试论岭南革命战争小说的艺术自觉

2020-03-03 10:05
岭南师范学院学报 2020年3期
关键词:革命战争革命小说

黄 明 海

(上海师范大学 人文学院,上海 200234)

一、岭南革命传统与小说创作

晚清以降,中国经历一百多年惨痛的历史进程,从鸦片战争开始屡遭列强侵犯,历经太平天国革命战争、中法战争、甲午战争、八国联军侵华战争、辛亥革命、第一次世界大战、大革命、第二次国内革命战争、抗日战争、解放战争、抗美援朝战争、对越自卫反击战等内外战争,在当下回顾与审视,其间关乎家国、生死、党争自有诸多评说。以文学叙述革命战争历史,不仅是证明历史存在的真实性,更要以时间的久留唤醒历史的遗忘,重构个体对于历史的价值认知。

岭南是中国近现代革命的策源地和重要活动范围,广州、香港、海南等地均在此列。1839年林则徐在广东虎门海滩销毁鸦片,唤醒爱国志士反对外来侵略的决心意识,维护民族尊严和利益,由此直接引发第一次鸦片战争,在很大程度上推动中国近代史的发展。甲午战争中为国捐躯的民族英雄邓世昌即是广府人,至今在广州保留有邓世昌纪念馆和衣冠冢。康有为、梁启超等人发起戊戌变法,孙中山领导辛亥革命,动摇了中国封建统治和思想文化。黄花岗七十二烈士中,有广东籍40人、福建籍20人、广西籍6人、四川籍和安徽籍各3人,绝大多数出身岭南,况且“七十二”实为虚数,这些为革命献身的血性青年,深知起义凶险,为了信念和责任仍然从容赶赴,赋予革命以崇高的精神和人类尊严。左联五烈士之一冯铿出生在潮州,是其中唯一的女性,亦是民国时期潮汕地区著名的作家。这些革命传统、革新意识和精神内质世代承续,并与特殊的地理位置相融契,形成独具风格的岭南叙述。

翻阅中国当代文学史著作会发现,诸如孙犁的《风云初记》、柳青的《铜墙铁壁》、杜鹏程的《保卫延安》、吴强的《红日》、曲波的《林海雪原》、梁斌的《红旗谱》、杨沫的《青春之歌》、罗广斌和杨益言的《红岩》等一批表现革命战争题材的经典小说,其中多数作家来自北方,即便是南方作家,也曾在革命战争中辗转陕甘宁边区或解放区,作品多体现北方风情,而对岭南革命战争小说的关注显得尤为不足,仅有欧阳山的《一代风流》评介最多,其他作品鲜有提及。因此,本文主要关注的是除欧阳山以外的岭南作家的革命战争小说创作。

我们将目光深入到岭南的广阔天地,细数20世纪50年代以来的革命战争小说创作实绩,便能觉出它们的丰饶及其独特意义。笔者按照小说出版或发表的先后顺序稍作统计,以期窥一斑知全豹。除了欧阳山的《三家巷》《苦斗》《柳暗花明》《圣地》《万年春》,还有吴之的《破晓之前》,萧玉的“高粱红了”三部曲《当乌云密布的时候》《战鼓催春》《紧锁关山》,梁信的《碧海丹心》《龙虎风云记》,吴有恒的《山乡风云录》《北山记》《滨海传》,司马文森的《风雨桐江》,金敬迈的《欧阳海之歌》,雷铎的《男儿女儿踏着硝烟》《子民们》,陈残云的《热带惊涛录》,何继青的《横槊捣G城》《遥远的黎明》《只不过是一瞬间》,章明的《海上特遣队》,杜埃的《风雨太平洋》三部曲(1)杜埃的《风雨太平洋》第一、二部分别于1985年、1988年出版,1993年创作第三部时病危,口述部分篇章由其夫人林彬记录并续写,1996年完稿。1988年菲律宾《世界日报》全文刊载第三部,珠海出版社2002年出版《风雨太平洋》三部。,郭小东、晓剑的《红色娘子军》,谭光荣的《英雄了》《欧阳海》,陈雪的《东征!东征!》,熊育群的《己卯年雨雪》等。此外,陈残云的电影文学剧本《羊城暗哨》《南海潮》,梁信的电影文学剧本《红色娘子军》《特殊任务》《从奴隶到将军》等,在中国当代文学史和电影史上具有突出影响。黄庆云的儿童文学作品《一枝枪》《奇异的红星》《从小跟着共产党》《活跃在粤赣湘边的小鬼连》《刑场上的婚礼》等独辟蹊径,以轻快的基调反映革命斗争传统和美好道德情操,对儿童培养教育起到良好效果。

上述作家中诸如欧阳山、杜埃、陈残云、司马文森、金敬迈、吴之、萧玉、梁信、吴有恒等人都曾行走在战争前线,而且多数曾在广州军区行事。他们拥有切身的革命体验和生活积累,建国后相对稳定的社会环境,以及相关文艺理论问题的厘清,使他们迫切希望将压抑已久的素材和情感倾注笔端,同时满足广大人民读者的需求。特别是新时期以来的革命战争小说,既承接5、60年代的“红色经典”,又具有新的探索,突破了以反映战场、歌颂战争为主的范式,还原人在战争中的命运,思考个体生命的存在价值。这些作品无不蕴含爱国主义和英雄主义气质,塑造了一批性格鲜明、家喻户晓的文学形象,同时尽可能突显民族风格和地域特色。

二、《红色娘子军》的女性发声

谈及岭南革命战争题材创作,绕不开“红色娘子军”(正式番号为“中国工农红军第二独立师第三团女子军特务连”)。关于“红色娘子军”的称谓,目前资料显示出自刘文韶在1957年创作的报告文学《红色娘子军》[1]。1959年,海南琼山籍作家吴之与杨嘉、李秉义三人执笔完成琼剧《红色娘子军》,梁信创作《红色娘子军》电影剧本同年在上海定稿。革命历史经民间的口耳相传、作家的笔墨润色,各自演绎而成“经典”。

吴之早年参加红色少年连,随后加入琼崖纵队,解放后撰写《中国人民解放军琼崖纵队发展史》《永远不倒的红旗》,创作小说《破晓之前》《红色少年连》等。其中,长篇小说《破晓之前》描述了1942年琼崖抗日游击队和人民群众反“蚕食”斗争的英雄故事,时任广东作协党组书记周钢鸣评价道“这是一部海南抗日游击战争的艺术写照”,《中国解放区文化史》评价它填补了海南解放区文学的空白[2]。梁信在创作电影文学剧本时,考虑到幕景场地设置、镜头的推拉切换造成不同的视听效果,更加注重营构精致的画面感,渲染故事细节和情绪氛围。作者将海南岛特有的地理风貌,融入革命战争的残酷与悲壮,以及革命英雄主义和现实主义的基调,使场景设置充溢着一种刚性,处于紧张、急促、爆发的状态。作为一部“定制”的电影文学剧本,这种文学设计贴合了时代叙述的背景,受到阶级斗争性质的框定,同时受到电影时长和容量所限。而郭小东、晓剑根据电影文学剧本改写的同名长篇小说中增设了一条新的线索,即以娘子军后代的现代女性目光观照革命历史,审视战争故事,勾连起“过去”与“现在”“未来”的文化冲突和思想轨迹,因此小说的情境描状呈现出多元视角。

正如常青让琼花在中国地图上找出海南岛这个情节一样,以全国甚至全球视野来辨识海南岛,它所有的涵养都取决于自身,并且反作用于自身。海南岛偏居南海一隅,与雷州半岛隔峡相望,至今仍在往东南方向漂移,牵连内陆而相对独立。岛上地形四周低平,中间高耸,以五指山、鹦哥岭为隆起核心,向外围逐级下降,层级结构分明,孕育出南渡江、昌化江、万泉河三条河流。热带季风气候的属性,使岛上全年光温充足、雨量充沛,热带雨林繁茂,动植物资源丰富。这便是娘子军生活和战斗的自然地理,与人们熟知的《保卫延安》《林海雪原》等小说描述的环境全然不同。在这里,人类繁衍生息而成世代,各自占据海岛的平原、山地或森林,种植农作物、捕鱼或打猎,每种生存方式都与地理息息相关。如果自力更生,过上世外桃源般的生活并非难事。但只要资本积累、欲念贪生,海南岛也同时具备产出“地方霸主”的一切有利条件。在此背景下,经由这种地理样态浸染的群落及其性格养成,决定了这支“红色娘子军”的生长。

娘子军的典型无疑是“吴琼花”这个人物形象。就像鲁迅在《我怎么做起小说来》中说的那样,人物的模特“没有专用过一个人,往往是嘴在浙江,脸在北京,衣服在山西,是一个拼凑起来的角色”[3]525。梁信创作电影剧本时就曾思考:生活中千千万万个“吴琼花”,如何演变融合成“这一个”吴琼花?他从生活中选取原型,以地主的丫头做主人公,表现她在敌我斗争、自我斗争两条线索中完成“女奴——女战士——共产主义先锋战士”三级跳[4]。从开始的一腔怒火、苦大仇深,转变为后来党性意识层面的意志坚定、有勇有谋,琼花不禁让人想起《青春之歌》中从个人反抗走上革命道路的林道静。但是稍作比较,便能发现二者的差异。首先,两人身份地位不同,琼花是穷苦人家的丫头,林道静是出身没落地主家庭的小知识分子。其次,两人的遭遇以及面对遭遇的反应不同,琼花亲人被害,沦为女奴,想的是逃跑当女兵报仇;林道静遭后母虐待,受人欺骗,走投无路,以死作为反抗。最后,两人的革命成长道路不同,琼花参加娘子军,经过多次自我思想斗争,将个人仇恨上升到阶级斗争,最终成为党性坚定、纪律严明的革命队伍领袖;林道静则在卢嘉川、林红、江华三个“引路人”帮助下,经过长期改造和艰苦磨炼,从一个小资产阶级知识分子变成无产阶级先锋战士。

除此以外,由于考虑到当时的“爱情”仅限于无产阶级内的爱情,像《青春之歌》中“革命+恋爱”的模式,并且要以体现高尚的革命同志关系为主,在电影剧本的定稿中,淡化了琼花和洪常青的“爱情”细节。小说版对于人物塑造和情感表达更具延展性与探索性。娘子军首先是普通的女性身份,然后才是战士身份,就像小说中常青的解说:“不能让她们由于条件艰苦而忘记了自己还是豆蔻年华的女人,不能让她们只知道拼杀而失去正常生活的欲望。”[5]141年轻生命与本性和信仰交叠,形塑了一种多向度的人类精神。琼花和常青,红莲和阿牛,雅琴和林风,她们在血色浪漫中为革命增添人性的光辉。

诚如小说题记所言:在新民主主义革命时期,广东省为革命光荣牺牲的女英烈有2 400多名,其中琼崖地区1 700多名。许多尘封不为人知的档案,昭示怎样的历史真相,更何况还有那些不在册不具名的娘子军。这些模糊的统计数字,远远无法匹配和衡量当时处在中国社会最底层的劳动妇女所做出的革命壮举。岭南作家为这群革命女性树碑立传,形式多样且影响空前,尤其是梁信的创作成果颠覆性地开启了中国红色革命的女性发声,并被作为海南革命斗争史的原初版式,其历史虚构的精神性真实已经成为历史现实的部分[6]。这些语言文字尊重生命个体,同时也在某种意义上将富于现代人文精神的岭南叙述汇入世界文学行列。

三、描绘异域风情的审美品格

如果说《红色娘子军》叙述的是特殊群体的革命成长经历,以及较小规模的战争场面,那么,司马文森、杜埃、金敬迈、吴有恒等作家的小说,则是正面反映较大规模的革命战争,以战争风云与异域风情相结合的形式呈现。

司马文森出生在侨乡泉州,少年时期因家境困顿,一度流落菲律宾谋生,随后回国参加革命,加入左联,创办主编《文艺生活》、香港《文汇报》《作品》等革命报刊,可称职业革命家。漫长的地理跨越及深厚的生活体悟,为其创作营构了交糅的叙述空间。《风雨桐江》故事发生在1935年中央红军北上长征后,福建沿海地区的革命组织遭叛徒出卖而被破坏,侨乡人民在党中央的指示下,把斗争中心转移到农村,发动群众建立革命根据地,武装击退敌人进攻。小说中关于刺州城的地理勾画细腻生动,市井描写富于生活气息。这部小说和杜埃的长篇同以“风雨”为题,战争场面多,叙事节奏快,阶级立场鲜明,是革命战争文学的典型佳作。司马文森在1960年代后期遭受迫害离世,《风雨桐江》被列为“毒草”小说,更能反证其人其文的伟大。

杜埃的《风雨太平洋》讲述二战时期,太平洋战场上菲律宾华侨与当地人民并肩抗击日本侵略者的故事。1942年2月,菲律宾华侨抗日游击队成立,这是二战中海外仅有的一支中国人组成的抗日武装队伍。小说即以这支队伍的活动为主线,描写战士英雄事迹和中菲人民友谊。时隔40多年,杜埃以其旅菲经历、生命体验和史料积累,让这段少有人知的异域革命历史浮出水面。由此,阳翰笙在小说序言中这样评价:“在我国的文学创作中,反映海外华侨组织武装与当地人民一道共同进行正义斗争的宏篇巨制,《风雨太平洋》还是第一部。”[7]4“从某种意义上讲,《风雨太平洋》开拓了我国文学创作的新的领域。”[7]5站在文学地理角度来看,岭南背靠五岭山脉,面向广袤海洋,经受两种不同文明的熏染,小说中的南洋书写确实独树一帜。另外,作为大陆连接南洋海外的重要地段,岭南是兵家必争之地。革命战争时期,活跃在海外的岭南华侨筹资出力,里应外合,屡建功勋。杜埃以身居岭南的作家地理感知和精神血脉认同,描摹华侨群像事迹,是为该类题材创作的一种突破。

金敬迈取得的文学成就,产生于新中国成立以来的统一政治环境和文学生产制度当中,融汇国家信仰与个人情怀交织的创作激情。《欧阳海之歌》主要描写年仅23岁的欧阳海烈士的生平事迹,在当代中国轰动极大,一度教育和鼓舞了几代青年。欧阳海从出生偏远山村的贫农子弟,成长为伟大共产主义战士、著名英模、爱民模范,在平凡岗位上“用自己光辉的行为回答了时代提出的问题”[8]。小说充满高昂的革命激情,具有浓郁的部队生活气息。尤其是结尾处,欧阳海推开惊马的“四秒钟”描写,万言议论抒情,洋洋洒洒,荡气回肠,充分展现“英雄”的崇高境界。按照梁启超在《中国地理大势论》中统计革命成功的兵事地理所得出的结论:“大抵北人南伐者则得志,南人北伐者皆不得志。”[9]84这个说法借用到文学上并不违和。金敬迈是一个例外,他以岭南本籍作家身份进军全国文学,成功“北伐”。正如“‘文学地理’常随‘政治地理’为转移”[9]76,《欧阳海之歌》曾经代表国家文学的主流话语,在“政治地理”的崩乱与重建中,作家的命运荣辱也和时代一起沉浮。

吴有恒的长篇小说多以解放战争时期华南地区的斗争生活为题材,严格遵守革命现实主义创作原则,有效地将历史真实性和艺术典型性统一起来。《山乡风云录》讲述1947年秋,华南地区一支游击队为配合全国大反攻,奉命挺进那横山区,解放被反动土豪控制的桃园堡。在《引子》中,作者把革命战士比作满山遍野的山稔子:“‘生命是死不了的。’我有时会感于这种植物的顽强的活力,并用这样的话去称赞我所知道的一些永生的人们。”[10]2小说对革命英雄事迹的描写感人至深。林可倚、刘三保、谈兰竹三位共产党员,在石洞村遭遇敌人围堵时放火焚楼,烈火中高唱《国际歌》;长工盘忠养点两次被抓,惨遭毒打不屈不挠,英勇就义;邓祥政委牺牲后,游击队战士和农民自发送丧,老农民何奉说“辞灵话”。还有刘琴、双生女二婶、三升米大婆等女性,盘阿兆、徐双成、小灵、春花等青年,在极度艰难的环境里像“山稔子”那样顽强生长,为革命积蓄力量。

小说叙述张弛有度,在战争场景中间穿插风光描绘,同人物塑造和情节发展的跌宕起伏互为谐调。例如:老陈与老梁等人第一次会面,“他站在路口上,远望那横山主峰高插云霄,群山左右奔腾,起伏环绕,这时晓日初出,满天红霞,薄雾方收,水汽弥漫,这那横山也似比从前更生动,更有朝气。”[10]16-17游击队进驻那横山区,即将带来解放的曙光,巍峨气派的那横山像是以饱满姿态迎接革命到来。而经过一场战役的山乡又是另一番景象:“十月小阳春,天气乍寒乍暖,乍寒时宿草欲衰,乍暖时新芽又发。敌人在盘寨村杀人时,正凄风冷雨,这以后几天,忽又气暖如春,那洒过死难的人们的鲜血的旷地上,便开遍了黄花。那是一种蔓地丛生的野菊花,最粗生,花期很长,能开到明年百花灿烂的季节。”[10]199生机蓬勃的景物舒缓战争的惨烈悲壮,同时预示革命斗志生生不息,并以鲜活的自然讽刺敌人暴行。从这些意境的营构中,可以看出作者刚柔相济的审美品格。

四、注重心灵探索的艺术自觉

文学始终是人学,创作内部与外围,文本内容与形式,均取自作家经验的迸发或压抑。正如迈克·克朗所说:“文学作品的‘主观性’不是一种缺陷,事实上,正是它的‘主观性’言及了地点与空间的社会意义。”[11]40从某种意义上来讲,创作人物和风景都渗透着作家的“主观性”,尤其是对人物心灵的探索,在革命战争小说中具有丰富的内涵。

细读《山乡风云录》会发现,第一人称“我”不时出现在叙述中。例如这段话:“那横山啊那横山!千百年沉睡的那横山,你这次是要欠身而起了吗?我这一段叙述,本意是要向读者们介绍几个人物,他们是将在这寂静的山乡卷起翻天覆地的革命风云的。……这些人将怎样唤醒千百年沉睡的那横山呢?风云欲卷,江山不闲,也许我说的这些人,并没有卷起这山乡风云,而只是风云卷起他们吧?”[10]17作家在《引子》和《后记》中都曾谈到,他写这支游击队的故事,只是写小说,不是写历史,不一定真有其人其事。“我”的出现倾注作者对历史风云和人情世故的哲思,引导读者进入更为广阔的审美境界。这种第一人称叙述又不同于自传体笔法,造成似真似幻、夹叙夹议的艺术效果,在同时期的革命战争文学中极为少见,具有一种现代意识的先锋性。

如果说抗日战争、解放战争的胜利使中国人民摆脱侵略和奴役,开辟了中国历史新纪元,那么对越自卫反击战的胜利,则在重要关头提升中国国际威望,为四个现代化建设提供稳定可靠的环境。在那个激情澎湃的年代里,热血青年从容地奔赴中国南方。广州军区司令员许世友曾被任命为广西边防部队总指挥,许多普通的年轻战士,住猫耳洞,浴血奋战,承受绝世的艰苦与残酷。牺牲的将士长眠在西南边境,用身躯温暖祖国大地。有幸从战场归来的军人,心灵无不烙印伤痕,多数仍将归于平凡。历史叙述的自发责任,落到知识分子身上。岭南作家雷铎的《从悬崖到坦途》《男儿女儿踏着硝烟》,郭光豹的《爱情的凯歌》,何继青的《横槊捣G城》《遥远的黎明》《只不过是一瞬间》,郭小东的《中国知青部落》等作品,艺术地呈现了这场战争,获得文坛和读者好评。

雷铎无疑是其中杰出的一位。《从悬崖到坦途》曾获首届全国优秀报告文学奖和全军首届八一奖,讲述战斗英雄、一等功臣刘勇同志走过的曲折道路。由于父亲的成分问题,刘勇遭人歧视,沾染恶习,觉得“人生就像走在沙漠里”,渺茫无望。一次打架被关禁闭让他幡然醒悟,主动到边远农村插队,在父亲嘱咐下阅读《青春之歌》《红岩》等书籍,后又参军上前线。这便是刘勇人生的重要转折,“从前像一匹烈性野马,‘四人帮’把我推到了悬崖边上,党和人民又把我挽救过来了。”[12]555从悬崖到坦途,一方面是社会历史进程的表征,另一方面更是个人精神地理的跋涉与跨越。

这篇报告采用第一人称回忆式叙述手法,语言富有生活气息。描述战场呈现出刘勇对生命的坦然,那些饱含深情的生活细节引人注目,比如:社员送别参军的刘勇,往他挎包里塞红鸡蛋,山路开满红杜鹃和金樱花;战争间隙,父亲来信说一家人围在地图边上听无线广播,密切关注战事;上战场前,刘勇给女友写最后一封信时,对爱情与使命、个人与国家的思索纠缠。这些细节逸出战场,却表明战争牵连社会的方方面面,同时增强作品的深广度。这种写法在小说《男儿女儿踏着硝烟》中表现地更为突出。

小说着重描写了三个青年军人的心灵创伤、战斗经历,以及他们之间的微妙关系。连长侯筱聪和副连长鲍啸本是要好的兄弟,后因政见不合,鲍啸用砖头砸晕侯筱聪;护士杨玲曾与鲍啸相爱,由于种种原因与侯筱聪结合,鲍啸扫了杨玲一巴掌。他们各自带着伤痕在战场生死与共,经受情绪的煎熬、血与火的燃烧。小说从三人视角展开叙述,交叉剪辑,又以爱情线索串联起社会历史,描绘战场生活的盎然诗意,“使人觉得战争不只是恐怖、流血、死亡,而还有美、人生、生活”[13]303-304。这种注重人物心灵探索的创作方法,是以往革命战争文学中所缺少的。雷铎出身潮州,那种独具古旧传统和现代精神的地理风气,融进他的文笔书画与传奇人生。

除此之外,何继青的小说具有强烈的意识流性质,能够很好地调动个人感官,不受客观时间和地理空间束缚,将人物心灵与经验记忆、现实风景自由地勾连起来,从而使叙述具有更多主观视野和审美内涵。

五、结 语

言说革命战争是中国现当代文学的重要母题。由于讲述故事的年代差异,创作与评论反映的革命图景和时代镜像各有侧重。总体来说,晚清以降,革命战争多在南方孕育,北伐难成而星火依旧。由此,南方空气里始终残留“一种凝重夹有血腥的味道,它和已经弥散的硝烟一起,和许许多多的战场故事一起,混合在现实与文学之中”[14]。直至当下依然时常嗅到诸如南海争端的气息。本文提及岭南作家的革命战争文学叙述,既有惊心动魄的斗争场面、慷慨悲壮的生死离别,又有绚丽多彩的南国风光、纯朴美好的乡风民俗,体现出良好的艺术自觉。相较于北方战场改变革命形势的重要地位,以及北方作家创作的题材优势,岭南革命战争小说厚重感与细腻度共存,并无逊色,它们共同构成了中国当代文学的一个重要分类。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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