五四运动时期知识分子的主体觉醒与社会动员

2020-03-03 14:02李锟鹏
柳州职业技术学院学报 2020年2期
关键词:五四运动知识分子马克思主义

李锟鹏

(广西民族大学,南宁 530006)

2019 年是五四运动100 周年,五四运动作为新、旧民主主义革命的分水岭,已经成为一个影响中国近代史的重要符号和标志性节点。“回顾五四运动的百年史,是东方巨龙醒过来、站起来、强起来的历史,同时也是中国人民解构——建构信仰的历史。”[1]五四运动的重要之处就在于它在中华民族生死存亡的危机之时培养了一批中国先进的知识分子,这些知识分子集旧学、新学之所长,集知识宣讲与社会活动能力于一身,在斗争和实践中坚定了马克思主义的信仰,逐渐担负起了“唤醒中国”的历史重任。

一、知识分子觉醒的原初语境

马克思曾经说过,“一切划时代体系的真正内容都是由于产生这些体系的那个时期的需要而形成起来的”。[2]20 世纪的中国是伴随着中华民族的不断觉醒而发展前进的,梁启超先生较早关注这个问题,曾把“国人觉醒”作为中国近代史的线索,并且划分出了中国近代的三个阶段,第一阶段是以清廷主导的洋务运动为主要内容的“同治中兴”时期,第二阶段是资产阶级改良派和革命派掀起的维新变法和辛亥革命时期,第三阶段即为马克思主义广泛传播的五四新文化运动时期。[3]“民众觉悟”和“国家觉醒”是近代中国面临的首要问题,中国先进知识分子自我觉醒之后开始了对理想国家的憧憬规划和对民众公民意识的启蒙。法国思想家阿尔都塞的“主体询唤理论”认为,“教育、文学、媒体、艺术、宗教、伦理道德等意识形态国家机器能使个体意识到自身的主体性,意识形态的功能和目标又借助主体得以发挥和实现。”[4]五四运动时期的中国先进知识分子在意识形态宣教过程中是主客同体的,它们既是民族存亡之际被思想启蒙的对象,又是利用意识形态国家机器唤醒其他知识分子和普通民众的中坚力量。五四运动的主体觉醒从先进知识分子开始,逐步扩展到学生、工人、商人、农民等各个阶层,五四运动的覆盖面和影响力不断延伸,在这一过程中,部分先进知识分子、工人与青年学生逐渐成为坚定的马克思主义者。

二、主体觉醒:五四运动时期知识分子的憬悟

民族思想在近代中国是一种充满魔力的意识形态,自鸦片战争至新中国的成立,有一种主流意识形态始终未变,那就是“民族意识”。在国家民族危亡之际,救亡图存的民族意识能超越阶级立场的分歧,成为先进知识分子和全体国人蓄力抗争、奋发图强的原动力。

(一)内忧外患中寻求身份认同的触动

自1840 年鸦片战争以来,面对西方列强和殖民势力的侵略,中国传统的政治、经济、文化均收到了严重的冲击,中国进入了一个被动应变的半殖民地半封建社会。“死而未僵”的清廷还企图做最后的垂死挣扎,利用清王朝法令、军事力量等暴力性的国家机器和封建伦理观念压制国内的新生力量,派李鸿章围剿太平军、张之洞镇压捻军,保守派和筹安会“以祖宗之法不可变自居”,竭力维护帝制,“百日维新”的失败标志着传统知识分子一系列救亡图存尝试的彻底破产。“五四新文化运动是中国人民应对西方列强步步紧逼和清廷软弱无能之态下被动应变的一个高峰,是中华民族潜力的极大迸发。”[5]清政府废除科举制的改革使得中国知识分子失去了传统的通过科举考试获取显赫政治身份与地位的进阶路径,同时,又面临留洋学生等新兴群体的冲击,中国知识分子对自己的身份认知陷入尴尬的境地。“袁世凯的复辟,加速了进步知识分子与封建意识形态和旧文化的彻底决裂。”[6]陈独秀、李大钊、胡适、鲁迅等思想界的新秀开始通过一场浩荡的思想革命来摧毁以儒学为核心的封建意识形态。“五四新文化运动不同于之前的那种有心无力的改革和小修小补的革新,它是在以一种全新的文化观念去取代那停滞不前的旧传统和旧道德。”[7]

(二)中华“元典精神”的启迪

“‘元典精神’是指一个民族进入文明时代以后,文化学者对世界(宇宙、社会、人生)本质规律进行深层探索的文化积淀,是炎黄子孙的传统民族精神,原创性与创新性是元典精神的显著特征。”[8]中华元典精神是中华民族在“轴心时代”①的产物,随着历史的变迁其内涵也在不断地丰富,中华元典精神的作用机制表现在特定历史时期其潜在的元典力量被激发,并通过知识分子对其进行创新性的发展、创造性的转化。在近代的民族危亡之中,中华传统的忧患意识、华夷之辨、民族意识、“士志于道”等元典精神被唤醒,“中国先进知识分子籍助部分元典精神的‘复归’,此‘复归’非彼‘复古’,对传统元典精神进行转换与重铸。”[9]五四新文化运动的领袖人物莫不具有元典精神的特质,陈独秀师承顾炎武,深谙儒学、训诂音韵,蔡元培国学造诣深厚,24 岁就曾考中进士,被授翰林院庶吉士。五四运动的先进知识分子均是在中国传统文化熏陶之下成长的,因而在对封建礼制的批判中能击中要害,在对民主与科学的呼吁中能有所依凭,先进的知识分子师儒家而反儒学,以中华传统的思维方式去宣扬马克思主义,以大同社会为蓝本宣扬“各尽所能、物产丰饶”的共产主义,实现了近代文化的更新重塑与意识形态的观念转型,拉开了马克思主义中国化的序幕。

(三)由“西化”到“师俄”的价值选择

西学东渐是影响近代中国社会思想变迁的一个主要因素,知识分子面对日益严峻的国际国内危机与民族衰亡之势,从学习器物开始,意在“师夷长技以制夷”,甲午战败使得洋务派“自强、求富”的愿望落空,“资产阶级立宪派和革命派你方唱罢我登场,君主立宪之改制仅持续百日、民主共和之体制亦被袁世凯所颠覆。”[10]西方的技术、制度皆不能救国民于水火,“这一时期中国知识分子的思想是中西方各种思潮的大杂烩。”[11]中国的知识分子再一次陷入迷茫,苦思救国、救民良方。1917 年十月革命一声炮响给迷茫的中国知识分子带来了新的希望,开启了对“非西方式”现代化模式的向往,陈独秀、李大钊等凭借自己的理论敏感,开始了从“西化”向“师俄”的思想范式转变。《庶民的胜利》《我的马克思主义观》《布尔什维主义的胜利》等论著相继发表,“剩余价值”“唯物史观”“共产主义”“劳工专政”“阶级斗争”等马克思主义思想精髓逐渐被引入中国,中国先进知识分子开始用无产阶级的世界观思考国家命运和探索民族解放的道路,开始把马克思主义当做思想理论武器去拯救中华千年未有之变局,李大钊曾预言“试看将来的中国,必将是赤旗的世界。”[12]

三、主体召唤:五四运动时期知识分子的思想启蒙

五四运动时期,以宣讲马克思主义对国人进行思想启蒙的队伍,是在李大钊、陈独秀的影响下,逐层递增、不断发展的。其主体力量基本形成之后,便开启了“三位一体”的意识形态话语宣讲模式,在批判现实与构建未来中深化普通民众对马克思主义的认知。

(一)召唤主体:多层格局的形成与稳定

1891年,李提摩太担任广学会②的总干事,因其主张宣扬殖民主义奴化思想,在其译著中首次以批判性的视角把马克思主义引入中国,但未能引起广泛关注。马克思主义真正开始传播是在留洋归来的陈独秀、李大钊等早期理论精英中,他们是宣扬马克思主义的第一层主体力量,陈独秀曾讲到,“只有西洋人拥护的德先生、赛先生可以救治中国政治上、道德上、思想上的痼疾。”[13]第二层力量是第一层主体召唤出的进步青年知识分子,如瞿秋白、毛泽东、周恩来、恽代英、邓子恢等是在李大钊、陈独秀与其它社会思潮的交锋中逐步成为拥护马克思主义的“文化生力军”,逐步成为推进马克思主义中国化进程的核心力量,也正是在他们的影响和感召下,第三层力量——无产阶级作为独立的政治力量开始登上历史舞台。三层主体力量格局也不是一蹴而就形成的,期间也经历了分化、裂变,早期理论精英也有曾追随改良主义者,转向自由主义者,由于早期宣传马克思主义的群体成员复杂,在介绍马克思主义时“各取所需”,难免断章取义,随意性较大,再加上大多成员都在中华传统文化浸润之中成长,也制约其对马克思主义的深入理解和传播。但随着无政府主义、自由主义、空想社会主义、社会民主主义、实用主义等论战的深入,马克思主义的理论优势渐趋明显,多层渐变的传播主体格局也渐趋稳定。

(二)召唤主题:批判现实与建构未来

“破旧”与“立新”是五四新文化运动的一大特色,“破旧”即以彻底的革命性批判旧制度、旧道德、旧文化。一方面,“破旧”为立新之“前提”。陈独秀曾分析道,“吾今庸偌之国人,畏惮思想之变革如蛇蝎,故虽经洋务、立宪、共和之易变,皆虎头而蛇尾,盘踞国民根深蒂固之孔学旧理诸端,莫不积污藏垢,腐蛀层张。”[14]洋务派、维新派、革命派的改良和政治运动皆因没能触动儒家思想的根基而以失败告终,五四运动主体以批判“三纲五常”的孔学礼教,撼动其支配旧国民之主流意识形态地位乃为唤醒国民的首要举措。另一方面,“立新”为“破旧”之最终归宿,“立新”即传播新思想与构建未来社会的美好蓝图,“导引国人从思想观念上体悟现存国体之弊病,崇尚未来先进政治与社会构架。”[15]中国先进知识分子通过设立“新中国”、“新自我”之先导目标来召唤国人。其一为“新中国”,“进步知识分子勾勒出了一个既具有鲜明的中国世俗特性的乌托邦式的想象共同体,又兼具共产主义特征的理想社会——大同世界。”[16]李大钊曾指出,“当下世界进化之轨迹,皆通世界大同之通衢”,将民族性与世界性相结合融入对未来国家的构想。其二为“新自我”,早在新文化运动初期,陈独秀、李大钊就曾明确指出,自我应为公民的自我和爱国的自我的统一体,“今世为世界再造之初,中华新造之始。弃陈腐之我,迎活泼之我;俾再造之我适于再造中国之新体制,再造之中国适于再造世界之新潮流。”[17]

(三)召唤路径:“三位一体”的意识形态话语宣讲

“意识形态国家机器的优势在于它能开辟一个社会现实矛盾展开的领域,并且在辩论斗争中使一方占领对方的阵地。”[18]不同于传统的官僚士绅阶层,五四时期先进知识分子的阶级立场决定了他们缺少政治上的斗争优势,他们必须发展自己的“代言人”。因此他们探索出了办报刊和出版机构、成立学会社团、兴办新式教育这个“三位一体”的意识形态宣讲路径来传播和巩固马克思主义话语权。

首先,报刊和出版机构方面。20 世纪国内排名前三的出版机构——中华书局、商务印书馆、世界书局都是在这一时期成立。③它们在出版翻译世界马克思主义系列名著,编辑印制新式教科书方面做出了重要的贡献,《共产党宣言》《国家与革命》《社会进化史》《社会主义从空想到科学的发展》《史学要论》等理论巨著的中文版皆成书于此。在1917—1921 年期间,国内新开办的刊物有1000余家,代表性的有;《湘江评论》《觉悟》《时事新闻》《少年中国》《互助》《新青年》等。这些出版物在马克思主义的传播中承担“介绍——沟通——论战——召唤”[19]等功能。其通过翻译引进新思想,架起了中西方沟通的桥梁,通过批判现实及与其他思想流派的论战,引导民众舆论,启迪主体核心层外的社会力量,扩大了马克思主义的传播范围。

其次,新式教育机构方面。“学校等教育机构在任何时代都是意识形态发挥作用的主体桥梁。”[20]创办新式学堂传播新思想始自戊戌运动,1905 年科举制的废除,全国范围内纷纷成立新式书院,仅1905—1920 年间,中国共设立87 所新式高等教育机构,1919 年后,在进步知识分子的推动下,学术性和大众化的演讲也都异常活跃,杜威、罗素等人也都先后来华演讲。新式学堂的教育使新式学生虽未留洋而贯通中西,为中国共产党的成立培育了规模巨大的先进知识分子的群体基础。

最后,学会和社团方面。“致力于研究新知识、传播新思想、评论时政的进步知识分子和青年学生基于探求国家和民族出路的热忱而自发形成的民间研究会、学会、社团等组织形式,掀起了‘主义大众化’的潮流。”[21]据相关数据记载,仅1919 年北京地区兴办注册的社团、学会就高达281个,全国各地各地都涌现出了一批极具影响力的优秀社团,如毛泽东领导创办的湖南新民学会、李大钊领导创办的北大马克思主义学说研究会、恽代英领导创办的利群书社等。“社团不但以分工互助的形式进行‘波尔失委克主义’(即布尔什维克主义)理论的基础研究,并且以‘增进民智、唤醒民心’为宗旨,深入农村、矿山、街头、庙会去演讲。”[22]使马克思主义不仅在青年之中流传,而且在全社会范围内进行马克思主义大众化的生动实践。

四、主体行为:五四运动时期知识分子的社会动员

五四运动时期知识分子觉醒之后,不仅停留在对工农群众精神层面的思想启蒙,而且通过情感激发与行为示范对广大工人、农民进行广泛的社会动员,从而激发最广大无产阶级的革命斗志。

(一)动员对象:普通工农群众

近代中国的历次改良和革命运动,知识分子都是最先觉醒的群体,五四运动时期亦然,普通大众作为被动员、被召唤的客体。在西方思想史上,对“知识分子”的认知虽有所差异,但基本趋于统一,都认为“知识分子”是博学明理、批判权贵、守护正义之人。“大众”“群众”等词则始终饱含贬义,尼采曾多次形容普通大众为canaille(愚民),法国社会心理学家勒庞则是最早在其著作《乌合之众》中对“大众”进行了系统而且完全负面的评价,“粗鄙、盲动、无知、从众、易变”是其笔下的大众形象。但是在马克思的阶级斗争语境里,“大众”是一个虽处于社会最底层,但积极进步、不断革新的先进阶级,“大众”的内涵被马克思彻底的改变。俄国十月革命的爆发,提升了“大众”等词汇在汉语语境里的地位,李大钊在其文章中讲到“Bolshevism(布尔什维主义)实则乃是一种群众运动。”[23]自此,“群众”一词真正在中国大地流传开来,毛泽东也曾说过,“在近代的民主革命之中,知识分子总是能率先觉悟,然倘其不和工农群众相结合,终将一事无成。”[24]在辛亥革命之前,中国的工人阶级不过50余万人,虽有参与反帝反封的革命斗争之人,但其只是农民阶级和资产阶级的从属阶级和追随者,没有真正扛起革命的大旗,五四运动的爆发,工人阶级才真正登上中国政治舞台,并且在五四运动的高潮阶段,在上海发动了席卷全国的大罢工,真正成为革命的主力军。

(二)动员方式:情感激发与行为示范

五四运动中,先进知识分子主动给挑起了动员社会各界的重担,其通过情感激发与行为示范获得与动员对象在认知上的共识和情感上的共鸣。讲演团和免费夜校是五四时期进步知识分子开展情感动员的一大创举。北大学生邓中夏发起的“平民教育演讲团”是其中的杰出代表,该社团走出学校,向不识字或文化水平低的农民、工人宣传科学常识、民主制度、爱国精神以及通俗的马克思主义知识。廖书仓在北京创办的长辛店劳动补习学校、湖南的毛泽东创办的工人夜校、失学青年补习班等均采用白昼两班倒的形式授课,白天为工农子弟上课,夜里为工农学员补习,他们在除了教识字之外,还利用各种方式灌输马克思主义思想,如教唱根据国情创作的革命歌曲,“北方吹进十月的风,工人农民太苦情,无产阶级要奋起,反抗压迫我劳工,不愿再做牛和马,镰刀锤子去进攻,赤旗一扬贼心惊,铁锤一举山河动,工人农民团结紧,冲破乌云迎天明。”[25]除了讲演团与夜校的宣讲,青年知识分子还充分利用一切机会进行动员,胡同小巷、田间地头、公园菜场等公共空间都有他们的身影,他们还走上街头进行游行示威与社会请愿以博取政界、商界以及其他社会知名人士的支持,他们的动员果然取得了成效,“数以万计的工人、农民、商贩竟然破天荒地开始谈论起国内外的政治与时事,开始忧思民族未来之去向,这些青年斗士的动员超越了近来历次革命刺激也不曾达到的效果——中国人终于真正觉醒了。”[26]

注释:

①德国哲学家、历史社会学家雅斯贝尔斯在《历史的起源与目标》中把公元前6 世纪前后中国、印度,西方等地区人类文明的大跃进、大突破称为文明的“轴心时代”。

②广学会为1887 年西方基督教传教士在华创立的出版机构,编译出版了2000余本西方书籍,涵盖神学、政法、科学、史地、商业、文学、理化等门类,在晚清对知识分子颇有影响。

③商务印书馆成立于1897年,中华书局成立于1912年,世界书局成立于1917年。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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