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林红宾
阿龙不是人的名字,而是一头犍子牛的雅号,是小主人石松给它取的爱称。阿龙几易其主,最后卖到石松家,尽管有了些岁数,但仍不失一头好牛的形象。你看,它通体呈火红色,不见一根杂毛,宛若一朵火烧云。它腰部浑圆,四条腿犹如廊柱般硬壮,脖颈粗直,生就一副好膀势;尤其头颅硕大,额阔面宽,两只大眼俨然一对铜铃铛,炯炯有神。一对粗壮的犄角向前弯曲甚是对称,就如龙门对峙,是牛群中难得一见的龙门角。它这副模样,让人搭上眼一看,就知道它是个干活斗殴从不憷硬的角色。
据牛经纪介绍,阿龙当年正值青春花季,血气方刚,好不潇洒,在四邻八村委实是个百里挑一、声名显赫的犍子。不管是谁擦肩而过,总愿回头多瞅几眼,暗自夸赞。阿龙每逢进入发情期,不免心猿意马极不安分,仗着身材魁梧,偏偏干一些欺男霸女的勾当,成天跟在牸牛腚后转悠,贪婪地嗅着牸牛(拼音为zì niú,释义是母牛)身上散发出的特有气息,厚厚的嘴皮向上翻着,两眼眯缝着,一副嬉皮笑脸的样子。它只准自己这样,决不允许其他犍子如此效仿,否则,它会勃然大怒,两眼发红,大吼一声,将头一低,与其抵角较量。但见犄角相接,咔嚓作响,辗转腾挪,白眼翻眦,喘息沉重,几个回合下来,对手体力不支,竞技不佳,终于败下阵来,落荒而逃。阿龙火气正盛,撅起尾巴穷追不舍,把个牛群搅得骚动不安。惹得老倌心头火起,抡起看牛棍兜头就打,阿龙皮壮肉厚根本不当回事儿,权当替它挠了痒痒,依旧我行我素,你还有咒念吗!在地里拉犁时,倘若主人爱惜它,按时歇憩,让它有空儿反刍,它干起活儿心甘情愿,拉着一张犁轻轻快快四平八稳。然而,倘若让它光干活不歇憩,它心头一烦就耍蛮,二目左顾右盼直翻眦,鼻孔歙乎吭哧有声,步履故意放慢或是干脆不走,主人不打则矣,一打准坏事,倘若旁边有苞谷秫子等高秸作物,它会拿出发殡不怕殡大的架势,呼隆一声冲将进去,拖着一张犁,如入无人之境,庄稼的断裂声不绝于耳,主人火烧头顶七窍生烟,然而却拿它没办法。
阿龙脾气刚烈,听哄不听戗,尽管能干活,却不讨主人喜欢,结果被一卖再卖。它几易其主,脾气丝毫未改。最后这位主人吸取教训,索性请来骟匠给它摘蛋去势,从此不让它滋生传宗接代的念头,只求它改变性格驯驯服服埋头劳作。那天中午,几个孔武有力的男人在阿龙鼻腔之中强行穿刺安上了一个铁环儿,这环儿俗称拗鼻,牵牛人一抖拗鼻,阿龙就感到鼻腔酸楚、酥骨头麻筋。这好比孙悟空戴上了金箍儿,要老老实实听唐僧支配了。阿龙连连摇头,发出几声无可奈何的叹息。是的,它一个哑巴畜类天生一个受人奴役的苦命,任你再强悍再暴躁也无济于事。紧接着,阿龙被人牵着信步由缰往前走,这当儿,那个骟匠手持半圆形的锋利无比的骟刀,如同一个可怕的幽灵悄无声息地尾随牛后。这骟匠身手不凡,只见他将腰一哈,骟刀寒光一闪就大功告成了,如果他手中不攥着鲜血淋漓的牛蛋子,谁也不会相信他的骟牛技艺竟然这等娴熟!
当时,阿龙正走着,心里盘算着牵牛人要把它牵向何处。倏然间,它感到胯下里刮过一阵灼热的风,继而创口疼痛难忍,浑身觳觫不止。它欲掉头看看,怎奈牵牛人死死拽住拗鼻不放,只差一丁点儿,鼻腔就被豁开了。它就这么被强行牵着走了整整一宿,剧痛才渐渐平缓下去。事后,它心里非常清楚,这是新主人在暗算它摧残它,这亏不能白吃,迟早要给他点颜色看看!
数日后的一天过午,新主人用它耕地,到了地头,任凭怎么挣撇绳,它无动于衷,就是不动弹。新主人竖眉瞪眼举鞭乱抽,它忍无可忍,想起被骟那一幕,怒火中烧,以角相抵,当即将新主人放倒在地,肆意蹂躏,新主人痛得猪上杀床般号叫,多亏人们闻声前来搭救,不然后果不堪设想。新主人爬将起来,捞过一把铁锨,劈面就铲,将阿龙眉宇间铲出一道伤口,顿时鲜血汩汩流淌。阿龙怒目相视,又要角斗,怎奈被众人上前拉开,它这才两眼噙泪悻悻离开。
第二天,阿龙就被卖到石松家。阿龙乍生来到石松家,不免心有余悸,眼神儿尖溜溜的,它不知这个新主人将如何对待它。石松的爸爸抡起缰绳头儿抽了它一下,偏着脑袋厉声叱道:“你他妈翻眦着眼珠子,难道还想触人吗?妈的你若再犯老毛病,看我不把你送到汤锅上!”阿龙虽说是个哑巴畜类,却极通人性,善辨语气,善看脸色,看出这位主人对它不太友好,便二目微合,一副听天由命的样子。它埋怨自己命运不济,处处受人欺凌,只能忍气吞声逆来顺受,不到万不得已的情况下绝不发作。
石松从屋里跑出来,爱不释手地抚摸着阿龙。它身上的毛真光滑真柔软,野草随风般贴着他的手倾倒。石松见它额部的创伤还未愈合,尚有斑斑血痕,心中就隐隐作疼,赶紧回屋取出碘酒给它消毒,还拿出萝卜地瓜干给它吃。阿龙思前想后百感交集,两串浑浊的热泪从眼角簌簌溢出,并伸出舌头舔石松的手。石松触景生情,联想到自己的身世,不免悲从中来,搂着牛头,将脸蛋儿紧贴牛腮,眼里闪烁着泪花花。
石松的妈妈去年患癌症医治无效,撇下石松爷儿俩含恨谢世了。其时,石松在山那边的小学上三年级,每天早出晚归,有时中午要带干粮。爸爸脾气不好,又不耐烦儿,加之农活撵人,不能起早为儿子做饭送他上学,不能细心地给儿子洗浆衣服和操持家务,尤其不愿付学杂费,就让儿子辍学,跟他和土地成年累月长相厮守。石松满心不乐意,可是到了这个地步,他小胳膊能别动大腿吗?如果妈妈健在的话,他保准能风风光光地念到高中再考大学哩。每日里,石松帮爸爸干完活儿,就无事可做,就觉得生活乏味百无聊赖。正巧爸爸托牛经纪买来这头挺便宜的犍子。这犍子长着一对龙门角,石松几经琢磨,就给它取名阿龙。这下可好啦,他有伴了,不再感到寂寞了。
爸爸套上阿龙耕完自家和亲戚朋友的地,就把阿龙交给石松放牧,同时也把老街旧邻的牛一块揽过来看着,这样可按牛收费,牛主们可节省许多草料,了却好多麻烦。这一来,石松就成了一个名副其实的小牛倌。每天背着个小蓑衣,拿着个看牛棍,一大早起来,到敞棚槽头解开拴牛绳,盘在阿龙的犄角上,赶着它来到村西河滩,嘟——嘟——地吹起牛角,人们就把牛送来,等集合齐了,就开拔上山。无论什么帮伙总要有个头儿,石松就把阿龙培养成“头牛”。山雨频溜,青草疯长,远山近岭,沟沟坎坎,到处都是肥嫩的青草,如果群牛无首,势必放任自流乱吃一通,好端端的草场就被作践了。但是有“头牛”压住阵脚,牛群缓缓行进,谁也不敢造次,只能在“头牛”后面规规矩矩仔仔细细啃吃青草,偶尔有个别分子犯上作乱,即便是生蛋犍子(未骟的公牛),阿龙绝不惯它毛病,轻蔑地瞥它一眼,晃一晃龙门角,对手就知趣地靠后。上陡峭的山坡时,牛们踟蹰不前,石松朝阿龙一招手,阿龙会意,义无反顾地随他攀援。牛们见阿龙率先而上,自然接踵而来。山坡上或是地堰上有时会孤零零长出一簇茂盛的青草,据说这是狼撒过尿的地方,草丛中充斥着令牛发瘆的气味。如果让牸牛碰上了,倒不觉得怎样,一旦让生蛋犍子遇上了,必定煞有介事地歙乎鼻孔嗅上一番不可,尔后如临大敌般哞哞大叫,尥蹄扬泥、昂首撅尾率先逃窜,整个牛群会像火牛阵一样不可遏制地狂奔。阿龙则不然,遇上这种情况,颇有大将风度,居高临下,极其威严地长叫一声,这叫声很有穿透力,使牛们猛打一个愣怔,抬起头呆呆地望着。阿龙利用这个当口,朝起事者冷冷地瞅上几眼,意思是说,慌什么,这不是望风捕影自己吓唬自己吗?即便有狼来,又有什么可怕的?那些牸牛倒是安然无恙,你一个阳刚之气的生蛋犍子居然让一泡狼尿吓坏了,净让牸牛们看了笑场!那个生蛋犍子怯怯地望阿龙一眼,不免羞愧满面,赶紧低下头吃草。牛群随之安静了,避免了一次不应有的误会与骚乱。
石松对阿龙甚是疼爱,只要看见牛虻落在阿龙身上吮吸鲜血,就悄摸儿上前,出其不意将牛虻打死。牛虻会在牛身上产卵,由卵蜕变成一种俗称趴蛰子的寄生虫,大的酷似蓖麻子,小的就像胡黍粒,它们死死地箍在牛的胯里,牛被叮痛了,尽管尥蹄甩尾,也奈何不得。石松闲暇无事,就给阿龙它们抓趴蛰子,牛们巴不得这样,就恣得四脚朝天,老老实实让石松抓。石松揪下趴蛰子,就用石头将其砸死,一砸一泡血,怪瘆人的,可见牛们忍受了多大的痛苦!阿龙它们会含情脉脉地望着石松,以示衷心感谢。石松会顿生怜悯之情,唉,这些人类憨诚而勤恳的朋友,这些令人尊敬而可怜的哑巴畜类!
三伏天正是农田闲散时节,牛群有时夜宿山中,这样可节省许多路程。石松总是将牛群集中在一个平坦的岭脊上,周围无遮无挡,牛们自会头朝外围成一圈,里边是老牛和牛犊,外面全是身体健壮的犍子,负责警戒和防卫。它们开始反刍回嚼,不叫嘴闲着,如同在背诵一个古老的传奇。有牛群在,什么野物也休想得逞,也就安然无恙。石松倚在阿龙身边,尽情领略荒山夜景。但见朦胧夜色中波浪般起伏着山峦的轮廓,犹如画家在宣纸上随意涂抹的几笔淡淡的墨痕;一轮山月又大又亮,真像一面明镜;缥缈的天河悄无声息地斜过天际,带去石松几多遐想。隔山有野物在叫,远处闪烁着两粒绿莹莹的幽光,不用说,那是狼在气急败坏地觊觎着牛群。
那一天上午,山里下起了大雨。那雨下得好邪乎,不大一会儿,地上淌流了。牛们不怕淋,吃饱喝足了,就在树林中静静地反刍。石松则在旁边的山洞里避雨。直到傍晚时分,大雨才渐渐停了。石松赶着牛群走下山来,当来到村西的河边,就见浑浊的山洪如同发狂的野牛群咆哮奔腾,样子好吓人。牛们在河边逡巡徘徊,任石松怎么吆喝催逼,它们根本不愿铤而走险。石松朝四下看看,夜色不知何时闭合了,他听见爸爸在河对岸急切地呼唤他。他束手无策,急得什么似的。他抚摸着身边的阿龙,示意它带头过河。阿龙会意,抬脚下水,石松紧紧拽住阿龙的尾巴,来到河中央,我的妈,洪水一下子齐到腰!湍急的洪水好像无数水妖要把他拖向水底,把他冲得趔趔趄趄。阿龙竭力抗住激流,让石松尽量减少一些压力。石松壮大胆咬紧牙,紧跟阿龙,终于来到对岸。有头牛带路,牛们不再顾忌,皆接踵涉水无一掉队。
打那,石松越发疼爱阿龙、关照阿龙。
日月如梭催人老,阿龙也不例外。它没有火气了,举止迟钝了,犹如一块石头被磨去了棱角。老牛老马到头来全是惨死在屠刀下,可谓推完磨杀驴吃,人类竟是这等残忍!石松时常为阿龙的命运而担忧。
且说这一天傍晚,石松干完活儿回家,见爸爸和邻村一个屠夫在门口说话,末了,爸爸说:“你他妈白刀子进去红刀子出来就干赚一千多块钱,我撅腚哈腰摆弄庄稼出算几个钱却费老鼻子事了。”屠夫两眼半睁半闭好不得意,一掷烟蒂:“我这个人说话办事朗朗利利,你说多一百块钱就多一百块钱,我不拿它当个景景,咱可一言为定,明天上午我来牵牛。”说罢扬长而去。
石松急问爸爸:“怎么?你要卖掉阿龙吗?”爸爸点了点头。石松心里咯噔一下,糟啦,怕出事偏出事!石松上前求饶:“爸爸,阿龙还不老,还能干活儿,它跟我混熟了,很听话很懂事儿,你千万别卖它。”爸爸说:“傻孩子你不懂,牛老了肉韧不值钱,等阿龙老得不能动弹不能吃草就没人出大钱买它了,趁它欲老不老的当口将它卖掉,用这笔钱还能买一头好牛,咱何乐而不为呢?”
看来事情已成定局,无法挽回,可怜阿龙此番难逃厄运。
石松心里凄楚,来到敞棚抱住阿龙的头颅啜泣不止。阿龙好像知道了这件事情,连发几声沉重的叹息,两眼潮上了一汪泪水,伸出舌头直舔石松的脸,似乎在与小主人做最后的诀别。
“不行,决不能让阿龙惨死在屠刀之下,我要连夜把它送到山里,让屠夫和爸爸找不到它,等爸爸回心转意了,我再和阿龙回来。”石松主意打定,当夜趁爸爸饮下几盅酒睡熟之后,牵着阿龙悄悄地出了门,朝山里走去。时值暮秋时节,一弯山月老早挂在天上,逶迤的山路依稀可辨。山谷里黑咕隆咚的,令人发瘆,仗着道熟,凭着感觉,石松和阿龙走进一条深谷,转过两个山嘴子,越过三道沟坎,来到一处叫扇子崖的地方。突然阿龙不走了,怒视前方,鼻子呼哧,尥蹄刨土,分明是遇上了劲敌。与此同时,石松觉得头皮一奓,心儿狂跳,定神望去,哟,一条牛犊样的恶狼坐在路中央,两眼射着绿光。看样子这家伙准是饿急了,不然的话,见有人来早就回避了,看来它妄图孤注一掷,要算计如何捕食石松和阿龙,这就需要严加防范认真对付。
恶狼十分刁滑,决计先取弱者,遂撅腚刨爪扬起泥土,意欲封住对手的眼睛,趁对手捂眼揉眼之际,极其敏捷地冲到近前,穷凶极恶地扑向石松。石松从未跟狼徒手交过锋,早吓得魂飞魄散不知所措。阿龙见势不妙,奋不顾身挡住恶狼,并低头竖角严阵以待。阿龙瞅准身后有一陡崖,想借此掩护小主人和自己,就谨慎地向后撤退。恶狼当即识破阿龙的计谋,变换角度一跃而起,被阿龙当空接住,甩角抛出。恶狼落地旋即蹿来,阿龙猝不及防,前膀被恶狼重创一口,顿时鲜血直淌。恶狼得逞暗暗高兴,又在阿龙前面跳跃伏起,左右蹿悠,趁阿龙略一疏忽,嗖地蹿到陡崖下面,张口欲咬石松。石松失声尖叫,无力还击,阿龙及时赶到,将恶狼撞向一边。恶狼打一个滚儿爬起来,又一个蹿跳扑向阿龙,阿龙用龙门角抵住恶狼不放,恶狼就势咬住阿龙额顶死不松口。阿龙和恶狼相持多时不见胜负。阿龙感到体力不支,又见恶狼锐气不减,深知前面几步开外就是刀削斧劈样的扇子崖,与其担惊受怕躲避屠刀,不如借此机会与恶狼同归于尽,除掉山中一大祸害,想到这里,阿龙浑身较劲,抵着恶狼向前冲了几步,呼隆一声跳下了扇子崖。
等石松怔过神来,眼前已没有了惊心动魄的厮杀场面,山里又处于一派死寂,似乎什么事情也没发生。石松摸索着来到扇子崖下,抚摸着阿龙的残体号啕大哭。
再说石松的爸爸一觉醒来,见儿子不在身边,到院子里一看,阿龙不在敞棚里,情知不妙,断定石松和阿龙连夜躲进深山,遂叫醒左邻右舍亲份近支,一干人等分为几拨进山寻找。他们拿着火把进得山来,打老远儿就听见石松的哭声。人们循声而去,来到扇子崖下,见阿龙和恶狼摔得血肉模糊,又听得石松声泪俱下诉说一番后,无不感到悲怆,不由得泪水潸然。
石松的爸爸后悔不迭,直骂自己不如阿龙,阿龙尚通人性,关键时刻能舍身救主,他呢,利欲熏心,不近人情。是他一手策划了这场不该发生的悲剧!他念阿龙一腔忠诚,在扇子崖下开圹埋葬了阿龙,并筑起了高高的牛冢,以示纪念。
石松时常在牛冢前久久伫立,仿佛又看见阿龙当初带着创伤来到他家时的情景,一颗心又沉浸在和阿龙朝夕相处的美好往事之中……