陈 颍
﹙合肥幼儿师范高等专科学校 公共教学部,合肥 230011﹚
汉元帝时期王昭君出塞和亲是真实的史事,这一事件派衍出各种传说,流传甚广,成为历代诗人吟咏不绝的主题。据现存文献统计,从晋至清,吟咏昭君的诗歌有770余首(1)鲁歌《历代歌咏昭君诗词选注》前言,长江文艺出版社,1982年版,第10页。本文所引昭君诗皆据此本,下不另注。,其中“清人题咏王昭君故事多达400余首”[1]38。数量众多的昭君诗引起学者们的广泛关注,但现有研究多侧重于总体观照和唐宋昭君诗研究(2)主要论文有:朱杰人《宋代的昭君诗》﹙《上海师范大学学报》哲学社会科学版,1993年第4期﹚,吴小如《宋人咏昭君诗》﹙《古典诗词丛札》,天津古籍出版社2002年版﹚,王人恩《论元代诗人的昭君诗》﹙《云南师范大学学报》哲学社会科学版,2004年第5期﹚,朱才璩《历代歌咏昭君诗对传统主题的接受与开拓》﹙四川大学硕士论文,2006﹚,殷康焕《唐代昭君诗研究》﹙兰州大学硕士论文,2008﹚,张海燕、赵望秦《清代女性作家咏昭君诗探析》﹙《名作欣赏》,2013年第1期﹚等。,关于清代昭君诗的考察不够全面深入,未能揭示其嬗变特点。笔者拟就清代昭君诗与前代作品之间的互文性关系做初步探讨,从互文性角度论析清代昭君诗的新变。
昭君和亲的事迹最早见于《汉书》。“竟宁元年,单于复入朝……自言愿婿汉氏以自亲。元帝以后宫良家子王嫱字昭君赐单于。”[2]
“元帝后宫既多,不得常见。乃使画工图形,案图召幸之。诸宫人皆赂画工……独王嫱不肯,遂不得见。匈奴入朝,求美人为阏氏。于是上案图以昭君行。及去,召见,貌为后宫第一……乃穷案其事,画工皆弃市”[3]。传为葛洪所撰《西京杂记》,增加了昭君不肯贿赂画工致远嫁匈奴、元帝杀毛延寿等情节。“昭君字嫱……元帝时,以良家子选入掖庭。时呼韩邪来朝,帝敕以宫女五人赐之。昭君入宫数岁,不得见御,积悲怨,乃请掖庭令求行。”[4]范晔《后汉书》记载昭君入宫不得见御,积悲怨而自愿和亲,昭君形象更具体生动。正史野传中记载的昭君故事,为文学创作提供了丰富素材,文人们歌咏昭君,大多就以上史料、传说进行生发、创作。
吟咏昭君和亲的诗歌,历代不绝,随着时代的发展呈现出不同的主题倾向和情感意蕴。今存最早的咏昭君诗是晋石崇的《王明君辞》:“我本汉家子,将适单于庭……哀郁伤五内,泣泪沾朱缨……传语后世人,远嫁难为情。”全诗弥漫着远嫁匈奴的悲怨,其所确立的“昭君怨”的基调影响深远。南北朝时期,吟咏昭君的诗作或直接以《昭君怨》为题,或在诗中表达悲怨之情,初步形成昭君怨的主题。先唐吟咏昭君出塞的诗歌约有22首[5],主要立足于昭君自身的不幸遭遇,“倾向于渲染昭君远嫁离宫辞汉的悲伤”[5]。
殆至唐代,昭君诗的主题进一步发展。先唐昭君诗仅咏史事,唐人将咏史与抒怀结合,在咏昭君诗中寄托怀抱。唐人创作昭君诗约73首[6],继承了前代昭君诗的悲怨基调,还在诗中寄托人生感遇。“明妃一朝西入胡,胡中美女多羞死……丹青能令丑者妍,无盐翻在深宫里。自古妒蛾眉,胡沙埋皓齿。”李白《于阗采花》咏昭君亦感慨自己怀才不遇、指斥统治者践踏人才。胡震亨云:“太白则借明妃陷虏,伤君子不逢明时,为馋妒所蔽,贤不肖易置无可辨。盖亦以自寓意焉。”[7]杜甫《咏怀古迹》其三在写昭君怨情时,寄寓了身世之慨。王嗣奭《杜臆》云:“昭君有国色,而入宫见妒;公亦国士,而入朝见嫉,正相似也,悲昭君以自悲也。”[8]唐代昭君诗中开始论和亲之是非,身处盛世的诗人们具有大汉民族的优越意识和强烈的民族自尊心,对和亲政策普遍持批评态度。
面对唐诗高峰,宋代诗人追求“意新语工”,致力于诗歌主题的异化与深化,这也体现在昭君诗的主题变化上。宋代昭君诗“大胆重塑昭君形象,在诗中寄寓的是诗人们强烈的主观情感和大胆向传统挑战的思辨精神。”[9]宋代边患不断的社会现实给人民带来深重的苦难,使人们联想起给汉朝带来边境安宁的昭君。《全宋诗》中咏昭君诗多达147首[10],在继承原有主题的同时大肆翻案出新,融入对政治的思考和对民族命运的关切。“王介甫《明妃曲》二篇,诗犹可观,然意在翻案……”[11]“意态由来画不成,当时枉杀毛延寿。”王安石《明妃曲》为一直被谴责的毛延寿翻案,又为远嫁翻案,提出“人生失意无南北”“汉恩自浅胡自深”的观点,在咏昭君时寄托自己的政治理想,表明对君臣关系的态度,新意迭出。宋代民族矛盾激烈,华夷之防观念深入人心,君臣将与异族和亲当作是有失体面的事情,昭君诗中普遍指向“不和亲”。
元代咏昭君诗近40首[12],其中对“昭君怨”的基调有所继承,亦借昭君抒发作者的哀怨牢骚,批判和戎政策。与前代文人不同的是,元代诗人处在异族残酷统治下,因而多借歌咏昭君讽刺当朝。“借古讽今,借昭君胸怀,浇自己块垒,这一点正是元代歌咏昭君诗歌的独到、创新之处”[12]。
明清时期,咏昭君诗的主题进一步嬗变,悲远嫁、伤不遇主题逐渐弱化,颂昭君功业主题突显,“明清诗人摒弃了前代昭君诗中悲悲戚戚的消极情绪,而是对昭君为汉、匈和平做出的努力大加褒扬”[13]。这在清代昭君诗中更为突显,下文将对清代昭君诗与前代作品进行互文性分析,以揭示清代咏昭君诗的新变。
互文性﹙intertextualité﹚又称“文本间性”,由法国理论家克里斯蒂娃( Kristeva)于1966年提出。克里斯蒂娃认为“任何文本的建构都是引言的镶嵌组合;任何文本都是对其他文本的吸收与转化”[14]。互文性理论“囊括了文学作品之间互相交错、彼此依赖的若干表现形式”[15],强调文本的意义在于与其他文本发生某种关联﹙如引用、模仿、化用、用典等﹚。任何文本都不可能完全脱离先在的文本而存在,清代昭君诗吸收、转化了前代作品,又体现出对前人作品的有意识规避。由于模仿而形成的互文是显而易见的,本文不再展开,只着重探讨清代昭君诗中的反模仿而形成的互文,从互文性角度考察清代昭君诗的新变。
钱钟书先生指出:“模仿有正反两种。效西施之颦,学邯郸之行,此正仿也。若东则北,若水则火,此反仿也。”[16]列许登堡也说“模仿有正有负,‘反其道以行也是一种模仿’。”[17]从这种意义上说,反模仿也是一种互文性。模仿之作可从文中发掘出文下之文,反模仿之作可从文本背后发掘出文下之文。反模仿同样是文本间的一种关系,主要有“犯中求避”和“翻案”两种方式。
清代诗人吟咏昭君故事,或议和亲之是非、或论红颜之祸福、或评远嫁之哀乐、或说昭君之功勋、或赞青冢之流芳。其中多处运用“犯中求避法”和“翻案法”,在承续前代传统的基础上又出现主题、情感上的新变。
1.犯中求避法
“犯中求避法”是古代小说创作中的一种手法,指在重复中出新意,于重复中求变化。所谓“犯”,指重复。所谓“避”即回避,为了避免雷同而求异。清代批评家毛宗岗云:“作文者以善避为能,又以善犯为能。不犯之而求避之,无所见其避也。唯犯之而后避之,乃见其能避之。”[18]作诗亦是如此,诗歌中既模仿经典又自出新意的方法可称作“犯中求避法”。这种亦“犯”亦“避”的方法是一种不完全规避,使文本之间形成一种显隐交织的互文性关系。
杜甫的咏昭君诗《咏怀古迹﹙其三﹚》被后世推为经典,清沈德潜赞曰:“咏昭君诗此为绝唱”[19]。清代王锦《过青冢用杜工部荆门怀古韵》是对杜甫昭君诗“犯中求避”的典型之作。且看这两首诗:
咏怀古迹五首(其三)
(唐)杜甫
群山万壑赴荆门,生长明妃尚有村。
一去紫台连朔漠,独留青冢向黄昏。
画图省识春风面,环佩空归月夜魂。
千载琵琶作胡语,分明怨恨曲中论。
过青冢用杜工部荆门怀古韵
(清)王锦
朔漠紫台连雁门,明妃遗迹傍荒村。
黑河滚滚风声疾,青冢漫漫日色昏。
春草有情犹识路,平沙无处可招魂。
和亲果使边风静,麟阁何人许并论。
对比二诗,我们就会发现“犯”表现在音韵追随、主题接受、语言借鉴等方面。为了在音韵方面模仿杜诗,王诗在诗题中即点明用杜诗韵,同样采用“门、村、昏、魂、论”为韵脚,而且字的次序也相同。同韵同字同次序,使人读来便联想到杜甫咏昭君诗。虽然杜诗是过昭君村咏昭君,王诗是过青冢咏昭君,但都是过古迹咏昭君的怀古主题,体现出对杜诗主题的接受。语言的借鉴就更明显了,朔漠、紫台、明妃、青冢等词语直接从杜诗中借用而来;“紫台连雁门”的句法模仿杜诗“紫台连朔漠”;“青冢漫漫日色昏”化用杜诗“青冢向黄昏”。“一篇文本不是单独存在,它总是包含着有意无意中取之于人的词和思想,我们能感到文本隐含的潜移默化的影响,我们总能从中发掘出一篇文下之文。”[15]31即使不看王诗的题目,通过互文性分析也能看出其受到杜甫咏昭君诗的影响。
追随他人的足迹是可行的,但若通篇模拟,则如东施效颦,大可不必重做。回避和标新立异更为重要。王诗中的“避”表现在首联中由描写昭君村变为写青冢傍荒村、颈联自出新意、尾联由怜昭君怨转变为赞其功绩。杜诗“环佩空归月夜魂”意境凄清优美,写昭君的芳魂在月夜回到故国,突出昭君的遗恨和对故国的思念。“平沙无处可招魂”构思新颖,有意规避“环佩空归月夜魂”,写青冢四野平沙,茫茫无际,无处可招昭君的魂灵回到故国,渲染她死后的孤独凄凉。“千载琵琶作胡语,分明怨恨曲中论。”昭君远嫁后客死胡地,“作胡语”的琵琶声传出怨恨之声,杜诗篇尾强调“昭君怨”。“和亲果使边风静,麟阁何人许并论。”王诗认为昭君和亲使边塞安宁,麒麟阁上的功臣无人可以和她相提并论,赞成和亲,高度赞扬昭君的功绩。“避”的写法使王诗别开生面,新意迭出。
通过以上分析可以看出,王诗运用“犯中求避”法,既稍得杜诗之神韵又注重变化和创新,把哀怜昭君不幸命运的“昭君怨”传统主题,转化为歌颂其功绩的“昭君赞”主题。
清代女性创作空前繁荣,女诗人也作有许多昭君诗,“犯中求避法”在她们的诗作中也有所体现。李国梅《明妃怨》:“汉庭远嫁事堪悲,一曲琵琶双泪垂。异日空留青冢恨,从来薄命是蛾眉。”前三句重复前人咏昭君的悲恨旧调,尾句刻意规避传统怜昭君薄命的诗句,指出在女性社会地位低下的封建社会,红颜薄命是女性的共同命运。此外,还有许还珠《咏王昭君》:“关山明月马如飞,独抱琵琶诉恨时。从此和亲成故事,安边勋绩属蛾眉。”郭润玉《明妃》:“漫道黄金误此身,朔风吹散马头尘。琵琶一曲干戈靖,论到边功是美人。”这些咏昭君诗在“犯中求避”中赞扬昭君安边的伟大功绩,为富含幽怨的昭君出塞母题贯注了全新的意义。
2.翻案法
以“翻案法”论诗,最早见于杨万里《诚斋诗话》:“老杜有诗云:‘忽忆往时秋井塌,古人白骨生青苔,如何不饮令心哀。’东坡则云:‘何须更待秋井塌,见人白骨方衔杯。’此皆翻案法也。”[20]诗歌翻案是对熟悉的前人诗歌进行新颖化改造,实质上是回避熟悉的已有文本,追求陌生化,是一种不完全的规避,文本之间形成若隐若现的互文性关系。宋代诗人追求创新求变,“翻案法”在宋诗中较流行。周裕锴将翻案诗分为两种类型:“一种可称为‘反用故事法’……另一种可称为‘反用诗句法’”[21]。张静将其归纳为五类:一为对公众观念之翻案;二是对历史定论之翻案;三为用典类翻案;第四种为反用诗句法;第五种是反用成诗法[22]。历代咏昭君诗甚多,后人不易创新。运用翻案法是在传统题材中发掘新主题、表达新见解的理想途径。清代诗人在宋人已为毛延寿翻案的基础上,继续为和亲、远嫁和画师翻案,作出了更为新异、多样的评价。
(1)为和亲翻案
“唐代诗人对于和亲政策普遍持反对态度”[23],宋人咏昭君诗中“用大量笔墨来痛斥汉代的和亲政策”[10]。唐代戎昱《和蕃》对和蕃大加抨击:“汉家青史上,计拙是和亲”。“宁辞玉质配夷虏,但恨拙谋羞汉家”,南宋抗金名臣李纲《明妃曲》认为和亲是拙谋,是汉朝的耻辱。清朝推行满蒙联姻政策,诗人多对前代否定和亲之作“翻案”,歌颂和亲政策。“汉家议就和戎策,差胜防边十万兵”,清代郭漱玉《明妃》称扬和亲使边境安定和平。清代刘献廷《王昭君二首》其一:“敢惜妾身归异国,汉家长策在和亲”、清代吴光《明妃曲》“安边长策是和亲,白草黄沙满地春”,称许和亲为长策,都是为和亲翻案。
(2)为远嫁翻案
昭君远嫁匈奴埋骨异域是不幸的,但在清人看来,“远嫁”是化不幸为大幸。“画师若把黄金嘱,老守长门到白头”(方婉仪《次韵题明妃图》),远离汉宫是幸运的,可摆脱孤寂的命运。“汉使北来闻近事,昭阳赐死为当熊。几年残泪今朝尽,喜不当时赂画工”﹙贺裳《明妃辞》﹚离宫远嫁可免遭不幸的结局,是可喜的。“黄金若买毛延寿,不过寻常抱袴人”“驱车紫塞休嗟叹,作得阏氏冠九嫔”,周廷熺《昭君咏》认为,远嫁单于可以从普通宫女华丽转身为九嫔之上的阏氏。更重要的是,为国远嫁可以赢得不朽美名。“汉宫皆黄土,异域名不灭”(董文涣《昭君墓》),反李白“生乏黄金枉图画,死留青冢使人嗟”句之意,认为远嫁可以让昭君名垂青史。这些诗作从不同角度为“远嫁”翻案,认为昭君出塞是可喜可颂之事。
(3)为昭君命运翻案
“哀郁伤五内,泣泪湿朱缨”(石崇《王明君辞并序》)、“片片红颜落,双双泪眼生”(庾信《昭君辞应诏》),前人诗中的昭君是一位哀伤不已、以泪洗面的弱女子,清人一反陈言,赞美她为不平凡的奇女子、英勇功臣。如赵畇《明妃》:“十载呼韩塞下驯,娥眉也是汉功臣”、黄之隽《咏昭君》:“国重一身轻,辞宫便远行。有心驯汉婿,无祸到哀平。”吴雯《明妃》还把昭君塑造为远嫁的幸福女子:“环佩几曾归夜月,琵琶惟许托宾鸿”,一反杜甫“环佩空归月夜魂”和“千载琵琶作胡语,分明怨恨曲中论”的诗意,说昭君在匈奴生活得很好,未曾魂归故里,抚弄琵琶只是托鸿雁遥寄乡思,并无怨恨。
女诗人为昭君翻案,把其塑造成慷慨昂扬的女英雄、千载流芳的壮士。谢香塘《明妃》其二:“慷慨登车出汉宫,美人不愧是英雄。至今青草留荒冢,千古名垂绝域中。”诗中重塑昭君形象,柔弱的美人变为无畏的英雄,悲情别恨变为慷慨磊落。“大抵美女如杰士,见识迥与常人殊。春花不枯秋不落,要令青史夸名姝。”李含章《明妃出塞图》刻画出一个壮志凌云、才识过人的昭君形象。
(4)为画师翻案
“君王若补麒麟画,应为明妃惜画工。”鲍桂星《明妃》认为不仅不斩画师,还要惜画工。“枉却画工无罪死,谁传妾貌上麒麟?”吴光《明妃曲》为画工翻案,对昭君和亲有功但画像未上麒麟阁进行假设性翻案,立意较新奇。“蛾眉多少老深宫,知己由来是画工。青史留名非薄命,琵琶何用怨东风?”林炊琼《明妃》翻案太出格,把贪鄙的画工说成知己,未免不合情理。被唐人谴责、宋人谅解的画师,得到清代诗人的称赞。例如“留得蛾眉靖边塞,可知延寿是功臣”(吴荩《昭君》),欺君奸臣毛延寿被翻案变成了功臣,这种观点恐难以被人们接受。
为翻案出奇,清人在咏昭君时大做翻案文章。大部分诗篇切情合事,新意跌出,但个别作品只求标新立异而不顾是否合情理,难免如贺裳论翻案时所说“后人欲求胜古人,遂愈不如古矣”[11]。翻案法“既体现了对前人作品的重视和学习,又显示出超越前人的创新意识”[21]。翻案诗表面上与前人的作品相背离,实则是对旧作的翻新,仔细分析就会发现其中的互文性关系。
在文学的发展过程中,述与作、通与变、模仿与创造等创作方法,在相互矛盾对立中融合统一,共同推动文学的发展。程千帆先生论模拟与创造时曾云:“今作与古作,或己作与他作相较,而第其心貌之离合:合多离少,则曰模拟;合少离多,则曰创造。”[24]据此看清代咏昭君诗,则多创造性诠释与新异化解读。其中的创造主要通过“离”(即“避”)的方式实现,“犯中求避法”是合少离多,“翻案法”则是不完全的背离。“离”(即“避”)也是互文性的一种形态,背离之作与古作或他作之间存在互文性关系。
有学者以和亲是非主题为例,将清代昭君诗的创新归结为六个方面:“1.穹庐胜掖庭;2.和亲建功勋;3.画图上麒麟;4.靖边愧卫霍;5.彰天理之公;6.议人情之私。”[1]虽然分析细致深入,但只谈到清代昭君诗的一个侧面。通过上文分析,可看出清代昭君诗的新变,主要有以下几个方面:
清前吟咏昭君的诗歌普遍批判和亲,清代昭君诗转化为赞同和亲。“两宋题咏和亲之是非,喜谈‘尊王攘夷’;满清入主中原后,却忌讳‘夷夏之防’。”[1]为加强统治,清政府还大兴文字狱,因而诗人对涉及民族斗争的内容相当敏感,只能迎合统治者的观点赞同汉匈和亲。唐宋、元代昭君诗中反对和亲之作已多,清代诗人要开拓创新,只能通过为和亲翻案出新,和亲之是非主题也由批评和亲转变为歌颂和亲。
清代昭君诗转化了前代作品中的“悲怨”主题,不再哀叹其不幸遭遇,而是大力赞扬其功绩。自宋人为远嫁“翻案”以来,后人多沿着“翻案”的思路创作,昭君诗中的悲怨主题逐渐转化,至清代转变为赞颂昭君对汉匈之间的和平友好做出的杰出贡献,昭君诗的基调由“昭君怨”转变为“昭君颂”。
清前昭君诗的创作主体多为男性,女诗人创作的昭君诗极少。清代女性文学繁盛,出现了大量女性咏昭君诗。这些诗作一反悲怨传统,盛赞昭君功绩。女诗人异口同声称颂昭君,不仅出于女性之间的同情,也有对在男尊女卑的封建制度下为女性扬眉吐气而产生的敬仰之情。清代女诗人咏昭君题材,在旧题中出新意,不仅是女性体验的深化,而且“站在女性主体立场上,赋予女性更多自信心的作品数量明显增多,显示出女性不让须眉的豪情”[25],可看作是女性话语的崛起,也流露出深闺中的女性渴望能与男性一样实现抱负的愿望。
“文变染乎世情,兴废系乎时序。”[26]清代昭君诗的新变,受到清朝特殊的时代背景、文化环境的影响,是文学自身发展演进的结果,也与规避手法的运用有关。“犯中求避法”和“翻案法”的运用,使清代昭君诗和前代作品之间形成隐性互文性关系,也带来了清代昭君诗的新变。