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 汉民族” 是怎样“ 炼成” 的?
——读徐杰舜《汉民族史记》

2020-03-03 11:33
贵州民族研究 2020年7期
关键词:雪球人类学史记

王 华

(南京邮电大学 社会与人口学院,江苏·南京 210023)

徐杰舜教授是中国人类学发展的重要推动者,在推动人类学的本土化研究中发挥了重要作用[1]。回顾人类学的发展历程,我们看到,严格意义上的人类学在100多年前的西方社会中诞生,是伴随着近代资本主义的崛起而发展起来的,至于舶来中国却才是20世纪初的事情。在一批批留学西方的人类学者共同的努力下,人类学在中国取得了长足的发展和进步。继早期留学西方的人类学者的学术步履,国内诸多学者纷纷将学术目光转向人类学领域。其中,历史学专业出身的徐杰舜教授是人类学本土化的最初开拓者和实践者之一[2]。从最初的探索开拓到如今的硕果累累,他集人类学、民族学、历史学、民俗学、语言学等学科方法,历经数十年的不懈努力,最终将汉民族的历史发展、族群性质、文化风俗、迁徙流动等研究成果呈现给学术界,鲜明生动地演绎了为推动汉民族的人类学研究而鞠躬尽力的先驱者形象。

翻开这部宏伟巨制的《汉民族史记》 (九卷本)[3],我们眼前浮现出一幅波澜壮阔、气势恢宏的中华民族多元一体的历史画卷,生动展现了作为主体与核心的汉民族勤劳勇敢、刚强坚毅、才智聪慧、凝聚奋进、生生不息的5000年履迹。这部523 万字的巨著,是徐杰舜教授在长达半个世纪的学术“长征”中,持之以恒地致力于汉民族研究的集大成果。本文的题目使用了“炼成”一词,不仅形象地展现汉民族在5000年的历史长河中形成和发展的卓绝过程,也呈现著者本人在时空切换中矢志不渝、不忘学术初心的心路历程。在其学术生涯的百转千回中,著者能够一以贯之地对汉民族研究孜孜追求,本身就是对“炼成”二字最贴切的诠释。当然,更重要的是,作为一个学术界的晚辈,笔者结合著者先期众多作品的精要,尽最大努力研习领会这本集大成之作,深感《汉民族史记》从局部分析到整体提升精进所呈现“炼成”历程的应有之义。

一、时空切换中的学术初心

从人类学在中国发展的履迹来看,人类学经历了上世纪20年代的奠基阶段,上世纪30、40年代高歌猛进的发展年代。然而,在上世纪50年代后期中国人类学渐渐走入低谷,到上世纪70年代末为止,人类学始终处于沉寂、停滞的阶段。直到上世纪80年代,人类学才迎来了恢复和发展的曙光。时代潮流不经意的跌宕却给学科的发展带来了巨大起伏。同样,时代的一粒灰尘落到个人头上却是一座山。然而,尽管时空不断切换,徐杰舜矢志不渝、不忘学术初心的治学精神,却在百转千回中此心不越、持之以恒。

1961 年高考之后,他被莫名地改派录取到中南民族大学(时为中央民族学院分院) 历史系,不太情愿地走进了民族院校[4]。甫一入学,除了强烈地感受到了那些少数民族文化所带来的震撼之外,别无其他印象可言。原本,他报考的是武汉大学哲学系,憧憬着有朝一日能成为一位哲学家,但此时像被浇了一身冰水,凉到了心里。尽管没能读成理想的哲学专业,但他却又是幸运的,因为他遇到了中国著名的民族学家岑家梧教授。岑家梧为人治学的精神深深地吸引着他,渐渐地将他引上了学术的道路。作为我国早期著名的人类学、民族学家之一的岑家梧,曾东渡日本留学,师从松村僚教授从事体质人类学研究。在短短的54年人生中,岑家梧写就了大量有分量的学术著作,其中在日本学习期间就完成了《史前史概论》《图腾艺术史》 《史前艺术史》 三部著作。回国后,他先后出版了《西南民族文化论丛》 《中国艺术论集》等专著,以及《中国图腾制及研究史略》 《西南种族研究之回顾与前瞻》等诸多论文。这些著作和论文奠定了他在人类学、民族学中的地位,因而学界素有“南岑北费”[5]之说。

先师治学方法中的中西方学术交叉视野、多学科研究方法的比较与综合,以及对国内少数民族的开拓性研究,深深地影响了徐杰舜。在大学读书期间,徐杰舜通过努力阅读学习,领悟了岑教授关于人类社会从原始氏族、部落向农业社会、工业社会转型这样一种社会进化变迁的观念,并与师兄彭英明合作了《试论从部落到民族发展的历史过程》一文,在他的学术脉络中首次提出了“汉民族是在部落的基础上逐渐形成的”[6]观点。在初步得到学界认可、正准备在民族史研究中大显身手的徐杰舜,再一次被命运捉弄。在大学毕业时,本应分配到北京民族画报社工作的他,却又阴差阳错地被划到浙江武义县任中学教师。尽管理想与现实的差距令他再一次体会到时代的立场对个人人生道路的影响,然而,来到了地方工作的徐杰舜并没有因为命运的多舛而消沉,恰恰是当地的风俗习惯唤醒了深埋心底的学术热情。

在参加农业劳动期间,他有心搜集了大量的武义地方风俗资料,利用当年在大学期间学术训练的基本功底,写就了当地文化史上开创性的《武义风俗志》一书。之后,他利用业余时间收集第一手资料,并受邀参加了《金华地区风俗志》的编撰工作。其间,出身于民族史专业的徐杰舜,在分析少数民族风情与汉族风俗异与同的过程中,已经意识到了泱泱汉民族竟然没有一部专门的民族史著作的窘况。况且,当了解到美国、日本、俄罗斯等西方学术界开始关注研究汉民族,他不愿看到“汉族在中国,而汉民族研究在国外”的现象出现。因此,在时不待我的紧迫感和舍我其谁的使命感召唤之下,他暗自立下了为汉民族树碑立传的学术宏愿。为了节省经济开支,他搭乘往来浙江与上海的货车,赴上海图书馆收集汉民族的研究资料,白天抄写资料、夜晚在上海亲戚家的地板上将就过夜。在上海的几十个日日夜夜里,他翻阅了将近60本专著,制作了3000多张资料卡片。值得一提的是,他的勤奋感动了他的儿子。据说他儿子为此写了一篇题为《为事业而拼搏》的作文,文中提到“每次我半夜朦朦胧胧地醒来时,他还坐在那里,光着的后背或那裹着件大军棉袄的背影我永远也忘不了,永远,永远”[4]。

由于对民族研究的坚定与无悔,他于1985年从浙江武义辞职,来到了广西民族大学专门从事民族史学的研究,以谋求新的更大发展。经过20多年的潜心研究,被誉为“汉民族研究的奠基之作”[7]的《汉民族发展史》,以及《汉民族风俗史》《中国汉族》 《雪球:汉民族的人类学分析》等著作陆续面世了。这是对他数十年来辛勤付出的回报和学术肯定。

在这些汉民族的研究著作中,徐杰舜师承岑家梧的研究风格,倾向于多学科交叉与综合的研究取向。他一直坚信岑师关于“中国文化的唯一出路是综合”的观点,始终坚持在多学科的交叉中融合、在比较中综合的方法,不仅擅于将人类学、民族学、历史学、语言学、宗教学、民俗学、艺术学等学科方法综合起来思考问题,而且将一个民族的文化置于多民族文化的视野中去比较考察,最终在论著中呈现出整体论、结构论、系统论、过程论的统一,无论是最初的《汉民族历史和文化新探》 (1985 年)、 《汉民族发展史》(1992年),还是《雪球:汉民族的人类学分析》(1999年)、 《中国汉族》 和《中国汉族通史》(2012年),抑或是现在摆在我们面前的九卷本的《汉民族史记》 (2019年)。而且,徐杰舜注重研究的历史纵深感,认为应当对各地的民族历史进行研究才能认清文化发展的脉络,总结文化整合与变迁的规律,并指出了中华文化的产生是各民族文化汇聚提炼而成的看法,从而为他日后顺理成章地提出中华民族由各民族融合而成的统一体的重要观点奠定了逻辑基础。

在人类学本土化的问题上,徐杰舜继承了岑家梧关于“建立一种中国人类学和民族学,在观念、方法和内容上都与西方的民族学有别”[8]的观点。在研究中国各民族时,他反对不加甄别地使用西方学术中的概念和理论,并大力倡导人类学和民族学研究的本土化。这在西方学者看来似乎不必如此大费周章。在他1998年到访华盛顿大学(西雅图) 人类学系时,曾遇有美国学者对本土化提出异议,他们觉得学术研究应当抛弃地理界限的区隔。徐杰舜从自己的学术理念出发,并结合一些人倾向于套用西方概念和理论对标中国议题的现象,向美国同行解释了这是不得已而为之的倡议,因为这样做可以更多关注中国本土中的丰富多彩的地方性知识和文化资源[1]。这些观点先后体现在《汉民族发展史》 《从多元走向一体:中华民族论》 《雪球:汉民族的人类学分析》等论著之中,以自己的学术研究践行中国化的学术理念。

半个世纪的时间对于个体生命而言是漫长的,它会消弭一个人的斗志、磨平一个人的棱角,更何况在这段时间中人生轨迹还发生了数次不以主观意志为转移的变动。然而,徐杰舜却并没有因时运起伏而湎于世俗消极沉沦,在研究汉民族的学术“长征”中,他的斗志始终是昂扬高亢的。在人生的百转千回里,他依旧保持矢志不渝、不忘学术的初心,最终卓有成效地在汉民族研究领域里开创了一片天地。

二、民族与汉民族的研究

提到民族研究,不得不论及对民族概念的界定。如何定义、认识民族,不仅有助于我们识别对象及其性质特征,把握研究的领域与范围,而且能够帮助我们在研究中合理选择有效的方法论。事实上,人类社会除了依照性别、肤色、血缘和年龄等生理性因素分群之外,还常常根据语言、地域、文化、风俗、宗教、阶级、职业等社会性因素进行分类,因而形成了人类社会中的各种各样的社会群体。按照西方学者的看法,民族作为人类社会发展过程中出现的以政治为基础而形成的群体及其身份认同,是“社会发展到资产阶级时代的必然产物和必然形式”[9](P75)。在近代工业革命之后,资本主义生产方式在西方社会占据主导地位。对人力资源的需求和对生产资料的渴望,迫使一国之内生活于乡村地区的人口转移到城市出卖劳动力,以谋求生活,导致原先传统社会中的亲属关系分崩离析。同时,国内资本主义的发展与海外殖民主义的扩张,要求建立一种新型的社会关系,包括个体意义上的独立、自由和平等,群体意义上的共同文化和现代观念,以及政治法律上的意识形态和体制认同,以更好地满足于资本主义发展的内在要求[10]。因此,民族的形成反映了历史的过程性和共同体的政治性,对民族的认识涉及到如何把握这个共同体、怎样阐释与民族有关的主义、理想、价值和目标。

然而,民族的概念是民族研究中争议最大的问题,正如查尔斯·蒂利(Charles Tilly) 所言,民族是“最令人迷惑和最有倾向性的术语之一”[11](P6)。学术界对此也是众说纷纭。比较有代表性的有两种观点,一种是突出民族所具有的语言、宗教、风俗、领地、文化和制度等共同性特征,从客观具体因素的角度强调了民族的基本特征,认为“民族是人们在历史上形成的一个有共同语言、共同地域、共同经济生活,以及表现于共同文化上的共同心理素质的稳定的共同体”[12](P61)。但是,美国社会学家布鲁贝克(Rogers Brubaker) 却认为,将民族视为一个恒久而牢固的实体,这也许是危险的做法[13]。而另一种观点强调感受、想象、情感和意志等主观因素,认为民族“是一个想象的政治共同体”[14]。尽管两者都挑选出某些理解民族的重要要素,但还是不够穷尽全面。而且,上述的民族概念源自于西方学者的理解,与中国汉语中理解的民族概念不尽相同。中国的民族概念不但包括了上述西方学者所作的界定意义,同时还融合了族群和国族的涵义[15]。事实上,民族概念之所以令人迷惑,盖因民族现象的复杂、多样而又多变。一个事物的概念能成为学术术语,除其本身的“能指”与“所指”之外,还在于它具有在具体分析语境中的规定性、约定性与可操作性。民族的概念同样如此。一个标记有地域性、历史性和政治性特征的共同体,既保证了使自身形成群体的认同,又能够在社会历史情境下为了资源、利益和诉求而发生某些分化或变迁。而且,对于不同的人群而言,民族的定义会因为政治、历史、经济、文化、制度、战争、殖民、迁徙等因素的影响而导致各自的理解有所不同。这也是为什么上述所提到的客观标识论和主观想象论,往往都不太能够说服对方的理由所在。

如何跳出两种观点的思维局限,进而对民族有突破性的分析研究,考验着学者们的智慧。其实,很多学者已经意识到了问题所在,并为此而积极努力。史密斯(Anthony D. Smith)曾总结了两种途径,要么将民族置于民族主义之中去理解,要么超越既定的意识形态,将民族设定在民族主义意识产生之前的情境中来理解[10](P11)。而社会人类学家盖尔纳(Ernest Gellner) 认为民族可以借助共享的文化和成员的互认来分析。并且,他建议“在使用这一术语讨论这个问题时,不要企图下正式的定义,不要探讨文化起什么作用,或许是最好的方法”[16](P9-10)。事实上,布鲁贝克早在若干年前便主张,从共同体的能动性与对象化的角度指出“民族是一个实践的范畴”[13](P21)。对此,从事汉民族研究长达50多年的徐杰舜深有体会。他认为中国汉民族是在长期历史条件下形成的特殊民族,强调民族并非是固定不变的“物”,而是一个在历史条件、社会情境与群体关系之中,通过能动性的实践才得以不断形成、定型、变迁与发展的过程,从而睿智地跳脱了上述的纷争。而且,徐杰舜认为,汉民族形成的特殊情况与世界其他地方的民族有所不同,特殊的历史和社会条件迫使汉民族在秦汉时期与其他少数民族持续互动,并形成了强烈的自我意识和群体认同,进而促成了汉民族这个共同体的诞生。由此可见,汉民族的形成与西方近代资本主义崛起关系不大,但这并不否认以汉民族为主体与核心的中华民族作为一个整体的存在不受西方的影响。因此,“汉民族形成的特殊道路,从而一举突破了民族只有在资本主义上升时期才能形成的教条式的框框,不仅为正确认识和研究汉民族开辟了新的道路,也是对马克思主义民族理论的一个重大发展”[17](P25)。

正是基于国际学界的研究趋势和学术的脉络,徐杰舜将早年“碰撞”到的民族文化经历作为自己志业的起点,全身心地投入到汉民族研究之中。然而,在数十年之前,学界鲜有学者专门从事汉民族的研究,“这种情况与汉民族在世界民族中的地位和作用是极不相称的”[18]。在1985年,徐杰舜预见性地写下了一篇小文《汉民族研究刍议》,刊发在《光明日报》理论版,不仅向外界发出了加强汉民族研究的倡议,而且也给自己树立了目标。事实上,费孝通早已注意到这个问题了。他曾在《迈向人民的人类学》中给出了一些说明[19],并在1988 年发表的《中华民族多元一体格局》讲演稿中,多次提到了汉民族的历史、性质、地位,以及进入21世纪以来的重大变化与趋势。在2000年的国际汉民族研究学术研讨会上,费孝通就此还作了《关于汉民族研究的一些想法》 的发言,“当时(1957年),我已感觉到中国的民族研究必须包括历史上影响最大和人数最多的汉民族在内”[20],从而进一步推动了对汉民族和少数民族进行“平行”的研究。毫无疑问,在与费孝通的多次交往中,徐杰舜获得了学术的肯定和精神的鼓舞,并获赠费老的亲笔题字“要重视和加强对汉民族的人类学研究”,同时也得到了来自林耀华、李亦园、乔健、容观琼、郝瑞(Stevan Harrell)、冯天瑜、钱宗范、杨圣敏、郝时远、范可、周大鸣、赵旭东、陈志明、萧凤霞等一大批学者们的支持和帮助。在数十年的努力下,汉民族研究不断开花结果。有会议为证,自1987年“全国首次汉民族研究学术讨论会”开始到2018年止,以汉民族研究为名的学术会议前后召开了十多届,其间还成立了“中国民族学会汉民族分会”[21]。作为汉民族研究的开拓者、践行者与推动者,徐杰舜功不可没。

三、集大成的《汉民族史记》

司马迁《史记》的问世绝非一蹴而就,徐杰舜《汉民族史记》的著成也并非一日之功。徐杰舜曾将他的汉民族研究历程,比作一场跑了半个多世纪的马拉松,而且是在崎岖小路上不断攀登研究高峰的过程。自《汉民族历史和文化新探》(1985年)、 《汉民族民间风俗丛书》 (1990年)问世以来,汉民族研究才得以发凡起例;到《汉民族发展史》 (1992年)、《雪球:汉民族的人类学分析》 (1999年) 的出版,汉民族研究的不断精进;再到《汉族风俗史》 (2004年)、《中国汉族通史》 (2012年)、 《中华民族史记》 (2014年),汉民族研究顺利实现了“三级跳”,这充分展现了徐杰舜“建构历史人类学研究的新范式”[22]的砺琢之艰。如今摆在我们面前的《汉民族史记》(2019年),让我们再一次深切感受到徐杰舜的汉民族研究并非一蹴而就的偶成之作,而是积跬步、集大成的升华之作。

基于对各民族历史、形成与发展轨迹的把握,以及对汉民族研究的理论思考,徐杰舜提出了汉民族研究的“雪球理论”,从隐喻的角度生动而形象地将汉民族生生不息的特性概括提炼出来,认为“从遥远的古代起,她多元的祖先就劳动、生息、繁衍在美丽、富饶、辽阔的中华大地上。她以黄河流域、长江流域、辽河流域、珠江流域为孕育自身的摇篮,在沧海桑田的变迁之中,从点到线,从线到面,就像滚雪球一样,融合了许许多多民族或族群凝聚而成;就像滚雪球一样,越滚越大,越滚越结实,进而发展成为世界上人口最多的一个民族”。因此,他“将汉民族比喻为一个硕大无朋的雪球。从这个比喻出发,汉民族研究的‘雪球’理论的定义是:汉民族是一个具有‘雪球’性质的民族共同体,她具有‘雪球’的结构特征,又具有‘滚雪球’的过程特征,还具有‘雪球’的凝聚特征。正是这三个特征的统一,才使汉民族成为一个既包含差异,又被高度认同的世界上最大、人口最多的民族共同体”[23](P1-12)。对此,容观琼曾评价道,“雪球二字概括了全书(《雪球:汉民族的人类学分析》) 的主题,精炼而生的……这个比喻确实精彩之极,汉民族这个雪球越滚越大,越滚越结实的图景无处不在”[24]。基于雪球隐喻的结构特征、过程特征以及凝聚特征,徐杰舜对汉民族历史的人类学分析、汉民族方言的人类学分析、汉民族族群的人类学分析以及汉民族文化的人类学分析,将汉民族研究从概念提炼、理论探索推向了宏观的整体的原理体系建设。显然,《雪球》一书的逻辑与经验,不仅初步奠定了汉民族研究理论体系与方法论基础,而且为《汉民族史记》 的问世进行了学术“预演”。

《汉民族史记》 (九卷本) 以历史、族群、文化、风俗和海外移民等5个板块为主要内容,运用人类学、民族学、历史学、语言学、民俗学等跨学科的研究方法,将汉民族的历史演进、族群分布、文化生活、风俗习惯、语言样貌以及人口迁徙流动,置于动态的过程性的框架中予以考察分析,宏观地展现了汉民族作为中华民族多元一体的主体与核心的形成、发展与变迁,为人类学的本土化提供了研究范式,并树立了鲜明的范例。对于研究的缘起,徐杰舜在《汉民族史记》中指出,中国有研究少数民族的学术传统,却对占人口90%的汉族忽视了研究,甚至是研究汉民族的学者也是凤毛麟角的。填补研究的空白是他的学术初衷,更是本书呈现在我们面前的最好诠释。从1965 年开始到2019年,经过55年的潜心研究,徐杰舜用523万字的皇皇巨著向全世界读者呈现了汉民族的概念、起源、本质、结构、变迁等基本架构,较为全面地论述了汉民族的发展历程,充分论证了汉民族在中华民族多元一体形成与发展中的地位和作用。

(一) 历史纵横。在发展史编中,著者从五帝时代的汉民族萌动孕育期谈起,结合传说记忆和历史史实,对黄帝、颛顼、帝喾、尧、舜的族群样貌进行了回溯。在起源时代,汉民族以炎黄族群和东夷族群为主要源头,以苗蛮、百越、狄戎等为支源而初步形成了各自稳定的共同体。在夏商周时期直至秦汉,著者论证了黄河、长江流域的共同体在互动融合中呈现出多元的态势,并逐渐向大一统转化、发展。嗣后,汉民族历经南北方的民族融合、汉民族自我意识的增长以及近代民族危机的洗礼。在汉民族区域史编,著者分别就华南、华东、华中、华北、东北、西北和西南等区块,分别呈现汉民族生动而多彩的地区历史。著者使用“雪球”滚动来说明汉民族的发展,并最终过渡到中华民族这个多元一体的共同体格局。

(二) 族群互动。族群是人类社会“他-我”之别的分类方式之一。“族群卷(上、下)”通过横切面的视角,对中国华南、华东、华中、华北、东北、西北和西南等地区族群的方言、族群形成、人文特征等加以展示,凸显各地区所具备的个性特点。值得注意的是,著者借助对各地通俗称呼的各个族群的分析,如广府人、上海人、温州人、河南人、大连人、秦州人、屯堡人等等的分析,从族群结构上论证了汉民族这个“雪球”在不同的人文地理区域中滚动发展,并与其他民族互动、认同和融合的图景,以此论证中华民族多元一体中的“多元”是“自觉”的民族实体。

(三) 文化变迁。文化是一个民族的精神支柱。通过对文化脉络的把握,我们才得以了解一个民族所塑造的稳定的精神基因。“文化卷(上、下)”借助汉民族文化的底蕴、凝聚、定型、融会、变古、重建、以及开新的阶段性考察,梳理了礼乐、歌赋、宗教、历法、戏曲、音韵、文学、绘画、医疗、科技、建筑等文化形式,充分呈现了汉民族文化从史前、先秦、秦汉、魏晋南北朝到隋唐的孕育成长构建的过程,再现了从北宋南宋到元明清的变化、转型和开拓的文化发展图景。在历史的镜像中,文化的大融合大发展化作了汉民族于灵魂塑造中的一次次精神巡礼。

(四) 风俗传承。风俗是文化在人类生活习惯中的具象性表现,也是一个民族或有别于另一民族最鲜明的区别所在。汉民族的风俗图像将民族本质、形成、定型与发展展演得淋漓尽致。因而“风俗卷(上、下)”借助汉民族的基本特点和演变规律,对各个历史时期的生产、生活、礼仪、岁时、信仰以及社会风俗进行了细致入微的剖析,认为汉民族的风俗是在先秦孕育、秦汉初成、魏晋南北朝重构、隋唐整合发展,又经宋元的转型,直至明清的蜕变完善而成。从习以为常的大众惯习入手,著者把汉民族的社会生活的方方面面网罗进来,呈现了汉民族与其他民族交汇、兼容、吸收,并形成自成一体、独具特色的演变规律。

(五) 海外移民。自古以来,汉民族的活动不仅仅限于中国的疆界内,而是遍布地球的绝大多数区域。汉民族的安土重迁只不过是一种一厢情愿的刻板印象而已。因此,若是忽略了这些移民海外的华人华侨,那么汉民族的整体性将会受到质疑。“海外移民卷”以其开阔的视野将汉民族的海外移民纳入考察框架,从海洋文化、航海历史、天灾人祸以及历代外交政策的多维角度,梳理拔擢出汉民族波澜壮阔的海外移民历史图景,指出了汉民族向海外移民的行为并非偶然,而是数千年的历史长河中一幅浓墨重彩的激荡画卷。著者将汉民族置于世界民族之林来考察,突破了汉民族研究的地域范畴,这在当下全球化时代背景中显得尤为重要。

四、学界贡献及其影响

毫无疑问,《汉民族史记》的问世不但提升了汉民族对自我的认识,而且证实了中华民族从多元走向一体的伟大历程,成为凝聚中华民族认同的精神来源,更是推动从文化自觉到文化自信,成为实现中华民族伟大复兴的文化力量之一。当初,乔健先生在人类学本土化国际学术研讨会上,称赞《雪球:汉民族的人类学研究》为“中国的汉民族研究开创了新的典范”[25]。现如今,这套厚重的《汉民族史记》 (九卷本) 呈现给读者,想必又是学术界的一大盛事。其意义不仅仅限于先前的开创性,而是奠定了汉民族研究的重要里程碑,更是为后继学者提供了研究的基本范式。如果从学术脉络上而言,那么《汉民族史记》的出版是对费孝通的“中华民族多元一体格局”观念在历史过程、逻辑与机制上的拓展、深化和提升,也是“对经典人类学社会发展理论和马克思主义民族史观的继承与发扬”[26]。从现实价值来看,该著作的出版将对认识和定位汉民族作为中华民族主体和核心发挥积极意义,同时为当前历史条件下中华民族的伟大复兴提供了思想之基。

纵览《汉民族史记》,笔者以为它具有以下一些特点。首先,从研究的视野而言,《汉民族史记》突破了历史人类学中的“华南模式”与“华北模式”[27],甚或正在起步的“江南模式”的研究空间与问题意识,如果非要将“区域社会史”或“历史人类学”做个不够严格的划分的话[28]。在中国整体范围内思考汉民族的历史过程和变动机制,是《汉民族史记》区别于上述模式的最显著特征。而且《汉民族史记》还将视野拓宽延伸到世界各地的华人华侨群体,从而一举突破了汉民族研究只限于中国的地域范畴。在研究旨趣上,《汉民族史记》重在对汉民族的历史过程、逻辑与机制的探讨,从而区别于“华南模式”的“文化正统论”与“华北模式”的“现实呈现论”。另外,就学术依托和研究方法上,“华南模式”带有更多的历史学痕迹,“华北模式”更多地投射民俗学影子,而《汉民族史记》则综合运用了民族学、历史学、人类学、语言学、民俗学等多学科方法。

其次,《汉民族史记》借鉴太史公的《史记》“五位一体”的结构模式,做到了超越了王朝述史的书写方式,从而将汉民族从孕育、形成、定型、变迁到发展的数千年融于一体,来展现汉民族内涵的丰富性、多元性、能动性和统一性。这在人口如此众多、历时如此漫长的民族历史书写方式上绝无仅有,实属难能可贵。同时,著者从社会的层面,而非国家的视角,对汉民族进行剖析考察,用近乎平视的角度客观中立地看待研究对象及其历史文化,体现了人类学所独具的文化观。在史学材料的运用上,《汉民族史记》始终秉持全面、深刻和综合的理念,杜绝仅凭著者好恶、资料易得、内容简明等倾向性做法,将跨越数千年的历史文献与现实的资料融合在一起,从局部分析到总体提升贯通,最终使得该著作具有极高的学术意义和现实价值。

第三,《汉民族史记》将结构论与过程论相结合,从静态与动态的角度,用“雪球”滚动作隐喻,将汉民族的结构要素、历史进程、变迁机理鲜明而生动地呈现出来。正如书中所述,“汉族这个雪球是一个多元一体的整体,汉族这个雪球是在滚动中形成的,汉族这个雪球也是在滚动中发展的,汉族这个雪球具有雪球的结构,汉族这个雪球越滚越大,汉族这个雪球越滚越结实等六个层次”[17](P136)。巧妙的隐喻一方面是对汉民族这个历史复杂、时间久远、体量庞大的民族最合理妥当的认知处理,另一方面也是睿智地超越了学界关于何为民族的争议。从这意义上看,这是对于国际学术界关于民族定义的最大回应与重大发展。这也是该著作在人类学本土化研究上具有重要意义的关键所在。在人类学本土化的问题上,著者始终秉持先师倡导的“建立一种中国人类学和民族学,在观念、方法和内容上都与西方的民族学有别”[8]的观点。从《汉民族史记》来看,著者身体力行,倡导并践行研究的本土化做法最终取得了丰硕的成果。

当然,一部著作几近完美几乎是不可能的。同样,《汉民族史记》亦存在一些问题有待加强。譬如,全套书为何只汇集了历史、族群、文化、风俗、海外移民等5个方面资料,而对其他方面没有深入分析讨论。换言之,尽管在整体论的方法下,汉民族的主要方面有所包含和涉及,但既然是汉民族整体历史的研究,仍然缺乏对宗教、亲属、婚姻、组织、生计、政治等人类学传统话题的专门论涉。此外,该著作梳理了汉民族的历史过程、逻辑与机理,较好地突出该民族在中华民族中的分量,但缺乏相当篇幅的跨文化比较和相对论表述,其结果或许会产生某种程度的中心论之嫌。

总体而言,瑕不掩瑜。一方面,透过《汉民族史记》浑厚深刻的文字,汉民族在5000年历史涤荡中终究“炼成”的图景呈现在世人面前。另一方面,著者本人在学术精进过程中亦是筚路蓝缕、披荆斩棘,在55年的学术生涯中不忘初心、孜孜追求,最终“炼成”正果。更值得书写的是,《汉民族史记》 的问世犹如涅槃一般,从最初的《汉民族历史和文化新探》 (1985年)、《汉民族发展史》 (1992年),到《雪球:汉民族的人类学分析》 (1999年)、《中国汉族》和《中国汉族通史》 (2012年),再到刚刚出版的《汉民族史记》(九卷本) (2019年),历经学术磨砺、至终“炼成”典范。三个“炼成”,三个面向:面向学术、面向人生、面向未来,从这一意义上看,《汉民族史记》的出版是国际学术界一件应当载入史册的事情,更是汉民族研究史上颇具里程碑意义的事情。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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人类学:在行走中发现
一个雪球滚下坡