论杜拉斯笔下的女性爱情心理

2020-03-03 19:09刘彩云
吕梁学院学报 2020年6期
关键词:杜拉斯广岛之恋

刘彩云

(山西师范大学 外国语学院,山西 临汾 041004)

玛格丽特·杜拉斯(1914~1996)是20世纪最重要的女性作家之一。其作品常带有作者自身的烙印,尤其擅长表现女性的生命境遇与情感经历,在很多作品中都少不了爱情主题。本文拟通过对其最具代表性的三部作品《情人》《广岛之恋》和《来自中国北方的情人》中不同的爱情故事的分析,展现女主人公所爱上的情人具有的一种类似特质:他们都在某个方面有着特别的“脆弱”表现。或者说,杜拉斯作品中的女性往往爱上的不是一般女性所向往的强大、成功或“优秀”的男人,而往往是看起来失败、不幸或性格懦弱的人。情人的“脆弱性”以不同的方式被呈现出来,显示出女主人公特有的一种爱情心理。这一特有的爱情心态既与杜拉斯本人有关,也隐藏着深层的社会文化因由。

一、“情人”的脆弱表现

杜拉斯笔下各色的女主人公所爱上的情人包括各种身份与个性,但在她最重要的几部有关爱情的作品中,其情人都有着某种“脆弱”的表现。这种“脆弱”是广义上的,并不局限于性格,而是在不同作品中有着不同的面相。大体上有三个方面最为重要:肉体上的孱弱、精神与性格上的懦弱、命运上的脆弱。有的情人会同时在三个方面都有所表现,有的可能只展现在一个方面。

首先是身体上的脆弱。无论是《情人》和《中国北方的情人》中的“中国情人”,还是《广岛之恋》中的“日本情人”,作为东方人与西方人相比,在身形上本就会显得弱小。不仅如此,他们似乎看起来都没有一般人那么健康。《情人》中叙述者说到:“我的情人凭他那荏弱的身体是完全被抹杀了”[1]64。这部作品中,女主人公的“情人”虽然主要是指这位“中国情人”,但她还有一位有着同性恋情感的同学叫做海伦·拉戈奈尔,同时还与她的“小哥哥”也有一种暧昧的情愫。他们可归属于广义的情人范畴。同样,这位与她有着肉体亲昵关系的女同学也是一位柔弱的女孩,尤其是她的小哥哥,身体一直不好,后来还“得了支气管肺炎,病了三天吗,因心力不支死去”[1]34。《中国北方的情人》可以算是对《情人》的重述。虽然叙述者在介绍“中国情人”时说:“他跟上本书里的那一个有所不同,更强壮一点,不那么懦弱,更大胆。”[2]34但相比西方人,他仍然会显得柔弱一些,他的手“瘦削,在折向指甲的部分像是断裂了,患上一种可爱的残疾”[2]42-43。这种“瘦削”“残疾”与“健康”构成了对立。

其次,外形的脆弱又进一步延伸到精神与性格。这在《情人》中表现得最为突出。“中国情人”总是喜欢颤抖与哭泣,“总是胆小害怕”[1]51,“一直是仓皇不安的,他害怕”[1]99;同样那位同性女友海伦也“总是哭哭啼啼”[1]84,并且“很胆怯,总是躲在一边,默默地坐在那里,常常一个人啜泣”[1]87;而小哥哥“一生每日每时都在担惊受怕,生活在恐惧之中,这种恐惧一旦袭入他的内心,就会将他置于死地,害他死去”[1]8。无论《情人》还是《中国北方的情人》中,作为核心的“中国情人”都缺少自己的独立性,吸食鸦片,无法违抗父亲的命令,最后不得不跟自己不喜欢的女人结婚,这些都是他们在性格与精神上的脆弱性表现。

最后,人物命运的脆弱性。在《广岛之恋》中的法国女人所爱的两个男人都遭遇到不幸。两个男人都是军人,一个是侵略法国的德国士兵,最后被法国人杀死;一个是广岛的遗孤,在广岛灾难的时候正在战场上,所以侥幸活了下来。在女人公心中,一方面,男人的命运与人类的命运交织在一起,另一方面,两个男人也因为这种悲剧命运交错在一起。这正是被脆弱命运连接在一起的爱情。而在《情人》与《中国北方的情人》中,小女孩所喜欢的几个人都很不幸。无论是“中国情人”还是女同学海伦以及“小哥哥”都无法选择自己的命运。“中国情人”被父亲控制。女同学似乎被整个世界所控制。“小哥哥”则一直受到“大哥”的欺负与虐待。

三个方面的脆弱性彼此互相影响,身体与精神的脆弱很容易导致命运的脆弱,反过来,命运的脆弱也会使得他们的身体与精神处于脆弱的处境中。它们一起构成了情人的脆弱性。而女主人公之所以在偶然的命运中会爱上这样的人,有着某种心理上的必然性。

二、女性的爱情心理

杜拉斯的作品往往有很强的自传性,一些重要作品中的女主人公的爱情心理在某种程度上也代表了杜拉斯本人的爱情心理。总体看来,这些女人之所以会爱上脆弱的情人,其中所呈现爱情心态可从三个方面得到理解,即自我认同之爱、母性之爱及追求自由之爱。

第一,这是一种自我认同之爱。简而言,就是爱上了与自己相似的人,由之献出的爱其实是对自我的一种肯定与怜爱,爱别人就像爱自己。之所以女主人公会爱上脆弱的情人,是因为自己同样是脆弱的。当然,自我的脆弱也包括了身体上、性格上与命运上的三重表现。如《情人》中的小女孩之所以如此喜爱“小哥哥”,那是因为他与自己一样的善良、弱小,受到大哥的欺负和母亲的冷遇。这部作品的自传性非常强,作者杜拉斯早年就经历过类似的家庭环境,所以这种缺爱的体验,让她更有着对爱的强烈期待。同时,当她看到善良而弱小的人时,就容易生出同情与爱恋。这种感受进一步延伸到了对“中国情人”的同情中。《广岛之恋》中的法国女人在意识中将相距十几年的两个情人连接在一起,就在于他们与自己的苦难也连接在了一起。

第二,这是一种母性的本能。女主人公由对自己的自怜进一步延伸出了对各种弱者的同情,以至于变成了一种“献身”与“拯救”般的爱的愿望,这显然是女人身体里的母性本能。同样,杜拉斯所体会的爱的缺失也会激化这种母性。为此在《情人》中,虽然“中国情人”比女主人公要年长很多,却感觉到这个男人在她的面前更像是一个孩子。小女孩似乎有着更多的勇气,反而成为这个男人某种精神上的支持者与保护者。同样,当她说:“为了拯救我的小哥哥,我相信我的小哥哥,我的孩子”[1]8时,显然小哥哥与孩子被连接在一起。这种爱就带有了“母爱”的色彩。杜拉斯的第一个孩子不幸夭折,在这种带有自传性的叙述中,其实就是将自己的母性转移到了其他亲人与情人之上。《广岛之恋》中的法国女人也总是将日本男人与广岛的灾难重叠在一切。这个时候,这种母性已经不仅仅是个体身体中的力量,同时还变成了一种更开阔的对世界的悲悯与关怀。

第三,这也是一种追求自由的努力。其中又表现出两种相关心理,一是在这种爱中,通过对弱者的爱惜,在同情之中建立起爱的联合与同盟,既为对方赋予了力量,也让自己得到了肯定,从而可以更好地对抗这个残酷的世界,也才能更好地获得自我的自由。爱“弱者”正是对这个不公正世界的不满表现,是对“强者”逻辑和社会偏见的否定,爱就成为了一种追求自由的行动。另一方面,在杜拉斯的作品中,欲望是爱情中重要的组成部分,欲望的传达就是对自由的诉求。这些“弱者”同时也代表着某种不被认同的爱情对象。在《情人》中,“中国情人”与小女孩的年龄之差和文化对立,与女同学的同性爱的禁忌,以及与“小哥哥”之间无法被接受的乱伦冲动;《广岛之恋》中对敌国士兵的爱情,都内含着对道德限制的超越愿望。所有这些都被认为是一种“堕落”。但恰是如此,反而成为一种对自由的呼告。杜拉斯作为一位写作者,非常明确地通过这些特别的爱情来传达自由的重要性。如此她才会在《广岛之恋》中,借法国女人之口说:“渴望不贞、与人通奸、撒谎骗人,但求一死。”[3]其所呼告出的死亡就是对现实最大的不满与反抗。

三、社会文化原因

在这背后,还有着一系列社会文化因素的影响。同一时期的时代命运与西方文化都影响到了杜拉斯对生命尤其是对女性生命的理解与期望。时代的声音渗透在作家笔下,变成了一种潜在的力量,引导着人物的命运与她们的情感表现。这主要包括三个方面。

其一,脆弱的情人是脆弱的时代的表征。情人身体上、精神上或命运上的脆弱无不是因这个动荡的时代所带来的结果。在《广岛之恋》中的两位情人都与战争有关。虽然他们都是战争发起的一方:德国和日本,却同样是战争的受害者。杜拉斯在其中所赋予的特别的爱情,更是显出了一种比“正义”更高的生命之爱。在《情人》与《中国北方的情人》中,涉及殖民与被殖民之间的对抗关系。杜拉斯就出身在越南。当时越南是法国的殖民地,她亲身体会过东方与西方、殖民与被殖民之间复杂冲突的关系。相对于西方人来说,被殖民的东方人本就是“弱小”的群体。所以这种脆弱既展现了这一类人的痛苦命运,同时也呈现了杜拉斯想要以爱和欲望的方式来打破这种对抗性的内在要求。

其二,受新思潮的影响,尤其是新的女性主义思想的影响,从而生出对新的生活及欲望和感情的追求。第二次世界大战之后西方社会经历了一个思想自由解放的特殊时期,从存在主义思潮的流行到60年代之后解构思想的推动,“性解放”也成为那个时代的重要表现。法国“新小说”流派明显受到了存在主义的影响,杜拉斯就是其中的代表。存在主义文学的核心主题就包括“自由”。法国哲学家萨特(Jean-Paul Sartre)强调“自由选择”。存在主义女性主义的代表波伏瓦(Simone de Beauvoir)则指出“道德的模糊性”[4],这些都对同一时期的作品产生影响。同时,杜拉斯又是“新小说”中非常特别的一位。当“新小说”在整体上更注重以现象学式视角来写作时,杜拉斯则注重回到人物深层心灵的自由表达之中。具有“叛逆性”的爱情就成为其中的一个关键表征。

最后,这也是西方传统文化精神的体现。因为受到基督教文化影响,“拯救”与“被拯救”成为西方人的一种内在精神需要。在某种意义上,母爱的本能与文化中的“圣母情结”就有着密切的相关性。对弱者的爱中就潜藏着一种对弱者的拯救愿望。所以在《情人》《广岛之恋》等作品中,潜在的拯救与被拯救的对应关系。从后殖民主义角度来看,杜拉斯早年的生长环境就是一种典型的殖民环境。这种殖民与被殖民、西方与东方的二元对立,在杜拉斯的作品中以具有后殖民色彩的感情对应关系表现了出来。作为西方人的女主人公哪怕只是小女孩,也显得更有勇气,而作为东方人的“中国情人”显得非常“脆弱”。这其中隐藏着杜拉斯潜在的西方中心主义的文化意识。但问题又没有这么简单,杜拉斯在两者的爱情故事中呈现出丰富而细腻的心理与欲望的表达,并没有局限在某种西方中心与二元对立中,甚至还明显可见对这种模式的超越。可以说,杜拉斯笔下的爱情是饱满而充满力量的,不能被简单的文化解释所局限。

总之,形成杜拉斯作品中情人形象所具有的这种“脆弱性”特征,有着复杂而多重的原因。女主人公爱上脆弱的情人既有其独特的爱情心理构成,也有同时代社会文化心理对其产生的潜移默化的影响,是微观心理与宏观文化影响的结合。这种爱情意识在杜拉斯作品中的深刻表现,为理解和开掘这一时期女性意识做出了极大贡献。这一爱情个性的展现,既是作者在文学上的独特创造,也是对杜拉斯传奇人生的特别写照。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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