四库提要“《石林诗话》阴抑元祐”说辨证补论

2020-03-03 17:34冷浪涛
乐山师范学院学报 2020年11期
关键词:论诗四库总目

冷浪涛

(云南师范大学 文学院,云南 昆明 650500)

清代官修的《四库全书总目》在学术上享有巨大声誉,对后世也产生了巨大的影响,余嘉锡先生甚至认为“自刘向《别录》以来,才有此书”[1]48。然而由于工程量浩大,时间紧迫、官方主持等原因,四库提要也存在不少问题,这些问题有的是承袭前人的错误,有的是馆臣新出现的错误,不一而足。其中,四库提要有“《石林诗话》阴抑元祐”一说,即认为叶梦得的《石林诗话》论诗一意排挤苏、黄等元祐诗人。这一观点在四库提要中凡四次出现,分别为集部总序、《石林诗话》提要、《避暑录话》提要以及《石林居士建康集》提要。如集部总序说:“冷斋曲附乎豫章,石林隐排乎元祐。党人余衅,报及文章,又其已事矣”[2]1267,可以说这是四库提要的重要代表性观点。

针对这一观点,前辈学者如郭绍虞、顾易生等都做了辨证,如郭绍虞先生的《宋诗话考》即对《石林诗话》的内容进行了详细的考察,最终认为叶梦得论诗客观公正,与党争无涉,并有论《石林诗话》绝句云:“随波截流与同参,白石沧浪鼎足三。解识蓝田良玉妙,那关门户逞私谈。”[3]4对提要的观点进行辨诬的还有今人方建新等,他的《叶梦得事迹考辨》一文从史实上摧陷了“叶梦得党蔡尊舒”的观点,并证实了叶梦得为正直的士大夫,并无劣迹。[4]此外,还有一些零星的成果,也对四库提要的观点进行了辨证。[5]可以说,四库提要“《石林诗话》阴抑元祐”属于谬误观点在今天已经成为定案。然而,通过考察前辈和时贤的成果,笔者认为,对于四库提要“《石林诗话》阴抑元祐”说这一问题,在前辈和时贤成果的基础上,还有两个方面的问题值得深入探究。

一、“阴抑元祐”说出于方回之非议考论

事实上,“《石林诗话》阴抑元祐”说并非来自四库馆臣,而是馆臣因袭方回《瀛奎律髓》的说法,《四库全书总目》中叶梦得的《石林居士建康集》提要说:“梦得为蔡京门客,章惇姻家。当过江以后,公论大明,不敢复嘘绍述之焰。而所著《诗话》,尚尊熙宁而抑元祐,往往于言外见之。方回《瀛奎律髓》于其《送严婿北使》一诗,论之颇详。”[2]1349这里明确指出“《石林诗话》阴抑元祐”的说法是自方回而来。核查方回的《瀛奎律髓》,其书选有叶梦得《送严婿侍郎北使》一诗,并附有方回个人的评论:

朔风吹雪暗龙荒,荷橐惊看玉节郎。楛矢石砮传地产,毉闾析木照天光。传车玉帛风尘息,盟府山河岁月长。寄语遗民知帝力,勉抛锋镝事耕桑。

方回评云:石林叶梦得少蕴以妙年出蔡京之门,靖康初,守南京。当罢废,胡文定公安国以其才,奏谓不当因蔡氏而弃之。实有文学,诗似半山。然《石林诗话》专主半山而阴抑苏、黄,非正论也。南渡后,位执政,帅金陵,卜居霅川,福寿全备。此诗“楛矢石砮”,“毉闾析木”一联佳,取之。秦桧之和,虽万世之下,知其非是。后四句含糊说过,无一毫忠义感慨之意,则犹是党蔡尊舒、绍述之徒常态也。[6]1093

从上面所录评论中,已经看出“《石林诗话》阴抑元祐”之说是从方回而来,“出蔡京之门”,“然《石林诗话》专主半山而阴抑苏、黄”,“党蔡尊舒、绍述之徒常态”,这样的字眼显而易见。方回生于宋末,宋亡后入元,叶梦得为南北宋之交的人,二人生活的时间相去不远,这也是“《石林诗话》阴抑元祐”说的最早出处。然而,如果仔细考察方回这一说法,就会发现方回对叶梦得存在着极大的主观偏见,“《石林诗话》阴抑元祐”即是由这种主观偏见衍生出来的。对此,我们可以通过以下三个方面来考察。

(一)诗歌的编选和评论

叶梦得是南北宋之交的著名诗人,一生著述甚丰,四库馆臣对其诗有极高的评价,并认为“南渡以后,与陈与义可以肩随。尤、杨、范、陆诸人皆莫能及”。[2]1349清人王士禛亦说:“诗文笔力雄厚,犹有苏门遗风,非南渡以下诸人可望。”[7]应该说,叶梦得在南北宋之交算是一个举足轻重的诗人,就连方回也不得不承认他“实有文学”。然而反观方回所编选的《瀛奎律髓》,我们可以看到一个近乎反常的现象。

《瀛奎律髓》是方回最重要的诗学著作,全书由诗和评论两部分构成,他自云:“所选,诗格也;所注,诗话也”[6]1,收有唐宋两代五、七言律诗共2992首,诗人385家。但是,此书选叶梦得的诗却仅有1首,而就以方回极力排击的“四灵体”而论,如徐照的诗却选了13首,赵师秀也选了24首,不得不说方回所选叶梦得诗的数量与叶梦得突出的创作成就完全不符合。另外,对于这单独选录的一首诗,方回的评论也是具有明显的针对性。他首先从党派属性上将叶梦得划定为新党,接着又说他的《石林诗话》“阴抑元祐”,最后还直接认为他的诗附和主和派。

党派的事容待下说,就单从方回所选择的这首诗来看,不得不说这也是出于他的精心挑选。这首诗的后四句“传车玉帛风尘息,盟府山河岁月长。寄语遗民知帝力,勉抛锋镝事耕桑”,尤其是后两句,从杜甫《诸将五首》的“稍喜临边王相国,肯销金甲事春农”化出。这看起来是在劝息兵,但并不能就此断定叶梦得附和主和派,更何况叶梦得本身还是一个坚定的主战派,他的诗集里面也还有很多激昂慷慨的句子,如“淮南金鼓连沧海,为趣嫖姚速破胡”等。他的奏议、文章中,坚持抗金的地方亦比比皆是。①而在叶梦得众多的诗里,方回却独独挑选了这一首,并在评论里对叶梦得大加挞伐,可以说方回对叶梦得具有极深的偏见,以至于不惜精心挑选诗歌以达到贬低叶梦得的目的。

(二)亲党关系的处理

在宋代,党争可以算是政治生活上的大事,宋代文人士大夫也多被牵涉进去,庞石帚曾指出:“有宋一代,东都之争新旧,南渡之争和战,往往有其亲党关系,得此足为治宋史者之一助”[8],这一看法可谓独具只眼,揭出了宋代政治上的两大党派论争,即北宋的新党(又称绍圣党)与旧党(又称元祐党)之争;南宋的主和派与主战派之争。在这两大党派的斗争当中,还伴随着君子与小人的辨论,而后人往往在价值观念上认同北宋的旧党与南宋的主战派,北宋的新党与南宋的主和派则多被目为小人。

方回对于两次党争,以及不同党派的人也有自己的价值判断和认同,他在《瀛奎律髓》忠愤类小序中说:“世不常治,于是有麦秀、黍离之咏焉。庾信《哀江南赋》,亦人心之所不容泯也。炎绍间,有和江子我诗者,乃曰:‘成坏一反掌,江南未须哀’,子我以为何其不仁之甚。惟出于荆舒之学、京黻之门者,例如此。”[6]1346这里的“荆舒之学、京黻之门”也就代指北宋的新党绍述党,而方回和后世的主流价值观念一样,认同北宋的旧党,也即元祐党;而对出“荆舒之学、京黻之门”的新党持鄙薄的态度。这也与他论诗推崇江西诗派相关,江西诗派的核心人物黄庭坚、陈师道等都是旧党。同样,对于南宋的主和与主战两派,从方回在这一段材料中对和诗的情感态度上看,也是明显倾向于主战派。

而方回在叶梦得亲党关系所属的认定上,也极其耐人寻味。从《瀛奎律髓》所选叶梦得诗下的评论:“秦桧之和,虽万世之下,知其非是。后四句含糊说过,无一毫忠义感慨之意,则犹是党蔡尊舒、绍述之徒常态也”,可以看出,方回将叶梦得在北宋的亲党关系认定为新党。而从诗歌的内容上,又认定他在南宋倾向于主和派。这样一来,在亲党关系上,方回与叶梦得正好相反,而方回也在君子与小人的道德评价上占据了至高点。但事实上,对叶梦得在南北宋两个党派阵营的划分上,方回的说法都站不住脚,他的观点也都被今人方建新摧陷。

(三)论诗旨趣的差异

在论诗旨趣上,方回也故意针对叶梦得,并将其推至自己论诗的对立面。在方回看来,叶梦得论诗是“专主半山而阴抑苏黄,非正论也”。而方回在论诗方面也有自己的明确主张,他说:“予平生持见:以老杜为祖,老杜同时诸人皆可伯仲。宋以后,山谷一也,后山二也,简斋为三,吕居仁为四,曾茶山为五。其他与茶山伯仲亦有之,此诗之正派也。余皆旁支别流,得斯文之一体也。”[6]591又说“古今诗人,当以老杜、山谷、后山、简斋为一祖三宗,余可豫配飨者有数焉”[6]1149这也就是方回著名的“一祖三宗”之说,在他看来,只有自己认可的人才是诗道正宗,而其余的诗人不过都是旁支别流,王安石也包括在内。这样一来,方回所认定的叶梦得的“阴抑苏黄”,与他自己推崇黄庭坚等元祐诗人的观点正好相左。

事实上,“《石林诗话》阴抑元祐”说,不过是方回制造的假象。叶梦得非但没有存心阴抑元祐,反而在诗学上受了元祐诗人的影响,清代两大诗论家便持这种观点。其中,王士禛认为:“石林,晁氏之甥,及与无咎、张文潜游,诗文笔力雄厚,犹有苏门遗风,非南渡以下诸人可望。”[7]翁方纲也认为“叶石林诗,深厚清隽,不失元祐诸贤矩镬。”[9]125这里的评论明显的指出叶梦得的诗受了苏轼和元祐诸贤的影响。

此外,郭绍虞也通过考察叶梦得的《石林诗话》,并指出“至其对于元祐诸人,谓为竭力推尊,固不尽合于事实,但谓其蓄意阴抑,似亦未然。平心而论,书中议论尚属公允,正不必从党争角度视之”。[3]33而关于叶梦得的论诗旨趣,郭绍虞认为可以与同时代的《沧浪诗话》和《白石道人诗说》鼎足而三,而这另外两种诗话在论诗旨趣上都推崇“唐音”,并不同程度的贬抑和批评江西诗派,这与方回论诗推崇江西诗派也正好相左。可见,这种论诗旨趣的差异,也就是方回要处心积虑的诋毁叶梦得的一大原因了。

值得一说的是,方回对于贬抑江西诗派、在创作上也有一定成就的姜夔同样具有偏见,在《瀛奎律髓》中,方回只选录了姜夔的一首诗,并在评论中说:“白石道人夔,字尧章,饶州人,千岩萧公以其女妻之。当时甚得诗名,几于亚萧、尤、杨、陆、范者。予尝与南昌陈杰寿夫论诗,阅其余稿,则大不然。”[6]1437评语中的“大不然”展现了方回对姜夔的偏见,事实上,姜夔的诗也不尽如方回说的那样,四库提要对其诗也给予了极高的评价,并认为“其学盖以精思独造为宗,故序中又述千岩、诚斋、石湖,咸以为与己合,而己不欲与合,其自命亦不凡矣。今观其诗,运思精密,而风格高秀,诚有拔于宋人之外者,傲视诸家,有以也。”[2]1392

方回论诗有很深的门户之见,这已经成为文学批评家们的共识了,但他们大都只注意到方回对西昆体、晚唐体、江湖派、四灵体的偏见,如以下几种代表性的观点:

纪昀《瀛奎律髓刊误》:“至其论诗之弊,一曰党援:坚持一祖三宗之说,一字一句,莫敢异议。虽茶山之粗野,居仁之浅滑,诚斋之颓唐,宗派苟同,无不袒庇。而晚唐、昆体、江湖、四灵之属,则吹索不遗余力。是门户之见,非是非之公也。”[6]1826

朱东润《中国文学批评史大纲》:“总之在虚谷时,西昆初焰已熄,故论及此派,语较宽恕,至于当前之四灵体、江湖派,则皆为其攻击之目标。”[10]176

方孝岳《中国文学批评》:“在主张上,他是江西派的后劲,对于西昆,固所不许,对于当时的四灵、江湖诸人,最为鄙薄。”[11]129

其实,从以上的分析看来,方回除了在论诗上排挤晚唐、西昆、四灵、江湖之外,对于创作风格近于唐诗,论诗旨趣与自己相左的叶梦得、姜夔也存在极深的偏见。不论从选诗的数量上,还是他对这二人的评论,都是显而易见的,而前人在考察方回论诗的门户之见时,都未能将其揭示出来。因此,从这个意义上来讲,论诗偏激的倒不是叶梦得,反而是门户之见甚深的方回,他论诗右袒江西诗派,并不惜不顾事实的排斥和贬抑与自己在论诗上有不同见解的叶梦得等人。

二、馆臣对方回观点接受之差异考论

“《石林诗话》阴抑元祐”本来只是方回在《瀛奎律髓》中的一个偏激片面的观点,在方回之后很少有人注意。而等到《四库全书总目》对其多次引用,并写入集部总序后,这一观点也随着《四库全书总目》的极大影响力而扩大,并被不少著作奉为真理而引用。而细致的考察四库馆臣及四库提要的说法,可以发现他们对这一问题其实存在着不同的接受态度。

对于方回《瀛奎律髓》中“《石林诗话》阴抑元祐”这一说法,《四库全书总目》共引用了四次,分别是集部总序、《石林诗话》提要、《石林居士建康集》提要及《避暑录话》提要,而这些提要具体出于哪位馆臣之手则无法确定。②此外,四库馆臣纪昀在其个人著作《瀛奎律髓刊误》里对此有过评论,翁方纲也在自己所著的《石洲诗话》里有过评论。但通过细读《总目》中的提要后发现,四库馆臣在引用方回这一观点的时候,并非一味赞成,而馆臣个人著作与官方的《四库全书总目》的观点也不尽相同,这就造成了馆臣对这一说法的不同接受态度,这一现象耐人寻味,以下就具引这些说法。

(一)纪昀《瀛奎律髓刊误》

纪昀是四库全书的总纂官,除了负责四库全书的修撰之外,他本人还有部分著作行世,《瀛奎律髓刊误》即是其中的一部。在这部个人的著作中,纪昀对于方回《瀛奎律髓》所选的诗及方回原书的评论,几乎都有自己的批点,而对于叶梦得的《送严婿侍郎北使》一诗,纪昀也有针对方回原评的批点,他说:“楛矢”一联亦无佳处,末数语确。[6]1093从语句的起止上看,这一条评论的“末数语”当是指方回原评(引文见上文)中的“秦桧之和”以下几句,而纪昀觉得方回之说确切。那么,可以确定的是纪昀也认为叶梦得这首诗无忠义之气,是附和主和派的罪证,而对于前半段“《石林诗话》专主半山而阴抑苏黄”的说法,纪昀则并未作直接的表态。

(二)翁方纲《石洲诗话》

清代重要诗论家翁方纲也是四库馆内的撰修官,他参与撰写的提要数量较多,现存有四库提要分纂稿,已经整理出版,里面的内容主要是他对自己负责的书目所作提要的草稿,有的已经成型,有的则只是札记。经查,在其负责撰写的书目中,有《石林居士建康集》一书,但其现存手稿中只有零星的札记,未发现成型的提要稿,也未发现其对“《石林诗话》阴抑元祐”一说有直接的评论。[12]703而《四库全书总目》中《石林居士建康集》一书的提要是否出于翁方纲之手也无从确定。但另一方面,翁方纲在其个人所写的重要诗学著作《石洲诗话》中,有对这一说法直接评论的材料:

叶石林诗,深厚清隽,不失元祐诸贤矩镬。证以《避暑录话》,平生出处翛然,集中点次景物亦如之。然方虚谷《瀛奎律髓》有“党蔡尊舒、阴抑苏黄”之论,甚矣,知人论世之不易也![9]125

从上面的材料可见,在翁方纲看来,首先,叶梦得的诗风和元祐诸贤相近,这是回应方回评论中的“阴抑元祐”;其次,从《避暑录话》可以看出叶梦得的出处人品并没有问题,这是回应“党蔡尊舒”;最后,他对方回的非议进行了批评,并指出方回没有真正做到知人论世。由此可见,作为四库馆臣的翁方纲在其个人的著作中,对方回的“《石林诗话》阴抑元祐”的说法是持强烈的否定态度。

(三)《四库全书总目·集部总序》

在《四库全书总目》中,“《石林诗话》阴抑元祐”甚至进入了集部总序,而撰写集部总序的馆臣认为:

钟嵘以求誉不遂,巧致讥排;刘勰以知遇独深,继为推阐。词场恩怨,亘古如斯。冷斋曲附乎豫章,石林隐排乎元祐。党人余衅,报及文章,又其已事矣。[2]1267

这里可以看出撰写集部总序的馆臣对方回的说法是全盘接受的,并且态度极为激烈。

(四)《四库全书总目·石林诗话》

《石林诗话》的提要,较集部总序要详细的多,馆臣说:

是编论诗,推重王安石者不一而足。而于欧阳修诗,一则摘其评《河豚诗》之误;一则摘其语有不伦,亦不复改;一则摭其疑“夜半钟声”之误。于苏轼诗,一则讥其“系懑割愁”之句为险诨;一则讥其“捐三尺字”及“乱蛙”两部句为歇后;一则讥其失李廌;一则讥其不能听文同;一则讥其“石建牏厕”之误,皆有所抑扬于其间。盖梦得出蔡京之门,而其婿章冲则章惇之孙,本为绍述余党,故于公论大明之后,尚阴抑元祐诸人。然梦得诗文,实南、北宋间之巨擘,其所评论,往往深中窾会,终非他家听声之见,随人以为是非者比。略其门户之私,而取其精核之论,分别观之,瑕瑜固两不相掩矣。[2]1783

可以看出这条提要是在方回说法的基础上做了进一步发挥,他先是从《石林诗话》中举出材料将“阴抑元祐”一一坐实,与方回看法完全一致。然后在“然梦得”以下笔锋一转,推崇叶梦得的诗文,又说其评论“非他家听声之见、随人以为是非者比”。参观前后文,便可发现这段提要的论述明显存在逻辑上的矛盾,馆臣既然认为《石林诗话》的评论并不是“随人以为是非”,却又在开始一一坐实叶梦得对苏轼、欧阳修故意贬损,对王安石一意推重,这就很明显是随人以为是非,评论也因人而异了。但总的来说,这里也能隐约的看出馆臣对于“阴抑元祐”的观点实际上并未完全接受。

(五)《四库全书总目·石林居士建康集》

《石林居士建康集》是叶梦得的诗文集,馆臣在撰写这部书的提要时也引述了方回的观点:

梦得为蔡京门客,章惇姻家,当过江以后,公论大明,不敢复嘘绍述之焰。而所著《诗话》,尚尊熙宁而抑元祐,往往于言外见之,方回《瀛奎律髓》于其《送严婿北使》一诗,论之颇详。然梦得本晁氏之甥,犹及见张耒诸人,耳濡目染,终有典型。故文章高雅,犹存北宋之遗风,南渡以后,与陈与义可以肩随,尤、杨、范、陆诸人皆莫能及。固未可以其绍圣余党,遂掩其词藻也。[2]1349

这一条提要可以说是完全引申方回的观点,与上一条材料又复不同,前面首先叙述的是方回的观点,但从“然梦得”往下,明显是对方回观点的评论。馆臣首先从党派上着眼,指出叶梦得和旧党(元祐党)中人也有联系,不能因党派而故意贬低。进而对其诗文推崇备至,认为南渡后只有陈与义可以与其比肩。而这后半部分,从文句和观点上很明显是因袭了王士禛《居易录》(引文见上文)的说法。从提要的这些论述来看,馆臣对于方回的“《石林诗话》阴抑元祐”并非完全认同,而是具有保留意见,甚至还有部分反对。

(六)《四库全书总目·避暑录话》

四库馆臣在撰写叶梦得《避暑录话》的提要时,也引用了方回的观点:

惟本为蔡京之门客,不免以门户之故,多阴抑元祐而曲解绍圣。如论诗赋一条,为王安石罢诗赋解也;叶源一条,为蔡京禁读史解也;王姬一条,为蔡京改公主曰帝姬解也。至深斥苏洵《辨奸论》,则尤其显然者矣。然终怵于公论,隐约其文,尚不似陈善《扪虱新话》颠倒是非,党邪丑正,一概肆其狂诋。其所叙录,亦多足资考证,而裨见闻。故善书竟从屏斥,而是编则仍录存焉。[2]1041

这一条提要虽然不是说叶梦得的《石林诗话》,但仍然是对“阴抑元祐”的说法分“专主半山”和“阴抑元祐”两个方面分别进行落实。而从接受态度来看,馆臣则是完全认同方回的观点。

综合以上的分析来看,可以发现四库馆臣对方回“《石林诗话》阴抑元祐”说有着几种不同的接受态度:一是未作明确的价值判断,以纪昀的《瀛奎律髓刊误》为代表;二是完全否定,以翁方纲的《石洲诗话》为代表;三是完全接受,集部总序、《避暑录话》提要均持此种观点;四是近乎矛盾的看法,一边认为他“专主半山而阴抑苏黄”,一边又认为他“非随人以为是非”,《石林诗话》的提要即是如此;五是持保留的观点,对方回的说法有所辨证,《石林居士建康集》即持此观点。可见,馆臣对于方回的这一观点是有不同的接受态度的,并非全部一致,前辈和时贤在论述这一问题时,都没有考察到这种微妙的差别。

而四库馆臣呈现出的这种不同的态度,当然也是有其原因的。首先,从《四库全书总目》中的几处提要来看,这些提要成于众手,虽然最终经过纪昀的修改和润色,但各个地方也难免仍有矛盾。其次,时间的紧迫也是造成这一问题的一大原因,正如余嘉锡先生所说:“古人积毕生精力,专著一书,其间牴牾尚自不保,况此官书,成于众手,迫之以期限,绳之以考成,十余年间,办《全书》七部,《荟要》二部,校勘鲁鱼之时多,而讨论指意之功少。中间复奉命纂修新书十余种,编辑佚书数百种,又于著录之书,删改其字句,销燬之书,签识其违碍,固已日不暇给,救过弗遑,安有余力从容研究乎?”[1]49其中有的馆臣虽然已经发现方回的说法有问题,并做了一定辨证,但还是未向前继续追究,这也是无余力从容研究的表现。

此外,馆臣的个人著作和官方著作的差异,也是造成这一不同接受态度的一大原因,《四库全书总目》是官方著作,自然要体现官方的意志。从办理四库全书历次圣谕和四部总序来看,可以看出《总目》对臣节、党争、讲学等特别看重,而方回“《石林诗话》阴抑元祐”的偏颇看法涉及到了党争,这最终被馆臣采纳,我们也就不难理解了。从提要的整体来看,馆臣都并没有表示完全反对“《石林诗话》阴抑元祐”的说法,或是在认定了的前提下稍作辨证,这些则与四库的官学属性具有较大的联系。翁方纲作为四库馆臣,看到了方回这种说法的荒谬,但也只是在其个人的著作《石洲诗话》中对其进行辨诬,而后人更多看到的是《四库全书总目》中的说法。所以,从这个意义上讲,我们应该看到官修书籍的局限性。同时,对于一些重要的观点,应尽量穷原竟委,多方深入考察,以免因袭别人的错误。

经过前辈学者和时贤的努力,“《石林诗话》阴抑元祐”的说法已经不攻自破,而推到底,这一说法是由方回论诗极深的门户观念生成的。方回除了在论诗上排挤晚唐、西昆、四灵、江湖之外,对于创作风格近于唐诗,论诗旨趣与自己相左的叶梦得、姜夔也存在极深的偏见。叶梦得的《石林诗话》论诗尚属平正客观,而方回《瀛奎律髓》中的某些议论则近于党同伐异了。另一方面,四库馆臣可以说都是极一时之选,都有着较高的学养,对于很多问题都有极精要的见解。对于方回“《石林诗话》阴抑元祐”的说法,四库馆臣较为微妙的表现出了不同的接受态度,或全盘接受,或半信半疑,或做少许辨证,而翁方纲对方回谬说的辨证也只出现在个人的著作《石洲诗话》中,这可以见出四库馆臣在修撰官书《四库全书总目》时受官方意志左右的状态。

注 释:

①今人方建新《试论叶梦得在抗金斗争中的表现》一文,对此有更为详细的论述,可以参看,见《徐规教授从事教学科研工作五十周年纪念文集》,杭州大学出版社1995年版,第284-300页。

②查考《四库提要分纂稿》,上海书店2006年版,亦未发现相关的提要,故不能确定这些提要出于何人之手。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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