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少年中国”与“中国少年”
——梁启超《少年中国说》思想析论

2020-03-03 05:53
岭南师范学院学报 2020年4期
关键词:心力梁启超国民

伊 丽 娜

(岭南师范学院 马克思主义学院,广东 湛江 524048)

十九大报告指出:“青年兴则国家兴,青年强则国家强。青年一代有理想、有本领、有担当,国家就有前途,民族就有希望”[1]69,对广大青少年提出了勇担时代重任的要求,也反映出青少年的使命担当精神对国家和民族发展的重要性。近代以来最早比较系统地对青少年在国家发展中的地位、作用进行论述的是梁启超。1900年2月10日,梁启超在《清议报》上发表了《少年中国说》一文。这是一篇政论性文章,被梁启超视为自己的“开文章之新体,激民气之暗潮”的代表作。这篇文章发表之后引起强烈社会反响,激励了一代代中国人把自己的前途命运和国家紧密联系起来,尤其是对于广大青少年的激励作用更加明显,影响也更大。《少年中国说》中所蕴含的国与民的关系、青少年的素质、责任意识和使命担当精神对于国家发展的重要作用至今仍值得我们深刻思考,对当今国民素质教育问题也仍具有一定的借鉴价值和启示意义。

鸦片战争以后,独立、封建的中国开始逐步变成半殖民地半封建社会,自此之后中国各阶级开始了救亡图存之路。1863年开始,统治阶级中的部分成员开始创设近代企业,兴办洋务,但1894年的中日甲午战争宣告以“自强”“求富”为目标的洋务运动失败。这次失败使部分中国人开始从制度层面思考中国落后的原因,认为日本的制度优于中国,以康梁为代表的中国民族资产阶级开始进行变法维新。1898年的维新变法昙花一现,很快失败,康有为等人的改良思想遭到了大批士大夫的反感和反对,这时守旧的顽固派意见占了上风。顽固派认为甲午战争中,中国的失败不是传统的社会组织方式不好,而是洋务派的改革动摇了传统一体化结构,造成媚外怕死,不敢和洋人决一死战。于是在戊戌政变后,这些顽固派轻易战胜了改良派,全盘否定洋务和变法。当时全国上下、朝廷内外大都是反抗洋人且决心和西方一战的强硬态度。

20世纪初,资本主义已进入帝国主义阶段,帝国主义加紧了在世界各地的殖民扩张,出现了瓜分世界的狂潮,人类历史进入世界历史阶段。西方列强纷纷在华抢占租借地,划分势力范围,瓜分中国之声甚嚣尘上,使中国面临亡国灭种的空前危机。面对中国部分人反对列强的强硬态度,以及为配合他们殖民中国的野心,为他们侵略中国制造理论依据,西方列强开始制造舆论,大肆宣扬中国落后,无法自立,最好的出路就是被帝国主义国家共管或瓜分。他们给当时的中国贴上落后、愚昧的标签,甲午战后日本人照搬西方列强称我为“老大帝国”;1896年英国《伦敦学校岁报》发表专文评述中日甲午战争,称中国为“东方之病夫也”,后经衍变成为“东亚病夫”。而中国人中有一些愚昧昏聩之人也跟着散发这种言论,认为中国不可能战胜西方列强,一定失败,散布悲观、颓废情绪,局势内外交困,民族危机和社会危机空前严重。面对帝国主义极端轻视的态度以及国内一部分人的昏庸悲观论调,梁启超奋笔疾书,写下了著名的《少年中国说》,旨在打破帝国主义散布和粘贴给中国的“东亚病夫”“老大帝国”“一盘散沙”的论调和标签,纠正国内一些人自暴自弃、自惭形秽、卑躬屈膝的悲观情绪和奴性心理,唤醒国人的斗志,振奋国人的精神,激起民族的自尊心和自信心。

整篇《少年中国说》主要说了两个重要问题,一是国家是处于少年时期的国家;二是充满朝气的具有新型国民素质的少年对国家发展的重要作用,概括起来就是一是为何是少年中国;二是为何是中国少年。我们首先来看第一个问题:

为何是少年中国?西方列强称我们为“老大帝国”,老大帝国有什么特点?梁启超认为老大帝国和老人一样,浑身上下充满暮气,颓废老化、腐朽欲摧、濒于灭亡,毫无生机和希望,更无竞争力可言,自然容易被西方列强瓜分或侵略,“国为待死之国,一国之民为待死之民。万事付之奈何,一切凭人作弄,亦何足怪”[2]8-9。为推翻这种论调,梁启超通过对“国家”内涵界定,且根据“国家有机体论”来论证我中国不是古老积弱、实力落后、行将灭亡的“老大帝国”,而是充满生机和希望的“少年之国”,完全可自立成长,不需别人来瓜分或代管。他说“夫国也者,何物也?有土地,有人民,以居于其土地之人民,而治其所居之土地之事,自制法律而自守之;有主权,有服从,人人皆主权者,人人皆服从者。夫如是斯谓之完全成立之国”[2]9。根据这个界定,古老的中国虽发展了几千年,但是只能被称之为“朝廷”,不能被称为国家,因为它只具备有土地,有民众这些 “国之形”的因素,未具“人人皆主权者”且完全成立的“国之名”的本质。“朝也者,一家之私产也。国也者,人民之公产也。”[2]9-10只有国为人民的公产,人人都是主权者,能够治其所居之土地之事,能够自制法律而守之才能真正称得上为“国家”。过去的中国只是皇帝一人的私产,民众无主权,国家最高权实际上掌握在君主个人手中,君主的意志就是法律,因此只能被称为朝廷,不能被称为国家。同时,他又以“国家有机体说”为理论依据,认为国家如同人的身体一样,是个有机体有生长期,“人固有之,国亦宜然”[2]8。虽然我们现在可被称为国家,但是却处于国家生长期的少年之段,还具有无限的发展空间和可能。“吾中国者,前此尚未出现于世界,而今乃始萌芽云尔”[2]8,我中国仅处于少年时代,因此我中国乃是“少年中国”!当然这种理论论证很粗糙,这也说明梁启超此时对于国家、民族等问题的理解和认识还处于初级阶段。1901年他发表《国家思想变迁异同论》,对这个问题进行了比较详细深入的论证。文中对国家思想概念的变迁进行了细致梳理,认为每个时代对于“国家”概念的理解不同,以前的中国君主为国家的主体,因此只能是“独夫帝国”;而现在的政府以全国民为主体,因此是“民族帝国”。“凡国而未经过民族主义之阶级者,不得谓之为国”[3]22,因此在“帝国主义与民族主义相嬗之时代”才能称之为“国家”。按照这种理论,当时的中国才能被称之为“国家”,并处于“国家”发展阶段的少年时代。通过这种论证,梁启超对于西方列强侵略殖民中国的理论根据进行了有力驳斥,同时也给予国人强大的民族信心,振奋了民族精神。

在《少年中国说》中梁启超讨论“国”的概念时,他认为“欧洲列邦在今日为壮年国,而我中国在今日为少年国”[2]9,今日地球之上有欧洲列邦也有我中国,中国不再是世界的中心;在中国之外也有“国”存在,打破了以中国为天下中心的观念,从此“平天下”不再仅针对中国这个天下,而是未曾有过的对手——其他国家,国与天下的范围和界限清晰起来。当时《清议报》的宗旨之一就是“务使吾国民知我国在世界上之位置,知东西列强待我国之政策,鉴观既往,熟察现在,以图将来,内其国而外诸帮。”[3]54可见,随着地理知识的传播和西方思想的引入,国家意识开始崛起并全面普及,平荡了古老的天下意识,破除了“天朝至上”“华夏中心论”观念,这不但有助于去除坐井观天的陋习,而且有助于培养民众的民族意识。

再来看第二个问题:为何强调中国少年?为何国家发展好坏的责任要落到“少年”头上?厘清这点首先要清楚为何我们被人称为“老大帝国”。梁启超认为国家是老还是少是无定形的,“而实随国民之心力以为消长者也。”[2]10我们现在国民的心力如何?也就是我们当今为何被人称为“老大帝国”呢?那是因为我们现在握国权者皆老朽之人。这些老朽之人不但年龄已高,眼盲耳聋,手颤足跛,行动不便,而且他们完全是接受中国传统教育的一代,观念陈旧保守,思想僵化,因循苟安,仅深谙八股之道,对任何西方近代先进文化以及当今世界一无所知。他们只知按照过去陈旧的那一套习惯、经验、习俗、常识来行事和思考,妄自尊大,看不到世界的发展变化和中国的落后,心系所在只有如何当官,明哲保身,对其他事情无所顾、无所闻,无所知,既无热血也无爱心,民族精神意志萎靡,政治生态和社会风气死气沉沉,导致中国长期衰微、积弱落后。所以由这些心力衰弱的老后、老臣、老将、老吏者,用所谓修身齐家治国平天下之手段来治理的国家,政治腐败、经济落后、文化保守,必然被人家说成“老大帝国”。因此要改变这种状况,向世界证明我们不是老大帝国而是少年之国,就必须由充满生机和活力的少年来发挥和承担治理国家的作用和责任。因为少年身体的各项机能都开始初步发育,不管是生理上还是心理上都开始从幼稚向成熟发展,开始向外界努力探索,是世界观和人生观初步形成的重要时期。他们不仅生机蓬勃、血气方刚、充满活力,而且他们还是接受新式教育的一代。20世纪初年的中国就已开始了新式学堂取代旧式私塾和书院的过程。清廷1905年废科举,1906年宣布预备立宪时也进一步申言建立新教育体系。因此,在19-20世纪之交的前后十年间(1890-1909年)接受教育的青少年,所学内容已是新旧参半了。这是历史上从未有过的新事物,对青少年价值观的形成产生极大影响。如《新青年》杂志的主要撰稿人,他们大多在20岁以前就接受了新式教育。这有助于突破传统教育带来的价值观和思维取向的束缚,容易接受和培养新观念、新思维,有助于形成新的世界观、新的思想以有利于进行新的社会整合,而且这样的新式青年更容易接受变革,也容易被激发爱国热情,乐于奉献、勇于牺牲。显然,这样的民众对于转型变迁中处于变革年代的中国来说,更容易促进社会的发展,这样的国民精神和力量也更有可能促进国家走向新生,所以梁启超重点强调“国之少年”。

在这里可明显看出此处的“少年”更多的被赋予了一种具有象征意义的形象。担当国家责任的少年已具备现代意义的国民身份,因为这样的少年不再仅是家庭之一员、朝廷之一员,取而代之的是国家、天下的一员。1899年,梁启超在 《论近世国民竞争之大势及中国前途》一文中专门对何谓“国民”加以确定:“以一国之民,治一国之事,定一国之法,谋一国之利,捍一国之患,其民不可得而侮,其国不可得而亡,是之谓国民。”[4]56可见国民相对于臣民,人的地位和身份发生改变,人的主体性和价值大大提高,这是人类发展进步的一个表现。梁启超以进化论作为方法论来思考中国的问题,以发展的眼光看待事物的发展,他再三强调新的国,新的民,不但唤起了国民的爱国情感,而且也抒发了人们对未来的憧憬。总之,“少年中国”和“中国少年”的论述以变革、进化的观点,突破并取代停滞、僵化的观点,为中国社会生活带来了动力和活力。

梁启超撰写《少年中国说》是随着近代社会大变革渐次展开的。他撰写此文,形成此观点,不仅是他自身思想认识的结果,也是时代发展的产物,是在一定的历史和现实条件基础之上,在一定的思想和文化背景下形成的。

(一)建立在“心力”哲学观基础上,提高民族意识的必然要求

民族意识是指民族的整体生存意识,简单说来就是在各民族形成和发展过程中凝结起来的民族共同心理素质,表现为民族的性格、情操和爱好等,是民族文化特点上的心理状态。梁启超等近代先进人物都志在建设新国家,而非建设新朝代。既然国家是国民之公产,所以梁启超特别强调民众的作用。而民众作用的发挥首先要激发、唤醒民众的民族意识。只有民众的民族意识普遍觉醒才可激发民众的爱国热情,才会增强国人救亡图存的决心,才会提高国人团结奋战的勇气。只有这样,才能凝聚中华民族的整体力量,同心协力,解决中华民族面临的危机和挑战。因此,解救民族危机首先要提高民众的民族意识,发挥民众的精神力量。于是梁启超以“心力”哲学观为基础,提出“少年中国”和“中国少年”的思想。

梁启超在分析“国之老少”时指出:“我国民而自谓其国之老大也,斯果老大矣;我国民而自知其国之少年也,斯乃少年矣。国之老少,又无定形,而实随国民之心力以为消长者也。”[2]10国家为老为少,在梁启超看来完全随着国民的心力而消长,心力老则老矣,心力少则少矣。我们之所以被西方列强称为老大帝国,实乃由于握国权者皆老朽之人也,这群老朽之人以其老朽之“心力”待我之国,因此使我们成了别人嘴中的老大帝国,“我国之官吏士民能令国老大也”[2]10。这里梁启超站在主观唯心主义立场,以“心力”为哲学基础,提倡人的主观精神、主观意志对于国家发展的重要作用。梁启超通过对握国权者的老朽们的性格特点进行分析,指出当时中国民心已弱到几乎“心死”的地步,自私、麻木、冷漠、消极、奴性、守旧,这样的旧官僚必衍生出腐朽的政治体制,这样的体制必然造就腐化的旧社会。在梁启超看来,民众的“心力”决定了国家的发展状态。这种“心力”指什么?“心力一词旨在说明精神意志是一种无形的内在力量……是人能动地从事各种活动的内在驱动力,它显现于外便转化为外在的物质活动、物质力量。显然,近代人说的心力,其实就是意识的能动性。”[5]概括起来,这种“心力”是指国民的精神力量,精神意志和愿望,即主观能动性。从鸦片战争开始,中国在与帝国主义的多次失败斗争中,面对西方强大的科技力量深深感到“力不若”。尤其是达尔文的物竞天择、优胜劣汰的进化论传入中国后,更加深了中国人对“力”的重视。而这个“力”都包括哪些方面呢?以洋务派为代表的一部分先进中国人首先把目光锁在了国防现代化上,开始从“器物”层面向西方学习,提升我们的国力。甲午惨败使相当一部分人尤其是一部分知识分子把目光锁在了中国人的“心力”上,认为人们的精神意志和精神力量也是国力中的重要组成部分。

随着近代西方自然科学知识的传入,人们抛弃了心为思维器官的说法,反而更加强调和重视精神、意志的作用,并且认为“心和力”可以结合起来,精神和意志可以有一定的力量。在面对亡国灭种的民族危机时,梁启超等维新派思想家都认为国人克服困难的决心和勇气,团结奋斗、敢于斗争的精神状态和力量,顽强拼搏的坚强意志等对国家和民族的发展至关重要。在面对亡国灭种的危机时,国人是否具有强烈的爱国热情、昂扬的斗争精神、积极的变革之心,都是决定国家生死存亡的关键因素。因此,中国近代几代变革者都尤其重视民族的精神建设以及民众的心理重塑。他们都认为,只要彻底消除中国民众的不良心态和不良意识,激发国人爱群、爱国的意识,培育国人的社会责任感,激发他们投身救亡、振兴民族事业的活力和激情,发挥他们的精神意志、精神力量的内驱力作用,就会激发巨大的民众力量,中国就有希望,就会取得最终的胜利。因此,梁启超大声疾呼要重塑国民的精神状态、培养积极进取、爱国、爱群的精神,增强国民的“心力”作用,改变“民心弱”的状态,挽救民族危机,使中华民族真正强大起来。“中国欲图振兴只有自强;而国家民族的自强是建立在民众人人自强的基础上的;人欲自强首当自强其心。由强心而强国乃是他们心力说的根本宗旨。”[5]由此可见,梁启超对于我们为何被称为“老大帝国”以及为何提倡“少年中国”都是以“心力”说做理论根据的,国民“心力弱”导致国家积弱落后,因此改变的办法是由“心力强”的国民来担当此责任。这种对“心力”即国民精神力量的重视实质是对民族意识的重视,这是解救民族危亡的必然要求。

(二)传统天道观、社会观解体,文化转型的必然结果

对少年中国和中国少年的呐喊更深刻的原因则来自社会变迁时文化转型的结果。甲午战争的惨败让部分国人意识到中国第一次现代化尝试的失败,用西学的“器”来补充和强化中国的“道”的洋务运动不可能带动整个传统社会向现代化转化。反观与我们有近乎相同的起点,且几乎与我们同时开始防卫现代化进行改革的日本,他们进行了包括整体政治制度改革在内的全面改革,并取得了成功,这就使得大多数儒生缙绅开始觉醒,对儒家意识形态所崇尚的社会制度产生了怀疑,部分儒生开始抛弃中国社会制度最优的观念,反而认为日本制度优于中国。以康、梁等人为代表的部分儒生在甲午战败后就开始进行反省,儒家理想的社会模式破产了,中国社会进而开启了戊戌变法,旨在进行制度层面的变革,这说明以“大一统的国家学说”为基础的社会观开始破产了,传统社会观开始解体。与此同时,中国思想界出现了两件大事:一是康有为发表了《孔子改制考》和《新学伪经考》,论证了祖宗之法并非不可变;二是严复翻译《天演论》,将进化论引进中国,从此社会达尔文主义成为中国社会大变革的哲学基础。经过这样的思想冲击和启蒙,大多数儒臣对支撑传统社会结构的思想基础即儒家意识形态开始逐渐怀疑,“仁政”所代表的社会秩序的观念受到冲击,越来越多的人认识到只有通过变革,中国才能由弱变强,得以振兴,这就颠覆了传统以“天不变道亦不变”天道观为基础的哲学观。

随着这种社会观和哲学观认同的破坏而来的是人们对传统农业文明的文化模式开始产生了怀疑和反省。“文化模式是特定民族或特定时代人们普遍认同的,由内在的民族精神或时代精神、价值取向、习俗、伦理规范等构成的相对稳定的行为方式,或者说是基本的生存方式或样法。”[6]93甲午战败后,中国开始出现留学热潮。当时人们开始崇尚西方近代文化,相当一部分人对西学态度来了个一百八十度大转弯,由原来的排斥转为向其学习。当时一批维新派共同主张和要求对孔子和儒家思想进行一番清理,“揭孔教之缺点”。一批新学家们开始以新的理论武器、思维方法去触动孔子和儒学,“告以尧舜禹汤文武周孔之道,汉唐宋明贤君哲相之治,则皆以为不足法,或竟不知有其人。”[7]91这表明当时中国传统的一套观念、价值取向开始发生深刻变化。当儒生们乃至中国社会各个阶层发现他们所习以为常的、自觉信奉的“齐家治国平天下”那一套儒家文化精神不再有效地规范社会的运行,人们开始产生了怀疑、反思、反省、批判,同时西方近代一系列先进的政治、社会等新的文化要素开始介入社会的活动,与原有的儒家文化观念形成了冲突,这说明原来农业文明的文化模式出现了失范问题,传统农业文明的文化模式开始进入到它的怀疑期和混乱期,出现了文化危机。文化危机深化到一定程度,必定引起深刻的文化转型。当文化转型时,原有的文化模式被新的文化模式所冲击并逐渐取代时,个体的文化习惯、价值观念必然随之发生改变。这是因为,“文化在某种意义上就是‘人化’,文化是人历史地凝结成的稳定的生存方式”[6]134,文化是内在于人类社会所有方面的活动图式和机理,人在发展与完善的过程中,自觉不自觉地创造着文化,反过来这些被创造的文化又构成人的文化基因,左右着、影响着人们的思维习惯和行为模式。所以每一次深刻的文化转型都会使人的生存进入一个新的发展阶段,引起人的生存方式发生巨大改变,个体需适应新的文化模式,具备新的文化精神和价值原则才会适应新的生产方式的变革,才会推动社会的根本进步。因此,社会发展的最深刻内涵不是经济的增长,而是人自身的发展,是人自身的变革。中国近代的文化转型根本上还是落在人自身的现代化上,中国社会的近代化变迁最终体现在人的现代化转变上,所以我们也就很好理解中国近代社会变革时,为何先进知识分子都把社会进步目光锁定在国民性改造上了。“人从本质上是历史活动的主体,其最大的发展和完善往往体现在他的基本的生存方式或行为模式的转变,这也就是文化转型。”[6]150

《少年中国说》中梁启超大声呼唤“少年智则国智,少年富则国富;少年强则国强,少年独立则国独立;少年自由则国自由,少年进步则国进步;少年胜于欧洲则国胜于欧洲,少年雄于地球则国雄于地球。”[2]12这里所说的智、富、强、自由、进步等是新型的国民素质、新型的文化心理、新型的价值理念,这些相对于传统封建专制社会下的臣民来说,表明人的生存要进入一个新的发展阶段,人的生存方式也将发生巨大改变,人正在经历一场现代化的转变。古老的中国在西方列强的坚船利炮的威逼下被迫开始近代化的变迁,而这种变迁必然要引起传统文化的近代化转型,而文化转型的必然结果是人的自身现代化。所以说梁启超提出的少年思想是顺应了历史的发展趋势,顺应了时代变迁,并自觉不自觉地顺应了文化转型的需求,适时地提出人的转变这个问题。众所周知,梁启超是中国近代文化变革的有力推动者,是近代文化变革前期的先锋、主将,他提出的一系列近代文化革新思想对中国近现代文化的转型发展起到了重要作用,而这种文化革新思想和国民性改造思想本质上是一脉相通的。他把人的转变发展和文化的转型发展很好地结合起来,不得不说梁启超把准了时代脉搏,顺应了历史发展的要求,抓住了社会变迁中的关键因素,对人的重塑等问题的思考推动了社会的向前发展。

这种“少年中国”和“中国少年”的思想发表后,引起了很大反响,无论是在社会领域还是思想领域,都对后来产生了极大的影响。这种影响作用主要体现在:

(一)振奋民族信心,唤醒民族意识,培养了青少年的责任感与使命感,具有启蒙主义色彩

梁启超用那常带情感的笔锋写出来的这篇情感色彩浓烈、思想意义积极、饱含爱国激情的《少年中国说》发表之后影响颇大。一时间,“少年”成了那个时代的时髦词汇,一些追求进步的年轻知识分子竞相以“少年中国之少年”或“新中国之少年”自称,一些团体和学生组织也以“少年中国”来命名,如1902年南洋公学学生组织“少年中国之革命军”;1915年陈独秀创办并主编《青年》杂志,后改为《新青年》,认为解救国家的希望“惟属望于新鲜活泼之青年”[8]1;1918 年李大钊、王光祈、曾琦等发起筹备“少年中国学会”,最终目的是创造“少年中国”;李大钊在刊物《少年中国》上发表《“少年中国”的“少年运动”》都以“少年”命名。还有很多报刊纷纷发表文章,讨论如何做好一个中国少年,如1925 年《吟啸月刊》发表勤先的《怎样做一个少年中国的中国少年》;《善导报》的《告少年文》;《青年》杂志中,明确提出少年之“十不可”;1936《新少年》杂志登载的文章《怎样才是“新少年”》一文,首次提出“新少年”这一称号等等,可见其影响之大。而人们之所以热衷于“少年”,这和梁启超的少年中国的思想给了处于迷茫、消极、悲观的中国人很大的民族信心,唤醒了人们的民族意识分不开的。

中国民众在长期的大一统君主专制统治下,在长期“农业-政治-伦理型”文化的浸染中,尤其是在中国传统家国一体的社会结构条件下,老百姓的国民程度相当低,无民族观念,反倒是家族观念和乡族观念很强,根本不知道什么是民权。梁启超在《少年中国说》中对国家形态进行的初步表述,指出构成现代意义的国家的基本要素:国民、领土、民主、自治、法律、主权等,已涉及区域划分、行政合法性等问题。同时他又指出“国为民之公产”,隐含着人民对国家的权利和义务思想。在此基础上他论证了中国乃为“少年中国”的观点,旨在培养民众的国家观念,进而在此基础上唤醒民众的民族意识,在民族即将灭亡的特殊历史时期这有利于培养共抵外侮的民族共同心理素质,养成民族主义以抵抗帝国主义侵害。“提出现代意义的‘国家’命题,反映其应对世界变局选择民族救亡具体路径的思考;表达‘胜于欧洲’‘雄于地球’的国家理想,更是昭示其欲洗刷本土耻辱的民族自强之心。”[9]同时,梁启超又隐约提出了国民义务的思想。他说“制出将来之少年中国者,则中国少年之责任也。”[2]11“故今日之责任,不在他人,而全在我少年。”[2]12以“少年”精神再造中国这是中国少年的责任和义务,中国将来的发展如何,是否能够在世界舞台上和其他民族竞争而不被淘汰,关键在我中国少年具有什么样的力量和素质,这里突出强调了国民对国家和民族的义务和责任。这种国民精神的培育显然有利于爱国主义情感和意识的培养,在国民程度很低、爱国之心薄弱、民族观念不强的时代,具有重要的启蒙意义。

(二)提出新型国民素质问题,注重人的现代化,切中了以人为本的发展观,蕴涵了民主主义的思想萌芽

梁启超在《少年中国说》中脍炙人口的名句:“少年智则国智,少年富则国富,少年强则国强,少年独立则国独立,少年自由则国自由,少年进步则国进步,少年胜于欧洲则国胜于欧洲,少年雄于地球则国雄于地球。”[2]12仔细研读会发现,这段关于“少年如何则国家如何”的论述不仅表达了民与国家的关系,而且还表达了人、国家的未来发展方向。在民与国的关系表达中,梁启超的重要观点是民如何则国家如何,欲新国则先新民,欲强国则先强民,民是国发展和强盛的前提和基础。这里把人当作了社会活动的成功资本,即主张人是发展的根本动力。19世纪末中国社会发展的时代主题是救亡图存,因此梁启超在此处更着眼于国家民族的生死存亡问题,所以他更强调人是社会发展的根本动力,而未强调人更是社会发展的根本目的。我们要站在时代的角度,用历史的眼光来看待这个问题,不可过多苛责前人。虽然如此,但梁启超毕竟指出了人为社会发展的根本动力问题,这和后来他的新民思想一脉相承。梁启超新民思想的逻辑脉络是“以为欲维新吾国,当先维新吾民”[10]75,从国家本位出发为“国”而论述人,在理论上继承了传统的“民为国本”的思想。国家社会的发展最终落在人的发展上,也就意味着社会发展的最深刻内涵终究是人自身的发展,这和20世纪确立的以人为本的发展观不谋而合。我们知道,西方历史从文艺复兴到宗教改革过程中,人的感性生活、人的生命价值、人的独立自由等越来越成为社会运动所关注的核心内容,到了20世纪,现代化浪潮推动着发展观从经济增长观到社会的综合发展观,最终确立了以人为本的发展观。梁启超把国家社会发展的根本动力放在人的身上,这对于长期处于封建大一统的君主专制社会里的中国民众来说,民众的个体地位和价值被重视和突出,不能不说是一个历史的进步,蕴涵了民主主义的思想萌芽。

同时,梁启超对于人、国家的未来发展方向的论述同样蕴含着民主主义思想的萌芽。梁启超在这里提出只要少年都智、富、强、自由、进步了,则国家就会智、富、强、进步了。我们发现这里的智、富、强、自由、进步等是未来中国少年的素养和品质,是摆脱传统具有新生的希望之民的国民素质,是从封建臣民向现代国民转变的标志。这些素质显然是人现代化的表现,而国家也是如此,拥有这些品质的国家才是充满现代意义的现代化国家。由此可见,梁启超指出的这些民众的素养和品质相对于传统社会条件下的民众摆脱了奴性、依附、无人格独立等劣根性,已经触及人性自由、人格尊严、人民权利等问题。同样,欲构建的现代意义的国家相对于封建君主专制国家来说,也已触及民权、法治(国民公产,摆脱人治国)等问题,蕴涵了民主主义的思想萌芽,启蒙主义色彩浓烈。

(三)促进了近代文化以及社会的转型变迁,但也存在一定的局限性

《少年中国说》是一篇时政性散文,文中很多观点梁启超并没有展开进行系统的理论论证。继《少年中国说》之后,梁启超相继发表《呵旁观者文》《中国积弱溯源论》《十种德性相反相成义》《过渡时代论》等文,对国民的劣根性进行了清算和批判,然后在此基础上于1902年发表了《新民说》,对国民性改造等问题进行了比较系统、深入的探讨,形成了较为系统的新民理论。近代的新民思想不仅对民族劣根性进行自我解剖和批判,而且提出民族自我改造的相关方案,在“鼓民力”“开民智”以及“新民德”等方面涉及教育改革、文学革命、道德革命、史界革命、社会风气改良等等,也涉及近代文化在历史观、教育观、哲学观、文化观等方面的变革,大大促进了近代文化以及社会的转型变迁。

梁启超急切地呼唤少年要承担起强国、新国的责任和使命,直接指出只有少年如何国家才会如何,把少年的责任、使命和国家民族命运直接挂钩,指出少年的担当和责任对国家发展的重要作用,这对激发人们的爱国热情,增强民族凝聚力,尤其是激发广大青少年的使命担当意识,都具有重要的意义和价值。寄托了作者对少年中国的热爱和期望,也反映了作者对国家前途命运的美好愿望和积极乐观的民族自信心。同时也反映出梁启超在戊戌变法失败后对中国落后原因的反省,已经开始从伦理价值层面寻找原因,这标志着中国近代救国救民之路的进一步深化。他对于改造国民性、对人的重塑所做的种种工作,是中国的近代化、民主化建设的基础工作。同时对于改变陈腐朽败的社会风气,推进传统文化的近代化转型以及社会结构的变迁都起到了一定的推动作用。但是,由于中国近代救亡图存压倒了一切,成为时代最重要的课题,所以梁启超和其他许多新学家一样,思考问题提出观点更多是为服务救亡图存这个目标,从而忽略掉很多其他问题。就如少年中国和中国少年的观点,梁启超从国家本位出发为“国”而论述“人”,人成为国家强大的动力、手段,而非目的和追求,人仅仅是动力而非目的,这显然与以人为目的的唯物史观所提倡“以人为本”的发展观的还有一定差距。另外,促进一个国家民族发展的因素有很多,人仅是其中重要的因素之一,不是唯一的根本性因素,民众的素质、能力、创造力等高低确实对于国家民族发展至关重要,但是民众的这些素质和能力等的提高反过来也受到国家、社会发展的影响和制约,梁启超把国家民族发展的责任都落在少年的身上,更强调人的作用显然犯了单向决定论的错误。而且只强调“人如何国家就会如何”的观点容易使人忽视、甚至轻视对社会制度的变革和改造,离开改造产生封建思想的社会环境的革命实践,而把改造国民性置于优先的地位,“更严重的是一旦脱离社会变革的实践而孤立地谈个体人的自新,那么国民性改造也就成了孤立的个人行为;这种孤立的个人行为势必要落入传统儒家、理学家们修身论的老套,这样国民性改造也就沦为一种空谈难以取得实效。”[11]《少年中国说》也没有指出少年如何变智、变强、变富等具体途径,“对于‘心力’作用的盲目崇拜和片面夸大,使得他们不可能找到实现变革的强大的物质力量,而往往更容易依偎在脱离现实的精神层面上,这不可能把中国的革新、革命事业引向正确的道路,从而真正解决问题。”[12]42而对于“老大帝国”的判定是由于执掌政权的官吏们都是老朽之人,颓败老化、心力弱,因此断定政府积弱落后。这里他比较简单地断定政府的好坏取决于民众素质高低,在《新民说》中又强化了这一观点:“苟有新民,何患无新制度、无新政府、新国家”[4]2,把政府的优良简单依托于民众素质的高低而忽略政治体制受经济、文化、社会等多因素的综合影响,是一种较肤浅简单的看法。尽管存在一定局限性,但依然泯灭不了慷慨激昂的《少年中国说》带给我们的震撼力,文中所透视出的深切的青少年使命担当意识在当前社会依然具有重要的启示价值和指导作用。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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