胡贤林 欧阳静
(1.兴义民族师范学院 文学与传媒学院,贵州 兴义 562400;2.安徽农业大学 人文社会科学学院,安徽 合肥 230036)
词产生于初唐,始于乡野民间传唱的曲子词,后经文人由俗变雅的收编改造,形式日趋稳定。作为和乐的新诗体,词与音乐的发展一脉相承。南北朝以来,由西北少数民族和西亚、印度等地传来的音乐与中原音乐、民间俗乐相互激荡融合,形成了唐乐,即燕乐。词随着唐乐的广泛传播应运而生。起初因配乐演唱,常常采取选词配乐之法,所选之词多为句式整齐的近体诗。但这种诗难于同新声曲谱协调,故而出现“因声以度词”,即倚声填词,于是形成了句式参差的词。有宋一代,随着词体的进一步发展完善,其吟咏对象不再局限于小亭深院、男欢女爱等个体性的微观日常,而是出现咏史、咏物、爱国、农村等广阔丰富的社会场景。苏轼作为词坛革新大家,突破唐五代以来“词为艳科”之藩篱,在词的题材、风格、技巧上不断推陈出新,从而“指出向上一路,新天下耳目”(王灼《碧鸡漫志》卷二)。体现于农村词创作,更是首创性地妙摄农村风物入词,将寻常的农人劳作、乡村景观、乡居见闻纳入词境,为北宋词苑开辟了全新的领域。辛弃疾在此基础上承接余响,将南宋的农村词不断发扬光大。
关于农村词的内容历来众说纷纭。顾之京认为主要涉及三个方面:“一是描写农村的风光与风土人情;二是描写农民生活的剪影;三是描写词人的乡居生活以及与农民的交往”。[1]苏淑芬则认为:“所谓农村词,即描写农村人物与风光,农民的生活与风土人情,词人的乡居生活与农民之交往,以及由此而生的感发”。[2]赵仁珪指出:“所谓农村词指描写农村生活风光、农民生活的词,和仅描写田园风光与归隐生活的词还不同”。[3]综合上述观点,农村词大致涉及三个层面的内容:一是描绘了宜人的农村风光和田园美景,这些风光美景不仅仅局限于农村的田间地头,也包括词人在城市里未见的陌生景观。如苏轼的《鹧鸪天》中所写的:“翻空白鸟时时见,照水红蕖细细香。”辛弃疾的《满江红》云:“看云连麦垄,雪堆蚕簇”等。二是再现了农村的生产生活场景和淳朴的农民形象。传统乡村中插秧、种地、纺织、打渔、砍柴等寻常的生产劳作,成为农村词中反复再现的重要资源。如苏轼在徐州所作的《浣溪沙》五首其四云:“村南村北响缫车,牛衣古柳卖黄瓜”;辛弃疾《鹧鸪天·戏题村舍》中的“鸡鸭成群晚不收,桑麻长过屋山头”等。三是表达了词人在农村生活时的所思所想、所感所悟。这一说法虽然较为宽泛,但却不是随意定义的,词人的所思所想、所感所悟必须是由眼前的农村之景所引发的,如苏轼的《渔夫》四首,通过饮、醉、醒、笑四个动作,塑造出了一个超然物外、逍遥豁达的渔翁形象,带有强烈的理想主义色彩,是词人由宁静的乡居生活生发出的美好寄托;辛弃疾在奇师村访泉时,由眼前的“飞流万壑,共千岩争秀”吟咏出“便此地,结吾庐,待学渊明,更手种,门前五柳”(《洞仙歌》)的美好期盼。
学界关于苏辛农村词的篇目数量亦不乏争议。顾之京在《辛弃疾农村词篇什探究》中确定了25首为辛弃疾的农村词,另有《江神子·博山道中书王氏壁》《鹧鸪天·博山寺作》《朝中措·崇福寺道中归寄祐之弟》3首尚存争议[4];黎烈南认为苏轼有《浣溪沙》5首和散见于其他篇章中的个别诗句,辛弃疾的农村词约有11首[5];房日晰指出苏轼有农村词21首,辛弃疾有农村词25首[6];梁萌将苏轼和辛弃疾的农村词分别确定为13首和26首[7]。鉴于以上学者除顾之京外均未罗列出具体篇目,无法辨析所选篇目的相同性和差异性。本文依据上述农村词所涉及的内容范围,参考上海古籍出版社出版的《苏轼词集》[8](2009)、《稼轩词编年笺注》[9](2007),确定苏轼的农村词共20首,辛弃疾为27首。苏辛二人的农村词在创作上表现出了共同的旨趣,都叙写了淳朴的民风民俗,幽美的田园风光,表现出词人闲散的乡居生活以及与农民的深厚感情,应该共属“牧歌式的农村词”。[10]但在具体的表现形式、表现手法、情感抒发三方面仍存在明显的差异。
词的地位是在文学史的演进中逐步由俗变雅的。唐五代文人词虽提高了艺术表现技巧,但表现范围依旧局限于男欢女爱、离愁别恨等方面,介入现实生活的重大题材犹如凤毛麟角,因此加固了“词为小道”的刻板印象。苏轼不满一般文人的浅斟低吟,以诗为词,极大拓宽了词的表现范围,并提出了词为“诗之裔”之论(《祭张子野文》,见《苏轼文集》卷六十二),对于提高词的地位功不可没。这种词风革新延及至南宋辛弃疾,标榜以文为词,与苏轼的开拓创新精神遥相呼应。清人刘熙载评苏轼的词“无意不可入,无事不可言”(《艺概》卷四《词曲概》),若将此语用来品评辛弃疾,亦是恰如其分的。
所谓“以诗为词”,一方面是将诗所能表达的内容统统移入词中,扩大词的表现范围,突破传统的“诗庄词媚”的观念;另一方面是将诗的意境和表现手法移植入词,使词成为独立的抒情主体,打破了音乐对于词的束缚以及词对于音乐的依附。具体如苏轼创作的农村词中,诗中常有的题序随处可见。如《满庭芳》(归去来兮)、《浣溪沙》(覆块青青麦未苏)、《江神子》(梦中了了醉中醒)等等,题序清晰交代作词的时间、地点、缘由等,无疑有助于返回历史时空语境,深入探析作者的心灵世界。如《哨遍》(为米折腰)题序中就写道:“陶渊明赋《归去来》,有其词而无其声。余治东坡,筑雪堂之上,人俱笑其陋,独鄱阳董毅夫过而悦之,有卜邻之意。乃取《归去来》词稍加櫽括,使就声律,以遗毅夫。使家僮歌之,时相从于东坡,释耒而和之,扣牛角而为之节,不亦乐乎!”解读该序,不难发现这篇看似与农村生活无关的词作,实则是词人劳作归来后的慰藉。苏轼虽然身在陋室,人不堪其笑,但他亦不改其乐,豁达胸襟由此可见一斑。
辛弃疾深受苏轼的影响,不仅在题材内容上继承了苏轼的衣钵,在艺术表现手法上更将“以诗为词”拓展到“以文为词”。所谓“以文为词”,即是以既有的古文入词,以文章中常见的议论入词。这种表现形式在辛弃疾被弹劾罢官,退隐农村后的创作中愈加明显。如《卜算子》:“千古李将军,夺得胡儿马。李蔡为人在下中,却是封侯者。芸草去陈根,笕竹添新瓦。万一朝家举力田,舍我其谁也。”几乎将《汉书·惠帝纪》和《孟子·公孙丑下》中的语句信手拈来,单句散笔,如道白话,却将词人心中既充斥着愤懑不平又渴望为国效力的矛盾心态展露得淋漓尽致。以议论入词,在辛词中也颇为常见,如《兰陵王·赋一丘一壑》:“一丘壑,老子风流占却。茅檐上,松月桂云,脉脉石泉逗山脚。寻思前事错,恼煞,晨猿夜鹤。终须是,邓禹辈人,锦绣麻霞坐黄阁。长歌自深酌。看天阔鸢飞,渊静鱼跃,西风黄菊香喷薄,怅日暮云何。佳人何处,纫兰结佩带杜若,入江海曾约。遇合,事难托。莫击磐门前,荷蒉人过。仰天大笑冠簪落。待说与穷达,不须疑着。古来贤者,进亦乐,退亦乐。”在这首词中,词人自嘲不及邓禹辈人,却以拥山占水来进行自我抚慰,既有“遇合,事难托”的愤慨,又有“待说与穷达,不须疑着”的豁达,对于人生中的潦倒与显达,词人认为不必太过执着与怀疑,方能达到进退皆乐的贤者境界。
苏轼的农村词多是贬谪至徐州、黄州等地所作,而辛弃疾的农村词多是在罢官闲居带湖、瓢泉一带写就的。两地就自然风光而言,苏轼所处之地更符合江淮地域风情,从词中所描写的采桑姑、浣纱女、渔夫等内容便可看出。辛弃疾更像是隐居在远离尘嚣的山野之中,词作蕴含大量富有生活气息的意象,如柴门、鸡笼、秧马、茅檐、瓜庐、牛栏等等。虽然地域稍有差异,但苏轼和辛弃疾都将田园美景、乡村生活、淳朴善良的乡人等作为描写对象,无不透露出归耕的愿望。如苏轼《江神子·梦中了了醉中醒》云:“走遍人间,却依旧躬耕”,辛弃疾更是将这两句诗化为己用,他在《鹧鸪天·博山寺作》中写道:“宁作我,岂其卿,人间走遍却归耕”。两者虽然不乏相似之处,但表现手法却大异其趣,各有侧重。
苏轼在黄州所作的《浣溪沙》组词中,比喻铺叙的运用随处可见,俯拾即是。其一云:“覆块青青麦未苏,江南云叶暗随车”,刚播撒的小麦尚未返青,枯叶也尚未化作春泥,而是像云一样飘舞着;“雨脚半收檐断线,雪林初下瓦疏珠”把刚刚下的霰粒比喻成珠子在瓦片上跳动。其二:“废圃寒蔬挑翠羽,小槽春酒冻真珠”,将酒器上的酒滴比作珍珠般晶莹透亮。其四中的“半夜银山上积苏”将覆满白雪的野草丛比作一座座银山;“湿薪如桂米如珠”更是连用两个比喻,将潮湿的柴比作桂木,将大米比作珍珠。其五:“翠袖倚风萦柳絮,绛唇得酒烂樱珠”将雪比作柳絮在舞女的翠袖间迎风飞舞,喝了酒的嘴唇红得好似熟透了的樱桃。无独有偶,苏轼在徐州所作的《浣溪沙》五首,同样色彩鲜明,宛如油画。“照日深红暖见鱼 ,连村绿暗晚藏乌,黄童白叟聚睢盱”只三句便可见四种颜色。另外如:“旋抹红妆看使君,三三五五棘篱门, 相排踏破茜罗裙”,读至此,一群浓妆艳抹,衣着花枝招展的农村妇女立马浮现在眼前。还有“麻叶层层檾叶光”“日暖桑麻光似泼”更是将阳光照耀下的桑麻闪烁着诱人的绿光描绘得如在眼前,仿佛明亮得晃人眼球。
在描绘农村风物时,辛弃疾更善用白描勾勒。在他的笔下,“去趁蚕生看外家”的女子穿的是“靑裙缟袂”,路边的野蒿开着“朱朱粉粉”的小花;溪桥柳畔,是“花飞蝴蝶乱”;村巷口不过几家“短墙红杏花”。试看《清平乐·村居》:“茅檐低小,溪上青青草,醉里吴音相媚好,白发谁家翁媪?大儿锄豆溪东,中儿正织鸡笼,最喜小儿无赖,溪头卧剥莲蓬”。全诗清丽婉转,没有一丝浓墨重彩,不加一个华丽词藻,便描绘了一幅五口之家温馨快乐、自由自在的闲居生活图画。一家老小,在词人笔下,翁媪饮酒聊天,大儿在溪东锄豆,中儿编鸡笼,小儿剥莲蓬,鲜活生动,如临其境,如见其人。辛词喜用方言口语与其善用白描的风格相辅相成,如“新柳树,旧沙洲,去年溪打那边流”(《鹧鸪天·戏题村舍》)、“夜雨醉瓜庐,春水行秧马”(《卜算子》)、“西风梨枣山园,儿童偷把长杆”(《清平乐·检校山园书所见》)、“三三两两谁家妇,听取鸣禽枝上语”(《鹧鸪天》)等等,全是通俗易懂、清新朴素的农家口语,正是用词的通俗化,使得辛弃疾在记叙农村生活时处处白描,散发着淳朴的气息。
王国维曾论及苏辛词风的差异:“东坡之词旷,稼轩之词豪。”[11]郑骞对此观点做了颇为精妙的阐发,他认为:“旷者,能摆脱之谓;豪者,能担当之谓。能摆脱故能潇洒,能担当故能豪迈。这都是性情襟抱上的事。而旷之与豪并非绝对不同的两种性情,他们仍是一种性情的两面,……都是属于阳刚型的。所以说苏、辛两家是同干异枝,异源异流。”郑先生由此认为苏轼属于“胸襟旷达的人,遇事总是从窄往宽里想。”而“稼轩总是从宽往窄里想,从宽往窄处写。”具体而言,“宽之与旷,意思一样;而窄与豪又有什么关系呢?越想越窄,甚至窄到无地自容,无路可走,还能够挺然特立,还能够昂首阔步,如松柏之凌霜傲雪,这就是豪,也就是……能担当。境遇之拂逆,心境之苦闷,东坡有力量把它摆脱掉,稼轩有力量把它担当起来,作用虽不同,其为有力量则一。因此,旷与豪都是属于阳刚的。”[12]
品读苏轼的农村词作,仿佛在阅读一本农村游记,他将自己的所见所闻一一摄入词中,这是其真实情感的自然流露,感情旷达,所咏之物,所谈之人,都包含了对农村风物及淳朴农民的真挚深情。苏轼作为一方父母官初到农村,眼前之景是散发着泥土清香而又生机勃勃的。如:“软草平沙过雨新,轻沙走马路无尘”(《浣溪沙·徐门石潭谢雨道上作》其五)、“照日深红暖见鱼,连溪绿暗晚藏乌”(《浣溪沙·徐门石潭谢雨道上作》其一)、“麻叶层层苘叶光,谁家煮茧一村香”(《浣溪沙·徐门石潭谢雨道上作》其三)等句,向我们展示了一派与众不同的农村风貌。这里草地柔软,空气清新,日光和煦,绿茵蔽日,桑麻在阳光的照耀下,透出亮丽的光泽,微风拂过,整个村庄氤氲着艾蒿和煮茧的清香。
在辛弃疾的农村词中,同样随处可见清新秀美、明丽多姿的景致。如《鹧鸪天·代人赋》中所写道:“陌上柔桑破嫩芽,东邻蚕种已生些,平岗细风鸣黄犊,斜日寒林点暮鸦。山远近,路横斜,青旗沽酒有人家”。一派春意盎然,生机勃勃的田园风光,初发的桑叶,刚孵出的青蚕,悠闲吃草的小黄牛,黄昏时分在树林里觅食的乌鸦,远远近近的道路旁,酒旗迎风飘动。词人用它细腻的笔触,将他所见之物一一描绘出来。但又似乎并不陶醉于此,“城中桃李愁风雨,春在溪头荠菜花”,末尾一句,是词人对平凡事物伟大生命力的赞赏,当城中的桃李还在为风吹雨打“发愁”时,大好的春色已经属于平凡的荠菜花了,这是一种怎样的豪情壮志啊。再如词人在春游途中写到:“溪头唤渡柳边行,花飞蝴蝶乱,桑嫩野蚕生”(《临江仙》),看到一片桃红柳绿,稻青麦碧的大好春光,词人难掩喜悦之情,但是转而便生出:“绿野先生闲袖手,却寻诗酒功名,未知明日定阴晴,今宵成独醉,却笑众人醒”的慨叹,于是词人下定决心去寻诗酒功名,却仍对国家流露出“未知明日定阴晴”的无奈。正如郑骞所言,这是一种从宽往窄处想的豪气,虽然内心愤懑不平,却仍旧高唱道:“今宵成独醉,却笑众人醒”,铮铮铁骨如松柏之凌霜傲雪。
苏辛的农村词创作可谓同中有异,无论是在表现形式的运用、表现手法的选择、自我情感的抒发方面都有很多相异之处,依据孟子的“知人论世”说,基于二人所处的政治环境,思想性格和生存境遇的不同,不妨作进一步分析。
这种差异首先基于他们所处的政治环境不同。苏轼所生活的北宋时期,各派政党之间斗争激烈,但总体社会环境是大体承平的。苏轼不是一位激进的政治家,但也被席卷入无情的政治斗争漩涡中。苏轼既不愿谄媚新党,也不愿附和旧党,使得他在新旧两党斗争的夹缝中受尽打压,但他不怨天尤人,而是以一种旷达的胸襟来消解现实带来的苦闷。因此,当他以徐州知州的身份来到乡间时,很快便在田园美景前忘怀个人的荣辱得失。“村舍外,古城旁,杖藜徐步转斜阳,殷勤昨夜三更雨,又得浮生一日凉”(《鹧鸪天》)便是此时诗人内心的真实写照。而辛弃疾所生活的南宋正处在苟且偷安、内忧外患的阶段,抗金名将岳飞、韩世忠先后含恨去世,眼看着兵临城下,大宋王朝俨然已日薄西山,朝廷中的议和之风却越刮越猛。辛弃疾凭借着一腔热血与满腹韬略,力排众议,志在抗金,却遭到了投降派的排挤与污蔑,面对着山河破碎的惨痛场景,辛弃疾不能袖手旁观,也做不到放浪形骸。因此,在这场腥风血雨的斗争中,他的豪情时常流露出悲壮与无奈。即使词人已经处江湖之远二十余年,仍难以抚平壮志未酬所带来的创伤。试看《卜算子》:“千古李将军,夺得胡儿马,李蔡为人在下中,却是封侯者。芸草去陈根,笕竹添新瓦,万一朝家举力田,舍我其谁也”。这首词是作者在六十一岁时居铅山所作,此时是他退居农村的第二十个年头,虽已垂垂老矣,但通过一句“舍我其谁也”仍然可以感受到词人高扬的政治热情。即使正在田间地头劳作,他也时刻渴望着朝廷能够再次启用自己,挥师北伐,平定中原。
苏辛的思想性格也存在明显差异。苏轼的思想兼具儒释道三家之说,他能将儒家的圣人之训与道家的超然物外糅合在一起。这种思想使得他在政治上追求以民为本,不为个人牟利,既不随旧党因循守旧,也不和新党激进变革;投射在其人生道路上,更是不以物喜,不以己悲,进退皆适,随遇而安。诚如房日晰先生的分析:“他早年受了庄子思想的影响,后来与佛教徒有着密切的关系,又对陶诗的冲淡平和极为赞赏,首首奉和,如此等等,对他旷达性格的形成,都有促进作用,遂使他有勘破物理,出神入化的旷达襟怀,也达到了陶渊明式北窗高卧的‘羲皇上人’的静穆淡泊之境”[13]。试看他即将去汝移黄时所作的《满庭芳》:“归去来兮,吾归何处,万里家在岷峨。百年强半,来日苦无多。坐见黄州再闰,儿童尽,楚语吴歌。山中友,鸡豚社酒,相劝老东坡。云何。当此去,人生底事,来往如梭。待闲看,秋风洛水清波。好在堂前细柳,应念我,莫剪柔柯。仍传语,江南父老,时与晒渔蓑”。上阕化用了陶渊明《归去来兮辞》的首句,深切地表明自己羁旅天涯、漂泊异乡的无奈,暗含了词人有家归不得的痛楚,紧接着“百年强半,来日苦无多”二句,以时光易逝、人生苦短的悲叹加重了词人心中的怅恨,可突然词人笔锋一转,顿收满腹愁绪,着眼于谪居五年之久的黄州,抒发了此地给词人留下的美好回忆,“山中友,鸡豚社酒,相劝老东坡”更是将苏轼与当地百姓的淳朴情谊表现得如在目前。下阙虽然有对人生漂泊无定的感喟,但一个“闲”字又将愁绪引而不发,呈现出一派开朗旷达之姿。
辛弃疾自幼研习儒家经典,尊崇儒家思想,看重儒士气节,又在祖父辛赞的言传身教下,对兵家韬略之书也有广泛涉猎。在其青年时期,已显露出勇敢无畏、刚严果毅的性格特征,南归后写了不少回忆年少之作,如“记少年骏马走韩卢,掀东郭”(《满江红》)、“壮岁旌旗拥万夫,锦詹突骑渡江初”(《鹧鸪天·有客慨然谈功名,因追念少年时事,戏作》)等等,皆可看出其勇武之姿。但这种刚强果毅的性格似乎与南宋忍气吞声的士风格格不入,因此,本该功绩斐然的辛弃疾被迫屈居下僚,罢官赋闲。他的绝大部分农村词作中,明显流露出对国家命运、民族前途深深的忧患意识。如《卜算子·漫兴》其一:“夜雨醉瓜庐,春水行秧马。点检人间快活人,未有如翁者。秃尽兔毫锥,磨透铜台瓦。谁伴扬雄作解嘲,乌有先生也”。词人在上阕流露出了对田间老农的羡慕之情,白日行秧马,夜里便醉倒在瓜庐下;下阙采用自嘲的口吻,用“兔毫锥”、“铜台瓦”的典故意在说明虽胸怀大志,但《九议》《十论》却无人赏识,滔滔天下谁是知音?想来扬雄作《解嘲》时又有何人相伴呢?乌有先生也。词人见眼前的农家之景,仍生发出一股郁郁不平之气。
苏轼一生共创作了三百五十多首词,而辛弃疾流传到现在的词作约有六百二十多首,是现存两宋词人中最为高产的一家。虽然二人的农村词作占比较少,但创作时间较为集中。苏轼的农村词创作集中于元丰元年至元丰八年之间,在此期间,经历了影响一生的“乌台诗案”,被贬至黄州,诗人的生存境遇急转直下,从他和秦观的书信中,可看出其生存境遇之窘迫:“初到黄,廪入既绝 ,人口不少,私甚忧之。但痛自节俭,日用不得过百五十。每月朔便取四千五百钱,断为三十块,挂屋梁上。平且用画叉挑取一块,即藏去。钱仍以大竹筒别贮,用不尽以待宾客”。[14]在徐州,诗人的眼中是一派安静淳朴的画面,他亲切地“敲门试问野人家”“问言豆麦几时黄”,而乡人们亦称赞道:“使君元是此中人”。而谪居黄州时,他看到了民生多艰,并表达了自己的深切同情,“湿薪如桂米如珠”反映了农民吃不饱的现实,而同样食不果腹的诗人竟发出“但令人饱我愁无”的感叹,这种推己及人的胸怀可与杜甫的“安得广厦千万间,大庇天下寒士俱欢颜”相媲美。
反观辛弃疾的生活,则较苏轼宽裕得多。淳熙八年,辛弃疾还在江西安抚使任上时,其带湖新居已落成大半,好友洪迈为其新居写下了著名的《稼轩记》。文中描述道:“既筑室百楹,度财占地什四,乃荒左偏以立圃,稻田泱泱,居然衍十弓”。难怪朱熹经过上饶时看到此居,也“以为耳目所未曾睹”(《陈亮集》卷二十九《与辛幼安殿撰书》)。[15]正因为生存境遇之优越,辛弃疾才能“饱看修竹何妨肉,有飞泉,日日供明珠,五千斛”(《满江红·山居即事》)、“掀老瓮,拨新醅,客来且尽两三杯,日高盘馔供何晚,市远鱼鲑买来回”(《鹧鸪天·寄叶仲洽》)。由此可见,生活境遇的不同对于词人的词作内容、情感态度的抒发有着重要影响。
综上所述,辛弃疾的农村词在继承苏轼的基础上不断发扬光大,二人对于词史的贡献功不可没,也为后人研究宋代农村社会提供了不可或缺的参照。通过对苏辛农村词创作差异的比较辨析,有助于厘清二者不同的艺术风格和审美旨趣。苏辛笔下的农村不仅有优美宜人的田园风光,还寄托着词人内心隐秘的归隐情思。“苏轼常以关心民瘼的地方官之眼看农村,辛弃疾则作为失意英雄从农村中得到慰藉”。[16]在具体勾勒景物的过程中,辛弃疾所攫取的意象远比苏轼丰富,也更富清新活泼的生命力;在表现乡居生活的闲散自在中,辛弃疾的词作中却多了一丝对于家国前途的理性思考。