胡 腾 蛟
某种意义上而言,冷战无疑是一场超级大国关于自我国家形象的宏大叙事。自20 世纪90 年代以来,随着冷战结束后文化软实力研究的悄然兴起,兼之美国电影、电视、广播、展览、艺术、图书输出等官方文献的不断解密,学者们开始更多地思索其中蕴含的国家形象修辞在美国对外关系中的重要角色问题。诚如美国学者詹姆士·沃恩(James R. Vaughan)于2005 年所断言的那样,从国家形象视角解释冷战势必成为冷战史研究新动态:“近来,冷战学术研究最重要的一个发展趋势就是从国际史学家对传统的防御、外交和经济因素的关注转移开来,可以肯定地是,这些因素仍然重要,但是,将冷战解释为意识形态、文化和心理争夺的研究新路径,已经为历史研究开启了一个吸引人们的新机会……除了新一代研究冷战的历史学家们从事这一项富有价值的工作外,那些从事传播、媒体和文化研究的学者们也有助于将冷战解释为‘言辞、形象、观念、态度、动机和期望之战’。”①James R.Vaughan, The Failure of American and British Propaganda in the Arab Middle East, 1945—57: Unconquerable Minds, New York: Palgrave Macmillan, 2005, pp.4—5.时至今日,历经十余年的发展,冷战时期美国国家形象塑造研究已逐渐成为国内外史学界研究新气象,并且日益呈现出跨学科、历史考据与文本解读和话语分析相结合的发展趋势。②据笔者了解,国内似乎尚未出现论述该主题的专著。国内学者主要关注战后美国公共外交、心理宣传战略以及“隐蔽行动”等方面的内容。代表性研究如韩召颖的《输出美国:美国新闻署与美国公众外交》(2000 年版)、刘国柱的《美国文化的新边疆——冷战时期的和平队研究》(2005 年版)、于群的《新冷战研究:美国的心理宣传战与情报战》(2009 年版)、白建才的《“第三种选择”——冷战期间美国对外隐蔽行动战略研究》(2012 年版)、张杨的《二十世纪中叶美国冷战社会动员与思想灌输活动探析》(载《历史研究》2014 年第3 期)。此外,王晓德的《文化的帝国:20 世纪全球“美国化”研究》(2011 年版)阐述了作为软实力主要维度的美国文化在对外扩张中的重要影响,有助于我们深入了解美国大众消费形象的全球性传播。王立新的《踌躇的霸权:美国崛起后的身份困惑与秩序追求(1913—1945)》(2015 年版)阐释了一战后美国如何成为自由主义国际秩序的首倡者和追求者的,进而深刻揭示了美国“世界领袖”身份与其对外政策诉求之间的关系问题。上述学者们的研究旨趣虽然不在美国国家形象塑造上,但对于我们研究该问题仍然具有重要启示意义。值得一提的是,国内一些青年学人开始探讨美国对外文化冷战中的国家形象叙事或核心价值观输出,并在学界引起一定的反响。如瞿韬的《“华人的美国梦”的叙事与美国国家形象的塑造——兼论20 世纪五六十年代美国政府对华侨的宣传政策》(载《美国研究》2017 年第2 期);胡腾蛟的《美国海外“和平”形象宣传运动探略(1953—1955)》(载《安徽史学》2018 年第1 期)、《20 世纪50 年代美国劳工话语及形象的海外传播》(载《史林》2017 年第6期)、《文化冷战背景下美国图书的海外传播与国家形象塑造》(载《中南大学学报(社会科学版)》2016 年第2 期)、《20 世纪50 年代美国国际展览项目探析》(载《世界历史》2014 年第5 期)等。
然而,国内外学界虽然对美国对外冷战宣传研究现状的梳理不乏兴趣,间或进行阶段性的总结,试图把握其研究内容、学术特征和发展趋向,但对作为冷战宣传核心内容的美国国家形象塑造研究动态缺乏足够的关注。①陈兼、余伟民的《“冷战史新研究”:源起、学术特征及其批判》(《历史研究》2003 年第3 期)、王立新的《试析全球化背景下美国外交史研究的国际化与文化转向》(《美国研究》2008 年第1 期)和《在国家之外发现历史:美国史研究的国际化与跨国史的兴起》(《历史研究》2014 年第1 期)、Kenneth A. Osgood and Brian C. Etheridge (eds.), The United States and Public Diplomacy: New Directions in Cultural and International History(Leiden: Martinus Nijhoff Publishers, 2010)、白建才的《中国冷战史研究70 年及其思考》(《陕西师范大学学报(哲学社会科学版)》2020 年01 期)等一些经典性的宏大概述都未能将这一具体问题纳入其中。而翟强的《国际学术界对冷战时期美国宣传战的研究》(《历史研究》2014 年第3 期)、瞿韬的《超越冷战史:美国宣传研究的新趋势》(《历史研究》2018 年第5 期)和《“文化转向”与美国冷战宣传史研究的兴起和嬗变》(《世界历史》2018 年第5 期)仅对此附带提及。在美国软实力输出研究日趋重要的今天,这种研究的缺失或忽略显然是不妥当的。因此,笔者拟专文对此进行全面梳理,阐释清楚其研究现状以及后续时间需要进一步探讨的问题,以期学界更好地把握美国冷战宣传旨趣和实质,从而拓展美国公共外交史的研究。
在早期冷战宣传研究中,众多学者以文化冷战为主旨,间或涉及到了国家形象宣传这一问题。1997 年,沃尔特·希克森(Walter L.Hixson)推出的《撕裂铁幕:1945—1961 年的宣传、文化与冷战》便是如此。作者强调,美国“崛起为世界大国后,不可避免地将富足、消费主义、中产阶级身份、个人自由和技术进步的形象传播联系在一起,美国大众文化的魅力有助于推动海外扩张和将美国与进步等同起来”,因此,“任何关于东西方争夺终结的综合解释都要求对西方文化渗透所扮演的角色进行严肃分析”。②Walter L.Hixson, Parting the Curtain: Propaganda, Culture, and the Cold War, 1945—1961, New York: St. Martin’s Press, 1997, Introduction.作者既对美国之音和“自由欧洲电台”的播报内容进行了简要分析,也对“人民资本主义”运动、1958 年布鲁赛尔世界博览会以及1959 年莫斯科美国国家展览等重大文化活动做了初步探讨,这无疑有助于我们初步了解冷战前期美国对外文化输出活动所内蕴的国家形象话语。
数年之后,肯尼思·奥斯古德(Kenneth A.Osgood)推出了《全面冷战:艾森豪威尔在国内外的秘密宣传战》一书,其中第二部分专论“全球性主题和运动”。作者运用大量篇幅对“和平的原子”运动、“开放领空”宣传运动、“公民外交”计划、太空竞赛活动、美国民众日常生活等进行了考察,对我们了解这一时期美国自我形象的建构无疑颇具启发意义。当然,由于主题和时段的限制,故作者没有明确提出“国家形象”的概念,也未能对杜鲁门时期的心理战略、宣传机制的冷战转型与变革加以深入阐释。
如果说上述研究成果是以文化冷战为主旨,间或涉及到了国家形象修辞的话,那么,劳拉·A.贝尔蒙特(Laura Ann Belmonte)2008 年出版的《推销美国方式:美国宣传与冷战》无疑可看作是冷战前期美国国家形象塑造研究的代表作。作者称,鉴于学界已较多关注“冷战宣传的管理和策略性发展”,他的目标并不在此,而是对那些关乎美国国家身份官方阐释的宣传文本进行深入挖掘。因此,作者在对1945-1961 年美国宣传机制变革进行扼要分析后,着重从“美国政治制度的形象”“经济、劳工和消费主义的形象”“女性和家庭的形象”“种族关系的形象”四个层面对“美国方式”进行了全面剖析,动态地展现了美苏之间的国家形象宣传战。③Laura A.Belmonte, Selling the American Way: U.S.Propaganda and the Cold War, Philadelphia: University of Pennsylvania Press, 2008, pp.1—8, pp.178—185.
总的看来,美国信息战略家们将美国塑造为“珍视自由、宽容和具有个性”的国度,强调美国政制具有内在的平等性和文化富有活力,进而塑造了一幅民主资本主义的理想版本。而关于国家形象修辞所产生的实质性影响这一问题,作者坦言,尽管苏联、东欧社会主义国家自1989 年以后迈向了所谓的民主转型之路,造就了一大批商业人才,但也引发了种族暴力和仇外行径,几乎没有出现美国宣传者所描述的天堂般景象。④Laura A.Belmonte, Selling the American Way: U.S.Propaganda and the Cold War, Philadelphia: University of Pennsylvania Press, 2008, pp.1—8, pp.178—185.应该说,这种看法是比较客观的,反映了国家形象话语在冷战中扮演着持久而缓慢的角色。然而,令人诧异的是,贝尔蒙特既没有对“美国方式”“美国生活方式”做出专门解释,也没有说明为何从上述四个层面来阐述题旨。
美国特定群体包括黑人、女性、儿童、劳工和海外军人等。他们的形象问题受到学界不同程度的关注。①下列成果显示,在美苏激烈的冷战中,美国黑人、女性、儿童、劳工和海外军人形象的建构无法逃离其充当意识形态工具的厄运。Anthony J.Cortese, Provocateur: Images of Women and Minorities in Advertising, 3rd ed., Lanham Boulder New York Oxford: Rowman & Littlefield Publishers, Inc.,2008;Catriona Kelly,“Defending Children’s Rights,‘In Defense of Peace’Children and Soviet Cultural Diplomacy”, Kritika:Explorations in Russian and Eurasian History, Vol.9, No.4, Fall 2008(New Series), pp.711—746;Margaret Peacock,“Broadcasting Benevolence: Images of the Child in American, Soviet and NLF Propaganda in Vietnam, 1964—1973”, The Journal of the History of Childhood and Youth, Vol.3, No.1, Winter 2010, pp.15—38;Andrew J. Huebner, The Warrior Image: Soldiers in American Culture from the Second World War to the Vietnam Era,Chapel Hill:University of North Carolina Press, 2008.比较而言,当前关于美国黑人种族问题的研究可谓炙手可热,②学界主要聚集于美国种族问题与外交政策方面的研究,代表性成果大致包括:Paul Gordon Lauren, Power and Prejudice: The Politics and Diplomacy of Racial Discrimination, 2nd ed., Boulder, Colo.:Westview Press,1996;Penny Marie Von Eschen,Race Against Empire: Black Americans and Anticolonialism, 1937—1957, New York:Cornell University Press,1997; Brenda Gayle Plummer, Rising Wind: Black Americans and U.S.Foreign Affairs, 1935—1960(Chapel Hill:University of North Carolina Press,1996), and as editor, Window on Freedom: Race,Civil Rights,and Foreign Affairs,1945—1988, Chapel Hill: University of North Carolina Press, 2003; Michael Krenn, Black Diplomacy: African Americans and the State Department: 1945—1969(Armonk,NY:M.E.Sharpe.Inc.,1999), and as editor, Race and U.S.Foreign Policy from the Colonial Period to the Present, 5 vols.,New York: Garland, 1998; Thomas Borstelmann, The Cold War and the Color Line, Cambridge: Harvard University Press,2001.国内学者谢国荣教授认为美国维护国家形象和“世界领袖”地位的考量构成了布朗案判决的主要因素之一。详见谢国荣:《冷战与黑人民权改革:国际史视野下的布朗案判决研究》,《历史研究》2018 年第1 期,第134—157 页。尤其从国际视角探讨美国种族关系及其海外形象或声誉建构之间的关系的研究值得关注。玛丽·杜札克(Mary L.Dudziak)无疑是这一方面的开拓者。③其代表作为《冷战民权:种族与美国民主的形象》(2011年推出第二版),参见Mary L. Dudziak, Cold War Civil Rights:Race and the Image of American Democracy, 2nd ed., Princeton, NJ: Princeton University Press, 2011。该书是在其博士论文《冷战民权:杜鲁门时期的民权与对外事务之间的关系》基础上完善出版的,参见Mary L Dudziak, Cold War Civil Rights: The Relationship between Civil Right and Foreign Affairs in the Truman Administration, Yale University, Ph. D, 1992.在这里,战后美国民权问题被她解释为是一场不折不扣的“冷战特写”。她强调,自1946年至20 世纪60 年代中期,随着国内民权运动迅速演变成为一场国际性危机,“推销民主和遏制共产主义”因而成为“美国对外政策的核心”。国际社会对美国种族问题的持续关注,特别是苏联利用这一弱点推动反美宣传,使得美国民主形象黯然失色,美国决策者意识到“国内种族不平等的持久性严重削弱了美国向世界有色人种推销民主的能力”,因此,他们最终将民权改革看作是一种有效反击共产主义的关键使命。当美国官方寻求建构完美的国际形象之际,民权活动家进而获得了重要机会,但国家声誉的改进并不总是需要真实的变革,这种只关注国家形象话语而不关注实质性变革的做法无疑限制了“进步”的性质和范围,“在战后美国政治和文化中占据首要地位的反共产主义,为对现状的批判留下了极为狭隘的空间”。对杜札克来说,美国政府仅仅讲述了“一个关于种族与美国民主的特殊故事”,或者说,一个种族神话。④Mary L. Dudziak, Cold War Civil Rights: Race and the Image of American Democracy, pp.3—17.
梅林达·契温克-博热尔(Melinda M.Schwenk-Borrell)同样聚焦于美国种族形象塑造问题。他以新闻署有关种族主题的电影和出版物为考察中心,揭示它是如何回应1953 至1976 年这一时期国内民权运动的激烈诉求的,同时反映了艾森豪威尔、肯尼迪、约翰逊和尼克松四任总统国内外相关政策的变化。作者认为,成立于1953 年的美国新闻署在冷战中的核心使命就是从事公共外交,推销美国民主价值。它通过电影电视电台、出版物等各种手段宣传美国社会,展示美国民主相较于共产主义的“优越性”。然而,在民权运动汹涌的年代,种族主义无疑损害了此前新闻署传播的民主积极形象,以及美国与那些摆脱西方殖民统治的新兴国家之间的关系。因应形势的需要,新闻署奉行宣传民权与“和平地表达异见的形象”的政策,后者被视为“美国民主”的核心。其电影对诸如小石城九勇士、玛丽安·安德森、拉尔夫·本奇、马丁·路德·金、埃尔西亚·吉布森、杜克·伊林顿、列奥·沙利文、威尔逊·赖斯、耶西·杰克逊、卡尔·斯托克斯、沃尔特·华盛顿等著名黑人生活进行了积极描述,以展现美国种族关系发展的合理性与进步性。①Melinda M.Schwenk-Borrell, Selling Democracy: The U.S.Agency’s Visual Portrayal of American Race Relations 1953—1976, Brown Green State University, Ph.D, 2004, p.6.
值得注意的是,还有相当一部分学者试图在白人掌控的主流话语体系的现实境遇中探讨黑人种族形象(身份)的自我建构或他者认同。在他们看来,这种形象叙事在很大程度上是反白人中心主义的。代表者如凯伦·罗斯(Karen Ross)指出,20 世纪末世界历史的重大变革使世界黑人种族寻求自我文化身份的重塑成为一种可能,这种现实关怀促使他本人试图在全球化语境中探讨黑人媒体如何通过展现这一身份的变革性,以颠覆白人媒体所固有的黑人“他者”形象成见。通过对诸如《一个国家的诞生》《毁灭者》《紫色》之类的黑人经典电影和电视的分析,罗斯揭示黑人媒体是如何建构自我话语、界定独特的自我身份以及按照自我形象预设来(重新)展现自我的。然而,由于欧洲中心论与种族成见的存在,人们无法在主流电影传统批判框架内对黑人媒体加以解读。最终,黑人种族身份并非一种既有的历史事实,而是一种被塑造的结果。②Karen Ross, Black and White Media: Black Images in Popular Film and Television, Cambridge: Polity Press, 1996.
丹尼尔·贝尔纳迪(Daniel Bernardi)同样长期从事好莱坞电影中的种族叙事研究。③其先后编著有:Daniel Bernardi, ed., The Birth Whiteness: Race and the Emergence of U.S. Cinema, New Brunswick:Rutgers University Press, 1996; Classic Hollywood, Classic Whiteness, New Jeersey: University of Minnesota Press, 2001; The Persistence of Whiteness: Race and Contemporary Hollywood Cinema, London & New York: Routledge, 2008.他宣称自己写作的“核心目的”是,通过考察20 世纪60 年代的海滩电影、新黑人电影、吸血鬼电影、黑人女性电影等类型电影,以质疑其中所含的“意识形态神话”。他认为此类美国电影惯于从欧洲中心主义的叙事视角将白人形象/身份建构为一种所有“他者”未能建构的规范。贝尔纳迪眼中的“种族”概念显然是一种身份叙事:“种族被看作是一种社会结构和文化话语,它难以发生变化,并告诉我们如何看待自我,我们如何看待他人,他人如何看待我们,以及我们如何互相代表彼此。通过这种方式,种族是一种同时施加在我们身上和我们选择去担当的身份。”④Daniel Bernardi, ed., The Persistence of Whiteness: Race and Contemporary Hollywood Cinema, p.16, p.18.他还揭示了好莱坞“不言而喻的神话塑造”的真实目的在于,将北方美国人(North American)的帝国主义历史加以净化和合理化,以迎合美国核心信念(自由、民主、平等)和价值观(崇尚真理、诚实和公平竞争)建构的需要。⑤Daniel Bernardi, ed., The Persistence of Whiteness: Race and Contemporary Hollywood Cinema, p.16, p.18.
国家形象塑造需要借助强有力的宣传媒介。在与苏联的激烈冷战争夺中,美国政府与娱乐业、传媒界、商界等协同作战,构建了一套完整的宣传机制,借助实景展示媒介、传统纸质媒介和电子视听媒介对国家形象进行了空前鼓吹。
其一,实景展示媒介。20 世纪50 年代中期至70年代中期为美国海外展览黄金时期。展览因此沦为美国政府反击共产主义和自我形象塑造的主要工具之一。
最初研究中,埃瑞克·桑迪恩(Eric J.Sandeen)率先探讨了50 年代爱德华·史泰钦的“人类之家”相片展与美国核心价值观的传播问题。⑥Eric J.Sandeen, Picturing an Exhibition: The Family of Man and 1950s American, Albuquerque: University of New Mexico Press, 1995.1997 年,罗伯特·黑德(Robert H.Haddow)的《富足的展览馆:20世纪50 年代美国文化的海外呈现》将我们带入了一个此前未曾充分关注的美国文化展览世界。通过聚焦1950 年芝加哥博览会、1955 年“人民资本主义”主题展览和1958 年布鲁塞尔世界博览会等重大交流活动,作者阐释了冷战早期美国政府如何利用国际贸易博览会向海外受众展现一幅“富足”的美国形象,藉此反击苏联自诩为“快速工业化典范”的宣传行径。⑦Robert H. Haddow, Pavilions of Plenty: Exhibiting American Culture abroad in the 1950s, Washington, D.C.: Smithsonian Institution Press, 1997, pp.1—16.
此后,这一主题得以继续挖掘。与黑德一样,杰克·梅西(Jack Masey)等编著的《冷战对抗:美国展览及其在文化冷战中的角色》也将时限放在20 世纪50 年代,着重考察了马歇尔计划、柏林墙、“和平的原子”、医学等主题展览。作者强调,“至20 世纪50年代,国际性展览已成为意识形态对抗的关注焦点,并且被每一方当作一系列展现自我世界观、成就与理想的机会”,①Jack Masey, Conway Lloyd Morgan, Cold War Confrontations: US Exhibitions and their Role in the Cultural Cold War, Baden, Switzerland: Lars Müller Publishers, 2008, p.11.因此,对美国而言,在与苏联激烈的文化冷战争夺中,世界顶级的美国建筑师与设计师务必运用国际博览会这一特殊平台以建构一幅“富足、变革、技艺精湛、文化多元”的美国总体形象。
另外,还有学者探讨了厨房主题展览在美国国家形象建构中的独特作用。露丝·奥尔邓兹尔(Ruth Oldenziel)指出,20世纪50年代,厨房、空间及核技术领域都沦为了超级大国竞争的主要场所。厨房充当了“联结国家、市场与家庭技术政治的节点”。在众多博览会上,它被美国政府视为技术进步和消费社会富足的象征。当然,对尼克松和赫鲁晓夫这样的冷战政客而言,厨房并不仅仅是一种国家形象隐喻,它还扮演着“核军备竞赛的外交代理品”的角色。②Ruth Oldenziel and Karin Zachmann, ed., Cold War Kitchen:Americanization, Technology, and European Users, Cambridge, Massachusetts: The MIT Press, 2009, pp.3—7, 17—18, 35—50.
不仅博览会中的实物实景成为学者研究的对象,而且虚拟影像也成为关注重点。萨拉·尼尔森(Sarah Nilsen)的《投射美国:1958 年布鲁塞尔世界博览会上的电影与文化外交》考察的正是这方面的主题。作者指出,尽管“美国政府为向欧洲观众呈现美国形象而做出的各种不同和不一致的努力,产生了自相矛盾的效果”,但它的确向欧洲社会展现了一幅“作为一种具有活力的文化和经济动力的美国民主的可行形象”。③Sarah Nilsen, Projecting America, 1958: Film and Cultural Diplomacy at the Brussels World’s Fair, Jefferson, North Carolina and London: McFarland&Company, Inc., Publishers, 2011, p.8, pp.182—183.在官方的要求下,好莱坞导演与美国新闻署密切合作,创作了数百部电影,借助布鲁塞尔博览会这样的平台展示美国积极形象,至50 年代末,好莱坞电影成为美国冷战外交战略的一大主要工具。作者通过对诸如《南太平洋》之类经典电影的文本解读,旨在强调原子在美国权力表达和身份建构以及向世界传播自我积极形象方面扮演的重要角色。最终,作者借此向我们展现了美国国家形象构建的文化努力:“布鲁塞尔世界博览会成为展现美国生活方式的理想橱窗,并为电影如何充当政府与企业从事意识形态战的工具提供了一种独特而鲜明的缩影。”④Sarah Nilsen, Projecting America, 1958: Film and Cultural Diplomacy at the Brussels World’s Fair, Jefferson, North Carolina and London: McFarland&Company, Inc., Publishers, 2011, p.8, pp.182—183.
安德鲁·詹姆斯·沃尔夫(Andrew James Wulf)的研究成果指出,1955 年至1975 年间作为美国海外主题展览的黄金时期,美国不仅积极参加并举办各类国际博览会,而且还在苏联举办官方展览,旨在展现“美国生活方式的魅力和优越性”,以及告诉受众“不认同‘美国梦’所带来的风险”。他进而强调:“在东方与西方、资本主义与共产主义或美国与邪恶帝国的非此即彼的情形下,美国兜售的不仅仅是一扇通向可期的国家乌托邦的百货店橱窗,更要显示它是物质、精神和政治繁荣的保证。亦即是说,这是一种‘文化命运天定’的表现形式,通过操纵何为‘美国’形象来殖民其他文化。”⑤Andrew James Wulf, U.S.International Exhibitions During the Cold War: Winning Hearts and Minds through Cultural Diplomacy, Maryland: Rowman & Littlefield Publishers, 2015, xiii.
此外,1959 年莫斯科美国国家展览由于被视为整个冷战时期国际展览行动的顶峰而备受学者关注。研究显示,此次展览隐含的“自由”“民主”“富足”“美国民族多样性与博爱”、消费理念与个人主义的价值理念得以凸现,在苏联受众中引发了热切反响,美国国家形象的认同度得到提高。⑥这一方面的论文较多,具体详见:Marilyn S.Kushner, “Exhibiting Art at the American National Exhibition in Moscow,1959 Domestic Politics and Cultural Diplomacy”, Journal of Cold War Studies, Vol.4, No.1, Winter 2002, pp.6—26; Susan E.Reid,“Who Will Beat Whom? Soviet Popular Reception of the American National Exhibition in Moscow, 1959”, Kritika:Explorations in Russian and Eurasian History, Vol.9, No.4, Fall 2008 (New Series), pp.855—904; Tomas Tolvaisas,“Cold War‘Bridge-Building’:U.S.Exchange Exhibits and Their Reception in the Soviet Union, 1959—1967”, Journal of Cold War Studies, Vol.12, No.4, Fall 2010, pp.3—31; Ellen Mickiewicz,“Efficacy and Evidence: Evaluating U.S. Goals at the American National Exhibition in Moscow,1959”, Journal of Cold War Studies, Vol.13, No.4, Fall 2011, pp.138—171.
其二,传统纸质媒体。其代表者为图书。它通常也被认为是国家形象塑造的关键手段之一。冷战期间,美国向世界各地输出了大量著作、手册、漫画、专题文章、学术期刊等,以强化美国国家形象。其中,学术类著作由于充当“美国价值”的学理性表达者,很好地契合了美国的隐蔽行动战略而被美国官方寄予厚望。
格雷格·巴恩亨塞尔(Greg Barnhisel)的论文《作为冷战斗士的图书——20 世纪50 年代的美国图书项目》就颇具代表性。除了对冷战早期美国图书宣传政策做了简要介绍之外,作者还对美国新闻署输出的一些代表性著作,如原子能委员会主席戈登·迪恩(Gordon Dean)的《原子报告》、小亚瑟·施莱辛格(Arthur M. Schlesinger, Jr.)的《至关重要的中心:自由政治》等文本进行了解读,揭示了图书如何通过展现美国价值的“伟大性”以为美国冷战利益服务的主旨。文章强调,美国通过多种途径为外国受众提供了大量图书,旨在“体现美国自由民主的良好形象,其国内自由和民主制度将确保它比过去变得更为成熟”。①Greg Barnhisel, “Cold Warriors of the Book: American Book Programs in the 1950s”, Book History, Vol.13, 2010, pp.185—217.
安德鲁·雅诺(Andrew L.Yarrow)在《向世界推销美国新景象:冷战早期美国印刷品中宣传信息的变动》一文中认为,冷战早期美国印刷品承载的信息表明,“富足”社会的现实史无前例地推动了美国话语体系的变革。自战后至50 年代中期,“新时代”“人民资本主义”“变革的美国”“人人皆富足”和“繁荣新范式”等概念一时成为美国经济界和政界炙手可热的词汇。作者以“人民资本主义”运动为例,着重分析了它对美国国家形象的塑造,以凸显美国的“变革”品质。在文章中,诸如《美国画报》《读者文摘》之类的主流文本都成了作者信手拈来的分析对象。作者得出结论说,此类印刷物的广泛传播无疑宣传了“民主、自由和富有文化”的美国海外形象。②Andrew L.Yarrow, “Selling a New Vision of America to the World: Changing Messages in Early U.S.Cold War Print Propaganda”, Journal of Cold War Studies, Vol.11, No.4, Fall 2009, pp.3—45.
值得注意的是,阿尔弗雷德·瑞奇(Alfred Reisch)对美国主导的图书秘密发行项目进行了详尽揭秘。该项目由于实施时间长,图书输出卓有成效,对东欧国家影响巨大,因而被称为“西方秘密从事的思想马歇尔计划”。其主要渠道为邮寄计划。除了“通过正常邮寄方式确保将政治、经济、文化类和其它印刷物寄至所有被俘国的控制机器手中”,以支持对象国“新精英修正主义倾向”并为之提供马克思主义的“替代性选择”之外,该计划的“主要目标就是展示西方的卓越成就”,建构西方积极形象。其内容涵盖:西方文学与自由探讨;西方的进步和思想;西方经济、工人权利、工会、现代资本主义和西方社会主义活动等。③Alfred Reisch, Hot Books in the Cold War: The CIA-Funded Secret Western Book Distribution Program behind the Iron Curtain, Budapest-New York: Central European University Press, 2013; Alfred Reisch, “Ideological Warfare During the Cold War: the West’s Secret Book Distribution Program Behind the Iron Curtain”, Military Power Revue Der Schweizer Armee-NR, 3-2008, pp.44—56.
其三,电子视听媒介。这方面的媒介主要为电影电视电台。④好莱坞电影通常充当美国国家形象塑造的重要手段。学者们对此颇有研究。罗伯特·菲尼考察了好莱坞电影与二次世界大战主题的宣传。作者强调,在美国电影史上没有哪一个时期像二战时期的美国这样,输出如此之多的宣传性质的电影(propaganda films)。好莱坞运用巧妙的说服技巧,确保受众理解美国战争的正义性和轴心国集团的卑劣,最终战胜法西斯力量。作者在文末还附录了一份关于这一时期好莱坞宣传电影的详细目录,并简要介绍了其中的一些代表性电影,对我们全面了解这一主题颇有裨益。详见Robert Fyne, The Hollywood Propaganda of World WarⅡ, Metuchen,N.J., &London: The Scarecrow Press,Inc., 1994;理查德·迈特比和梅尔文·斯托克斯探讨了好莱坞电影在推动战后世界“美国化”中的表现与作用及海外一些国家的反应问题,详见Richard Maltby and Melvyn Stokes, ed., Hollywood Abroad: Audiences and Cultural Exchange, London:British Film Institute, 2004;哈里·本肖夫和肖恩·格里芬则试图通过分析自20 世纪初以来美国电影(主要为好莱坞电影)如何展现种族、阶级、性别(gender)和性(Sexuality)这一问题,进而透视美国电影与“主流意识形态”的关系的宏大主旨。详见Harry M.Benshoff and Sean Griffin, ed., America on Film: Representing Race, Class, Gender, and Sexuality at the Movies, Massachusetts, Oxford & Victoria: Blackwell Publishing, 2004.总的来说,这些著作多从社会文化视域或文化交流视角来研究美国电影,因此并非是一种冷战叙事,但对文化冷战史学者来说仍然具有极其重要的借鉴意义。它们同样充当了美国政府进行冷战攻伐与国家形象塑造的重要武器。冷战电影方面,罗尼·利普舒茨(Ronnie D.Lipschutz)的《冷战幻想:电影、小说与外交政策》即是新世纪以来的尝试之作,试图考察话语与形象对政治的影响。作者通过对《一九八四》《丑陋的美国人》《第一滴血》《核艇风暴》等在内的30 部经典电影与小说的分析以“解释美国冷战史”。他认为,冷战电影所呈现的形象在很大程度上就是冷战现实的隐喻,“是‘真实’世界的一面镜像”。①Ronnie D.Lipschutz, Cold War Fantasies: Film, Fiction, and Foreign Policy, Lanham, Boulder, New York, Oxford:Rowmay & Littlefield Publishers, Inc., 2001, p.4.数年后,英国学者托尼·肖(Tony Shaw)先后推出了《好莱坞冷战》《电影冷战:美苏之间的人心争夺》(合著)。作者认为,由于美苏双方都惧怕彼此之间的军事冲突可能导致一场毁灭世界的核大战的出现,因此不得不从事“两场代理人战争”:一是美苏双方在第三世界地区支持某些国家打内战或发动地区战争;二是将“话语与形象”当作“枪支与炸弹的替代品”,贴上意识形态标签,通过规模空前的心理战手段从事冷战。②Tony Shaw, Hollywood’s Cold War, Edinburgh: Edinburgh University Press, 2007, p.3, p.4.因此,“华盛顿将电影视为一种不可或缺的手段,将它所认为的资本主义的优越性在其自身直接影响的范围内外投射出来”。③Tony Shaw, Hollywood’s Cold War, Edinburgh: Edinburgh University Press, 2007, p.3, p.4.
冷战电视方面的研究不遑多见。盖因当时电视作为一种新兴媒介,兼之地域限制,其主要作用仅体现在塑造国内形象和身份认知上。其中,南希·伯恩哈德(Nancy E.Bernhard)的看法较为典型。他指出,对美国冷战斗士来说,尽管信奉市场经济的社会具有共产主义无法比拟的优越性,但由于共产主义的全球性军事威胁严重危及到了人类“自由”,民主并不会在思想领域内自动获胜,美国政府必须寻求电视业的帮助。1948 年至1954 年期间,电视新闻最终被军方纳入国家安全机制中,向美国公众呈现了一幅充斥着反共意识形态的“东西方关系图景”。④Nancy E.Bernhard, U.S.Television News and Cold War Propaganda, 1947—1960, Cambridge & New York: Cambridge University Press, 1999, p.188.在著作中,作者着重分析了朝鲜战争时期白宫在国内的公关努力、全国广播公司(NBC)出品的特殊电视节目《来自华盛顿的战场报告》以及1948—1960 年国防部的国内信息项目,从而使读者能够很好地得知美国是如何妖魔化共产主义形象的。
由于电台在建构美国“自由”形象方面不遗余力,因而成为学者持续关注的重点。战后,美国成立了“自由欧洲电台”“自由电台”“自由亚洲电台”等众多电台,试图向社会主义国家的民众输出“自由”话语,改变其原有信仰,最终实现西方意义上的“解放”。米歇尔·尼尔逊(Michael Nelson)、⑤Michael Nelson, War of the Black Heavens: the Battles of Western Broadcasting in the Cold War, Syracuse, NY:Syracuse University Press, 1997.斯科特·卢卡斯、⑥Scott Lucas, Freedom’s War: The American Crusade against the Soviet Union, New York University Press,1999.乔治·乌尔班(G.R.Urban)、⑦G.R.Urban, Radio Free Europe and the Pursuit of Democracy: My War Within the Cold War, New Haven, CT:Yale University Press, 1997.阿奇·普廷顿(Arch Puddington)、⑧Arch Puddington, Broadcasting Freedom: The Cold War Triumph of Radio Free Europe and Radio Liberty, Kentucky:University Press of Kentucky, 2000.理查德·卡明斯(Richard H.Cummings)⑨Richard H.Cummings, Radio Free Europe’s “Crusade for Freedom”: Rallying Americans behind Cold War Broadcasting, 1950—1960, Jefferson, NC and London: McFarland,2010.等学者对上述电台的“自由”主题宣传活动有所涉及。然而,他们仅侧重于对美国“自由”话语输出政策和“自由十字军”的个案分析,既缺乏对“自由”内涵及其传播的总体图景的阐释,也没有对苏联和东欧地区的反应进行具体分析。⑩罗斯·约翰逊和尤金·帕尔塔编撰的文论集《冷战广播:对苏联和东欧的影响》试图在这方面作出努力。它收录了整个冷战时期关于苏联和东欧地区对西方国际广播的反应的档案。详见A.Ross Johnson and R.Eugene Parta, Cold War Broadcasting:Impact on the Soviet Union and Eastern Europe, Budapest-New York: Central European University Press, 2010.
相较而言,美国之音作为美国对外冷战的又一重要官方机构,学者虽然有所关注,但少有系统研究美国之音如何塑造美国海外形象这一问题的佳作。特瑞·罗伯特·汉布林(Teery Robert Hamblin)的《兜售美国:“美国之音”与西欧(1945-1954)》涉及到了美国国家形象话语。作者探讨了1945-1954 年期间美国之音寻求削弱共产主义和驳斥苏联的“邪恶”宣传,将美国塑造成为一个“繁荣、民主和爱好和平”的国度,进而推动美国经济、政治和军事目标在西欧的实现。⑪Teery Robert Hamblin, Jr., Selling America: The “Voice of America”and United States to Western Europe, 1945—1954, Stony Brook University, Ph.D, 2006.美国之音前负责人小艾伦·海尔(Alan L.Heil Jr.)的《美国之音:一段历史》固然显得比较厚重,但他主要借助广播稿及众多的奇闻轶事,从新闻史的角度撰写了美国之音过去60 年发生的重大事件,①Alan L.Heil Jr., Voice of America: A History, New York: Columbia University Press, 2003.因而既缺乏学术深度,又未能对其中的美国形象修辞进行系统解读。
很大程度上而言,美国形象实际上是一种身份隐喻,是“自我”与“他者”互动的结果。
其一,美国身份的自我形塑。通过主流文化媒介来构建自我身份通常是美国的重要举措。乔安尼·夏普分析了冷战日益强化背景下《读者文摘》与美国身份建构的关系问题。作者认为,《读者文摘》为20世纪美国大众地缘政治的形塑提供了最为重要的鼓呼。它为读者建构了三重地理空间:一为地理学本身;二为权力关系的全球地理学;三是话语权力空间。该文摘通过对美、苏政治生活的大量描述,形塑一种“他者”与“另一个自我”的地域分野,藉此在比较视野中解释与辩认美国身份。在冷战阴影下,它将对苏联形象的呈现纳入到身份与差异的概念当中,正是通过对这种“民族身份的地理想象”的建构,民族因而被想象成为同质性共同体的一部分。对美国而言,如果说所有国家都是想象的产物的话,那么美国无疑就是“想象共同体”中的出类拔萃者。与其他任何国家迥然不同,美国民族身份的形塑是由对危险的表达、差异的具体化与他者的具象共同推动的。冷战时期,这种想象的大部分通过善与恶的冷战道德地缘政治学模式而得以实现。“想象共同体”中的美国市民具有共同的历史角色和天定命运观。全球共产主义的“幽灵”被理所当然地认为构成了美国命运发展的核心威胁,美国必须通过对“野蛮主义”的新表述来激发自由与民主观的决心与活力。冷战恰恰提供了这样一种令人刻骨铭心的战场。总之,在作者看来,苏联“邪恶帝国”的存在为美国提供了一种与其国家形象相悖的价值镜像,这不仅对维系美国身份是必要的,而且令它备感安全。这样,《读者文摘》这种富有影响的文化产品通过对美国构成威胁的共产主义形象的展现,将读者纳入到美国形象话语空间中,从而沦为美国政治身份的“共谋主体”。最终,作者通过对《读者文摘》这一主流杂志的话语分析,凸现了话语政治在冷战争夺中的至关重要性。②Joanne P.Sharp, Condensing the Cold War: Reader’s Digest and American Identity, Minneapolis & London: University of Minnesota Press, 2000, XV.
安德鲁·贾斯汀·福尔克(Andrew Justin Falk)的《银幕下的冷战:美国异见者与文化外交(1940—1960)》则试图超越传统叙事方式,探讨冷战前期美国电影人、银幕作家和戏曲家等特殊民间文化群体在与官方政策的激烈博弈中,如何利用电影电视建构国家身份的问题。③Andrew J.Falk, Upstaging the Cold War: American Dissent and Cultural Diplomacy, 1940—1960, Amherst and Boston:University of Massachusetts Press, 2010;其博士论文为:Staging the Cold War: Negotiating American National Identity in Film and Television, 1940—1960, The University of Texas, Ph.D, 2003.作者认为权力是高度分散的,为所有人掌控,并非仅仅控制在政府或军队手中,通常被用来向海内外受众界定和强化自我国家身份的认知。意识形态是一种权力,一种与“世界观”密切关联的思想网络,更多的是指那些表达冲突性意识形态的人们寻求掌控大众文化制造、传播和展现的权力冲动。因此,从这个意义上看,美国大众文化既是对构成美国意识形态的态度、价值和世界观的有力体现,又反过来建构了美国冷战身份。上述特殊民间文化群体被作者看作是“冷战批判者”或“美国异见者”。他们在政治上异常活跃,积极代表美国向海外受众展现其国家利益观。不过,相较于冷战斗士所偏好的超级大国形象,他们更愿意运用媒体对美国进行更加现实的描述,寻求建构一种全球认同的国家身份。然而,国会和国务院的冷战斗士担心他们会利用电影、电视和戏剧来削弱国际社会对美国领袖身份的认同,因而设法将他们的歧见纳入到官方公共外交当中。这样,“美国异见者”沦为美国国家身份推销和形塑的“新谈判者”。两者最终完成了打造冷战新途径的合流。他们通过推销美国价值和拓展美国影响,将美国人的分歧转变成为一种富有价值的冷战资产,从而为国家宣传机器提供了充足养料。
与前述研究不同,著名学者沃尔特·希克森推出的又一部重要著作《美国外交神话:国家身份与美国对外政策》,显然不满足于美国如何通过主流文化媒介来构建自我身份的简单事实呈现,而是着重运用了语言和文化转向、解构、心理分析与后现代主义理论,系统地探究美国国家身份的文化制造及其与外交政策之间互动关系的深层次理论问题。作者强调,国家身份不仅是一种文化建构,更是一种文化霸权,它最终推动了美国外交政策的发展和国内等级秩序的强化。①Walter L. Hixson, the Myth of American Diplomacy: National Identity and U.S.Foreign Policy, New Haven: Yale University Press, 2009.
安德鲁·雅诺的研究颇为独特。他着重解决了美国经济理念变革与战后美国身份形塑的重要问题。20 世纪30 年代的经济大萧条使美国富足而充满活力的形象趋于崩溃,资本主义一时沦为“战乱和经济崩溃”的代名词。不过,大战结束后,随着美国经济的迅速崛起,“富足”再次成为其社会主要特征。“富足”盛景实质上得益于美国治国理念的变革,即从坚守原初的“自由放任”到信奉“新政自由主义”(国家垄断资本主义)的转变。雅诺正是抓住这一事实大作文章。在他看来,战后美国经济的强劲发展导致“美国性”的核心品质转向了经济优势,成为美国理解和界定自我身份与形象的首要修辞和透视镜。美国舆论塑造者借助国内宣传运动,推动“日益富足的意识形态”与“旧有政治话语和道德”决裂,进而修复国家形象和促进国内民众对美国式资本主义制度的自信。②Andrew L.Yarrow, The Measure of America, the Rise of Economic Thinking and Changing Ideas about American Identity, 1945—1965, George Mason University, Ph.D, 2006.
其二,美国身份的他者建构。这包括两重含义:(1)美国在与他者的比较中建构自我身份;(2)他者眼中的美国形象。
美国惯于在与他者比较的视野中凸显美国身份的伟大性,这一点颇受学者关注。王立新教授指出,在美国崛起为世界大国的新形势下,威尔逊借助一战,通过重新阐述美国的传统与特性以及利用德国作为“他者”与美国相对照,成功地使自我形象与国际角色从19 世纪的“共和榜样”和“自由典范”转换为“自由卫士”和“世界领袖”。③王立新:《我们是谁?威尔逊、一战与美国国家形象重塑》,《历史研究》2009 年第6 期,第127—151 页。这一观点启迪我们不得不思考:这一身份在冷战中是否发生了变化?苏联是否成为美国界定自我形象的“他者”?约翰·福塞克(John Fousek)的《领导自由世界:美国民族主义与冷战的文化根源》无疑是这方面的代表作。作者认为,美国“领导自由世界”的使命及其“自由”形象追求既构成了冷战的文化起源,也彰显了美国民族性的全球野心。在作者看来,伴随着美国的日益崛起,美国民族主义的核心主题逐渐演变为如何将独特而广泛的福利带给整个世界,即“全球主义”,福塞克称之为一种“美国民族主义——全球主义”的东西:在一个全球性的时代,美国被要求按照美国传统价值观或普世价值——自由、平等和法律下的公正的名义,来运用其全球性的超级权力。对美国决策者来说,整个世界都处于其外交政策关注的适当范围内。因此,普世主义成为美国外交政策内在的意识形态因素。
然而,作者继而强调,战后苏联强权政治的出现,美苏战时同盟关系的破裂,使得美国决策者的“一个世界”主义渐趋幻灭,最终从全球性反共和遏制苏联权力的角度重新界定自我全球性责任,退守到“自由世界领袖”的担当之中。全球性的反共主义作为第三大重要观念完全被纳入到“美国民族主义——全球主义”的宏大意识形态当中。世界虽已分裂,但美国仍然负有维系整个世界和平与普世福祉的重大使命,应当在反抗共产主义的“暴政”中浇灌“自由”之花。这样,美国决策者在冷战语境中完成了对民族主义、反共主义和全球主义三者之间的内在整合。美国作为“自由世界领袖”的形象因而充当了其整个外交政策话语体系的内核。④John Fousek, To Lead the Free World: American Nationalism and the Cultural Roots of the Cold War, Chapel Hill and London: The University of North Carolina Press, 2000, pp.4—16, 30—189.据此,美国精英最终在冷战竞争视野中完成了国家身份神话的建构。
学者还注重考察他者眼中的美国形象观。这里的“他者”主要是指苏联。作为冷战时期美国意识形态的最主要的敌人,苏联眼中的美国形象无疑是消极的,美国通常被斥责为“战争贩子”“帝国主义者”“殖民压迫者”,其社会也被认为是腐朽的、堕落不堪的,充斥着剥削与压迫。此类国家形象修辞显然充满着浓厚的意识形态色彩。不过,学界也不乏相对客观、理性之作。凯文·麦肯纳(Kevin J. McKenna)的《观点见诸纸面:〈真理报〉政治漫画中的美国形象变迁(1917—1991)》详细展示了整个苏联历史上《真理报》所载政治漫画中的美国形象话语变迁。作者认为该报承担着为苏联读者反击“美国生活方式”的宣传使命,漫画宣传作为苏联视觉宣传的一种大众传播形式,成为国家形象修辞和信仰输出的重要途径。⑤Kevin J. McKenna, All the Views Fit to Print: Changing Images of the U.S. in 'Pravda' Political Cartoons, 1917—1991, New York: Peter Lang Publishing, 2001.无独有偶,艾伦·鲍尔(Alan M.Ball)的《想象美国:在20 世纪俄罗斯中的影响与形象》利用了包括当代记者、报刊、电影和流行歌曲等在内的各种资源追溯了俄罗斯人的美国观,认为在每一个时代,俄罗斯都带着冲突性的观念与美国打交道,俄罗斯对美国的想象在整个俄罗斯民族发展史上起着非常重要的作用,政治人物和知识分子可以拥抱、利用或甚至攻击美国,但就是不能忽视美国。①Alan M. Ball, Imagining America: Influence and Images in Twentieth-Century Russia, Lanham, MD: Rowman & Littlefield, 2003.
总的看来,上述成果就各自关注的主题都进行了深入探讨,从各个层面各种途径对美国海外形象塑造均有所涉及,然而,其不足在于,如果我们试图通过任何一个方面来审视美国国家形象塑造战略的全貌则无疑是不现实的。尽管如此,学界将美国国家形象塑造置于(文化)冷战框架内加以考察,拓展了美国冷战研究的视野、框架和分析路径,对于深刻理解美国国家形象、海外身份认同与现行外交之间的宏大关系问题不无裨益。然而,鉴于国家形象问题的复杂性,下列问题仍然值得进一步的探讨。
第一,相关概念界定及其相互关系问题。国家形象作为国际关系史中的一个重要概念,其核心含义及其在国际关系中的独特作用如何,目前并没有受到史学界的充分探究。而就美国国家形象塑造的个案研究而言,与之密切关联的还有“美国梦”“美国精神”“美国核心价值观”“美国信条”“美国生活方式”和“美国化”等概念,它们的具体含义及其相互关系到底如何,目前学界尚未做出清晰界定。
第二,冷战、国家形象修辞与美国宣传机制三者之间的相互作用问题。毫无疑问,冷战推动了美国对外宣传机制的变革,国家形象修辞在其中起着相当重要的作用,但这一点没有受到学界充分关注。实际上,正是诸如国会议员卡尔·蒙特(Karl Mundt)、助理国务卿威廉·本顿(William Benton)之类的官员通过运用大量国家形象修辞夸大美国形象面临的意识形态困境,才最终推动国会批准相关法案的实施,而宣传机制的强化又反过来推动了国家形象修辞的传播,从而进一步加剧了冷战的意识形态化。因此,这一问题至关重要,涉及美国冷战战略的制度化和路径选择,值得特别注意。
第三,国际交流活动在美国海外形象(身份)建构中的复杂角色问题。对美国决策者来说,国家形象修辞本身就是一种身份隐喻。美国向海外推出大量信息、文化交流活动,旨在推动美国海外形象(身份)的社会性建构。这一使命可以说既超越冷战,但又与冷战密切相关。之所以说超越冷战,是因为自立国以来,美国在国际关系中就极为重视自我身份的建构,因此,不管冷战是否发生,美国都会继续强化海外身份塑造;之所以说与冷战密切相关,是因为美国恰好将共产主义意识形态当作价值对立面,在比较视野中力图彰显美国国家形象的进步、合理性。海外身份建构成为美国国家形象塑造战略的原动力之一。因此,在后续研究中,学界应着重考察美国国际交流活动在建构冷战形象修辞中的复杂角色。
第四,核心主题运动与美国国家形象塑造之间的关系问题。冷战时期,美国官方惯于通过核心主题运动的方式以建构自我形象。目前,学界反复阐释“致信意大利”运动、“人民资本主义”运动和“开放领空”运动的文化冷战意义,但对“和平的机遇”运动、“和平的原子”运动、“自由十字军”运动、意识形态运动等的文化冷战影响,尤其对其中蕴含的国家形象修辞及其身份隐喻等问题几乎没有研究。因此,今后学者如何从核心主题运动的个案入手,运用整体史观,遵循战略决策——政策制定——具体实施的逻辑进路,将历史考据与话语分析有机结合起来,透视美国国家形象塑造的手法与实质,仍然值得深思。
第五,美国国家形象塑造的效果评价问题。美国所面对的海外受众群体高度分化,既有政府官员、知识分子,亦包括普通民众。并且,不同地区的受众具有不同的历史传统、宗教信仰与文化价值观,因此,他们即使在面对美国同一个宣传主题的时侯,反应也会很不一样。鉴于国家形象认知是一个心理认同的问题,故很难建立一种科学的、量化的效果评估模式来衡量它的即时效果。因此,如何将这一问题置于历史长时段中加以考察,力图探讨美国国家形象修辞在建构美国海外身份、推动苏联和东欧社会主义国家“和平演变”乃至第三世界“美国化”中的重要作用,尤其值得深入思考。