徐文泽
(广东开放大学,广东广州,510091)
苏曼殊(1884—1918),原名玄瑛,字子毂,后为僧,号曼殊,广东中山人,他是中国文学由近代性向现代转型的代表作家。他曾留学日本,创作了诗歌、小说、绘画、杂文等多种体裁的文艺作品,精通日、法、英、梵等文字,撰写有《梵文典》,翻译印度佛教典文。一生坎坷,思想感情充满矛盾:他一度幻想投身资产阶级革命,但又并不真正理解这场革命,思想情感时而澎湃,时而消极低沉,既继承传统士大夫文学思想精神,又吸收日本、欧洲现代浪漫主义文学创作思想,既关心当时的苦难现实,又充满印度佛教文学的出世情怀。他生活的时期正处于中国由近代社会向现代转型的革命时期,文学现代性是社会现代性在文人性格及文学创作所反映出来的属性,他的性格及文学创作反映了中国文学现代性的一些特征。以往的苏曼殊研究,注重揭示了他文学创作的近代性,而未能重视他性格及文学创作的现代性特征。
苏曼殊一生的性格是充满矛盾和忧郁的:一方面,他对待孙中山领导的资产阶级民主主义革命满怀期待,充满理想和抱负,在早期的革命者组织名单里,他的名字赫然在列;另一方面,他对社会前途悲观失望。他期待革命,但很少见诸于实际的革命行动。他既创作了充满豪情壮志的革命诗篇,撰写了揭露和批判当时黑暗现实的杂文,又创作了“落叶哀蝉”的哀艳诗篇;既创作了充满颓废萎靡、哀伤绝望氛围的言情小说,又与早期的陈独秀合作,翻译19世纪法国浪漫主义作家雨果的批判现实主义杰作《惨世界》。他对生活和爱情充满渴望,但又狎妓放浪。他与包括孙中山在内的革命党人结为同志,为革命提供帮助和支持,但当革命真正到来时,他却置身事外。
如何理解和阐释苏曼殊的矛盾和忧郁性格?柳亚子和杨鸿烈,以及当代一些学者归结为他早年身世“有难言之恫”[1]。诚然,身世总会或多或少地影响一个作家的人生观及其创作。但归根结底,决定文人性格特质及其文学创作的因素是社会关系。首先,从历史的维度看,苏曼殊矛盾和忧郁的性格是受西方文人现代性精神熏染的结果。苏曼殊的时代,是西方文学开始进入中国上层文化圈的时代。苏曼殊本人就是西方现代文学的中文翻译者和作家作品研究介绍者,他深受西方现代文学精神的熏陶,更受着西方现代文人气质的影响。从世界文学史看,19世纪以来,随着西欧资本主义大都市的繁荣发展,经济领域的交换价值逐步主导了社会总体价值,纯粹的文学审美价值迅速衰落,现代文人的社会关系与社会地位也相应迅速变更,他们成了市场交换价值的生产者。现代价值观与文人地位变迁,生成现代文人特殊的性格,即精神世界矛盾、痛苦、郁闷和忧郁,导致现代文人具有自杀倾向。现代社会里,环绕文人头上的“灵光圈”已不复存在,现代文人是“多余的人”,或者用本雅明的语言,成了“游手好闲者”[2]。在中国现代政治从改良主潮向革命主潮过渡时期,苏曼殊也成了类似于西方现代文人的“游手好闲者”。
其次,从中国现实的维度看,苏曼殊的矛盾性格和精神忧郁,反映了他所隶属的革命资产阶级力量的脆弱性。他性格中的一系列矛盾,反映了19世纪末20世纪初中国社会现代性发展的矛盾特性。中国社会和文化发展的现代性并非“原生态”,而是在特定的历史条件下,内因与外因相互作用的结果。苏曼殊性格形成时期,以及他文学创作时代,是中国近代社会向现代转型的关键时期。在这一时期,先后存在着三股重要的政治势力和社会势力:守旧的封建势力、开明的改良势力和激进的革命势力。从阶级分析的角度看,苏曼殊隶属于革命的资产阶级知识分子阵营。苏曼殊的矛盾和忧郁的性格,反映了革命资产阶级现实处境的某些本质方面。诚如毛泽东所阐明的,中国民族资产阶级既受国内封建主义的压迫,同时还遭受西方列强垄断资本主义势力的压榨[3]。在19世纪末20世纪初,苏曼殊隶属的中国资产阶级是相当软弱的。孙中山与苏曼殊生逢同世,且又是好友和同乡。孙中山指出:“世界潮流浩浩荡荡,顺之则昌,逆之则亡!”[4]他所谓的世界潮流,主要是指在现代资本主义发展的主潮。孙中山致力于推动中国生产力与生产关系的现代性发展,他理想的模范国家,是以英、法、德为首的欧洲诸国和美国等西方发达国家。当时处于半封建半殖民地的中国,本身并未形成真正独立的资产阶级及其思想。苏曼殊和孙中山等人早期的资产阶级思想,主要来自源于日本和西方发达国家。中国当时的资本主义思想,处于从改良向革命转折时期。孙中山早年曾经上书李鸿章试图寻求改良[5],说明他对当时的统治阶级还心怀幻想,试图通过改良来改变中国封建阶级的腐败,以及改良落后的社会现实,但革命斗争接连不断地失败凸显中国资产阶级力量的脆弱性[6]。在封建势力异常强大,孙中山及其代表的中国民族资产阶级革命派,试图通过武装斗争夺取政权,实现西方式民主社会的理想,是不可能实现的。孙中山是一个现实主义者,是一个意志坚定的革命家。而与他同乡好友的苏曼殊,却只是这个革命阶级队伍里的文人。革命资产阶级自身的软弱性,在苏曼殊的身上表现得更加鲜明。
从1912年至1917年,苏曼殊创作五篇完整的小说作品:《断鸿零雁记》《绛纱记》《焚剑记》《碎簪记》《非梦记》等,它们表达了忠贞不渝与肉欲享乐相交织的现代资产阶级的爱情观。有些学者虽然称赞苏曼殊表现了纯洁的爱情,但又不理解他为什么热衷于描写赤裸裸的男欢女爱和肉欲的感官享受。事实上,苏曼殊表达纯洁爱情与肉欲享乐相融合的爱情观,正是资产阶级文学现代性的表征之一。19世纪末20世纪初,法国诗人波德莱尔首次提出文学“现代主义”的概念时[7],就首次提出了古典与现代的相互交融问题,以及现代性文学的古典回归问题。西方现代主义小说的一大特点,就是表现纯洁爱情与性欲享乐交融的爱情观。作为中国近代文学向现代性转型的代表人物,他的作品既受中国古典文学和印度文学高雅品质的影响,同时也深受西方现代文学的熏陶。因此也就形成了他小说内容的古典性与现代性交融的特征。此外,苏曼殊青年时代在日本学习生活,也深受日本文学现代性的影响。
他小说作品内容的现代性特征还体现在,从争取婚姻自由到反封建主题,以及小说情节设置的悲剧性精神。他小说作品里的男女主人公,对追求自由、幸福爱情,矢志不渝,但最终都为礼法、门第、家族和金钱等社会势力阻挠,不能如愿以偿。因此,他小说情节的结局都是悲剧性的。他小说情节设置的冲突有其时代意义,反映了中国近代社会向现代转型时代普遍的悲剧性冲突。但作者对于时代悲剧性冲突的艺术处理,却具有中国现代文人的特质。他将小说情节的冲突转化为主人公的反抗与屈服、入世与出世、追求幸福与宗教解脱之间的个人心理矛盾,又让后者占了上风。这样,他的作品就充满了浓厚的感伤主义和人世无常的悲观情调,有时甚至为佛教教义作宣传。
他创作的大量诗歌,内容表现了鲜明的爱国主义主题。而爱国主义精神和爱国主义主题,是中国现代文学贯穿始终的母题。他始终厚爱18世纪英国积极浪漫主义诗人拜伦的诗歌作品,不仅创作了《题拜伦集》,还把拜伦著名的爱国主义诗篇译成中文。在他创作的《题拜伦集》里,他对拜伦的遭遇感同身受,借用现代外国文学作品的翻译,表达了他自己要为祖国“招魂”的强烈的爱国主义精神。如果说,在《题拜伦集》中,苏曼殊表现爱国主义思想还比较隐晦曲折,那么,他创作的八章《无题》诗篇,以及其他爱国主义诗篇里,爱国主义思想和情感的表达,就是直接的和鲜明的了。他吟咏到:“毕竟美人知爱国,自将银管学南唐”;他以诗歌创作反映自己的爱国精神:“水晶帘卷一灯昏,寂对河山叩国魂”[8]。1903年,全国人民掀起声势浩大的拒俄运动和资产阶级革命派与保皇派展开大论战之际,苏曼殊写下了《以诗并画留别汤国顿》[9]作者用战国时鲁仲连力主抗秦和荆轲刺秦王的故事,抒发了忧国忧民的悲愤心情和深沉的爱国主义思想。他发表的杂文《呜呼广东人》,对那些数典忘祖、认贼作父的洋奴买办之流进行了激烈的批判。同年发表翻译雨果小说作品的《惨世界》,不但批判了清政府统治下的“悲惨世界”,而且还塑造了一个资产阶级革命者的英雄形象,并提出以暴力手段推翻专制统治,建立一个没有剥削和压迫的“公道的新世界”。因而曾受到青年鲁迅的称赞。辛亥革命前夕,他又发表了《岭海幽光录》《拜伦诗选》《娑罗海滨遁迹记》等作品。《岭海幽光录》一文,塑造了一批勇于反抗异族入侵的岭南民族英雄的形象,以清兵入关之初屠杀汉人,以及汉人奋起反抗的历史事实,控诉了满清政府入关初期对汉民族所犯下的罪行,反映了早期同盟会“反清”的政治思想。他翻译《哀希腊》等拜伦的诗篇,鞭挞、哀叹异族的侵略与国人的不争,表达了强烈的爱国主义情感。在19世纪末20世纪初特殊的历史环境下,爱国主义思想和感情,对于唤醒国民的民族意识,以及清醒地认识中国现实,都具有深刻的启蒙作用。而启蒙是文学现代性的重要功能,启蒙精神是中国现代文学的重要内容。
由于受历史发展阶段性的影响,他并不像后来现代文人那样,明确地提出并运用“白话”创作。因此苏曼殊文学作品形式的现代性,并不是表现在语言文字运用方面,而是表现在用语的浅白,以及小说创作文体结构等方面。
首先,他吸收欧洲现代诗歌创作的现代性精神,以浅白的语言入诗,使他的诗歌创作于古典诗词韵律形式的包裹下,散发出浓浓的清新之气。在《杂评曼殊的作品》一文中,尽管郁达夫对曼殊的创作持一种严肃的批评态度,但惟独对他诗歌创作的清新之气,抱有特殊的好感。郁达夫认为:“他的诗是出于定庵的《已亥杂诗》,而又加上一脉清新的近代味的。”[10]苏曼殊的诗歌为什么透出“一脉清新的近代味的”?原因在于他翻译欧洲现代诗篇,吸取了西方现代诗歌创作的用语精神,入诗语言不避浅白,选取造境的景物平常熟知,文字叙述简朴而洁净,抒发情感澄净而不芜杂。例如,他的《淀江道中口占》一诗:“孤村隐隐起微烟,处处秧歌竞种田。羸马未须愁远道,桃花红欲上吟鞭。”[11]这首诗是诗人行走在淀江道中,触景生情,有感而作,运用古典形式,语言清新简洁,取景司空见惯,在简朴的意境创造中,散发出和谐美好的田园生活气息,寄托了诗人对淳朴乡村劳动生活的向往之情。
其次,运用自叙传体创作小说作品,是他作品形式现代性倾向的另一个表现。自叙传体小说与西方的书信体小说具有近似性。书信体以私人书信形式向读者大胆地吐露心扉,具有浓郁的自我生活叙述、自我内心展示的功效,具有很强的抒情色彩。尽管书信体小说很早就已经出现,但真正属于现代意义上的书信体小说,在西方起源于18世纪的法国,其代表性小说家是启蒙运动的领袖卢梭,典型作品有《爱弥尔》《忏悔录》等。这些书信体小说,对自叙传体小说的产生起到了一定的借鉴的作用。真正具有现代性意义的自传体小说,来自于日本。日本存在着一种“私小说”。它与启蒙运动时期的“书信体”小说,在文体和精神气质上也有很多类似之处。有学者指出,日本私小说有两大基本要素,即“事实性”和作者、叙述者、主人公“三位一体”的叙事方式。这是从文体方面看待“私小说”;从内容方面看,日本学者米久正雄这样定义“私小说”:“最为直接暴露‘自我’的小说”[12]其实,日本的“私小说”也就是一种自叙传体的小说形式。关于这一点,伊藤整在《小说的方法》(1949)中早已指出:私小说是“特殊的自传形式”[13]。苏曼殊留学日本期间阅读东洋小说作品的经历,对他采用自传体小说形式进行创作,产生了很大影响。早年长期留学日本,熟悉日本现代文学的现代文学家郁达夫,当时这样评价苏曼殊的小说作品:“《断鸿零燕记》,是举世所尊敬的作品……这一篇是用第一人称的自传小说,记述他自小孤苦,离了亲身日本产的母怀……”[14]有学者认为,郁达夫在小说创作上开了中国现代抒情小说的先河,形成了被称为“自叙传”抒情小说的崭新的文体[15]。这种说法具有一定的合理性。如果单纯从使用白话文创作“自传体”抒情小说方面看,郁达夫的确是抒情的“自叙传”体小说的创始人。但是,使用浅白的语言,创作“自传体”抒情小说,苏曼殊当之无愧是属于最早的作家。苏曼殊借鉴日本“私小说”的自叙传形式,以及欧洲启蒙主义时代的“书信体”形式,糅合中国传统小说的讲故事形式,创造性地构建了具有个性品格的“自叙传”抒情小说的文体,他赋予了中国近代小说以现代性的色彩,并对中国小说文体的现代性产生了巨大的影响。郁达夫本人也不得不承认,当时的青年人对于苏曼殊,“盲目地崇拜他,以为他做的东西,甚么都是好的,他的地位比屈原李白还要高”[16]。从郁达夫不无抱怨的叙述中不难看出,苏曼殊的小说创作对“五四”青年所产生的影响力。
从中国小说现代性发生学的角度看,苏曼殊创作的“自传体”小说开了中国近代小说抒情性的先河,并对中国小说现代性转变,起到了催生的作用。不管郁达夫本人是否承认,事实上,他深受苏曼殊的小说文体和精神气质的影响。从前后承继关系看,苏曼殊应该是郁达夫的老师。尽管古代小说也不乏自传体,但那不是真正的“自叙传”体小说。古代文人撰写了很多自传或他传,他传就是人物传记或人物家族传记,人物传记属于纪实文学范畴,同时也是历史文献范畴,典型的如司马迁《史记》中的“世家”、人物传、人物列传,等等,通过对真实人物绘声绘色的叙述、描写,刻画人物性格,叙述人物历史。但它们不是真正的“自叙传”体,它是以第三者的旁观者身份、眼光,观察、叙述和描写其中的人物历史。其后历代文人撰写的自传,不属于小说的一种文体。在中国文学史上真正把“自叙传”作为小说文体的,应该首推苏曼殊的创作,而且,他的代表性小说,也都是第一人称的“自叙传”体。《断鸿零燕记》是举世公认的苏曼殊小说的代表作,也是他自叙传小说的典范之作。早期研究苏曼殊的人,都把这篇小说所述的主人公的生活经历,看作是苏曼苏自己生活的写真。当然,这种作家传记文学研究法并不是科学的。因为尽管作家的生活经历和经验,一定会影响作品的内容,但文学创作并不是作家传记。应该说,到了郁达夫的小说创作里,现代性的自叙传体趋于成熟。但苏曼殊却是自叙传体小说创作的始作俑者。苏曼殊的局限性,在于在受到时代限制,始终未能突破文言的藩篱。因此,周作人对苏曼殊给予了很高的评价。他在《答芸深先生》一文中,他认为,苏曼殊作为“鸳鸯蝴蝶派”文学开创者,他的小说创作表现出的颓废,“一半固然是传统的生长,一半是由于革命顿挫的反动”[17]。应该说,其评价还是较为客观公允的。