海里驶,船上的人就抛下一张大网,水面上留下一串白色网漂。小船兜一个圈子靠岸,剩下的事儿就是拽住大网往上拖,费劲地拖。这就是“拉大网”。
网一动,渔老大就呼喊起来,嗓门大得吓人。所有的拉网人随号子嗨哟嗨哟叫,一边后退一边用力。
大网慢慢上来了,岸边的人全都狂呼起来。这是我第一次看到这么多活蹦乱跳的鱼一齐离水。各种鱼都有,最大的有三尺多长,头颅简直像一头小猪。有一条鱼的眼睛睁得老大,转动着,一会儿瞅瞅这个,一会儿瞅瞅那个。我相信它懂事。
岸边早排好了长队,都是赶来买鱼的人。他们有的推车,有的担筐。鱼不值钱,买鱼的扔下一块钱就可以随便背鱼。
父亲真辛苦,每天要拉好多次网。早晨还要拉“黎明网”,这网最重要。早晨是海上老大最精神的时候。拴网绳了,喊号子了,领头喊的人两只手臂伸得像大猩猩的一样长,一举一举地大喊。海上老大就高兴这样。父亲也跟上喊,额头冒着汗珠。
父亲学会了做一种毒鱼。这种鱼肉最鲜,可偏偏有毒,毒死的人无数。母亲一见它就吓得叫起来,说我们无论如何也不能冒这个险。父亲把衣袖挽起,用一把小刀剖开鱼肚,分离出什么,把鱼头扔掉,然后用清水反复冲洗,又将鱼脊背上那两根白线抽掉,说:“没事了。”母亲喘着粗气把鱼做好。
一种奇特的鲜味飘出,真香。这才叫好吃。
父亲从酒葫芦里倒出一点酒,让我和母亲都尝了一小口。这天晚上一家人很愉快,父亲还唱起了一首拉网的歌,母亲为他缝补衣衫。我胆子大了,伏到父亲背上,他的脊背热得像火炕。
父亲常把海上的欢乐带回家,又差点全部抵消。这次父亲又捎回几条毒鱼,扔在地上就睡去了。母亲仿照父亲上次那样把鱼剖开,从头照着做了一遍。鱼还是鲜气逼人,我们又美吃一顿。
一个多钟头过去,我有点晕,真的晕了。接着我看见父亲全身抖动,手指像按在一根琴弦上,又颤又挪,嘴里吐着白沫。母亲比我们好一点,但脸也黄了。
母亲摇晃着过来,我们扶在一起。母亲说:“到外面采一點木槿叶,采一点解毒草。”
我往外连爬带跑。草地上全是一样的草,根本分辨不出有什么不同。这些草像是向我伸来,抚摸我。我低下头,它们就像火焰一样烧我的脸。
母亲已经采到了一株解毒草,她先嚼碎一些,吐在我嘴里。原野在我眼前变成一片紫色,又变幻出更奇怪的颜色。整个原野好像一层紫幔,下面像有一万条蛇在拱动。它不停地抖、舞,升上来,眼看就要把我覆盖了。我不能挣脱。我想起了母亲,睁大眼睛找,四周一个人也没有。我喊,不知喊了多久,才听到一阵脚步声。
我躺在小茅屋里,旁边是父亲。母亲坐在那儿,旁边的碗里是捣成稀汁的解毒草。她说:“孩子,你说胡话……”
吃毒鱼后一个多月的晚上,外面起了大风。风很大,搅弄得整个荒滩不得安宁,各种声音使我害怕。我睡着了,梦见一条小鱼,好俊的小鱼。它打扮得像一个小姑娘一样走进了茅屋。母亲把她抱到怀里,给她梳理透明的头发。真漂亮,除了有两个鱼鳍,她和人一样。我扯着她的手在院子里玩,一起逮蝉。
后来我才知道,母亲想让她做我的媳妇。我不好意思,不过,幸福啊。
她说她要走了,但是还会常来小屋。走前她告诉我:她的爷爷、奶奶、哥哥、弟弟,所有的亲戚都被海上老大逮来了,他们死得惨。她让我求求岸上的人,求求他们住手吧。如果他们做得到,她就可以嫁到岸上来。
我哀求母亲去找海上老大,母亲答应了。
小鱼姑娘又来了。她哭着告诉我:“他们还在捕鱼,海里那么多姐妹再也看不到了。”她实在是没有办法了,所以刚才路过鱼铺的时候,给好多睡觉的拉网人腿上和胳膊上都扎了红头绳:“我把他们扎住,他们就不能下海了。”
梦做到这儿就醒了。我觉得像失去了一个真正的朋友,竟然哭了。
母亲赶紧把我抱到怀里,问怎么了。我就给她讲了这个梦。天亮后父亲要到海上去,母亲让他小心一点。她把我的梦告诉了他,说:“孩子梦见好多拉网人都被扎上了红头绳。”
父亲瞥了母亲一眼,走了。
后来我才知道,那天父亲把我的梦告诉了海上老大,老大只是一笑。
那天傍晚风平浪静,老大让小船出海。想不到一场风暴袭来,出海的五个人就在人们的眼皮底下跌进了狂浪,无一生还。
父亲跑回来时嘴唇都紫了,双手抖着跟母亲讲了这场风暴。
母亲一句话也没说,只直眼盯着我。
这就是鱼的故事。我再也忘不掉,一直没忘。尽管许多人说那只是一次巧合……
(两 个摘自中华书局《在海边》一书,李 旻图)