蔚 蓝
(湖北大学,湖北 武汉 430062)
中国正处在新媒体快速发展时期,报告文学所面临的挑战不仅来自受众人群最大的互联网,同时也受到不同传播介质诸如图像、视频、影视、专题片、纪录片这些多维立体介质的多面夹击,其未来发展也会受制于强势的以技术、资本、生产流水线所联手的新的文艺生成机制的挤压。新媒体写作的日益繁盛以及媒体融合所产生的分众效应,正在掣肘着报告文学的创作,并且在传播接受效应中凸显出来,而报告文学自身所出现的一些问题,诸如干预社会的实用功能的削减与丧失、创作观念与表现形式的固化、疏离青年受众的传播方式与手段等,都在助推着报告文学主体地位日渐边缘化的过程。无疑地,报告文学这一有着一百多年历史的年轻文体,正经临着前所未有的存续危机,可能今后还会遇到许多不可预知的接踵而至的挑战,应对各种变化或将成为一种常态,报告文学该如何应对与抉择,就成为一个需要去认真对待和探讨的话题。
报告文学当下所面临的最大挑战,是来自已经汇集成汹涌大潮的非虚构写作的冲击。2010年由《人民文学》发起的“人民大地·行动者”的非虚构写作的倡导,得到了社会广泛的响应,有一批作家积极参与其中,陆续地推出了自己的非虚构作品,如阿来的《瞻对:两百年康巴传奇》、孙慧芳的《生死十日谈》、慕容雪村的《中国,少了一味药》、乔叶的《盖楼记》《拆楼记》、普玄的《疼痛吧手指》、鲁敏的《时间望着我》《虚构家族》《路人甲或小说家》。周芳的《重症监护室》《在精神病院》等,后几位作家的作品像乔叶标示的是“非虚构小说”,鲁敏是将以前写的随笔汇集成一套非虚构丛书,周芳则是以在场体验的方式进行写作,上海文艺出版社在出版策划时将她之前的一本合在一起以“非虚构”系列丛书一起推出以扩大影响,都是为了赶上当下非虚构的潮流,由此也能印证“非虚构”对作家、出版社和读者的吸引力。不过在这波非虚构写作的潮流中,引起社会极大关注和议论的话题主要是些来自文学圈外的非专业作家的作品,内容之广、数量之多,真是不胜枚举。
非虚构写作的兴盛,对报告文学形成了一股强大的冲击力量。报告文学首要的文体特征是新闻性,具体呈现在真实性、现实性、时效性几个方面,这是报告文学赖以生存和发展的根基。无须质疑,报告文学当属非虚构写作的正宗,但事实上报告文学并未成为当下盛行的非虚构写作潮流中的中流砥柱,它几乎是游离于非虚构写作潮流的热点之外,而且还被刻意地从非虚构写作中给切割了出去。以前普遍还认为报告文学同属于非虚构文类,甚至是统摄非虚构的,但现在看到的评论文章却是将报告文学、非虚构文学分类并列,认为二者是在互动中共同前行。且不论批评话语如何去说,一个显见的事实是,非虚构写作潮流已经在消解着报告文学的主体地位,甚至给报告文学这一名称以及文体带来了令人担忧的存续危机,这种说法并不是危言耸听,因为危机的症候已经显现,并且表现在多个方面:
一是报告文学的受众接受度远不及非虚构写作。像梁鸿的《出梁庄记》《中国在梁庄》一问世就得到大量读者的拥趸,引起了广泛的社会关注。黄灯的《大地上的亲人——一个农村儿媳眼中的乡村图景》、王磊光的《呼喊在风中——一个博士生的返乡笔记》、范雨素的《我是范雨素》、冯军旗的《中县干部》、柴静的《看见》、宋嘉伟的《试错》、黄裔的《中国版飞越疯人院:密谋十七年的逃亡》等非虚构作品都获得了极高的刷屏点击率,刷爆了微信圈。黄灯在网上发帖首发阅读量超过了10万,王磊光的《一个博士生的返乡笔记》是2015年开春最热的网文,转发量惊人。《我是范雨素》以点击十万加之势使她迅速地成为网红。像宋嘉伟、黄裔等都是参加了由中信出版集团、宸铭影业等几家联合发起的第一届“真实故事写作大赛”的写手,而“真实故事大赛”评奖设定的门槛是10万+的下限,这种高阅读量在报告文学单部作品上完全没有可能达到,二者在受众接受上的差距一目了然。
二是在社会关注度上的冷热之分。非虚构写作总是在不断地制造出各种社会热点话题,引起全民的关注,并且延伸成为研究的课题,关注点从社会学到文学的不同的文类,以及叙事学等方面,经常能看到以“非虚构背景下的……”“非虚构写作潮流中的……”等前置为主题的研究,探索非虚构文学价值的文章也不在少数,非虚构已成为当下学术研究的聚焦点。像梁鸿的梁庄系列作品引发了巨大的社会反响。黄灯、王磊光等人的“返乡书写”一时成为社会争论和研究的热点,范雨素成为“在地写作”的论证对象,很多非虚构作品在社会上引起了广泛的关注和讨论,而且吸引了数十家国内外影视公司、出版机构的关注和跟进,黄裔的作品以100万售出影视版权,宋嘉伟等人的作品也被现场签约。为造势于这股潮流,还曾经出现过影响很大的非虚构写作团队,像《正午》、ONE实验室等。
三是非虚构写作对现实的介入性在广度上超越了报告文学。非虚构写作将一切以现实元素为背景的写作都收入旗下,体现出一种开放性和亲历性。在非虚构写作潮流中“野生的写手”遍地开花,最主要的特性是大众的参与性,尤其是“真实故事写作大赛”成为“全民写作”的非虚构叙事狂欢,点燃了大众自我书写的热情,人人都可以参与其中,只要是所见或听闻的是“事实”,或是“亲历”,都有可能写出博人眼目的刷屏作品,在网络平台上赢得高点击率。这其中既有像梁鸿这样从事乡土文学与乡土中国关系研究的学者和法学研究者黄裔。还有作为乡村生态目击者的黄灯、冯军旗、王磊光这些博士、博士后,也有北漂打工做月嫂的范雨素。非虚构作者涉及各种行业的执业者,他们的视角无处不在,所写的内容更具有当下性、底层性,表现的内容很多超出了我们的认知限定与日常见识,更能体现讲述中国故事的巨大能量。像黄灯写的是春节回乡的农村儿媳眼中的乡村图景;王磊光出身农村又作为在读的文化学博士对城乡巨大反差的审视;范雨素描述着她背井离乡客居北京皮村的个人家庭故事,社会学博士冯军旗挂职县城时对基层干部任用升迁所做的社会调查。还有获得非虚构作品大奖的萧相风的《词典:南方工业生活》,从个人体验出发,对深圳工人日常生存状态进行了零距离的表现和思考。作为亲历者、考察者、在地者,他们特殊的身份使观察更切入社会本质,他们对底层生存世相的表达也更真切朴实并体现出极大的包容性。由于是切身的遭遇与感受,所以在情感和文字表达上更具有强烈的感染力。这种普泛的介入性和可触的现实感是专业化写作的报告文学所难以做到的,而这种切近生命感同身受的体验也更具有“带入性”,容易引发受众的共鸣。
非虚构写作热潮声势逼人,在势头上似乎盖压了报告文学,这也倒逼着报告文学界不得不面对问题去寻找应对之策。但需看到,即使没有非虚构写作的兴起,报告文学文体衰微的征兆,在新世纪之初就已发出了预警,报告文学圈自身也普遍有一种危机意识,中国作协就曾专门召开理论问题研讨会,就报告文学的危机进行讨论。无可争议的事实是,报告文学的文体优势正在失去,其曾经占据的公共空间在不断地缩减。尤其是近些年来报告文学创作中出现的一些现象,不仅使读者对报告文学的认知纬度产生了漂移,而且也模糊了报告文学文体固有的概念限定,给报告文学的文体划界和研究论述带来了界定的困惑和新的问题。此外,新媒体分众效应的突显,受众的疏离,社会接受度和影响力的降低,也使得报告文学的生存境况越来越不容乐观。这些外部社会语境的变化,对报告文学的创作与传播都在产生着不利的影响。
在我看来,报告文学除了外部因素的影响外,其目前面临的最大挑战首先来自自身。与非虚构文学越来越霸气,越来越理直气壮形成鲜明对照的是,报告文学近年来显得有些失了底气,因为不论是报告文学作家,还是报告文学的研究者,正在失去对报告文学这一文体的充分自信,而文体自信的丧失正掣肘着报告文学这一文体的存续发展。
在2018年全国报告文学理论研究会年会上,曾有知名的报告文学作家提出是否要将“报告文学”更名而引发了讨论,最后大家觉得提出新概念要谨慎,还是应该坚持“报告文学”的名称,这可能也正说明了报告文学圈对自己所操持的文体的一种不自信。在报告文学界,表现出的一些症候也让人觉得这种自信的丢失已经成为一个显在的问题,一些报告文学作家在出版自己的新书时有意避开或模糊“报告文学”的字眼,比如王树增的身份是著名的报告文学作家,获得过鲁迅文学奖优秀报告文学奖、徐迟报告文学荣誉奖,但他的获奖作品《长征》明确标示的是“纪实文学”,而他后来的作品也在避开“报告文学”的提法。《解放战争》标示的是非虚构文学纪实作品,在各种介绍《解放战争》的文字中说是王树增“非虚构文学著述中规模最大的作品。”而在百度词条中也将王树增列为“中国非虚构文学第一人”,似乎有意地在与报告文学划开界线。报告文学大家徐刚获得了鲁迅文学报告文学奖,但其得奖作品《大森林》却以“生态文学新作”的提法见诸各种评论中,而他近年也将自己的创作定位于“生态文学写作”。 著名报告文学作家黄传会的《大国行动:中国海军也门撤侨》向社会推荐的理由,首先就说“这是一部非虚构作品,讲述的是……”。还有冯小军、尧山壁的《绿色奇迹塞罕坝》被称为“文学史志性作品”,类似的例子还能找出一些,让人可以感觉到即使是报告文学圈内的作家、评论家、研究者对报告文学的认知纬度也在发生漂移,并且困惑丛生,因为“报告文学”“纪实文学”是文体上的划分,“非虚构”概念则不受文体的限定,只是一种书写原则和写作方法,而“生态文学”“史志性作品”则是标示着作品内容的选材,即题材分类。这也说明原来可以归入报告文学的文类,现在不仅仅是以“报告文学”这一命名的“对象物”存在,而是以一种文体边界更含混、模糊,从某种程度上说也更繁复而多样化的形式表现出来,就是说原来是在报告文学这一体裁中呈现的内容,现在可能是以其他的命名去加以表现,这种对报告文学文体认知的犹疑和困惑,在文学评奖中也出现过,阿来的《瞻对:两百年康巴传奇》在鲁迅文学奖报告文学奖评选中得了0票,评委都是报告文学界的专家,他们基本不认可这是报告文学,但《瞻对》却获得了人民文学奖非虚构作品大奖,而非虚构正是报告文学的内在根本,阿来在对上千万字史料的梳理中,有自己审视历史的视角和观点,融入了文学的意蕴和情怀,是用文学叙事的方式完成的非虚构作品,所以他个人认为是报告文学,报了这类的评奖。评奖的差别既有对报告文学认知上存在的一些分歧,但可能也有对报告文学文体特点的固化的理解,或许在文体开放的今天需要多点包容性。
上个世纪80年代在拨乱反正的社会大背景下出现的报告文学的书写热潮,以及大量具有时代冲击力的优秀作品的问世,使报告文学树立起了充分的文体自信,在中国文坛迅速地跃升和确立了报告文学的文体地位,报告文学的社会接受度,在上个世纪80年代远远超过了诗歌和散文。进入世纪之交,报告文学的前行性和社会干预性,以及思考的前瞻性和深刻性大大减弱,尤其是为了迎合宣传和商品化的市场需求,将报告文学作为实用主义的工具,把作品变成了依附于权势和金钱的表扬稿和软性广告,大大损害了报告文学的声誉,这可能也是一些作家有意与报告文学划开界限,不愿意把作品标示为“报告文学”的另一种缘由,创作者对报告文学这一文体似乎失去了群体“共识”和敬畏。走向新时代,报告文学要再出发,就必须勇于面对非虚构写作潮流所带来的挑战与冲击,必须正视自身所存在的各种问题,解决近年来由报告文学的衰落所引发的内在焦虑,再度树立起报告文学的文体自信。
自信的建立首先须基于对报告文学和非虚构写作观念与传播史的考察,需要厘清报告文学与非虚构写作的关系,以及在创作和传播上的差异,看到二者之间存在的趋同与区别,从不同的维度更客观地审视自己的现状与优势,与此同时也需要解决报告文学写作与传播观念等理论规范问题,规范趋同的认识范式,更重要的是寻找到如何去践行这种认知的路径。
报告文学和当下的非虚构写作,在“信息”“能量”“载体”几个维度上还是存在着明显的差异的。首先,在信息的提供上,虽然报告文学不如非虚构文学更具有介入当下社会的普泛性和世俗感,但在题材的分量上却显得更重些,多是宏大叙事。报告文学追踪的大都是大题材,大事件、大人物、大趋势,更多的是关乎国家和人类命运的主题,诸如科技、生态、教育、金融、环保、人道灾难等,这是一般的非虚构文学所做不到的。报告文学作家把考察中国社会现状、研究社会问题作为自己的责任担当和创作追求的目标,勇于并且力求去充当时代的代言人,而非只是对一己个人负责,这与书写者的身份立场有很大关联,因为身份立场往往框定了写作者的认知限度和书写姿态,决定了他去观察、思考与表述事物的“思维角度”和叙事观点。当前从事报告文学创作的,除了专职的报告文学作家,几乎都是有写作经历的人,作家、记者和基层从事文学和文化工作的圈内者,像获得鲁迅报告文学奖的就有小说家徐怀中、前诗人徐刚、纪红建,散文作者任林举等。专业报告文学作家的创作多受制于体制身份,像知名的报告文学作家常常是带有作协或行业的任务下去进行采访写作,得到多方面配合和资金的扶持和支助。而现在各层级的创作扶持也不少,尽管这可能存在一些弊端,但写作不为稻粱谋,是可以让作家有充足的时间和精力去写一些大体量的作品的。当然,也有像写《中国农民调查》的陈桂棣、春桃这样在当时并没有什么资助,自己花费三年时间经历很多艰辛去做考察的,但这必须是作家在创作上有大的追求目标才行。非虚构文学的书写者多以非主流身份现身,被一些媒体称为“野生的写手”,他们“基于事实素材的写作”多着眼于个体生活。非虚构也有一些大作品,像梁鸿的《出梁庄记》《中国在梁庄》,阿来的《瞻对:两百年康巴传奇》等,但这几部作品从主观意向上也是一种个人化的对自己的家乡、对本民族历史的叙事,只是后来似乎成了非虚构乡村书写的类型,或是被提升到对民族历史和民族文化根脉寻根的高度。从整体来看,非虚构文学把创作作为一种独立的写作行为,强调作者的个人视角、个体的体验,更注重对“真实”的存在和“真切”的生命感受的发现和表达。正因为此,报告文学在信息的提供上就具有不可替代的作用,它的创作主流仍然需要坚持大社会、大题材的取才方向,延续宏大叙事的主体风格。
其次报告文学本身是一种可以生发能量的文体,它最大的能量是来自思想的力量,所以需要强化报告文学原初的批判性,以及后期出现的思辨性的文体特点,提升思辨的力度。报告文学在当下非虚构写作潮流中,不是非要同非虚构争霸天下,因为它本身就在非虚构文类中,但它需要从“非虚构文学”“纪实文学”,也包括从“真实故事”中凸显出来。尽管因真实性的要求,它们有着类同的一些属性,但还是要有所区别,要有自己的辨识度。
报告文学的另一能量是文学的感染力。文学性是报告文学的原生属性,也是与一般非虚构作品产生差别之所在。优秀的报告文学,一定是有魅力的文学,这包括情感的感染力和优质语言的表达,但这也是报告文学创作一直没有解决好的问题。目前报告文学量大而质差的现状,很大原因是因为文本的文学性差,有的就像是企业宣传、行业发展总结、人物的表扬稿、事件综述,这既不能吸引读者,也让读者产生不了文学阅读的快感。强调报告文学的文学性,不是一个新话题,但却是报告文学文体未来存续发展的根本。
再次从载体维度上去考量,显然报告文学目前处在不利的地位。因为报告文学的发表出版仍然集中在传统载体,其主要渠道是纯文学期刊,或是由出版社成书。受近年来纯文学期刊的萎缩和读者市场的制约,报告文学的行业刊物所存无几,发表阵地有限,因此自筹资金的成书化出版成为当下主流,大众定位仍然以传统的纸媒质阅读者为主。而非虚构写作却是另一种情形,不仅有一大批报纸和刊物,如《南方周末》《中国青年报》《南方人物周刊》《中国新闻周刊》《博客天下》《智族》《Vista看天下》等专门为非虚构作品提供发表阵地,而且新媒体平台还为非虚构文学开发出“人间”“正午故事、“有故事的人”“谷雨故事”“NONFICTION地平线”等在线平台。近几年自媒体的兴盛,一些有影响力的公众号、个人博客等,也成为发表和传播的重要载体,这使得非虚构作品的刷屏点击率极高,经常刷爆微信圈,在超过10万+成为网红文后,立马成为各出版社和影视公司争抢的对象。所以报告文学需要突破纸媒质的限制,与强大有力的立体媒体联手,充分利用现代媒介的传播优势,包括以数字形式传送的电子书和已成为主要阅读终端的手机等,综合利用一切有效的手段,去扩张报告文学的公共空间,尤其要重视借助各种新媒体载体,去争取年轻一代的受众。
报告文学不应该在非虚构潮流的裹挟下失去自我的存在和应有的地位,也要警惕在不同形式下被非虚构所替代、所遮蔽。所以在当下必须要强化报告文学的命名,鲜明地打出“报告文学”的旗帜,凝心聚力地去应对各种挑战。要再次建构报告文学的文体自信,激发报告文学的文体优势与创作活力,扩大能接续发力的创作队伍,通过切实的努力,创作出大量能够影响公众的优秀作品,拓展和打造报告文学新的发展空间,使报告文学重新充满活力,真正成为大家所期待的表现大时代的社会变革、表现人的命运的文学重器。