新奇而又多样
——论《聊斋志异》中的梦小说

2020-03-03 18:50曾思艺
景德镇学院学报 2020年1期
关键词:瑞芳蒲松龄聊斋志异

曾思艺

(天津师范大学文学院,天津300387)

“《聊斋志异》近五百篇,包括两类作品,一类是几百字甚至几十字的奇闻轶事,一类是长达数千言、人物栩栩如生、情节波澜起伏的真正的短篇小说,两类作品大概各占一半”①。《聊斋志异》中的梦小说也大体与之相似。全书涉及梦的作品70 多篇②,但真正称得上梦小说的只有《画壁》《成仙》《凤阳士人》《鲁公女》《连琐》《白于玉》《雷曹》《姊妹易嫁》《续黄粱》《狐梦》《伍秋月》《莲花公主》《彭海秋》《绛妃》《杜翁》《吴门画工》《考弊司》《八大王》《邵女》《梦狼》《顾生》《杨大洪》《老龙船户》《石清虚》《薛慰娘》《王桂庵》《寄生》等近30 篇③。

目前,国内已有学者关注到《聊斋志异》的梦小说,但大多为对某篇具体作品或某些作品的评析或读解,如潘峰的《虚幻中的生命真实——〈狐梦〉叙事特点浅析》(蒲松龄研究》1999 年第4期)、马瑞芳的《梦中之梦,幻中之幻——〈狐梦〉赏析》(《蒲松龄研究》2003 年第1 期)、孙玉明的《〈聊斋志异〉梦释》(《蒲松龄研究》1994 年第1期)、徐文明的《“迷离闪烁,夭矫变幻”的梦世界——〈聊斋志异〉梦小说读解》(《淄博学院学报》2000 年第3 期),或是探讨其中的梦意象,如祝颖的《管窥〈聊斋志异〉中的梦意象》(《安徽农业大学学报》2003 年第3 期),只有张桂琴的《〈聊斋志异〉对前人梦幻小说的超越与创新》(《吉林广播电视大学学报》2011 年第1 期)从三个方面探讨了《聊斋志异》对前人的超越与创新:社会生活方面,更深刻、更犀利、更本质地揭示了封建统治“天下官虎而吏狼”的核心实质,并且为那些被污辱与被损害者指出了战斗的道路;科场弊端方面,就数量、质量、深度、广度等方面严格而论,《聊斋志异》可以说是第一部较为严肃而集中抨击科举弊病的作品;爱情婚恋方面,注入了鲜明的时代色彩、人文精神,强调恋爱中男女平等的地位,其理想爱情更强调求知己,同时表现以至情胜理。综上所述,到目前为止,似还未有一篇文章结合内容与形式,全面探讨《聊斋志异》的梦小说,本文拟在此方面略尽绵薄之力。

综观《聊斋志异》近30 篇梦小说,其主要特点是新奇而又多样。

新奇首先表现为继承此前中国的梦小说的某些形式而又出新:表现新的主题思想。《聊斋志异》的梦小说有些继承了此前梦小说的某些形式,有学者指出:“《聊斋志异》内容驳杂,作法也多种多样。单就其取材而言,有假借前人记述过的故事复加改制点染的,如……《凤阳士人》所叙情节与唐白行简之《三梦记》无异,《续黄粱》明显脱胎于唐沈既济之《枕中记》等”③。然而,《聊斋志异》往往旧瓶装新酒,借用旧的题材或形式表现新的主题。

如《续黄粱》继承了唐代沈既济《枕中记》、李公佐《南柯太守传》等梦小说的形式,但在主题思想方面又有新的发展。有别于唐代梦小说通过梦中高升后因妒害罢官等所表现的因为理想破灭而深感世事如梦、浮生若梦等思想,《续黄粱》通过曾孝廉形象揭露了封建社会和官场的极端贪腐现象。曾孝廉在梦中当了宰相后,“朝廷名器,居为奇货;量缺肥瘠,为价轻重”“平民膏腴,任肆蚕食;良家女子,强委禽妆”“荼毒人民,奴隶官府,扈从所临,野无青草”“声色狗马,昼夜荒淫;国计民生,罔存念虑”,其买卖官职、枉法霸产所得多达三百二十一万两。对此,有学者总结道:“《聊斋志异》在运用志怪题材反映现实方面,无论在内容的深度广度上,都超过了以往的志怪、传奇,达到了新的高度。以《续黄粱》为例,这个题材最早见于《捜神记》中《杨林》篇,梦者是一商人,故事简单,意义平平。到了唐传奇《枕中记》,主人公改成书生,糅进了作者个人的坎坷遭遇和对官场的批判,但重点是宣扬‘人生如梦’的消极思想。而蒲松龄在《续黄粱》中,则把书生改为官僚,通过曾氏梦中拜相、谪官被杀、冥中受罪、转世遭难等情节,揭露了封建官僚制度的罪恶,表现了作者对现实的‘忧愤深广’的态度”④,马瑞芳则认为:“用梦境刺贪虐是《聊斋志异》的重要特点,最有代表性的是《续黄粱》”⑤,它是“黑暗吏治全景式素描”⑥。与此类似的还有《梦狼》,描写白翁在梦中来到长子白甲的衙门,结果发现衙门中所有的官吏都是狼(“堂上、堂下、坐者、卧者,皆狼也”),而且都在吃人,到处“白骨如山”,后来金甲猛士来捉白甲,白甲扑地化成巨齿獠牙的猛虎,作者因此深感“天下之官虎而吏狼者,比比也”,小说“借助超现实的梦幻世界,更直接、更形象地写出封建社会衙门里的官吏都是吃人的虎狼”⑤。正因为如此,有学者指出,《聊斋志异》“大大增强了对现实生活的干预意识和批判意识,从而使文言小说的艺术功能发生了革命性的变化”⑦,这一点也适用于其中的梦小说。

又如《莲花公主》借用《南柯太守传》之梦入槐安国娶蚂蚁公主的梦形式,描写窦旭梦入蜜蜂国,娶蜜蜂公主为妻,但有别于《南柯太守传》只写人生如梦,《莲花公主》写的是青年男女的爱情,把颇为消极的主题变成了相当积极的主题——赞颂青年男女的爱情。

而有别于唐五代王仁裕的《杨玄同》《豆卢署》《宋言》,宋代洪迈《夷坚志》中《龚舆梦》《赵积智》等描写参加科举考试的士子考前做梦并且美梦成真为主的梦小说,《聊斋志异》的梦小说颇为深刻地揭露了科举的弊病。《考弊司》通过闻人生梦游阴间考弊司,发现司主虚肚鬼王凡秀才初见都要“例见钱”,交不起钱就必须割髀肉一块,以此讽刺科举考试贿赂成风。马瑞芳指出,《考弊司》“顾名思义,是考察弊端的地方,却成为藏污纳垢、魑魅害人场所”,这篇梦小说因其对科举考试揭露的深度及独特表现,而成为“古代科举小说题材的巅峰之作”之一①,并进而使得“《儒林外史》在《聊斋志异》基础上对科举制度做更深入无情的批判”①。

其次,新奇表现为独具匠心地创作梦小说。鲁迅认为《聊斋志异》中小说的特点是:“描写委曲,叙次井然,用传奇法,而以志怪,变幻之状,如在目前;又或易调改弦,别叙畸人异行,出于幻域,顿入人间”⑧。《聊斋志异》的梦小说也具有同样糅传奇和志怪于一体的特点,这是其梦小说的新奇之一。马瑞芳更具体地谈道:“《聊斋志异》善梦,且不单纯写梦,梦成为凡人进入仙界、幽冥、妖境的捷径”⑨。这是其梦小说又一新奇之处。除了上面这些特点,更重要的是,《聊斋志异》的梦小说在艺术形式上另有新奇:独具匠心地创作梦小说。

一、叙事上的新奇

《聊斋志异》以前的梦小说,一般只有一个叙事者,或者是全知型或限知型的第三人称叙事,前者如《枕中记》,叙述者上帝般地叙述卢生科举考试名落孙山,精神沮丧,道士吕翁给他一个瓷枕,他睡着后进入梦乡,在梦中娶妻生子,考中进士,而且官越做越大,直至最后梦醒,是典型的全知型第三人称叙事;后者如《南柯太守传》,叙述者虽然还是采用第三人称叙述主人公淳于棼的经历,但他在大槐安国当驸马做南柯太守直至迎敌大败、公主病故、遭疑遣归的整个过程,叙述的只是置身其中的主人公的所见所闻所历,而对主人公不在场的事则一律不直接加以描写,因而全篇是限知型的第三人称叙事;或者是限知型的第一人称叙事,如唐牛僧孺的《周秦行记》⑩,以第一人称“余”叙述故事,自述自己科考落第,回家途中天黑迷路,误入薄后庙,见到汉文帝的母亲薄太后,她邀来汉代的戚夫人、王嫱(昭君)、晋代的绿珠、南朝齐的潘淑妃、唐代的杨贵妃,表演歌舞,共同作诗,最后安排王昭君为“余”侍寝。唐李复言《续玄怪记》中的《薛伟》与此类似,以第一人称“吾”叙述故事。唐沈亚之的《秦梦记》以作者沈亚之叙述故事,写沈亚之在梦中来到秦国,受到秦穆公的器重,不仅委以重要官职,而且招其做驸马,后公主病故,沈亚之辞归。小说实际上相当于用第一人称叙事。

《聊斋志异》的梦小说也有用单一人称叙事的。如《绛妃》用第一人称叙事。小说的叙事者“余”在梦中被两位女郎带到高接云汉的殿阁中,见到花神绛妃,她请“余”写檄文,声讨封氏。于是“余”遵命写了一篇酣畅淋漓的檄文。又如《王桂庵》用第三人称叙事。小说叙述青年王桂庵在镇江江岸边偶遇也泊舟此处的少女芸娘,对她一见钟情。一年后王桂庵专程到镇江寻访,长达半年,也毫无音讯,回家后更加朝思暮想,在某夜梦见自己来到一个江村,见到了芸娘,正想畅叙幽情,女父恰好回家,倏然惊醒,方知是梦。一年后,痴情的他继续寻找芸娘,偶然进入一个江村,和梦中所见完全一样,并且找到芸娘,两人终成眷属。

但《聊斋志异》的梦小说大多立意创新,设置双重叙事者:第三人称叙事者和异史氏。如《王桂庵》的续篇《寄生》叙述王桂庵之子王寄生(字王孙)与闺秀、五可的爱情故事。寄生最初迷恋闺秀,求婚不成,痛苦不堪。后来在梦中见到更美丽的五可,又迷上了五可。而五可也在寄生做梦时梦见了寄生。最后几经波折,由于真情所致,寄生娶五可和闺秀两人为妻。以上是叙述者以全知型的第三人称叙述的,最后叙事者还要站出来说明:“父子之良缘,皆以梦成,亦奇情也。故并志之。”结尾则是异史氏曰:“父痴于情,子遂几为情死。所谓情种,其王孙之谓与?不有善梦之父,何生离魂之子哉!”值得一提的是,《寄生》还把“双美一夫”的模式引进梦小说中,而“蒲松龄用一男二女爱情故事,创造了古代小说‘真假相较、主宾相辅、人妖并存’构思模式。此模式的成熟,不仅标志聊斋小说艺术多样性,且为古代小说构思宝库提供了新品种”①。又如《伍秋月》中青年王鼎与女鬼伍秋月人鬼相恋、几经周折、终获成功的爱情故事,也是叙述者用全知型第三人称叙述的,最后则是因王鼎为救伍秋月而怒杀两个欺辱她的鬼公役而站出来大发议论的异史氏,他宣称,凡杀公役者罪减平人三等,因为这类人全都可杀。《狐梦》则略有不同,叙述毕怡庵与狐女三娘的恋爱故事,也用的是全知型的第三人称叙事,结尾是自白“余曰”,不过这“余曰”相当于异史氏曰,也是第一人称介入,有学者指出:“就志怪传奇小说而言,狐女知道聊斋先生擅长写狐女,并不突兀,然而,蒲松龄把自己写进小说中去,而且首尾皆有呼应,开头毕怡庵是读了《青凤》篇,才招致狐女之来,篇末又缀以一句自白:‘有狐若此,则聊斋之笔墨有光荣矣。’这就含有半自我欣赏、半自作调侃之意了。清人但明伦于此评之曰:‘笔墨有光而仅得之狐,以揶揄语为自尊,其《简兮》《硕人》之意与?’可谓近是”④。实际上,这篇梦小说通过第三人称叙事和第一人称介入,也构成了双重叙事。这种第三人称加异史氏的双重叙事,还有《画壁》《雷曹》《姊妹易嫁》《续黄粱》《伍秋月》《彭海秋》《八大王》《邵女》《梦狼》《杨大洪》《老龙船户》等。

就是第三人称叙事中,蒲松龄的聚焦也往往有所变化,把全知叙事和有限叙事结合起来。如《梦狼》是典型的第三人称叙事,小说开头是全知叙事,介绍白翁和其长子白甲;白翁入梦,则是限知视角,只叙述他看到的一切,表现官虎吏狼的主题,是第三人称限知视角;结尾再出现异史氏,用感叹对此进行深化:“窃叹天下之官虎而吏狼者比比也。即官不为虎,而吏且将为狼,况有猛于虎者也!”并且在形式上构成双重叙事。

再次,在此基础上,《聊斋志异》在梦小说上还有一些大胆创新。

如《凤阳士人》通过三人同梦写思妇对丈夫的深情。凤阳士人在外游学,长期不归,其妻思夫心切,在梦中跟随一丽人外出寻夫。途中相遇后,士人根本不搭理妻子,而与丽人狎昵备至,妻子羞愤欲死。恰巧妻弟三郎来到,妻子希望弟弟教训丈夫,三郎却用巨石砸死了士人。妻子大惊梦醒。第二天,士人回家,妻弟也来,三人共话,才知三人都做了这个梦。尽管《凤阳士人》继承了唐代白行简的《三梦记》,但又在此基础上另创新奇。《三梦记》分别记了三个梦。第一个梦是“彼梦有所往而此遇者”,说的是刘幽求回家途中,夜经佛堂院,突然发现妻子和十多个男女杂坐嬉笑共食。刘幽求怒不可遏,掷瓦击之,院中人忽然不见。他急忙赶回家,其妻告诉她刚刚做梦,梦见和十几个不认识的人游一寺庙,正在进食,被人投以瓦砾,结果醒了。第二个梦是“此有所为而彼梦之者”,说的是元稹奉使剑外,白行简与白居易、李杓同游曲江,遍观慈恩寺,白居易题诗于壁而元稹梦之。第三个梦是“两相通梦者”,说的是窦质在潼关旅舍梦中去到华岳祠,看见一赵性女巫,黑而长。第二天,他来到华岳祠,果然见到和梦中一模一样的赵姓女巫,并且说在昨夜梦中见到窦质。可见,《三梦记》只是单纯记梦,所记虽奇,但三个梦之间毫无关系。而《凤阳士人》则别出心裁地写三人同梦,并且写出了思妇对丈夫的深情,从而既新奇又厚实。

又如《狐梦》通过梦中梦写爱情。书生毕怡庵因读《聊斋志异》的《青凤》篇,十分向往,“摄想凝思”,结果果然在梦中遇到狐女三娘,并且欢会。后来参加了狐女的姐妹聚会,和狐女姊妹宴饮调笑。他怀疑是梦,但三娘告诉他,这不是梦:“姊妹怖君狂譟,故托之梦,实非梦也。”何守奇在评语中十分赞赏这个作品的新奇:“狐幻矣,狐梦更幻;狐梦幻矣,以为非梦,更幻。语云:‘梦中有梦原非梦。’其梦也耶?其非梦也耶?吾不得而知。”⑾马瑞芳进而指出:“《狐梦》是蒲松龄自得其乐的作品,也是聊斋小说艺术巅峰之作。它有三个杰出之处:其一,它是将狐狸精故事与梦境结合起来的佳作;其二,它是继承前人‘梦中有梦’构思的佳作;其三,《青凤》写活一个狐女,《狐梦》创造了精彩狐女群像。毕怡庵遇到的几位狐女年相近貌相若,同中存异,开口解颐,活灵活现”①。在叙事上,但明伦早已谈道:“为读《青凤传》凝想而成,则遇女即梦也。设筵作贺,而更托之梦,复以为非梦。非梦而梦,梦而非梦。何者非梦,何者非非梦,何者非非非梦?毕子述梦,自知其梦而非梦;聊斋志梦,则谓其非梦,而非非非梦。”⑾刘绍信进而指出,《狐梦》中这种梦中梦式的叙事特别新奇,带有后现代主义元小说的因素,其似实还虚、虚中有实的虚构效果与梦及梦中之梦相关,也与文本之间的戏仿互文有关。虚构的拆解、露迹的叙述、戏仿互文是作者、叙述者有意为之的叙事策略,体现了后现代主义的元小说因素,其立意构思所体现的元小说因素已见其叙事的游戏性、娱乐性。而这种后现代主义元小说因素所传达的叙事信息则可见作家“救世婆心”的另一面的客观存在,实际上这种游戏娱乐的创作心态是蒲松龄面对苦难人生的一种宣泄方式,是以一种调侃谐谑的叙事方式来对抗生存状态的艰辛沉重的手段。⑿

二、多样则在内容和形式两方面都有所表现

在内容上,《聊斋志异》的梦小说不再像此前梦小说那样单一,而是颇为丰富多样,政治黑暗、官吏腐败、科举考试、伦理道德、爱情婚姻等无所不包,涉及的面相当广。总体来看,最为突出者大体可以分为三大类:揭露社会、表现爱情、展示哲理。

揭露社会涉及的面比较广,如《绛妃》以象征的形式揭露了社会的黑恶势力。“余”应花神绛妃之请,撰写了酣畅淋漓的讨封氏檄文,痛批封氏“飞扬成性,忌嫉为心,济恶以才,妒同醉骨,射人于暗,奸类含沙”。马瑞芳指出,这篇檄文是另一《聊斋自志》。檄文处处写风,无一处不写风,又处处写世,无一处不写世。风为谁?恶势力,官虎吏狼也。是什么像风吹落花把蒲松龄出将入相、造福黎民的理想吹得烟消云散?是什么把本该为民造福的父母官变成“虚肚鬼王”?是号称“盛世”下的魍魉吏治。是什么把蒲松龄珍爱的人间真情变成恨不能你吃了我、我吃了你的乌眼鸡?是口头上仁义道德、满肚子男盗女娼的大人先生。蒲松龄要用一管之笔,与黑暗世道展开殊死搏斗!要用自己的良知,替善良民众和知识分子,销千年之冤、万古之恨!绛妃,非花神,蒲松龄自谓也。《绛妃》是蒲松龄天才的自我分析,浪漫的自我表现,神圣的自我寄托。所以才写得笔酣墨饱,激情满纸①。另有学者更具体地指出:“檄文的篇幅数倍于故事本文,是仿唐骆宾王《讨武曌檄》作成,只是纯属虚拟,所声讨的是摧残百花的狂风。文章造诣遣词,极其富丽,几乎句句有出处,谓之炫鬻才情的游戏之作,亦无不可,然就其象征性而言,个中寓有诛恶之义愤。……是作者有愤于社会上恶势力之肆虐,善良弱小横遭蹂躏,乃假此等象征性的意象,以宣泄之。”④《老龙船户》通过巡抚朱徽荫在粤东因城隍入梦,得以大破多年连续大惨案的故事,既揭露了杀人越货且“剖腹沉尸”的强盗的邪恶,更揭露了官府长期任罪恶肆行的暗无天日。而如前所述,《续黄粱》揭露了封建社会的黑暗吏治和官府的极端贪腐,《梦狼》揭露了封建社会到处都是“官虎吏狼”,《考弊司》揭露了科举的弊病。

此外,马瑞芳认为:“‘异史氏曰’是《聊斋志异》重要部分。它们既有深刻思想内涵,又有感动读者的艺术魅力,夹叙夹议、文采飞扬。蒲松龄将其当成抒情诗、战斗檄文甚至作家的‘施政纲要’写。这类文字常常如大江奔流,不计东西,亦庄亦谐,嬉笑怒骂,皆成文章。”①有学者进而指出:“《聊斋志异》的许多篇目都缀以‘异史氏曰’,作者自称‘异史氏’,绝不是说他要做鬼之董狐,为怪异作史,而是表明他要将志异当作历史来写,是以‘异’的形式达到‘史’的即反映现实生活的目的。”⑦也就是说,《聊斋志异》中梦小说的异史氏曰在小说中不仅具有叙事功能,而且也还有深化主题广泛反映社会问题等方面的作用。

《聊斋志异》中篇幅最多、成就最高的是表现爱情的作品。张俊指出,《聊斋志异》表现爱情,不仅富有新意,而且内容丰富:一是肯定青年男女的真诚相爱,自由结合;二是强调以“知己”之爱为基础的恋爱原则,体现了一种进步的爱情观;三是揭露封建势力对青年男女爱情生活的压抑,赞颂他们的反抗斗争;四是追求理想的家庭婚姻生活;五是提倡男女真情,尊重女子人格⒀。由于《聊斋志异》中梦小说涉及爱情的只有《画壁》《凤阳士人》《鲁公女》《连琐》《白于玉》《姊妹易嫁》《狐梦》《伍秋月》《莲花公主》《邵女》《薛慰娘》《王桂庵》《寄生》等十余篇,因而表现爱情的内容相对来说要集中一些。

其中,最多的是肯定青年男女真诚相爱,痴情一片,忘我付出,自由结合。《鲁公女》写书生张于旦对鲁公之女一见钟情,在她死后,朝思暮想,日夜祝祷,终于感动这位死去的少女,两人相爱。《伍秋月》中女鬼伍秋月的复活是王鼎那真挚忘我的爱的结果:为了伍秋月,他敢只身进入鬼域,杀死两个鬼公役,而把她救出;在挖出伍秋月冰冷的尸体后,他没有丝毫恐惧、嫌弃,而是亲自背到江边,又巧妙地骗过驾船的舟子,而把她抱在怀里温暖她,从而能坐船回家。因此,但明伦称这是王鼎慷慨牺牲的结果:“寄真于梦,假梦作真。数定生前,情殷死后。雁行散而复聚,鸳梦幻而旋真。友于之报则然,慷慨之行所致也。”⑾《王桂庵》和《寄生》姊妹篇写王桂庵父子皆因真情甚至痴情而与所爱的人终成眷属。

《聊斋志异》梦小说也有描写以共同爱好为基础的恋爱,如《连琐》。书生杨于畏因续上女鬼连琐长期未完的诗而获得她的欢心,两人更因诗文、音乐、棋艺等精神高度契合,后历经凶险,终成眷属。

《凤阳士人》则从另一角度表现爱情,通过士人之妻的梦表现她对丈夫的深情。士人之妻深爱远游在外的丈夫,对他日思夜盼,时刻萦挂在心怀。但又担心丈夫在外受到诱惑,抛弃自己,因而在梦中都去寻找丈夫,甚至发现丈夫移情别恋。好在事实证明丈夫毫无艳遇,一心回家和她团聚。这篇梦小说从反面着笔表现爱情,立意巧妙,令人难忘。

展示哲理则主要受中国道家和道教的影响,其中沈既济的《枕中记》之类作品的影响尤大。《枕中记》先是影响到元代马致远的杂剧《黄粱梦》,进而再影响到明代汤显祖的戏剧《邯郸记》,这些作品所体现的超凡避世、返璞归真、追求精神自由和无知无欲的境界等观念,对中国文人和民众产生了较为广泛的影响,以致河北省邯郸市黄粱梦吕仙祠卢生殿留有对联:“睡至二三更时凡功名都成幻境,想到一百年后无少长俱是古人”。《聊斋志异》也受到这些作品的影响,并且在梦小说中也有明显体现。

《画壁》通过朱孝廉的故事,既写了青年男女的自由恋爱,更表现了“幻由人生”的哲理。马瑞芳进而指出:“‘幻由人生’是整个《聊斋》的哲学理念”,“‘幻由人生’的意思是说,幻境是由人在心里制造出来的。千般幻境都是人的内心意念的表象化,这是《聊斋》故事的支点。”⒁

《成仙》写成生多次帮助,终于使好友周生成仙的故事。成生和周生是好朋友,成生穷,周生富。但周生毫无嫌弃之意,对他就像一家人。周生因为黄吏部家人欺负自己的奴仆,而不顾成生的力劝,告到县里,结果县令撕碎状子,丢到地上。周生怒骂县令,县令恼羞成怒,把他抓入牢房,并且买通被捕的海盗,捏造周生是他们的同党,并且屈打成招。成生为了友谊,亲自赴京,巧妙地见到皇帝,诉说冤情。皇帝下令部院审理,黄吏部知道后,为了掩盖真相,试图杀死周生,成生又找到院里,但只是放出周生,黄吏部用钱买了个平安无事,县令只是被流放。成生因此看破红尘,希望周生和自己一起隐居求仙。但周生因为前妻难产去世,娶了少妻,贪恋红尘。八九年后,成生穿着道袍回来,用幻术试图唤醒周生,哪怕是让他进入崂山的动人仙境,周生依旧“尘俗念切,无意留连”。回家后,却发现妻子与仆人有私情,原来他们早在周生坐牢期间就好上了。周生在成生帮助下,杀死奸夫淫妇,领悟到:“忍事最乐”,和成生一起都成了仙。何守奇评曰:“前幅可为负气者戒,后幅可为溺少妇者戒。周生两遭磨折,逼入死港,不得不废然思反矣。”⒂也就是说,这篇梦小说,既有中国常见的“忍”的哲理,又有跳出红尘,超凡避世、追求精神自由和无知无欲的境界等观念。《白于玉》也写书生吴筠在仙人白于玉的点拨下,看破红尘,终于成仙。

《顾生》讲述的是住在旅店得眼病的顾生两次梦中所见。顾生眼暴肿,痛苦不堪,但一合眼,就进入梦乡,看见巨宅。有一次他深入宅中,看见满屋子都是婴儿,并受到少年王子的热情招待,请他看戏,才看到第三折,却被旅店老板叫醒吃午饭。他一心想再回梦中,于是把叫醒的人打发走,关上门睡觉,果然又进入梦乡。但满屋子已经没有婴儿,只有蓬首驼背的老太太,见到王子,王子颔下的胡须已经尺余长了,王子告诉他,剧本已经演完第七折了,并命太医为他治疗眼睛。旅舍中的狗舔油鐺把他惊醒,他发现眼睛好了,但再睡觉已经无法进入原来的梦境了。小说通过这个故事表现了何守奇所说的哲理:“一转瞬间少者已老,所谓百年犹旦暮耳。”⒃

在写梦的形式上,也大大突破了此前梦小说的单一,梦的形式丰富多彩。

有整个小说是一个梦的(简称整个梦),如《杜翁》写杜翁梦中的经历。杜翁买东西回家,坐在墙边,等待同伴,疲倦中进入梦乡。被一人持牒摄去,见到老朋友张某。张某怀疑他是被误勾,进府署查验,叮嘱他就在原地等着,不要乱动。杜翁久等张某不出,原来持牒人来,说明是误勾,让他回去。于是他往回走,在路上遇到六七个容色媚好的女郎,紧跟而去,听到张某在后面大喊自己,但他迷恋不已,继续跟进,结果变成了一头小猪,耳中还听到张某的喊声。于是,他拼命撞墙,回头一看,已经变成了人,见到张某,张某责怪他,不听嘱咐差点坏事,并把他送了出来。杜翁醒来,发现自己这是靠着墙做了个梦。《续黄粱》也写的是曾孝廉一个完整的梦,《绛妃》则是梦见“余”被花神绛妃请去写讨伐封氏的檄文。

有断断续续做梦完成全篇的(简称断续梦),如《莲花公主》写窦旭在梦中被褐衣人带到叠阁重楼的宫殿中,深得王者好感,打算把女儿莲花公主许配给他,但他因看到莲花公主的美貌,怅然若痴,没有反应过来,后悔不已,忽然梦醒。他希望再度入梦,却徒增悔叹。有天晚上,他进入梦中,王者派人来召他,他欣然过去,于是和公主成婚。窦旭断断续续,两次做梦,才完成自己的美梦,是典型的断续梦。与此类似的还有上述的《顾生》。

有梦中又出现梦的(简称梦中梦),如《狐梦》写毕怡庵在梦中与狐女三娘欢好,在梦里又进入梦中与三娘的姊妹们欢宴,最是奇幻。

有一梦再梦的(简称反复梦),如《姊妹易嫁》中毛公知道张家小女是因为慧眼识才、不嫌其贫寒而代姐姐嫁给自己的,一度曾把她视为“知己”,但当王店主告知他,自己梦中见到神,说他是“毛解元”并热情接待时,毛公马上嫌弃自己的夫人鬓发疏薄,想获得富贵后换妻,结果考试失败。三年后,他再去赴考,王店主迎候如旧,并告知他,上次考试失败,是因为他要换妻,因而受到冥司惩罚,这次又梦见神说他只要心无邪念就会高中解元。毛公豁然省悟,果然考中,并且做了高官。王店主的一梦再梦,推动了小说情节的发展。

还有零散或单个在小说中短暂出现的梦(简称零散梦),如《邵女》写柴廷宾妻金氏没有生育能力,而又性奇妒,虐杀两妾,又反复折磨柴新娶的邵女。但邵女以德报怨,多次救她,最终感化了她,两人情同姐妹。就在这时,她得了怪病,心痛得厉害。夜梦神告知她,这是她以前作恶应遭受的报应。这类梦小说在《聊斋志异》较多,其他还有《鲁公女》《齐天大圣》《彭海秋》等。

《画壁》更写白日幻梦。朱孝廉在寺庙中面对东壁的散花天女中一位“拈花微笑,樱唇欲动,眼波将流”的年少美女(垂髫者),久久注目,“不觉神摇意夺,恍然凝想”,于是做起了白日梦,觉得“身忽飘飘,如驾云雾,已到壁上”,于是和年少美女相聚两日,后被年少美女的女伴发现,戏谑性地给她把发型改换成少妇妆,反而比少女时更为漂亮。等到被和尚唤醒,朱孝廉才发现这是自己做的一个白日梦。但是,小说又偏偏交代,朱孝廉的朋友孟龙潭“见壁间有朱像”,朱孝廉自己也感觉“忽自壁而下”,并且发现拈花少女“螺髻翘然,不复垂髫矣”。这样,整篇小说似幻似真,亦真亦幻,相当新奇。

综上所述,《聊斋志异》的梦小说在继承前人梦小说的基础上,有很大的创新,在思想内容和艺术形式上,都既新奇又多样,马瑞芳认为:“《聊斋》上承庄生蝴蝶梦及六朝倩女离魂,李唐南柯一梦,下开曹侯先河。”⒄更指出了这些梦小说对后世的影响。

注 释:

①马瑞芳.幻由人生——蒲松龄传[M].北京:作家出版社,2014:374-375;376;372,358;382,121;402.

②孙玉明较早提出《聊斋志异》“共有491 篇作品,其中竟有70多篇与梦有关”,详见:孙玉明.《聊斋志异》梦释[J].蒲松龄研究.1994(1).

③详见蒲松龄《聊斋志异》(全校会注集评),任笃行辑校,一二三四,人民文学出版社,2016 年版。 本文中所引《聊斋志异》梦小说文字,均出自该书,为节省篇幅,不一一注出。

④袁世硕,徐仲伟.蒲松龄评传[M].南京:南京大学出版社,2000:177;109;105-106.

⑤齐裕焜.中国古代小说演变史[M].北京:人民文学出版社,2015:125;117-118.

⑥马瑞芳.中国古代小说构思学[M].济南:山东教育出版社,2016:145.

⑦张稔穣.中国古代小说艺术教程[M].济南:山东教育出版社,1991:66;67.

⑧鲁迅.中国小说史略[M].周锡山,释评.上海:上海文化出版社,2005:175.

⑨马瑞芳.中国古代小说构思学[M].济南:山东教育出版社,2016:145,144;亦可见,马瑞芳.幽冥人生:蒲松龄和《聊斋志异》[M].北京:生活·读书·新知,三联书店,1994:55.

⑩关于本书的作者,从宋代开始有不同观点,宋代张洎《贾氏谈录》认为应是李德裕门人韦瓘,宋代晁公武《郡斋读书志》赞同此说,但目前大多数学者还是把它归在牛僧孺名下。

⑾蒲松龄.聊斋志异(全校会注集评)二[M].任笃行,辑校.北京:人民文学出版社,2016:891;957.

⑿刘绍信.聊斋志异叙事研究[M].北京:中国社会科学出版社,2012:39;43.

⒀张俊.清代小说史[M].杭州:浙江古籍出版社,1997:208-210.

⒁马瑞芳.马瑞芳揭秘《聊斋志异》[M].东方出版社,2006:181;182.

⒂蒲松龄.聊斋志异(全校会注集评)一[M].任笃行,辑校.北京:人民文学出版社,2016:134.

⒃蒲松龄.聊斋志异》(全校会注集评)三[M].任笃行,辑校.北京:人民文学出版社,2016:16;20.

⒄马瑞芳.幽冥人生:蒲松龄和《聊斋志异》[M].北京:生活·读书·新知,三联书店,1994:55.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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