想起“天堂镇”

◎查干

天堂镇在美国加州的比尤特县，以环境优美，宜居安逸而闻名，尤其被视为养老的天堂，全镇四分之一的居民为65岁以上的老人。被誉为天堂，应为永恒的享乐之地。然而，在几年前，只一夜时间，它竟变为一片废墟，是一次难以预料的灾难。这是一首人间悲歌，即便唱哑了嗓子，也难以挽回美好的记忆。这座小镇，位于加州北部内华达山脉边缘地区，居民有2.7万人。从画面看，那么茂密的童话般美丽的森林毁于一旦，光秃秃的树干，成了被山火烧焦后不愿倒下的悲壮坚守。成片的残垣断壁，惨不忍睹，死亡和失联人数惊人。看到消息，心情一下子沉重起来。奈何？我只有一壶老酒，隔空祭它吧。

究竟，天堂与炼狱，相距多远？

常言道：水火无情。说的是灾难性突发的水与火。人类离不开水与火，因为它们是生命之需。那么，此次山火何来？在自然因素之外，人为因素是一个起因。除了喜欢野炊、星火爆燃之外，持久干旱也是个诱发的原因。土地与依赖它生存的万千生物，极度干渴，肌体缺水，一点就会着。人们常说，一把干柴，一点就着，说的就是这个道理。导致持久少雨，或者干脆无雨的原因是，人对大自然原生态的干扰与破坏太甚。美国是发达国家，机械与人工智能对土地与空气的破坏，难以估量。

据此，我想起一件事：去年春季的一天，京城的主要干道挤满了车辆，黑压压一片，走走停停，像蠕虫，空气中弥漫着浊气。这哪里是什么享受啊？简直是自找罪受。站在街旁的一位环卫工人感叹说：“不信你瞧着，人，早晚被机械撂倒。”此话当然有些偏激，然而，不能不令人深思。大家都明白这个道理，但仍我行我素，为何？是因为依赖机械成瘾，不愿多走几步，连不过千米的超市都要开车前往。这就失去了一个度。返璞归真，这一东方智慧，几乎被工业文明淹没。然而，一切的灾难，都是在潜移默化中形成，一旦暴发就会是毁灭性的。美丽的天堂镇，顷刻变成一片废墟，绝非偶然，就如智者所言：“富，是不可享尽的。”欲念过盛，心中无所顾忌，就会走向反面。我们的先人，早就留有一句话，叫作“四体不勤，五谷不分”，用来批评那些好逸恶劳之人。如今，人类虽然动多静少，但动的是依赖机械的动，而非四体之勤。在自然界，天鹅为什么高飞天涯？因为勤飞。藏羚羊为什么行走如飞？因为勤跑。超现实的进化，有违自然规律的进化，反而会造成倒退。何况，如今人类，向大自然索取太多太滥。大山大水，不仅缺氧，更是缺血。只取不补，是发生灾难的诱因。财富来得太过容易，人就容易滑向浮华。

工业文明，迅猛发展。人从艰苦的体力劳动中解放了出来，住有楼房，楼房里有电、有水、有电梯；行有汽车、高铁、飞机、轮船；食有精粮、鸡鸭鱼肉、品种众多的菜肴、名酒、名茶；穿的花样翻新。真乃享尽富贵无烦忧，何等自在、逍遥？但是，正如哲圣老子所言：“福兮祸所伏，祸兮福所倚。”福中，也潜伏着祸的因素。祸与福的距离，并不遥远。这是一次向人类敲响的警钟：在充裕、幸运的生存环境中，莫要忘乎所以、高枕无忧。住进豪宅时，莫忘柴门与鸡啼与黄泥小屋。而且，不要丢失劳动功能。开豪车行路时，莫丢失行走、骑自行车、赶马车的技能。在电源、火源充裕时，莫忘了点燃篝火和钻木取火的最初技巧。尝尽山珍海味时，莫嫌弃五谷杂粮和母亲所做的油炒饭。身穿绞罗时，莫忘粗布和纺车。这一切，均为我们祖先的创造，凭它可生存、可传宗接代。它们原始，然而在突发灾难来临之时，可以让你躲过毁灭。道家所提倡的“返璞归真”，是人类的必修课。有人提出“断、舍、离”的生活方式，也是这个意思。我们的前人留有警示，叫作不忘本。本，就是人的本真，即自然属性。如今人类有个不好的习惯，人在地上，总向往天上。地为母，她有温怀，有乳汁，并有极深的悲悯情怀。所以，呵护地球，也就呵护了我们自己。当灾难发生时，人们总说，这是大自然对人类恶行的报复。此言是否准确？我不好断言，但是有一点是明确的，那就是，人类对大自然的无情无义和倒行逆施，使自然界受到极大伤害，使它的肌能紊乱，使它的生态失去了平衡。

在一定意义上讲， 一切的存在，既是现实，也是梦幻。何出此言？我曾经去追祭过新疆的楼兰、高昌、交河古城遗址。据考，这样的古城在新疆竟然有十座。这些古城，原是水草丰美、莺歌燕舞之地。如今，皆成为一片又一片的残垣断壁，成为荒沙风暴的出没地。连秃鹰和土鼠都不愿眷顾。怀想远古岁月，主沉浮的，原来不是人类，而是大自然。楼兰、高昌、交河等古城，则消失于一次又一次无情的沙尘暴。在荒沙底下沉睡着的，那些宫阙与楼阁，驼铃与马嘶，那些鲜活生命，一旦有一天重见天日，会向世人诉说一些什么呢？想到此，我一声长叹，掩面不忍再睹。

生活是实实在在淳朴的存在，而非欲念和超现实享乐的梦幻之地。人们啊，返璞归真，不该仅仅是一种说法，而应是必修之课。如果人工智能的开发过快，我忧心，当它完全替代人的劳动技能之时，人类的好日子就将终结。这也是霍金生前的忧虑。