莫言小说创作中的变格比喻研究

2020-03-03 06:03余国良
广东开放大学学报 2020年1期
关键词:喻体莫言本体

余国良

(广州工商学院,广东广州,510850)

莫言的小说之所以精彩纷呈,感人至深,令人不忍释卷,不仅是他小说的立意深刻,构思巧妙,结构严谨;还与他在语言上巧用比喻分不开。比喻一般由本体、喻体、比喻词和相似点四个要素构成,如:面如桃花一样美。“本体+比喻词+喻体+相似点”,这是传统比喻中必不可少的四个要素,可是莫言在小说创作中对比喻的运用却不完全遵照这种格式,而是在借鉴的基础上,独创而富于变化。不过,这种变化变的不是他要达到写作目的而表现的比喻义,而是通过一些特殊的方式改变比喻的格式,从而延伸丰富比喻义,这种比喻我们权且称之为变格比喻。在小说创作中,莫言是怎样对比喻进行变格的呢?

一、压缩变异

运用比喻,一般需要具有物质要素——本体和喻体、结构要素——比喻词、意义要素——相似点。在写作中,这些要素越全,本喻体之间的距离越近,想象的空间越小,内容越简单,越是平淡无奇,就像喝白开水一样寡淡无味。反之,如果将比喻的相关要素进行变格,像从海绵里挤掉多余的水分一样,尽可能压缩变异一些可省略的要素及其相关内容,使语言更为精粹,本喻体之间的距离更远,那么,比喻构成的想象空间就更大,内容就更丰富,给读者造成的新奇感和刺激性就更强。于是这种比喻就变得朦胧而神秘,陌生而新奇,这就是压缩变异对比喻所发生的作用。莫言在小说创作中对此进行了大胆的探索和创新,常常通过压缩变异比喻要素或事物细节的手段,构成变格比喻,使读者感到陌生而奇特,从而产生探究的欲望与兴趣,进而与作者和文本对话,以获取更丰富的生成意义。具体而言,这方面他主要表现在两个方面:

(一)压缩变异比喻要素

所谓“压缩”是数据传输中的一个专业词语,指的是在数据传输中,减少数据大小以节省保存空间和传输时间的一种方式。变异则是指改变原来的样式,异化改变成一种新的样式。莫言在小说创作中变格比喻时,借用了这些方式,但又有所变化,以获取更好的表达效果。写作时他主要采用的方式是:

1.压缩比喻要素。在这方面,他突破了比喻的四要素格式,将本体、比喻词、喻体、相似点中的要素压缩变异一些,再将留存的要素粘贴浓缩在一起,这样,意思不变,文字却更精炼而有韵味。比如描写孙眉娘的形象娇美,可以写成:“她的脸蛋像桃花一样艳丽,腰肢像柳条一样柔美,脖子像螳螂的脖子一样修长,长腿像仙鹤的腿一样高挑。”可是莫言并不这样写,他在书中写道:

(1)看看看,看看人家那桃花脸蛋柳条腰,螳螂脖子仙鹤腿!(《檀香刑》)

作者在文中将人物的“脸蛋”比作“桃花”,“腰”比作“柳条”,“脖子”比作“螳螂”,“腿”比作“仙鹤”。本体和喻体经过压缩变异,紧紧粘合在一起,既省掉了比喻词“像”,还压缩了相似点“艳丽”、“柔美”、“修长”、“高挑”,这样,四个分句变格为一个句子。不仅读起来音调铿锵,悦耳动听,富有节奏感和韵律美,而且文字简炼,句式紧凑,言简意赅。即使有些看起来不够合理的地方,比如“脖子”比作“螳螂”,“腿”比作“仙鹤”,用常规思维看,这样打比方是不合理的,因为孙眉娘的“脖子”并不像整只“螳螂”,只是像“螳螂”的脖子那么修长,“腿”并不像整只“仙鹤”,只是像“仙鹤”的腿那样高挑,这是局部比整体,有点借代的味道,但是只要读者参与其中,调动自己的生活经验来理解,很快就能明白:这是写作中的布白,目的是让读者用自己的想象来补充这些空白,以满足读者的阅读期待。同时也是为了节省字符,使句式匀称整齐,读起来琅琅上口、和谐动听。这样,用极精粹的文字就刻画出了孙眉娘那姣好的面容和玲珑的身材,堪称精妙之笔。

2.变异比喻要素。除了压缩比喻要素之外,莫言还善于变异比喻要素。如:

(2)晚霞像一抹鲜红的眉毛,她的眉毛像鲜红的晚霞。(《十三步》)

按照传统比喻“A像B”的格式写晚霞,可能会写成“晚霞像红绸子一样飘在西方天际”,写眉毛可能会写成“眉毛像柳叶一样秀美”。但莫言并不想重复前人,他要变异比喻要素中的喻体,给读者一种全新的审美感受。于是在他的笔下,就出现了“晚霞像眉毛,眉毛像晚霞”的比喻。晚霞与眉毛,本来是毫无相似性可言的两个领域的事物,根本就不可能构成比喻,可莫言却能使这种不可能变异成可能,原因何在呢?

其一,在莫言的笔下,写作对象可以随着人物心境的改变,不断变幻着颜色,甚至形态,因此,晚霞像眉毛,也不是不可能。因为这就有可能调动读者想象:晚霞在人物什么心境下才可能像眉毛呢?比如她特别喜欢他的眉毛,就像沙漠中的骆驼独恋绿洲一样痴迷而热烈,如果此时有一抹美丽的晚霞突然飘进了她的眼帘,她也许就会想到:啊,这一抹晚霞多像自己那位的眉毛呀!再比如,一个人正在落日余晖中打量另一个人,鲜红的霞光正好照在她的脸上,她的眉毛眼睛都好象变成鲜红的了,这时你如果喜欢她的话,说她的眉毛像鲜红的晚霞,甚至会觉得比晚霞还要美,当然是可以理解的。所谓“情人眼里出西施”,讲的就是这个道理。

其二,文中只写了“晚霞像一抹鲜红的眉毛,她的眉毛像鲜红的晚霞”,并不交代更多内容,有何作用?一是通过变异比喻要素,可以压缩篇幅,节省大量的诸如上述那种想象的字符。二是因为变异了比喻要素中的喻体,可以引导读者去思考,去探究,去作出更多层面的理解,于是就可以获取“一千个读者就有一千个哈姆莱特”的艺术效果。三是本喻体回环往复,相互转换,既有复沓回环之美,又凝炼紧缩如诗,还加深了这个变格比喻的表现力度与深度。如此一举三得之事,何乐而不为呢?

(二)压缩变异事物细节

在这方面,莫言不仅仅是移除相关比喻要素,用尽可能少的字符表现尽可能丰富的内容,更主要的是采用压缩变异事物细节的方法,在比喻句中删减大面积的作品篇幅。于是写在小说中的字符就只能当作打开读者想象大门的钥匙;若想登堂入室,窥其文字内涵的奥妙,就必须下一番探究的功夫,非那浅显比喻可比。如:

(3)晨风从田野里刮来,像一只水灵灵的黑猫,黑猫嘴里叼着银光闪闪的鲫鱼,在铁皮屋顶上冷傲地徜徉。血红的太阳在积满雨水的洼地里爬出来,浑身是水,疲惫不堪。(《丰乳肥臀》)

在这段话里,作者明确指出,晨风像一只黑猫,浑身水灵灵的,口里还叼着银光闪闪的鲫鱼,态度冷傲地徜徉于铁皮屋顶上;太阳是血红的,却浑身是水,异常疲惫地在积满雨水的洼地里爬出来。猛一看,这还真不像比喻,因为晨风与黑猫、太阳与疲惫者之间找不到相似点,缺了意义要素,还算什么比喻呢?但写得确有一些耐人寻味,引得读者不得不多想一想:晨风像黑猫吗?由此我们想到了美国诗人桑德堡以《雾》为题的一首诗:

雾来了

缩着小猫的脚爪。

撑着沉默的腰

它坐望着

海港和城

而又向前移进。

这是一首描写城市海港的诗,诗人把雾比作缩着脚爪的小猫,的确很生动,故历来被称为描写雾的名诗。既然雾能像猫,风为什么不能像猫呢?问题是晨风根本没有颜色,哪里像猫呢?而且还是黑色的猫!

在常人看来的不可能,莫言却做到了可能。靠什么?靠变格比喻。不错,“晨风”与“黑猫”的确是两个不同领域的认知对象,其距离远远超过了常人的认知经验,因此是远距背离的两个意象。这样两个意象怎能构成比喻呢?

首先我们分析本体“晨风”,只有晨风的颜色是黑的,喻体猫才可能是黑色的。晨风的颜色怎么是黑色的呢?读者如能结合自己的生活经验想一想,就会明白:因为是雨天,风是从雨云中穿过来的,雨云是黑色的,本来无色的晨风和云雨扭缠撕打在一起,翻滚在一起,也被染黑了;风和云撕扯着团团簇簇翻滚着向前,活像猫在地上打着滚一样,所以像黑猫,不仅如此,由于它钻在云雨里,身上似乎还粘着雨云渗透的雨水颗粒,故而显得“水灵灵”的,这样,晨风像黑猫,就不难理解了。那么黑猫嘴里那银光闪闪的白鲫鱼又是哪里来的呢?这时的读者,必须凭借自己的生活常识来想象,时间既然是早晨,有晨风自然就有晨曦。想想看,晨风是黑色的风,晨曦则是白色的光,白色的晨曦从翻滚着的黑色风云的缝隙里穿过,多么像白鲫鱼被黑猫叼着一样,何况猫是那么喜欢鱼!于是,晨曦像白鲫鱼,似乎也可以理解了。猫得到了自己喜欢的鱼,从情理上讲,自然是踌躅满志,志得意满地在屋顶上迈着方步,冷傲地徜徉着。“冷傲”的神情,说明它有足够的自信和力量战胜自己的对手,何况还有晨曦的强劲有力的参与和援手。最后它们联手驱散了乌云,赶走了恶雨,晨曦在战斗中也变得强大起来,成了红红的太阳,终于在洼地里历尽艰难爬了起来。它似乎刚刚经历了一场血腥的搏斗,浑身伤痕累累,血红血红、湿漉漉、水淋淋的,神情是那么疲惫不堪,但最终还是爬起来了。至此,读者才会感到作者笔力雄浑,包孕丰富,如此活灵活现,真乃感人至深!于是朝阳像坚韧的斗士,也就变得不难理解了。而这些内容的绝大部分篇幅,都被压缩了,只留下少量的关键语句启迪读者想象。

这样,晨风像黑猫,晨曦像白鲫鱼,黑风的吹拂像黑猫在屋顶上散步,太阳艰难的上升像一个经过血战的斗士一样疲倦地站了起来,就显得可以理解了。虽然两个意象,乍一看距离遥远,但细细想来,深层却有一种强劲的逻辑力量在起着连接作用。尽管不符合传统比喻的格式,但尽得变格比喻的妙处,为读者留下了极大的想象空间。

晨风与太阳在作者笔下层递式地出现,仅仅是为了表现这自然之象吗?当然不是。所谓“一切景语皆情语也”,作者写景,是为了写人,写人的情感。那么这里刚刚发生了什么和即将要发生什么呢?

这些作者在后文作了一些具体的交代:“爆炸的声浪还没消失,无数闪亮的火把便从四面八方逼上来”;独立纵队十七团的士兵们在鲁立人的带领下,冒着枪林弹雨不顾一切地冲了过来,经过拼死搏斗,终于战胜了司马库的反动军队。其实这些内容,读者不看下文,只需品味上述比喻段,就可大体感受得到。在作者的笔下,战士们是凌厉的晨风,是强劲的晨曦。虽然它们曾经和黑云混战在一起,但经过殊死相拼,最终撕破了黑云,赶走了邪恶势力。尽管很疲惫,但毕竟胜利了,黑风冷傲地徜徉着,晨曦露出了红红的脸。总之,一切都是新的,革命终于取得了胜利!这应该就是作者用喻笔写景之意,具有强烈的象征意味;这就是莫言式的比喻。他用这样的比喻,并不想再现真实的现实世界,而是他“主观精神的心理视线在不断地矫正纯物象的现实世界,并在它的常态底色上涂抹了一层富有个性的色彩。”所以说我们读莫言的小说,就像走进了一个敏感而变化多端的象征森林,在幻象色彩的影响下,在感官的森林里进行心灵的旅行。

如果说这个森林的分喻意象之间是由层递关系构成比喻段的,下述比喻段则是由接近联想构成的:

(4)人们找到他时,他已经死了……他的父母目光呆滞,犹如鱼类的眼睛……百姓们面如荒凉的沙漠,看着他布满阳光的屁股……好像看着一张明媚的面孔,好像看着我自己……(《枯河》)

这里是一组比喻的连用,共有四个分喻:一是父母的目光“犹如鱼类的眼睛”,二是百姓的面孔,“如荒凉的沙漠”;三是看着小虎布满阳光的屁股,像是看着“一张明媚的面孔,好像看着我自己……”

首先看一、二个分喻,已经让读者感觉到很陌生,难以接受;三、四个分喻,更是不知所云。不仅是陌生,本喻体之间似乎相互间离,毫无关联,真可谓距离遥远,风马牛不相及。莫言为什么要这样写呢?褚泽祥说得好:“当两个事物进行对照时,从内质相似到外貌相似,再到状态相似,形成相似程度的级差系列,两个事物相似程度越低,比喻越典型,反之则比喻越不典型。”[2]莫言这样写是希望他笔下的比喻是典型的吗?也许是这样的目的,也许是为了小说的审美效果,抑或仅仅是想表现他想象世界中的可能现实。不管是为了什么,乍一看,他的变格比喻的确有些费解,如果不认真阅读全文,确实无法解读。

小说的情节是:智障儿童小虎在村支书女儿小珍的怂恿下爬树,摔下来砸晕了小珍,被摧残致死。小虎真想活着却不能,临死时感到了被冰凝固的寒冷。这寒冷来自哪里呢?来自小珍的父亲村支书,他是村里权势的象征,村民怎样面对权势呢?他们选择的是屈服:“父亲”把书记对傻儿子的侮辱,说成是“合得来”;“小媳妇”受辱,只能忍气吞声“上吊”;那只被车碾压拖着肠子默默行走的“小黄狗”,正是村民的象征。在这奴性世界里,面对小虎被活活摧残致死,父母目光呆滞如“鱼类”、村民冷漠如“荒凉的沙漠”,这是何等的麻木与冷漠,与当年鲁迅笔下的“看客”毫无两样。当年鲁迅曾针对这种愚昧与麻木无比愤慨,“哀其不幸,怒其不争”。莫言却把这种愤慨灌注笔端,通过变格比喻进行入木三分的刻画,无声地冲击着读者去联想,去探究造成这种现象的深层原因究竟是什么,为什么解放这些年了还没有改观。三、四个分喻,似乎是从两个角度来写的:一是村民对小虎之死的感受:小虎只有死了,才有明媚的阳光照耀着他,说明他活着生活中是没有阳光的,是毫无幸福可言的;他活着只能饱受没完没了的侮辱与摧残,因为他从树上摔下来不幸砸晕了小珍,小珍的父亲嘲笑他、狠狠地打他,他的兄长、父亲为了讨好村支书,只得向权势低头,更是往死里打他,打得他遍体鳞伤、奄奄一息,他真是生不如死。第二个角度是写村民自己:他们从小虎的身上看到了自己,看到了自己现在的境遇和生活前景,他们不就是第二个或第三个小虎吗?在这里,喻体和喻旨是两个领域,“看着布满阳光的屁股”是形象的,“好像看着一张明媚的面孔”,似乎也是具体的,其实却是从形象中引申出来的抽象意义,是村民对小虎之死的感受。因为小虎活着的时候没有幸福过,故而面孔从来没有明媚过。于是村民因此及彼,“好像看着我自己”,想到了自己的遭遇和未来,同样是暗淡无光的,唯有像小虎一样死才能解脱。这也是从小虎之死里引申出来的抽象意义。而这一切,都被压缩在一组本喻体相距甚远的变格比喻之中。他们为什么不反抗呢?确能发人深省,这可能就是作者变格这一比喻的深意,也说明了“严重的问题是教育农民”的观点并没有过时!

上述可见,采用压缩变异的方式变格比喻,必须注意三个要点:一是压缩变异的比喻要素只能是比喻词、相似点与构成喻体过程中的具体细节,本体和喻体不能压缩变异;二是本体和喻体可以是两个不同认知领域的陌生对象;三是在一个比喻句群或比喻段的多个比喻意象之间,必须有一定的逻辑关系连接,才能构成意思完整的比喻句群或段落。

二、引申创新

引申与比喻本来是两个不同的概念,表现的意义也完全不同:引申义是由词的本义演变发展而产生的意义,因此引申义与本义在意义上是一种“子女与父母”的关系;比喻义则是打比方产生的意义,用一个事物比喻另一事物,由两者之间的相似点相沟通而产生的新义。因此比喻义与比喻是“意义与概念”的关系。莫言的贡献在于突破了两者之间的壁垒,在比喻之中通过采用引申创新的方法变格比喻,从而构成一种新的比喻格式。这种比喻格式是指作者不直接拿本体设喻,而是抓住从喻体引申出来的某些特性或从本体直接引申出意义来设喻。这种引申变格比喻的格式有两种:

(一)引申特性设喻

是指不像传统比喻那样从本体直接引出喻体设喻,而是从喻体直接引出事物的特性设喻。于是就构成了这样一种格式:本体+比喻词+喻体+特性。如:

(5)俺老婆装模作样地跪在地上,用比蜜还要甜、比醋还要酸的声音说:民女孙眉娘叩见县台大老爷!(《檀香刑》)

这个比喻是写孙眉娘的声音的,按照传统比喻的格式,应该写成这样两个分喻:“孙眉娘的声音像蜜”,“孙眉娘的声音像醋”。显然作者的本意不是这样,而是通过比较,从喻体“蜜”和“醋”身上引申出它们的味道特性——“甜”和“酸”。于是展开来就是这个样子:“孙眉娘的声音比蜜的味道还甜,比醋的味道还酸”。这里的“甜”和“酸”不等同“蜜”和“醋”,而是从“蜜”和“醋”这两个喻体中分别引申出来的味道特性。这种比喻格,我们称之为“引申比喻格”。莫言用这种引申比喻格,不仅可采用肯定的形式,还可采用否定的形式。如:

(6)“适才那个荡秋千的,不知是谁家的又肥又笨的蠢丫头,焦炭不如她的脸黑,磨盘不如她的腚大,菱角也比她的脚大,这样的身段模样,也好意思上秋千?”(《檀香刑》)

一个联喻,三个分喻,两个否定句:“焦炭不如她的脸黑,磨盘不如她的腚大”;一个肯定句:“菱角也比她的脚大”,都是写“蠢丫头”形象的。本当可写成“蠢丫头脸如焦炭,腚如磨盘,脚如菱角”,但作者没有写,为什么?因为焦炭、磨盘、菱角,都有诸多角度,比如颜色、质地、形状、体积、重量等,如果直接比喻,文字虽然简洁,但性质并不鲜明。于是作者就采用引申的方法,选择颜色的角度,从喻体“焦炭”中引申出它的特性“黑”;选择体积的角度,从喻体“磨盘”中引申它的特性“大”;选择形状的角度,从喻体“菱角”中引申出它的特性“小”。这样还不够,作者为了使行文活泼而有力度,还将三个分喻全都设计成比较句:两个比喻从反面比较,一个比喻从正面比较。虽然是通过对蠢丫头长相的讽刺来衬托孙眉娘的,但用反面设喻为主和正面设喻为辅交错运用,就会使得行文显得更为活泼而有变化。

莫言运用这种比喻虽然得心应手,但并不一味复制,而是在运用中常用常新。如:

(7)“徐仙儿像一滩糖稀,一扯一根线,一放一个蛋。(《丰乳肥臀》)

如果说例(5)、例(6)是用比较写人物,例(7)则是用动作写人物,“一滩糖稀”是比喻徐仙儿放泼撒赖时的整体形态,再由这一形态在外力作用下产生的另外两种不同的形态特性:由于“扯”的动作,这糖稀一样的徐仙儿居然变成了一条“线”,软软地被拉了起来,他自己毫不用力,整个身子全凭依在别人“扯”的力度上;但只要动作一有变化,“扯”的人一“放”手,他就马上瘫了下去,缩成一团,就像一个“蛋”。这样变格,不仅活画出了徐仙儿撒赖放泼的无赖形象,而且还创新了一种新的比喻格式:本体(A)+比喻词(B)+喻体(C)+特性(D1)+特性(D2)。这种比喻格在下例中也有用到,不过从喻体中引申的特性却由显性变为了隐性。如:

(8)月光如水,她就是一条银色的大鱼。这是一朵盛开的鲜花,一颗熟透了的果子,一个青春健美的身体。”(《檀香刑》)

句中通过一系列的比喻写孙眉娘这个人,说孙眉娘像“银色的大鱼”、“盛开的花朵”和“熟透了的果子”,三个喻体是一起喻写孙媚娘的,但写法又各有不同。先是总写,写本体孙眉娘整个人的特性:肤色白皙、矫健活泼,因此就把她比作是“一条银色的大鱼”;再分述,因这一整体形象引申出孙眉娘的两个局部特性:姿色与身材。孙眉娘的姿色如何?她形象娇美,鲜艳秀丽,有如“盛开的花朵”;孙眉娘的身材怎样?成熟丰满、珠圆玉润,好似“熟透了的果子”。于是,一个“青春健美”的孙眉娘,就从这个变格的比喻里活脱脱地呼之欲出了。此例与上例相比,虽然写法上相同,都是先总后分,但在语言的运用上却更为精妙。如前者明示喻体“蜜”之特性——“甜”,后者却暗含喻体像“熟透了的果子”之特性——“珠圆玉润”。

(二)引申意义设喻

这是一种直接从本体中引申意义设喻的格式。换言之,传统比喻是用打比方的方法,沟通两种事物的相似性而产生意义。莫言在比喻中虚化了喻体和相似性,甚至不出现喻体和相似性,而是直接从本体引申出意义设喻。这样把引申和意化放在一起连用,省略了大量的描写文字,使得行文更加简化、诗化、抽象化。如:

(9)北风呼啸,河道中巨冰开裂,发出惊天动地的响声,梆梆梆梆,犹如命运在深夜里敲门。(《生死疲劳》)

莫言在小说创作中用比喻表情达意,本喻体不再遵循相似性原则,而是朝着表达目的需要的方向发展,从本体直接引申出作者想表达的意义设喻,哪怕本喻体毫不相干,也并置在一起。这就造成了相似性的虚无。例(9)中本体是“河冰开裂发出的巨大响声”,喻体是“命运在深夜里敲门”。河冰开裂的声音是具体的,是一种用听觉可以捕捉到的声响。命运本身是抽象的,是看不见抓不着的,命运敲门的声响自然也是虚化的,但由于集体无意识的作用,人们一般都认为“命运在深夜里敲门”终归不是好事。作者在这里紧紧抓住了这一点,用意化了的恐怖声音比喻自然的具体声音,使读者由惊讶而疑惑:“啊,又要发生什么不好的事情呀!”极具暗示性的声响想象,渲染了一种强烈的恐怖气氛,导引读者从不好的方面去联想。这正是作者希望产生的艺术效果。同时也从一个侧面渲染了小说中那个饥饿时代的大环境。如果说此例的相似性是虚化的,但从文字表层来看,还是以“响声”来比喻“响声”,读者接受起来似乎还容易些。为了珍惜笔墨,莫言笔下还有相似性更为虚化的比喻。如:

(9)母亲的奶头——那是爱,那是诗,那是无限高远的天空和翻滚着金黄色麦浪的丰厚的大地。(《丰乳肥臀》)

这个比喻的本体是“奶头”,喻体则是“爱”、“诗”、“天”与“地”,这些喻体意义广泛而抽象,从表层看,喻体与本体“奶头”没有任何相似性,似乎构不成比喻,但莫言偏偏要这样写。是何缘由呢?他自己说:“作家在写小说时应调动起自己的全部感觉器官,你的味觉、你的视觉、你的触觉,或者是超出了上述感觉之外的其他神奇的感觉。这样,你的小说也许就会具有生命的气息”[3]原来莫言在乎的不再是本喻体的像与不像,而是小说“生命的气息”,如何获取这生命的气息呢?莫言的办法是“调动起自己的全部感觉器官”。写人物的感受而不是生活细节,因此我们鉴赏他的小说,就应该站在作品中人物的角度上,从人物的感受切入,才能窥其奥秘。

这个比喻段是写一个小孩的感受的。在一个以母乳作为自己生命汁液的孩子眼中,这奶头是自己亲生母亲的奶头,它无私地流出甘甜的乳汁哺育他、滋养他,多少年来从不间断,从不后悔,也从不期盼回报,这是多么伟大的“爱”啊!这种爱,不仅孕育了孩子生命、养育了孩子生命,还给了孩子无限的享受与快感,饿了时,甘甜的乳汁随时可以吸吮进口、流进心田,不仅享受了营养的补充,得到了心灵的慰藉,还感受到了吸吮的快感;困了时,母亲的乳房与怀抱就是最好的枕头与摇篮,足可保证孩子安心、安全、安逸。多么舒服,多么美好,简直跟“诗”一样美!这一切源于什么?人说天高地阔,那比得上母亲胸怀的博大无私,这是孩子心中的“天和地”,“是无限高远的”圣洁的蓝天,是“翻滚着金黄色麦浪的”丰厚的宝地。这些,孩子虽然说不出,却实实在在感受得到。而这一切,全被压缩在短短三十多个字的句子里。阅读时,如果你不调动自己的想象力,既不能真正理解,也不能认识到它是一种新的变格比喻。这种变格比喻在继承A+B+C+D1+D2格式的基础上又有了新的变格,变成了一种A+B+C+D的比喻格式。其中“奶头”(A)是本体,压缩了具体细节的“爱”;(B)是从“奶头”流出乳汁滋养孩子的奉献特点中引申出来的;“诗”(C)是从“爱”(B)引申出来的孩子感受的特点,“天和地”(D)则是从上述两个特性中引申出来的伟大母爱源头的特点。在这个变格的比喻句里,分句与分句之间全是引申关系。有了前者,才有后者,前后承接,层层引申。压缩细节,意化具象,既表现了莫言深厚的语言功底,也告诉我们:确定写作对象之后,将具象化的多个相互有联系的喻体,高度地凝炼化、诗化、抽象化,组合在一起,就可以构成更为简洁、精致而富有意韵的比喻。正如倡导“艺术节省律”的阿恩海姆所言:“艺术家所使用的东西不能超出要达到一个特定目的所应该需要的东西,只有在这个意义上,节省律才能创造出审美效果。”[4]正是基于这一点,莫言才能用最简炼的语言表达最丰富的意义,才能使自己的小说达到诗化的艺术效果。

可见,运用引申创新的方式变格比喻,必须做到三要:一要在选好本体之后,认真考究本体与喻体的关系。喻体和本体之间不是A像B的单一关系,而是A像Bn像Cn的多重关系。二要考量多个喻体之间的关系。传统用法多是并列关系,如喻荷花的“明珠”、“星星”、“美人”,引申变格比喻多为引申关系,或分角度引申,或分层次引申等。三要意化。意化的基础是具象,具象虽深隐其中,却是意化的基础,再提炼意化具象,才有可能达到诗化的艺术效果。

三、异构远距

异构是指结构中包含了不同元素或部分的性质。它可用于多个学科领域,包括化学、物理学、社会学、信息科学、文学等。不过用在不同领域有不同意思。用在文学创作中,主要是指外部事物、人的知觉与情感、文学形式等几种不同领域的元素在结构上达到一致时,就有可能激起读者的审美经验,感受到作品的生命活力,从而获取审美愉悦或进入二度创作!莫言在小说创作中紧紧抓住了异构的这一作用,常常把不同领域的距离较远的一些元素或成分组合在一起构成比喻,以调动读者的阅读兴趣与艺术想象。为了达到这一目的,他借鉴了西方的“远距” 理念来变格比喻。所谓“远距”,指的是本喻体的相似性距离较远、隐晦而难以理解。这是英美新批评提出的一个重要的比喻原则。他们认为,为了扩大比喻的内涵和读者的想象空间,文学比喻应该使喻体和喻旨属于两个完全不同的经验领域[5]。前为形象,后为从形象中引申出来的抽象意义,这样本喻体就可以属于两个无关的认知领域。有时甚至是两个毫无联系的领域也可以并置在一起,于是陌生化的作用就能得以产生。如:

(10)黄胡子新剃的头,头皮绿油油的,像狗眼一样。(《玫瑰玫瑰香气扑鼻》)

黄胡子的“头皮绿油油的”,“像狗眼一样”,猛一看,两种事物怎么也联系不起来,根本构不成比喻。因为传统的比喻讲究本喻体之间的相似性,强调两种事物之间在情感色彩上具有大致的一致性,以表现作者的情感倾向。但是莫言大胆超越了这个规范,通过联想和想象,把两种毫不相干的事物“头皮”与“狗眼睛”并置在一起,给读者造成一种强烈的艺术冲击力。于是不同的读者就会凭借自己的生活体验,产生不同的想象:或从“头皮”和“狗眼”的“外形”角度联想,或抓住“头皮”和“狗眼”的“颜色”角度联系;甚至还可能扩展到把黄胡子的性格与狗的习性非逻辑性地连接想象……个体相异,想象有别,环肥燕瘦,各取其解,从而完成对这个比喻最个性化的解读。另外,本喻体之间还有更荒谬的异构。如:

(11)每到一处,我都用数码相机拍照,就像公狗每到一地就会翘起后腿撒尿一样。(《蛙》)

“拍照”和“狗撒尿”可以说是两件无法联系在一起的事情,相似性与一致性几乎无从谈起,一高雅一低俗,看起来相距甚远,似有天壤之别。偏偏是这间距甚远的事物,莫言却把它们组合在一个比喻句中,形成两个陌生经验领域的并置。这样读者就不得不多问几个为什么:“拍照”和“狗撒尿”有相似性吗?有一点儿蛛丝马迹的联系吗?作者把这二者硬扯在一起究竟要表现什么?读者的疑问促使了自己二度创作的热情的产生,想象的翅膀会尽情地展开。随着不断地探究,慢慢就会发现,每到一地用相机拍照是一种习惯,公狗每到一地就翘起后腿撒尿也是一种习惯,这种习惯对公狗而言既是行为习惯,也是生理习惯;而我喜欢拍照,居然由行为习惯也演变成了一种生理习惯,可见我喜爱拍照的程度有多深。在莫言的小说中,不仅有一个本喻体之间的异构,还有多个互不相干的独立的比喻之间的异构。如:

(12)父亲紧紧扯住余司令的衣角,双腿快速挪动,奶奶像岸,愈离愈远,雾像海水愈近愈汹涌,父亲抓住余司令,就像抓住一条船舷。(《红高粱家族》)

文中有三个本体,奶奶、雾与余司令,说奶奶像岸,雾像海水,余司令像船舷,从构成要素来看,这是三个要素齐备、格式完整、各自独立的比喻,似乎没有什么联系,但从整个语境来看,三个比喻之间又互为凭依,彼此补充:岸是稳定而安全的,海水是变化而凶险的,船舷则是险恶中的一点依靠。三个独立的比喻是怎样联系在一起的呢?从表层看,是“父亲”这个未见世面的孩子在即将面临险境之前的一种担忧;从深层看,却是“父亲”将遇凶险极端恐惧的一种心理活动。其意义表面上似乎在说几个人物的离别,实际上却是凶险与杀戮前景的预示。三个比喻通过异构叠加,跳跃性非常大,故而留下的想象空间也就非常大。

综上可见,莫言为了在小说创作中更好地表情达意,在运用比喻时,主要采用了压缩变异、引申创新、异构远距的方法使比喻变格,以重建他修辞世界的象征性现实。故而他的小说语言也从中获取了更理想的审美效果。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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