澄海
提起汪曾祺,人们都尊称他为“汪老”,作为中国“最后一个士大夫”,大千世界里一个游童,汪曾祺能写、喜书、会画,还会做一手好菜,他特别热爱世俗生活,喜欢亲近自然万物,甚至还怀有一丝天真的孩子气。
为人处世的态度常常不知不觉地渗透在饮食观念上。虽然家乡高邮的咸鸭蛋和野菜让人念念不忘,不过汪曾祺仍怀着勃勃兴致,随着人生的流转品察各地风物:昆明的菌子和汽锅鸡、北京的豆汁儿和烤肉、张家口的口蘑和马铃薯……无论是日常菜馔,还是野味珍馐,食物在他的笔下凡俗而有灵性,平常却有情味。
金庸说过,大陆“满口噙香中国味的作家,当推汪曾祺和邓友梅”。汪老对待生活和美食的态度,可以用他两篇散文的题目来概括——“随遇而安”和“自得其乐”。
汪曾祺小时候读《板桥家书》:“天寒冰冻时暮,穷亲戚朋友到门,先泡一大碗炒米送手中,佐以酱姜一小碟,最是暖老温贫之具”,觉得很亲切。郑板桥是兴化人,汪曾祺的家乡是高邮,两地风气相似。
因为家乡是高邮,汪曾祺便与这座苏北里下河地区的小城有了割舍不断的情感。他半生辗转沉浮,家乡于他更像是一座固守的精神家园,一处隐秘的成长富矿。
汪曾祺父亲的朋友张仲陶,很有学问,曾教汪曾祺读过《项羽本纪》。他薄有田产,不治生业,整天在家研究《易经》,算卦。据说他有几卦算得极灵,有一家丢了一只金戒指,怀疑是女佣人偷了。这女佣人蒙了冤枉,来求张先生算一卦。张先生说戒指没有丢,就在你们家炒米坛的盖子上。一找,果然在。汪曾祺小时就不大相信:“算卦怎么能算得这样准,怎么能算得出在炒米坛盖子上呢?不过他的这一卦说明了一件事,即我们那里炒米坛子是几乎家家都有的。”
高邮的百姓长期以来有食用焦屑的习俗。所谓焦屑,就是把锅巴晒干,用石磨磨成细末,然后贮存起来,随吃随取。只要密封好,焦屑能存很长时间,经年不坏。吃时只需兑入开水,也可加点白糖和香油。这焦屑跟北方的油茶和扬州的金果粉相似,也是一种方便食品,用于应急。用锅巴做焦屑,是讲究的大户人家的专利,汪家过去应该属于大户人家。
汪曾祺还在上小学时,党军(国民革命军)和联军(孙传芳的军队)在高邮境内开了仗,很多人都躲进了红十字会。不知道出于一种什么信念,大家都以为红十字会是任何一方的军队都不能打进去的,进了红十字会就安全了。汪曾祺一家带了一点行李,也进去了。那个晚上,一家人是靠冲炒米、泡焦屑度过的。
“未识高邮人,先知高邮蛋”,咸鸭蛋在全国许多地方都有出产,但唯有江苏高邮的最为著名。高邮大麻鸭是著名的鸭种,高邮人很善于腌鸭蛋,高邮咸鸭蛋于是出了名。汪曾祺在苏南、浙江时,每逢有人问起他的籍贯,回答之后,对方就会“肃然起敬”:“哦!你们那里出咸鸭蛋!”汪曾祺也说:“我走的地方不少,所食鸭蛋多矣,但和我家乡的完全不能相比!曾经沧海难为水,他乡咸鸭蛋,我实在瞧不上。”
一个好吃的咸鸭蛋,必须要满足鲜、细、嫩、红、沙、油。高邮的咸鸭蛋蛋白柔嫩,蛋黃并不是黄色的,而是深深的橘红色。最诱人的当属那腌制出的红油,筷子一戳就飚油,迫不及待地要啜上一口。据说,一次讲座结束后,汪曾祺被追捧者包围,其中一位作家对他说:“高邮古有秦少游,今有汪曾祺,秦少游第一,您第二。”汪曾祺听到,慢悠悠地说:“高邮鸭蛋是第二,我第三。”汪曾祺把自己排在鸭蛋之后,并非意味着自己连鸭蛋都不如,大概因为高邮的鸭蛋,特别是双黄咸鸭蛋太有名了,他自封“鸭蛋第二我第三”,有幽默,更有傲气。
高邮咸鸭蛋的妙处固然在于其美味,而“咸菜茨菇汤”对于汪老来说,吃的就完全是一种情怀了。汪曾祺在文中自陈:“我小时候对茨菇实在没有好感,这东西有一种苦味。”1931年,高邮闹大水,各种作物减产,只有茨菇丰收,那一年,汪曾祺吃了很多的茨菇——如果把茨菇的芽去掉,苦味还不那么鲜明,连芽一起吃,那苦味就更浓烈了——可是以前吃茨菇,谁家舍得把芽去掉呢。因此汪曾祺对茨菇的看法便是三个字“真难吃”,离乡三四十年没有吃到,也并不想念。
几十年后,汪曾祺春节期间到沈从文家去拜年,沈留汪吃饭,张兆和炒了一盘茨菇肉片。沈先生吃了两片茨菇,说:“这个好!格比土豆高。”汪承认老师的话:“吃菜讲究‘格的高低,这种语言正是沈老师的语言。他是对什么事物都讲‘格的,包括对于茨菇、土豆。”
汪氏家宴中有两道特别的菜:一道是咸菜茨菇汤,一大碗乳白色中略带金黄色的汤端上来,空气中立即弥漫着一种咸咸的、湿湿的味道。另一道叫“油条揣斩肉”,汪曾祺称做“塞肉回锅油条”,将油条切成一寸左右的段子,掏出瓤子,塞入肉茸、葱花、榨菜末,下锅一炸,酥脆香溢。汪曾祺说:“嚼之声动十里人”。
“虎头鲨氽汤”也是一道家常菜。虎头鲨鱼在水中不太灵活,高邮人称“虎头呆子”。汪曾祺制作的虎头鲨氽汤,加入胡椒、醋,肉细而不散,味道极为鲜美。1991年汪曾祺回高邮,还写下《虎头鲨歌》赠友人:“苏州嘉鱼号塘鳢,苏人言之颜色喜。塘醴果是何物耶,却是高邮虎头鲨。此鱼高邮视之贱,杂鱼焉可登席面。虎头鲨味固自佳,嫩比河豚鲜比虾。最是清汤烹活火,胡椒滴醋紫姜芽。酒足饭饱真口福,只在寻常百姓家。”
在中国的文化版图中,昆明一直属于一个边缘化的角色,到了民国,才逐渐进入文人的视野,尤其是西南联大成立后的那段时间,朱自清、沈从文、罗常培……这些大名鼎鼎的名字,让昆明的历史、文化、美食得到重新书写。论起记录美食,汪曾祺又是这些人中的翘楚。
汪曾祺19岁时以第一志愿考入西南联大中国文学系,毕业后,又在西南联大学生办的“中国建设中学”做了两年教师,直到1946年回到上海。
当时的昆明,滇味餐馆林立,刚到昆明那会,汪曾祺手里还有些钱,就想着改善一下伙食,打打牙祭,到了星期天就和同学下馆子。汽锅鸡、过桥米线、过油肘子、东月楼的锅贴乌鱼、映时春的油淋鸡、小西门马家牛肉馆的牛肉、厚德福的铁锅蛋、松鹤楼的腐乳肉、三六九(一家上海面馆)的大排骨面,全都吃了个遍。后来眼见银钱不多,就改吃米线、饵块,直到连米线、饵块都吃不起时,只得乖乖回学校吃食堂。
在西南联大求学期间,正值国难方殷,局势之险恶,生活之艰辛,自不待言。汪曾祺却极为洒脱,他有两大爱好——逛酒馆和泡茶馆。
联大周围的茶馆分为大茶馆和小茶馆。大茶馆“楼上楼下,有十几张桌子”,里面还有滇剧票友唱围鼓,十分奢华,联大师生经常去的是小茶馆。有一个绍兴人开的茶馆,老板乡音未改,大概有一种独在异乡为异客的情绪,所以对待从外地来的联大学生异常亲热。这茶馆里除了卖清茶,还卖一点芙蓉糕、萨其玛、月饼、桃酥,都装在一个玻璃匣子里。学生们有时觉得肚子里有点缺空而又不到吃饭的时候,便到这里一边喝茶一边吃两块点心。
没课的时候,汪曾祺就溜到不知名的小酒馆,点一碟猪头肉,咂一口绿釉酒,赏窗外碧叶藕花,听檐上落雨;或者去茶馆选一张靠窗的桌子,或看书或写小说,他最初的几篇小说,就是在昆明的茶馆里写就的。“茶馆离翠湖很近,从翠湖吹来的风里,时时带有水浮莲的气味”。
泡茶馆对联大学生有些什么影响?汪曾祺的答案是:
第一,可以养其浩然之气。联大的学生自然也是贤愚不等,但多数是比较正派的。那是一个污浊而混乱的时代,学生生活又穷困得近乎潦倒,但是很多人却能自许清高,鄙视庸俗,并能保持绿意葱茏的幽默感,用来对付恶浊和穷困,并不颓丧灰心,这跟泡茶馆是有些关系的。
第二,茶馆出人才。联大学生上茶馆,并不只是穷泡,除了瞎聊,大部分时间都是用来读书的。联大图书馆座位不多,宿舍里没有桌凳,看书多半在茶馆里。联大同学上茶馆很少不挟着一本乃至几本书的。不少人的论文、读书报告,都是在茶馆写的。有一年一位姓石的讲师的《哲学概论》期终考试,我就是把考卷拿到茶馆里去答好了再交上去的。联大八年,出了很多人才。研究联大校史,搞“人才学”,不能不了解了解联大附近的茶馆。
第三,泡茶馆可以接触社会。我对各种各样的人、各种各样的生活都发生兴趣,都想了解了解,跟泡茶馆有一定关系。如果我现在还算一个写小说的人,那么我这个小说家是在昆明的茶馆里泡出来的。
汪曾祺说中国人很爱吃鸡,可若是把广东的盐焗鸡、四川的怪味鸡、常熟的叫花鸡、山东的炸八块、湖南的东安鸡、德州的扒鸡放在一起比,“我以为拿金牌的应该是昆明的汽锅鸡”,而且“汽锅以建水所制者最佳”。
汪曾祺回忆,原来在正义路近金碧路的路西有一家店专卖汽锅鸡。该店没有店号,进门处挂了一块匾,上书四个大字:“培养正气”,因此大家就称这家饭馆为“培养正气”。过去昆明人一说:“今天我们培养一下正气”,说的便是去吃这家汽锅鸡。据说店家用的雞都是武定肥鸡。鸡瘦则肉柴,肥则无味,独武定鸡极肥而有味,特别鲜嫩。揭盖之后,汤清如水,鸡香扑鼻。很多人以为昆明菜接近四川菜,其实并不一样,从汽锅鸡和怪味鸡便知二者区别。
汪曾祺写《昆明菜》和《昆明的吃食》时,便听说“培养正气”已经没有了。昆明饭馆里卖的汽锅鸡已经不是当年的味道,因为用的不是武定鸡,什么鸡都有。他在文中感慨:“恢复‘培养正气,重新选用武定鸡,该不是难事吧”。
昆明的白斩鸡也极好。汪曾祺见到卖馄饨摊子的铜锅上搁着一个细铁条篦子,上面放着两三只肥白的熟鸡。有人要,便切一小盘。昆明人管白斩鸡叫“凉鸡”,因为是坐在一张长板凳上吃的,汪曾祺和同学还为这种做法起了一个名字:坐失(食)良(凉)机(鸡)。
如果要选一种最能代表昆明的美食,非米线莫属。汪曾祺在《昆明的吃食》里记载过一家不出名的小铺,那里一是汤好,汤面一层鸡油,看似毫无热气,而汤温在100℃以上。二是片料讲究,鸡片、鱼片、腰片、火腿片,都切得极薄而又完整无缺,推入汤碗,即时便熟,不生不老,恰到好处。
袁枚的《随园食单》指出:炒青菜须用荤油,炒荤菜当用素油。汪曾祺认为很有道理。昆明炒青菜都用猪油。昆明的青菜炒得好,因为:菜新鲜,油多,火爆,慎用酱油,起锅时一般不烹水或烹水极少,不盖锅,或盖锅时间甚短。这样炒出来的青菜不失菜味,且不变色,视之犹如从园中初摘出来的一样。临离昆明前,汪曾祺和好友朱德熙在一家饭馆里吃了一盘肉炒菠菜,“当时叫绝,至今不忘。”菠菜极嫩,油极大,火甚匀,味极鲜。炒菠菜要尽量少动铲子。频频翻锅,菠菜就会发黑,且有涩味。
昆明的菌子也让汪曾祺赞不绝口。当汪曾祺离开昆明多年以后,有朋友到昆明开会,汪曾祺告诉他:到昆明一定要吃菌子。朋友住在一旧交家里,把所有的菌子都吃了,回北京见到汪曾祺,说:“真是好!”
汪曾祺曾说自己什么都吃,他还劝人:“一个人的口味要宽一点、杂一点,南甜北咸东辣西酸,都去尝尝。对食物如此,对文化也是如此。”“最要紧的是对生活的兴趣要广一点。” 不仅是出生、学习和工作地方的食物,对于有机会到达的一方风味,他都想品尝一番,特别是那些稀奇古怪的东西。儿子汪朗说:“他去内蒙古,专门要试着生吃羊肉。他晚年去云南,就想尝一下傣族的苦肠——牛肠里没有完全消化的青草,傣族人生吃、做调料、蘸肉。”
汪曾祺在北京生活将近五十载,1948年冬天初到北京时,他路过街头巷尾都能听到响亮的吆喝声:“哎——萝卜,赛梨来——辣来换……”汪曾祺不禁笑道,看来在北京做小买卖的,都得有副好嗓子。
汪曾祺在《五味》一文中说,北京人偏于保守,过去不知苦瓜为何物,近年有人学会吃后,于是菜农也开始种了,农贸市场才有鲜嫩的苦瓜卖,但是价格颇贵。北京人过去不吃蕹菜和木耳菜,现在也爱吃了。可见,人的饮食口味是可以改变的,而北京人的吃食也在不断变化。北京人口中的臭豆腐是指臭豆腐乳。汪曾祺曾听到小贩沿街叫卖“臭豆腐,酱豆腐,王致和的臭豆腐”,要一份臭豆腐,就着贴饼子,熬一锅虾米皮白菜汤,胃口大开。
炎炎夏日,人的胃口总有点不振,饭食更是清淡简单。秋风起后,吹动了人的胃口,就想吃点好的、有营养的,以补偿身体在夏天的损失,即“贴秋膘”。北京人的“贴秋膘”经常选择吃烤肉。北京的烤肉具体为“三烤”,即烤肉、烤鸭、烤白薯。以烤肉为例:“肉在铁炙上,火从炙子缝里透出,易熟,上面的肉汁从铁条上渗下,嗞嗞有声,肉香、柴香、佐料香,混成一片,弥漫飘忽,非常诱人。”
北京烤肉以季、宛、刘三家最为有名。汪曾祺住在国会街时,和烤肉宛相近,故时常去。有时发懒不愿排队等炙子,便派孩子带个饭盒烤一饭盒,外买几个烧饼,一家子就是一顿饱饭。老一辈北京人有到野地里吃烤肉的风气,汪曾祺听玉渊潭附近的老住户说过,以前一到秋天,老远都能闻到烤肉香。一边看野景,一边吃烤肉,想来别是一番滋味。
汪曾祺走的地方多,记性又好,兼用心,可谓博闻强记。我们平常人对食物,吃了便吃了,觉得好吃也便说一声“这个好吃”。汪曾祺觉得好吃,甚至觉得特别、有趣的食物,他都记在脑子里,先探个究竟,又一一写出来。
浙江杭州、四川眉山,全国到处都有东坡肉。汪曾祺自有看法:“苏东坡爱吃猪肉,见于诗文。东坡肉其实就是红烧肉,功夫全在火候。先用猛火攻,大滚几开,即加作料,用微火慢炖,汤汁略起小泡即可。东坡论煮肉法,云须忌水,不得已时可以浓茶烈酒代之。完全不加水是不行的,会焦煳粘锅,但水不能多。要加大量黄酒。扬州炖肉,还要加一点高粱酒。加浓茶,我试过,也吃不出有什么特殊的味道。”东坡肘子是汪曾祺下厨待客的拿手菜,汪朗就说过,“老头儿”最拿手的菜,就是“大煮干丝、拌菠菜墩、红烧肘子”。
红烧狮子头,大多数人认为是扬州菜,汪曾祺却认为“狮子头是淮安菜”。他的狮子头做法非常地道:“猪肉肥瘦各半,爱吃肥的亦可肥七瘦三,要‘细切粗斩。如石榴米大小(绞肉机绞的肉末不行),茡荠切碎,与肉末同拌,用手抟成招柑大的球,入油锅略炸,至外结薄壳,捞出,放进水锅中,加酱油、糖,慢火煮,煮至透味,收汤放入深腹大盘。”
汪曾祺认可的狮子头有其特点:其一,肥瘦比例可以依据口味作调整。口味偏好肥的,肥肉比例可占七成;其二,做狮子头的肉糜可加入切碎的茡荠。其三,注重“细切粗斩”。也即先切成片,后切成丝,再切成米粒大的肉丁,最后乱刀横竖剁,保持吃肉时的齿感。其四,双手沾干粉,将大肉圆在手里抟来抟去。这个“抟”字非常传神。因狮子头大如柑橘,所以需用手来“抟”(用手将东西揉成球形)。
汪曾祺的吃辣是在昆明练出来的,曾跟几个贵州同学在一起将青辣椒在火上烧,蘸盐水下酒。他吃过最辣的辣椒是在越南。1947年,汪曾祺由越南转道往上海,在海防街头吃牛肉粉,“牛肉极嫩,汤极鲜,辣椒极辣,一碗汤粉,放三四丝辣椒就辣得不行。这种辣椒的颜色是橘黄色的。在川北,听说有一种辣椒本身不能吃,用一根线吊在灶上,汤做得了,把辣椒在汤里涮涮,就辣得不得了。云南佧佤族有一種辣椒,叫‘涮涮辣,与川北吊在灶上的辣椒大概不相上下。”
汪曾祺喝茶很勤。每天起来第一件事,便是烧水,沏茶。他对茶叶不挑剔,青茶、绿茶、花茶、红茶、沱茶、乌龙茶,都入得口。喝茶的频率也很高,一天要换三次叶子。但对茶的品级是有要求的,好的留着喝,差的则用来煮茶叶蛋。他不喜欢喝太烫的茶,沏茶也不爱满杯,家乡认为对客人斟茶斟酒“酒要满,茶要浅”,茶斟得太满是对客人不敬,甚至是骂人。他喝茶很酽,据说在机关开会,有女同志尝了他的一口茶,说“跟药一样”。
汪曾祺喝茶的习惯是家传的。小时候在家乡,汪的祖父生活俭省,喝茶却颇考究。祖父喝龙井,泡在一个深栗色的扁肚子的宜兴砂壶里,用一个细瓷小杯倒出来喝。祖父喝茶很酽,一次要放多半壶茶叶。喝得很慢,喝一口,还得回味一下。祖父一边教读《论语》,一边分茶给孙儿喝,从此汪曾祺便知道龙井好喝,他的喝茶浓酽,跟小时候的熏陶也有点关系。
1946年冬,开明书店在绿杨村请客。饭后,汪曾祺和朋友们到巴金先生家喝工夫茶。几个人围着浅黄色的老式圆桌,看陈蕴珍“表演”濯器、炽炭、注水、淋壶、筛茶。每人喝了三小杯。汪曾祺第一次喝工夫茶,印象深刻。这茶太酽了,只能喝三小杯。
1947年春,汪曾祺和几位在一个中学教书的同事到杭州去玩。除了“西湖景”,使他难忘的两样方物,一是醋鱼带把。所谓“带把”,是把活草鱼脊肉剔下来,快刀切为薄片,其薄如纸,浇上好秋油,生吃。鱼肉发甜,鲜脆无比。汪曾祺想,这就是中国古代的“切脍”。一是在虎跑喝的一杯龙井。“真正的狮峰龙井雨前新芽,每蕾皆一旗一枪,泡在玻璃杯里,茶叶皆直立不倒,载浮载沉,茶色颇淡,但入口香浓,直透肺腑。只是太贵了。一杯茶,一块大洋,比吃一顿饭还贵。狮峰茶名不虚,但没有虎跑水不可能有这样的味道。”
汪曾祺自此知道,喝茶,水是至关重要的。这使他想起在昆明喝茶的愉快时光:“骑马到黑龙潭,疾驰之后,下马到茶馆里喝一杯泉水泡的茶,真是过瘾。”他还批评盐城的水不好,泡茶用的水要接雨水存在缸里备用;菏泽的水最不好吃,没法泡茶喝。
诗人龚自珍说“茶以洞庭山之碧螺春为天下第一”,汪曾祺曾在苏州东山的“雕花楼”喝过一次新采的碧螺春。“雕花楼”原是一个华侨富商的住宅,虽然到处都雕了花,八仙庆寿、福禄寿三星、龙、凤、牡丹……“集恶俗之大成”,但碧螺春真是好。不过茶是泡在大碗里的,汪曾祺觉得这有点煞风景,后来问陆文夫,陆文夫说:碧螺春就是讲究用大碗喝的。“茶极细,器极粗,亦怪!”
1997年,77岁的汪曾祺病重住进了医院。住院期间,他茶瘾难耐,在医院里喊女儿:“给我来一杯碧绿透亮的龙井!”医生并不同意,他便一直“磨”,最后勉强同意让他以茶水沾唇。可没等女儿从家里把龙井带来,汪曾祺就已经溘然长逝。
斯人虽已去,但那个阅尽喧嚣浮华,遍尝人间百味的老头儿,永远活在我们心里。