李 苒
(华南师范大学 文学院,广东 广州 510006)
广东网络文学一直领全国风气之先,具有极为可观的作家人数、作品数量和浏览量。西篱本为纯文学作家,一旦试水网络文学,便成为广东地区不可忽略、颇具影响力的现实题材女性网络作家之一。西篱上世纪九十年代开始就活跃于文坛,先后发表了近百篇小说、诗歌、散文等类型作品,始终致力于以现实关注、形式革新的方式不断提升当代文学的严肃性和人文深度。其中,以《昼的紫夜的白》为代表的现实主义作品,以线下写作,线上发布的方式,直接、深刻地反映出其细致的城乡观察与大胆的历史态度,在如梦如幻的想象和富有文化底蕴的书写中坚持对本质精神的追求、对社会矛盾的解剖、对健康审美的建构,为城乡分裂这一文学史遗留问题作出了具有当代意义的建设性回答,也进一步确认了西篱在世俗化、娱乐化的网络文学界中的异质性立场与先锋性地位。
本文试图从新时期全球化进程下的城乡冲突背景出发,结合传统现代化批判小说的多元视野,通过对极富象征性与浪漫气息之《昼的紫夜的白》的文本细读,发掘作品在信息时代语境下从文本层面到叙事结构所呈现出的进步理念;同时,通过对小说中城乡面貌的比照、对“入城者”美学形象的阐发、对陌生化美感的解读,挖掘冲突事实与平衡关系在城市发展和个体生存中的交互性、重要性,讨论人城同步成长的可能,并借此探究作者超越网络文学藩篱、继承纯文学气度的写作姿态与立场选择。
从沈从文笔下充满爱与美的“精神湘西”伊始,对现代物质文明入侵乡土的文化批评与拯救意识,已然成为现当代文学作品中经久不衰的主题。近一个世纪以来,“千百年来的文学存在方式‘被’新媒体取代,昔日备受荣宠的‘作家’形象在无名写手敲击的键盘声中只留下渐行渐远的背影。”[1]1正如欧阳友权教授的评论一般,随着现代化都市经济和景观社会的蓬勃发展,主流读者对大众文学与消遣性读物的需求与日俱增,而纯文学则相应地遭到大量来自市场的排拒与来自意识形态层面的管制。在这种知识分子被迫“精英化”的新时代语境下,对乡村纯粹的想象构建、对城市人性病的讽刺批判、对传统失落的忧虑惋惜,以及对重振民族精神的种种展望和献策,已经从彼时《边城》中的山城与溪岸之争,逐渐壮大为一个超越具体时空、横跨多元学科、纵深人性本原的宏伟母题,成为当代文学界渴望缓解焦虑、重新确认地位的一种自救途径,或显或隐地嵌入了每一部时代作品,甚至是网络文学作品之中。
《昼的紫夜的白》以女主人公紫音被“卖猪仔”进入东莞的形式,具象而简明地折射出乡土宁静被来势汹汹的现代发展节奏所打乱、击破的状况,由此引出“我”以乡村淳朴审视城市罪恶、又以城市进步观照乡村愚昧的双重解构视角,使城乡二者在对照下相互祛魅,呈现出双方善恶并存、百态共生的真实面貌。
在小说中,以风镇为核心的乡土文明代表着沉着有力却脆弱多难的中国传统品格,它以令人眩晕的海拔高度锻造出多民族融合的坚韧血性,却在一次次天灾人祸后急切地走向衰老。紫音的父母最初以政治犯的身份进入风镇,与外界腥风血雨的革命浪潮相比,风镇的静谧和超离使之迅速投入到崭新的教育梦想之中,完成了对风镇小学、风谷中学的建设完善,实现了蒙昧乡村与落魄知识分子的双向拯救。而村民们对学校老师的敬重,对批斗行为的不屑围观,无疑表达出风镇对城市政治运动的一种冷漠、疏离态度,这是土地依仗着延续数千年的本土逻辑去对抗、消化现代化革命活动的一种表现,既在某种程度上形成了有力的解构效果,又在无形中进一步稳定了城乡对峙的格局。有别于城市依靠运动推动变革的发展模式,风镇的生命力存在于松林的光线、草木的气味、溪流的声音之中,当紫音开始聆听风和远山的呼啸、观察万物的动静变化时,她获得了感应自然、理解世界的预知能力;当她哥哥拨开废墟上的断垣,与涅槃的花草一齐生长、感知时,他的身体在对食物的极度渴求中迅速成长,他对美和诗意的精神追求首次得到了觉醒。风镇所孕育的,是脱离于现实利益的人性力量,带有天人合一式的纯粹性;但其所遭受的,也是扎根于大地之母的沉重破坏力与蛮横冲击,饥荒、雷暴、地震……昔日的美好图景正如消失的西河一般,在乡村的毫无防备中逐渐走向沉默的崩溃。另一方面,小说并没有试图掩盖乡土本有的罪恶和丑陋,彪悍好妒的农妇“麻雀”、热衷于挑拨离间和打小报告的“笑面狐”、性情乖戾甚至走向犯罪的孩子德才和石头……人们的欲望如狗尾巴草一般在这片无人管教的土地上肆意滋长,这些被现代化视野所极尽排斥、被“美丽乡村”惯性书写所刻意忽略的现象,实际上却与乡土的正直、坚韧、勇气品性共同构成了民间真实的两个面向。
而以深圳面貌为代表的城市文明,在小说中则以经济发展、物欲爆发后的人心不古、道德沦丧、秩序混乱的形象出现,其中尚存本心的善良人变得难以立足,不得不四处游离求存。都市在风镇的首次露面,就套着气势汹汹的政治高压外衣,它以改造知识分子的使命为名,迅速将自身的一整套权力结构、思维模式强行安装在本无意参与变革的乡村身上。当王雪梅甘愿以出卖身体来逃避劳动、当郭瑾和钟晓强试图用计诱杀黄书记时,家园净土的单纯懵懂已然被城市中崇尚钱权、尔虞我诈的价值观所污染,悄然发生着精神的畸变。但在城市强势入侵乡土、置乡村于尴尬处境、为土地留下累累伤痕的同时,它本身却倚仗着经济的腾飞,心安理得地选择遗忘历史疼痛,将历史责任感抛之脑后。当紫音在半个世纪后的深圳里重遇当年的革命恶魔、历史罪人黄麻风并对他进行质问时,黄的一句“你记得又有什么用呢”顿时使紫音哑口无言,无法解脱的痛感从来只属于背负历史重担的人,风镇的创伤永远无法从汲汲于经济发展的南方新城中得到补偿,换来的只是新时代下恶人不得恶报的错位和荒谬。尔后,随着紫音被人群裹挟着兜转于东莞、深圳、成都等地,小说得以用更加细致敏锐的触角,将初步进入现代化的新城分割为无数个具体的事件与现象,把往日被“现代病”一词所简单带过的种种都市众生相,一一铺展罗列,在数之不尽的传染病、诈骗案、诱奸事件,以及严重的大气污染、排外思想、贫富差距中勾勒出一幅残酷冷漠、急功近利、欲望至上的城市姿态。另一方面,人在风镇所焕发出的生命力、人对艺术和理想的渴望也被讲求效率、追求物质的躁动都市所磨蚀殆尽,当紫音在喧嚣闹市中体会到“城市的本质就是荒野”[2]32,当老王一旦进入南方新城就会丢失预言能力,当曾经天真说梦的孩童纷纷被卷入血腥的成人世界……每一个体的独立性、陌生感在都市孤独症的激发下被反复体验,人与物的关系日益密切,人与人之间的隔阂却持续拉大;但同时,正如雷同的高楼大厦频频出现,人与人的区别也正被流水线式的都市生活所抹杀;而当各人的人生路径走向趋同,却依旧无法实现共情时,现代人的自我认可机制必然会像文中的小白一样,陷入自我怀疑、重新确认、再自我怀疑的无尽循环之中,丢失感知真实和美的能力。
伊格尔顿的美学观认为,“权力被镌刻在主观经验的细节里”[3]8,通过习惯的形式渗入到日常活动之中,每一个体的行为选择与价值观念,都能映射出所在社会与时代的文化气象。当城与乡的碰撞为人性百态提供了一个无差别评价的大舞台,小说透过紫音充满灵性的双眼、围绕着她辗转寻母的步伐,如万花筒般交替展示出各个体在时代剧变的节点上,对是城、是乡所作出的种种选择,以及不得不承担的种种后果。首先,最为直观的当属翟长仙和刘荞粑,他们在背井离乡后迅速地抛开了过往的乡村记忆,或完全融入了崭新的家庭生活而对故人毫无印象,或以少数民族的特殊身份参与到城市景点的建设工作中,成为被都市人观赏、互动的景观性对象。他们虽然还保留着从乡土带来的风情相貌和质朴性格,却已改变了自己的名字,渴望追求新时代的新人生。在小说中,紫音的名字取自其消失的母亲,而她们二人的外貌声线、出走经历、歌唱爱好等皆可共通,足见人物的姓名在不稳定的当代生活中担当着生命传承、记忆串联、信念延续的功能,是城乡对冲下坚守本心和初衷的象征;而翟和刘拋名弃姓的行为,无疑是对安土重迁思维的一次反叛、对见异思迁的城市观的一次呼应,可以说,他们二人从身体到精神最终都完成了“入城”。其次,小说设置了一对善恶照应的极点,一是既还未摆脱乡土劣根性,又沾染一身都市丑态的恶人薛博士,一是既集大成了乡村真善美,又懂得利用现代科技乐善好施的穆姝老师。在紫音与薛博士的几次暗暗较量中,他暴露无遗的窥探欲望和过度粉饰,以及处处效仿城市人的精致摆布、矫揉造作,无不表现出初入城者对自身原生文化的自卑感,及渴望被城市文明认可的急切心理。而穆姝则是全书的最高理想原型,蕴含着大地之母的宽容博爱,既全知全能地关心着整个人类社会,又细致耐心地帮助紫音寻找母亲,不仅善用城市资源普渡众生,还完成了对薛博士的引导与净化。薛穆二人,分别代表了城乡文化结合的两种结果,无论是薛式的畸形、变异,还是穆式的贯通、互补,都是新时期城乡碰撞下需要面对的基本事实。
由乡入城者的群体中,还有许多未能像翟刘、薛穆四人一般顺利适应新环境、择定新信念的人,他们在生活边缘苦苦求存的同时,接受着多种文化的灌输和重组,掸着一身背井离乡的疲倦,与这座陌生的新城共同成长着。小说中,紫音与小白在深圳酒吧里的重逢,是往昔的风镇童话在新时代下的延续,对疏离的城乡空间、断裂的前后年代起到了贯穿、追忆的作用,使长时间游走在都市魂灵之间的紫音重新触碰到了城市的鲜活生命力,并对安定的新生有所希冀、寄托,准备在兵荒马乱的城中村里续接上童年的浪漫。可惜的是,久居监狱的小白已经逐渐丧失了重新开展人生的能力和行动力,其囚徒经历、沉闷性格使他日复一日地迷失在人潮汹涌的都市之中,自我扼杀了自身的存在合理性,既愧对紫音又无法自处,连每日对镜自辨的方式也无法平静他惊惧的内心,最终逐渐被高速运转的现代社会所遗弃、逼离。而贯穿整部小说的人物老王,则以一种更具象、也更具神秘感和宿命意味的方式将小白等人的精神世界加以完整呈现。曾经在学校中负责敲钟的老王,一度掌管着风镇孩子们的时间,是紫音心中的亲人,也是风镇的英雄。但当老王进入城市、接受城市文化后,竟然逐渐分裂成为两个人、两种形象,一去西北修行,追寻心中那只暗寓着故土清静与旧人之思的白鸽,得到了真身的安宁;一在南城巡游卖唱,在绚烂的舞台上贩卖着廉价的乡愁、叫嚣着虚伪的底层忧伤,接受着全民崇拜。这种价值取向的分裂和纠结,对于处在文化夹缝中的异乡者群体而言甚为普遍,具有复杂而暧昧的评价标准,一方面,追逐冷清的禅修境界,是中国传统的家园意识的一种外化,牵动着每个人对自然和自我的想象,代表着最理想的形而上境界,并具有对抗城市喧嚣的决绝意味;另一方面,屈服于聚光灯下卖弄乡情固然令人不齿,但却是老王实现歌唱梦想的最短捷径,是反向驾驭新潮文化的一种选择。在充斥着人性丑恶的都市里以暴制暴,是新时代的速成成功学,也是时代碰撞下文明破碎、人心彷徨的悲哀产物。
《昼的紫夜的白》是“边城之忧”在当代的一次延续,风镇那遥远而平静的牧歌情调、深圳那虚伪而压抑的病态文明、个体对时代流转的即时反应和生存抉择,都在城乡碰撞的大背景下相互对照、显露,呈现出敏感而恋旧的作家群体对现代化潮流的本能抗拒。值得注意的是,小说对城市的排斥更多是一种情感上的疏离,即使是在描写风镇人事的热情笔墨里,作者侧重的仍是下乡群体及其后代,也即根子里的城市人和精英知识分子的生活状态,对原生乡民们的个性化面目作了大量模糊处理,并通过“回忆”和“想象”的书写模式,淡化了乡土在当下世界的参与感;反之,小说虽对都市保持着精神上的警惕和超离,但却以城市布景为主,置紫音于切实的都市环境之中,令城市的种种变动成为主导紫音命运的遥控把手。这是城市思维从小说世界向外部现实不断辐射的一种表现,在城市加速蚕食乡村的当代,城市已然成为了新一代人的共同故土,绝对纯净的乡土只能停留在乌托邦式的符号层面,作为逃离现实困境的情感寄托和斗争动力,而无法真正成为物质依托或观念基础,这是《昼的紫夜的白》对《边城》中浓厚土地气息的一次现代化置换。另一方面,小说并没有对城市问题进行妖魔化的过度解读,而是以冷静的内部视角观照、重审人们习以为常的生存环境,这种直面态度与揭露力量,实则反映出作者面向新时代的积极立场。就这方面而言,小说的实质内核与《边城》结尾处翠翠站在溪水边翘首等待傩送归来这一幕所流露出的,对未来世界的良性心态和开放性视野是一脉相承的。而小说对乡土情怀的缅怀与吸收,则更多地融会、保留在作者的空灵笔调上,作品以富有音乐性、色彩感和神秘感的纯真口吻构建出审美距离,以超现实的感官介入削弱了都市的残暴性与尖锐感,以刻画城中自然风光、人情温暖的手段赋予了城市返璞归真的面纱,在另一种书写维度上保留了乡土淳厚的余温。
最初,从五四文人的启蒙口号伊始,现代化都市对愚昧乡村的拯救理念是知识分子的变革元动力和终极使命,鲁迅的写作无情地揭露出,城乡之间的深刻隔阂决定了这种“拯救”只能是单方面的美好想象,乡村依然不紧不慢地遵循着自身惯有的生存轨迹,甘于落后,而城市则继续扮演着迈向现代化的独角戏。而赵树理的小说为该阶段的“进城”主题提供了范式性的书写模式,他作品里那些具有“进城”资质的角色在经历艰难的思想改造后,转变为现代化新人,但与此同时他们将“泯然众人矣”,彻底融入到村里的和谐大众之中,成为改革背景中的普通一员;这些人物,是通过精神上的“进城”来实现现实中的“入村”,以“进城”的动力最终服务于“入村”的完成,实际上以壮大乡村集体作为最终目的。其后,随着革命完成和改革开放的兴起,一方面,城市在政治经济文化上的多重中心性再次得到重视,轻乡村重城市的资源配置方式重新成为主流;另一方面,乡土与其中逐渐失落的传统文化,成为现代人心中逃避水泥围城、释放无忧真我的精神家园,永存在具有回溯倾向的文学作品之中。城乡二元格局在我国发展历程中始终处于一种地位不对等的倾斜状态,无论是对城市先进性的单方面确认,还是对乡土根源性的片面还原,都只能引发带有偏见色彩的不公论争,如何在批判反思之后,以超脱的眼光来均衡双方力量并加以互补、运用、创新,是后革命时代下迫切需要得到讨论的崭新命题,也是作者通过“现实主义题材的写作帮助网络文学打破套路化、模式化的症结,注入更新鲜、生动的能量,拓展更广阔的发展空间”[4]的一次尝试。
“一条大路从风镇南大街的中心往东西两边伸展,像一架巨大的天平,太阳是轻的,黑暗是重的,东方和西方,光明和黑暗,轮流出现,又互相融合,再彼此分离,背道而驰。我看见白天和黑夜像风车的两翼,它们不是更替,而是旋转,围绕风镇这座巨大的天平,震荡然后平衡,平衡又震荡,震荡又平衡。”[2]2如《昼的紫夜的白》开篇所言,黑白双方在风镇“震荡又平衡”的状态,正暗喻着社会历史的理想运转模式,代表着万物规律的最高美学。小说以城乡对照作为中心点,发散构建出多元的新旧矛盾,呼应着现代社会中个体与世界之间的紧张关系与错位失衡,营造出复调式的叙述节奏;另一方面,作者力图在尊重冲突的同时,挖掘出其中能够平衡、可持续的发展脉络,并尝试从小说情节与叙事结构的双重角度去阐释、实验这种可能性,以彰明自身的人生信念与写作取向。
在小说中,乡村与城市分别对应着紫音的过去与现在,共同搭建起完整的世界观。风镇作为古老的经验社会,沉默地承载着历史的重量,思索着生与死的本原问题,当紫音的哥哥固守土地而拒绝出走、当紫音的父亲最终安葬在风镇大峡谷,中国传统的落叶归根思想在这里得到实现和巩固,为风镇涂抹上浓厚的怀旧色彩。反观深圳等一众新城,作为前沿的科技社会,大量爆炸性信息流动其中,不仅与瞬息万变的国际世界相互对接、彼此影响,更掌控着无数人的命运方向,而当紫音建立“梦幻者”网站来集结善心人、利用网络来搜寻旧日好友时,城市之广阔视野、先进技术的潜力和魄力得到了展现与确认。此外,乡村与城市的出场顺序与主人公紫音从童年到成年的发展时序遥相呼应。风镇的孩童们在一次次的聚众说梦中展开了对万物有灵的恣意描绘,他们对西河底人造卫星基地的猜测、对小提琴说话的想象、对煮青蛙汤的好奇,散发着孩子们日益成长成熟的荷尔蒙气息,又充满了初期文明的混沌、浪漫、无畏,甚至是不经意的残忍特质,包孕着人类相通的童年期情感体验。而当紫音与朋友们陆续进入成人世界之后,才在一次又一次的受罚被弃、生离死别、感情挫折和社会不公、人情淡薄中渐渐读懂现代的游戏规则,跌撞游走在遵循丛林法则的躁动都市之中,孩子们昔日对世界的无边想象,被眼下局促狭隘的生存困境、力不从心的疲惫感所吞噬。当紫音被不怀好意的薛博士视为性猎物,当小白从博识天文地理沦落到看不清自我,青春年代的梦幻性就此离场,取而代之的是成年期的惶恐与迷茫。
除了与成长阶段相对应外,小说中城乡间相互割裂又互为补充的交缠关系,和个体与世界间的复杂联系也具有深刻的类同性。风镇作为紫音的精神故乡,是其灵性迸发的源泉,与都市浮躁的风尘感相比,具有更高的内敛性和更深的内涵。《昼的紫夜的白》中对风谷琐事的描画勾勒,皆强调私人化的感官体验与情感表达,如面对同一场暴雨时,紫音体会到的是对自然无常的恐惧,和追随哥哥不成的空虚孤独,而哥哥捕捉到的则是自身性心理萌动的震撼,以及甩开跟踪狂妹妹紫音的报复性快感;又如众人在父亲葬礼上的各色表现,或似紫音般陷入伤感的怀念,或似哥哥般缄默地按章办事、周旋安排,或似大多数到场者般,将死亡视作别样的狂欢节日而借此聚会畅聊。而对城市的观察,则更多集中在表象化的现象描述、对话性的语言交流上,无论是紫音对城市万象的直接观感,还是多人之间的情绪互动,都被转换为线性的场景展示,以序列排布多个人物、多类事件、多句话的形式,将本应多元的情感内容隐藏、整合在一致的画面与话语中,呈现出一个宏大而稳定的单一世界。因此,风镇的形象更偏向于感性,也更重视个体差异性,但对外部的风云变幻极为迟钝、麻木,常常位于被动处境;而深圳等城市则更多地与政治、科学、全球化、经济体等群体性活动相关联,具有高度包容性的同时往往忽略内部成员的内心波动,紫音在城乡二者间的穿梭、转换历程,是生命体以己观物,又以外界力量反哺自身的循序渐进过程。
这种矛盾关系在小说文本中,具体表现为历史记忆与现实、梦境与真实两对冲突,它们相互入侵对方的领地,为紫音的出走与成长营造出一种似真似幻的迷离美感。首先,主人公对历史的记忆充满主观性,会在父亲的停尸房中看见荒原雪野、在孤独的平原上恍若掉落山谷,随自由想象改写现实物理,使之与自身心情心境相契合。其次,“记忆”指代着生命,而“被记忆”是证明生命存在、延续生命希望的方式。在宏大的历史长流中,“我记住了我的父亲母亲,只要我在,他们就在。而我的孩子,在我死后,依然会在他的记忆里存在下去。这就是我们不死的原因。”[2]76通过对个人体验的书写,阐释了西美尔的死亡哲学:“生命的对立面不是死亡,而是不朽!”[5]30渺小的个体因一代代人的记忆接力而生生不息,以微薄的温存与冰冷的物质世界相抗衡。也正因为记忆具有超乎自身的特殊性质,紫音得以在众人的各家记忆中串联起自己的命运脉络,她在老王的狱警生涯回顾中追寻母亲的下落去向,在蓉儿追念祥子的幽怨歌声中试探小白的踪迹,又在薛博士的催眠回忆语中寻获当年穆姝老师暴毙的真相。人们的种种追思如同万家灯火,引领着紫音拨开城市景观的迷雾,在有情人的深沉倾诉、复杂心绪中达到精神上的归乡、挖掘故事的本色,通过记忆交流来确认自我、联系感情、把握现实。但另一方面,现实毕竟是构成记忆的原始成分,是根本的生活基础,在日常中往往能够阻断、干扰人的记忆,尽管是善于幻想的紫音也常常不得不从中退回,接受现实的安排。此外,现实是多份记忆的合集,孤立的个体记忆只有与彼此相互连结,才能组合成为超越性的事实,具有改变未来现实的能力,因此也只有当紫音走出自我天地、挣脱风镇舒适圈,勇敢地面对城市人潮和纷杂人事时,才得以拾取他者的记忆来丰富自我的记忆,并真正感同身受地融入历史和当代,最终在茫茫人海中寻得母亲的转世者。
同样,梦境与真实之间的纠缠,也为小说增添了大量戏剧张力。首先,紫音的梦境具有预知功能,与真实世界具有神秘的关联性,无论是梦见巨雷后的静姝遭电身亡,还是梦见青蛙被屠杀后的地震降临,都彰显出某种超自然神力的伟大感。在富有暗示性和指示作用的梦境面前,“真实”仿佛是宿命的安排,又仿佛只是梦的无限延续,《昼的紫夜的白》由此涂上了一层更深的隐喻色彩,当梦中的风雷声如批斗行为般破坏力极大却来去无踪,当梦中杀戮青蛙的男孩露出与打手们相似的神态,当梦中的小提琴开始替代政治犯妈妈开口说话,梦境的表层浪漫性逐渐被真相的深层残酷性所取代。一方面,小说通过以梦境折射真实的叙事手法,曲折地表达出政治暴力对儿童心理造成的扭曲后果;另一方面,以梦写实的形式也为文本提供了某种安全性,使作者得以站在多维言说的边缘,将重审历史的诉求寄托在对少年美梦、乡土自然的合理阐述之中,淡化斗争痕迹。其次,紫音所创办的“梦幻者”网站,以及其“到达梦想社会彼岸”的希冀,是理想者在新时代下的造梦诉求,是情感与梦境对当代真实世界的一次拯救。但是,梦的影响力和创造性始终只能停留在意识平面,无论是孩子们聚会说梦时对对方梦境的互不理解、互不关心,还是说梦结束后分道扬镳、各自归巢的离散事实,都指明了真实世界对梦境世界具有强大的控制力,社会观念中的两性差异、现实压力下的劳燕分飞、现代化环境中的人心隔膜、政治诱逼下的人人自危……这些难题都无法依靠纯粹的梦境加以化解,却仍然需要如“梦幻者”一般明知其不可为而为之的梦想激情,如穆姝老师一般大庇天下寒士俱欢颜的博爱热情,就这一层面而言,真与幻、幻与真在冲突中达成微妙的平衡关系,当紫音自由穿行在两个世界、两种境界之中,她就同时拥有了洞察真相、构建理想的双重力量。
但显然,当作品谈论城与乡,以及由此衍生而发的过去与现在、童年与成年、记忆与现实、梦境与真实等多重矛盾时,并不仅仅聚焦在双方的对立、博弈方面,而是同时关注到它们之间的共生、互长关系。在紫音父亲的葬礼上,“彝族、布依族和苗族全部达成默契,他们轮流接续他者而唱,又认真地互相倾听”[2]12,时而飘渺时而凝重的歌声沟通了日夜,抚平了生者的躁动、死者的飘零,填平了闹静、黑白、天地间的鸿沟;正如数民族用艺术在风镇相互制衡、端平生死一般,小说对“平衡”的美学追求,触及到了作品的各个角落。
在文本内部,紫音的寻母成长记是伴随着“新城遇故人”的叙述模式所展开的,她在南方平原上重见中学老师穆姝,在华侨大学中偶遇童年记忆中穆姝的男友薛博士,在流水线工厂里找到学校敲钟人兼父亲故交老王,在深圳酒吧里寻获幼时好友小白……过去与当下的时空纵横交错,记忆与现实不断重叠,物质的冰冷被人情的温暖所中和,浮于表面的景观社会被内在的人脉纽带所填充,城乡由此被紧密地关联起来,成为一个有血有肉、筋骨俱全的整体。如果说紫音这种新中有旧、旧中生新的冒险,还只是将城乡置于前后续接的平行地位,那么小说对“魂灵科学化”的情节设计,则进一步地明确了城乡互补的写作观。《昼的紫夜的白》中奔波于中外、穿越于古今、勤于救死扶伤的穆姝老师,是作为一种能跨越生死、颠覆时间的魂灵形象而出现的,既富有如梦般虚幻的隐秘色彩,又具有改造真实社会的能力,是城市万千魂灵中的一个典型,也是人类美好愿景的一种外化,再现了中华传统文化中对死亡、死后世界的古老想象。而在故事结尾处,刘教授从量子力学的视阈对所谓魂灵提出了科学性的阐发:
所谓的死亡,只是由人类的意识所创造出的幻象。我们应该知道这样一个事实:生命没有死亡,生命只是碳元素以及其他混合分子的共同活动,当生命生活一段时间后,又回归大地。所以,我们大家所认识的宇宙和时间,其实只是人类思想的简易工具而已,如果我们的心智能够另外建构出宇宙和时间,那么,死亡以及不朽,就同时存在于这个世界上,人们可以看见死亡,也可以看见永生[2]296。
以思维工具论、人体元素分析等角度去解释魂灵现形的原因,既从理性层面上模糊了生与死的绝对界限,又代表着以西方文明为中心的近代科学理论,与中国本土生命观的一次碰撞和融合。于科学研究而言,紫音对魂灵的感知,实际上是她对多维度宇宙的感应和接近;而“魂灵”理念的活跃,则揭示出民间认知对外来科学的一种消化方式,展现出经验社会在应对未知事物时作出的独特反应。远古的灵魂观念与新兴的科学技术,只有在相互消解的同时达成和解、实现平衡,才能彼此扶持着继续进步;这是紫音迈向未来时的清醒思考,也是风镇融入现代化的捷径,更是中国立于国际世界的必经之路。
而在文本外部,作者首先采取了插叙手法,城与乡、过去与现在基本间隔出现,皆有褒有贬,而各章篇幅略有区别,使双方的内容占比、主体评价既均衡又错落有致,搭建出稳中有变的叙述节奏。其次,小说以紫音的生长成熟作为全书线索,在其童年视角与成年视角之间来回切换,既以天真无邪的眼光冲淡了成人社会的暴戾,又以厚重的思考深化了懵懂岁月的内蕴,使作品呈现出轻盈而沉淀、世事洞明而不世故的丰富、协调之感。此外,《昼的紫夜的白》在以第一人称的独白式陈述作为主体的同时,通过表达、整理其他多个人物的各色观点,来达到多立场磋议、多方位审视问题的效果,营造出和谐的复调结构。因而,读者能够同时从狱警老王和囚徒之女紫音的角度出发,分别站在体制内外,对历史真相作出不同层次的判断,既立于国家的高度而深谋远虑,又潜入大浪潮下的个人生活而见微知著,在体验百般的情感、复杂的考量中超越简单的善恶评价;也能同时从穆姝老师及其男友薛博士的话语中,分别体会受害者和加害者对美的区别态度,揭露百态并存的人心世道、展现各有千秋的城乡特质,既在穆姝的遇害中读懂乡村的推诚相见和愚昧脆弱,又在薛博士的卑鄙行径中看清城市的口蜜腹剑和机巧运筹,具象地勾画出相互顽抗则必然两败俱伤的惨痛后果,以反面例子强调了互助发展的关键性。
当来自乡土的紫音被卷入现代化都市,当沉睡已久的中国被带入全球化的世界潮流,新旧文化的激烈对弈,以及由其引发的种种冲突,已经成为这片黄土大地上无法忽略的普遍事实,它们为多样的城乡书写提供了一面充满张力的背景,而各类文学也纷纷作出了符合自身观念的立场选择,通过对真假、内外、虚实、新旧等二元状态的批评比照,在不同的历史阶段塑造出了不同的城市面貌、乡土记忆、人物典型以及三者之间的矛盾关系。然而,当发展要求成为新时代的主线任务时,一味沉溺于争端只能造成绝对的停滞,盲目纵深于批判只会陷入悖论的僵局,只有如紫音一般四面游走、连通八方,跳出局限的分裂思维,在缓和对峙中不断追求各个端点的平衡,才能利益最大化地构建光明未来,真正对历史创伤负责。
无论是早期的现代化批判之作《边城》,或从启蒙视角出发的小说《故乡》,还是后期集中于刻画城市神貌的《子夜》,或复归乡土的汪曾祺作品,究其本质,都是对城乡变动下的人、人性、人之命运的关注和追问,只有紧紧抓住“人”这一中心,才能把握“城”的内核、洞见未来的成长方向;而《昼的紫夜的白》对城市和人性的深刻体察,“恰到好处地把个人命运、家族命运和国家走向的相互扭缠和影响、历经百年的家族史和中国从特殊时期走入改革开放时期的巨变交织流动、死亡、成长、爱情等母题的探讨等等,都抽丝剥茧地一一呈现”[6]。在当代新语境下,人和城的亲密度、粘合度因相互依赖而迅速提升,当个体的选择与城乡的变革产生了深刻的关联性,人的生命进程与城的发展前途在无形中建成了某种同质关系,组织成一个同呼吸、共进退的整体;而在对立中摸索平衡点,在存异中求同的理念,不仅是城市的前进途径,更是生命的进化形态。
在小说中,紫音父母的各自去向,分别象征着回溯、展望这两种截然相反的取舍倾向;而紫音对父亲的追念无果、对母亲的苦寻落空,正暗示着片面守旧或偏私求新的不可取。最初,紫音的父母因为同样的压迫而选择进入风镇,但在面对镇子的月白风清时,二人的心境、路径都逐渐产生了差异。一边,是父亲从自然中得到由内而外的双重净化,在死亡时露出“经历了大宽宥之后回归纯净和童真的那种微微的笑意”[2]16,实现了从肉体到精神的乡土固守。另一边,是母亲对风镇的恐惧、沉默、脱离,是对腹中那个孕育于乡土环境中的孩子的手足无措,她在一片火红的乡村收获季中感到心悸,梦见自己“贴着青紫的天空,飞过屋顶,飞过戏台。有时候,又从树梢、从小学背后的山崖往下坠落,无可挽回地坠向沟濠和深谷”[2]116,最终消失于此并转世投身到城市之中。紫音的漫漫修行,正是在这种东南雀飞的背景下徐徐展开并不断更新的。一方面,她对父亲葬礼的重视、对父亲灵魂的牵肠挂肚,代表了其内心的回溯倾向;值得深思的是,当紫音对城市绝望、重返风镇时,却再也无法找到父亲的坟茔,也无法与梦中的父亲发生任何互动,连昔日热热闹闹的教师宿舍也人去楼空,天地恍若无物。这是一种超现实的精神孤寂;当乡村切断与现代的联系,完全退缩回原始的本土时,家园仍然能唤起归乡人的梦境,却也只能唤起梦境,真正的乡土力量随着自我封闭、逃避沟通而流失殆尽,只剩下膨胀到极致的乌托邦幻象,最终陷入绝对的虚无、导致生命的静止。另一方面,紫音在城市里对母亲下落的持续追踪、对母亲形象的充分建构,是她自我促进、前瞻展望的推手;小说以极大的篇幅对其寻母经过进行细致描述,却将结尾轻轻地落在一个难以获得紫音认可的、男女性征混合、符合新时代潮流的“精致”再生人上,当新生的形象完全与旧时的想象相割裂,换来的只能是缺乏根基的象牙之塔、不被认可的悲剧;当“寻找母亲”成为一个宿命式的永恒主题,“寻找”的过程本身就是构建目标、发现自我的过程,具有继往开来的意义和承上启下的活力,蕴含着生命进化的体验,已远远重要于“母亲”的这一结果。
随着父亲这条退路的堵塞、母亲这座空中楼阁的破灭,小说将守先待后的希望寄托于新生代紫音的身上,她在初入城市、投入城市、融入城市的不同阶段里,从性需求的初步萌发,发展到生产后代,再进化到进入太空、鸟瞰地球,谱写出由女性到母性的成长史。最初,“女人孤独的枷锁,无法互相解除,必须等待男人的到来”[2]116,这是紫音对母亲幽居风镇的猜想,也是对自己徘徊于两性关系、殷切寻觅小白的一次注解;女性作为女儿而需要父亲,和作为妻子而需要丈夫的复杂少女情怀,正在这片开放包容的异乡南城中缓慢苏醒。在逐渐熟悉城市街巷,并在其中与小白重逢后,紫音开始进入孕育生命的新层次,对异性的需求慢慢被独善自养的安定感、哺育情感结晶的满足感所替代;同时,她开始思考,人在“消失”之后,究竟能够拿出什么“遗产”来回馈世界,对无价值、不自由的消亡保持警惕,而对充满新鲜感的未来科技满怀热情。终于,在国产科技的帮助和孩子的支持下,紫音成为了一名太空漫游者,作为携带着记忆的灵魂,如尘埃一般回归到宇宙的原生状态中。当她凝望着遥远的地球,聆听着自己孩子与孙子的对话,感知着无垠的银河时,生与死、真与幻之间的裂缝与龃龉,被不朽的爱、纯真的浪漫、洁净的智慧所抚平,她带着乡土的稳重迎接城市的创造力,获得了一种无私、宏观、全知全能的生命原力,进入了一个万物之本、宇宙合一的层次。在此,历来被社会定义为“不完整”的女性,升华成为自由自主、包孕乾坤的母性,与天地苍生形成水乳交融的整体。
作为人,紫音以“记忆游魂”的大地之母形态,同时搭载着对过往的缅怀、对将来的憧憬,负重前行、挖掘光明,这是勇敢走出“边城”的当代翠翠,也是对鲁迅式“乐观的悲观主义者”的继承和创新。而对于城,作者相对应地在小说结尾处,以构想未来的形式提出了焕然一新的发展可能性:
很多物种灭绝了。我的祖国成了世界上最强大的国家,其中最最重要的一个原因,是大家回到了乡村,在过去的数十年里一直处于文化荒芜的乡村,竟然蕴藏有丰富的资源,足够中国人好好地生活半个世纪乃至一个世纪。如今,欧洲的优势全失,……部分美国人已经移居到月球上,但他们仍然要定期回地球攫取一些必需品,比如东方的药材和非洲的微量元素。……生命还在继续[2]336。
这不仅是一条给中国城市的道路指点,还是一份对全球现代化的预测评价。生命在灭绝中延续,又在循环和轮回中不断更新,而发展的竞争压力则在日益加大,只有当中国重拾本土能量、世界回顾亚非拉资源时,进化的沉重齿轮才能向前推进,保持积极的进取姿态,创新出生生不息的人类文明。对于曾被政治灾难摧残得家破人亡的紫音而言,这是一份伟大的原谅与和解,她没有揪住历史的小辫子不放,而是选择痛定思痛、依旧信任和热爱国家,并站在自身经历的基础上,提出了化旧日创伤为全新力量、以溯源反哺革新的发展方案。当小说以城乡大局笼罩私人情感,又以个体命脉映照城乡走向时,人不再是被物化的符号,城也不再是单薄的迷失之所,而是人城结合成为一个紧密的命运共同体,相携着在复杂多元的冲突环境中闯荡出一条全面、协调、可持续的繁荣道路。
小说对新旧矛盾的探讨,不仅为城乡批判这一文学遗留问题作出了富有建设性的回答,更是对自身网络文学的特殊性质进行了高屋建瓴的审视。作为脱胎于主流正统文学,而受益于现代传播科技与市场经济环境的网络小说,初始面向的多是大众读者,因此具有强烈的娱乐消遣性和世俗化倾向,既反映出现代普遍追求短平快的阅读取向,也在某种意义上抚平了青年一代的生存负荷与焦虑心态。尽管有评论认为,“传统的纸介书写文本是一个首尾整一的完成品,而网络文学所依存的互联网是以比特为叙述单位的超文本链接,因而具有无穷的读解性”[7]36,然而在信息渠道大爆炸、审美风向瞬息万变的当代社会中,脱离现实的闭门造车、浮泛无根的空洞飘渺、庸俗狭隘的靡靡之音,都会迅速被时代所筛选、淘汰掉。网络文学固然要紧跟新潮的风向标,及时调整自身的发展动态,但更需要借鉴传统文学的文化功底和专注态度、融合纯文学的严肃性与高境界,在多层面比照、传承中不断推进内在的人文深度、形式的先锋实验。《昼的紫夜的白》正是通过对城乡关系的深入探讨、对“入城者”典型的多元塑造、对冲突现实与平衡理想的书写,和对人城同步成长的热切关注等内容,以自身的文学素养、沉重内核和人文关怀,身体力行地回应并诠释了这种期待和规划。一方面,它的文化厚度为高举去本质化、私人化的当代网络文学环境提供了某种尖锐的求索意识和清晰的观照立场。另一方面,作者试水网络文学的大胆行为,在某种程度上批驳了阿尔文·古尔德纳对于新知识分子将会“手握特殊文化资本”而“完全隔离于大众阶层”的断言[8]8,以开放包容的姿态,为严肃文学与网络文学的交流形成了良好的表率效应。