岳剑锋 何伟文
英国布克奖作家艾丽斯·默多克(Iris Murdoch)在《天使的时光》(TheTimeoftheAngels,1968)中将诸人物“空虚”(void)的生活称为“人生的首场悲剧” (1968: 235),即因精神家园无地可栖的折磨,他们感到迷茫绝望。有评论家称该小说“专注于黑暗的力量”(Rowe, 2010:70)且 “充满了恐惧,包括对未来的恐惧和对卡瑞尔神父的恐惧”(Leeson 2010:69)。他们虽意识到默多克刻意营造的哥特式氛围,但是却忽略了作家选择该写作手法的缘由。正如艾略特(T. S. Eliot)所言:“如果作者具有建设性思想,他的建设性思想往往被人忽视”(1994:183)。在暗黑恐惧气氛烘托下的《天使的时光》中,默多克巧妙地构建起“空虚”的主题,不仅囊括了小说人物的生活状态和作品的主旨,且浓缩了当时西方宗教与道德的主基调。
《天使的时光》诞生于时髦放纵的二十世纪六十年代(“Swing Sixtieth”),彼时西方正发生着翻天覆地的变化,“曾经需要一年的改变如今只要一个月、一周、甚至一天”(Bernard, 1970: 9)。但在默多克看来,“近来发生的最重要的事情莫过于宗教从人类思想中的普遍性消失了”(Murdoch, 1976: 62)。出于宗教情感、宗教理想、宗教派别、宗教主张、宗教冲突等等的更迭 (陈伟彬, 2019: 113),很多人怀疑基督教的价值,并转向是一种后康德主义的学院派宗教,即摒弃已死的上帝,以“人造的上帝来替代”(Murdoch, 1997c: 365),查尔斯·泰勒(Charles Taylor)将这种以祛魅为主要特征的宗教世俗化进程称作“脱嵌”(disembedding),即个体从社会等级结构中脱嵌的过程。默多克的见解要更高一筹,“泰勒只是让我们明白,绝大部分人决定不再相信上帝……而默多克提出了对基督教友好的替代品”(Hauerwas, 1996: 195-6),她认为:“没有人化的上帝或是复活的耶稣形象……基督教也能得以继续,但是要保留的是耶稣的神秘形象,这和佛教类似,耶稣可以提供慰藉和拯救,但是仅作为个体灵魂中的生命力量,而非其他的超自然存在”(Murdoch, 1992: 419)。默多克不仅观察到西方宗教危机笼罩下的道德焦虑,还提出了应对之策,她“用小说作为诊断工具,诊断当代思想是如何构建个体的”(Antonaccio, 1996: 118)。
道德哲学中“善”概念范畴的不足是默多克“空虚”问题的出发点。1961年,默多克写道,“在我看来,我们对人性的认识太过浅薄” (Murdoch, 1997a: 287)。出于对科技、理性及个体自由的高度推崇,人们在认识自己和世界的问题上走进了绝对消减主义的误区,从而忽视了人性和社会的复杂性,人因此变成勇敢的孤独意志,而社会则成了经验主义的世界。虽然人们怀着诚意寻求“真实”,但不是陷入了过度浪漫主义的误读,就是落入经验主义的怪圈。为解决这一问题,默多克(1997a: 290)提出,“除了哲学家所提供给我们的概念,我们需要更多的概念……来展现真实”。正如泰勒(2001: 4-5)总结道,“眼下的道德哲学……已经给道德性以某种过于狭窄的关注……或像默多克在其著作中阐述的,作为注意力和意志特别关注的善的术语仍留有概念上的空间,这种哲学,在一种狭隘的意义上,认可了一种干瘪瘪的和斩头去尾的道德观”。
基于此,默多克在《作为道德指南的形而上学》(MetaphysicsasaGuidetoMorals, 1992)中首次提出“空虚”这一概念,并将其定义为:“某种极端的事物:疼痛,邪恶,会带来悲伤,是绝大部分人类经历过的状态” (Murdoch, 1992: 498)。默多克认为,哲学家也很难在完全回避经验主义的前提下,超然客观地讨论何为“空虚”。因此她用大量意向辅助阐释:空虚是佛教教诲中世界的不真实性;是圣十字约翰(St. John the Cross)的“灵魂暗夜”,是埃克哈特(Eckhart)的“沸腾的大锅” (Murdoch, 1992: 498)。
默多克的阐释之所以带有浓厚的宗教神秘主义(religious mysticism)色彩,默多克正是从法国神秘主义者西蒙娜·韦伊(Simone Weil)处借用了“空虚”一词。但默多克对韦伊不是简单的拿来主义,而是意义上的拓宽和改写:“对韦伊而言,失去自我的人主要依靠上帝运作,而对默多克来说,就是依靠善来运作……默多克的一个伟大成就是,将韦伊构想用于宗教领域的方法转移到道德领域中”(Broackes, 2017: 17);另外,韦伊主张苦行和禁欲,她认为“空虚”是不可避免和减少的,人们只能默默忍耐空虚的折磨,“我们要避免稀释这种苦痛,因为苦难本身就应该是无法忍受的”(Weil, 2002: 14),但默多克提出“空虚”是可消减的,且给出了切实可行的解决方法, “抑制不必要的幻想可能是最可行的方法……只要停止臆想,不再用谎言和虚假填充空虚,就是进步” (Murdoch, 1992: 503)。
在默多克笔下,“空虚”代表了具体的、个体的丧失之痛向群体精神危机的扩张以及西方精神世界的焦点从“宗教”向“道德”的转移。 “在道德和宗教的语境下思考,我们可以从多种角度去解读空虚,空虚也会产生多重影响”(Murdoch, 1992: 504)。因此,不探讨“空虚”的含义便无法把握“真实”,也不能完整理解现代社会宗教和道德危机的成因,更不能领会作家对其反思和对策。
默多克的小说文本是讨论“空虚”含义关键依据。《天使的时光》的情节以宗教信仰问题为焦点,刻画人们在“上帝已死”后表现出的不同类型的“空虚”,但在宗教问题的外衣下,“默多克……准确地预测出了二十一世纪初期的时代精神”(Rowe 2010: 143),作家探讨了现代人的道德困境和他们的矛盾心理。以充满各种变化和不确定性的年代为背景,《天使的时光》从宗教切入,展示了空虚对现代人的集体入侵和群体焦虑,呈现了作家对“空虚”的多角度思考。本文认为,默多克以三位主要人物的宗教-道德立场呈现了三种不同类型的“空虚”,并赋予了他们复杂的道德和宗教内涵,借他们的“空虚”症状展示了社会的精神危机,并尝试将佛教的启迪转化为“空虚”的化解力量。通过对“空虚”的构建和化解,《天使的时光》不仅展现了现代西方精神危机的形成过程,还开创性地提出以东方智慧填补西方的道德真空。
仅就《天使的时光》初版的封面介绍——“本书是关于一位憎恶上帝的牧师”和标题中的“天使”一词,已足以将其认定为一部宗教小说,但反复研读后,我们发现作家的关注点不只是宗教问题。作者之所以塑造“敌基督者”卡瑞尔神父,表面上是为呈现后上帝时代西方群体性宗教的衰败,本质上是构建了“空虚”的表现形式之一——绝对的个体自由。在宗教思考的表象之下,默多克表达了对巴扎罗夫式虚无主义“只负责打碎、不负责重建”的极端自由主义道德观的警示。
卡瑞尔神是个怪异的神父,他拒见访客,行为出格;他的控制欲和占有欲极强,囚禁并占有女儿伊丽莎白,并和女仆帕蒂保持情人关系。因黑暗的秘密被揭露,卡瑞尔服下过量药物自杀,众人因此摆脱了他的控制并踏上了新的人生旅程。
这样的结局显然是“上帝之死”乃至“基督教之死”的隐喻:卡瑞尔神父失去了信仰,妄想成为自己甚至众人的上帝。“卡瑞尔神父,被置于黑色的神龛内,代表魔鬼式的虚无主义和封闭主义” (Sullivan, 1992: 69)。小说花大量笔墨谈论卡瑞尔越俎代庖的行为,且以他的自戕展示了沉迷权力的危险性,本质上是借基督教的缺陷对宗教空位期精神“空虚”本质的揭示。
首先,在形而上学方面,卡瑞尔神父否定一切哲学、宗教甚至道德存在的意义。“任何对世界的阐释都是幼稚的。这一点还不明显吗……上帝就是不存在的,就连哲学家追求的‘善’也是虚假幻想”(Murdoch, 1968: 172)。卡瑞尔大胆的否定不难让人联想到“第一个虚无主义者”巴扎罗夫的“否定一切” (屠格涅夫,2000:206)。然而,这种全篇的“否定”本质上并非“把什么东西变成了一无所有,而是……把一无所有当作了什么东西” (赫尔岑, 1985:115)。这种错误源于西方精神文明的根基上的扭曲。出于基督教已失去了往日的光辉,不再对人的道德行为起到规范作用,人们的精神世界陷入迷惘状态。“在卡瑞尔看来,尼采宣告上帝已死,只不过是暂时洞察到(失去上帝后的)真实的恐惧”(Dipple, 1982: 66)。随着上帝不再是最高神圣,宗教领域的混乱逐渐映射到道德领域中。“上帝算什么?他自己就可以是上帝,然而人终究不是上帝……彻底的虚无主义使之陷入无限的虚空中”(朱建刚, 2008a:106-7)。卡瑞尔渴望立刻打破基督教最高权威的幻象来重塑理性秩序和重建人性自由,但在找到新的精神依托前就草率地摆脱现有束缚,势必造成了道德观的紊乱和颠覆。
其次,在现实世界的方面,卡瑞尔以他的魔力向周围人施虐。在肯定了自己的绝对自由后,他成为自己臆想世界中的“上帝”,他认为,“上帝的消失不止是留下了一个人类理性能够进入的空虚。上帝的死让天使们自由了,他们是可怕的”(Murdoch, 1968: 173)。但是,“理解虚无的存在显然超出卡瑞尔所能容忍的程度,也就是说他不能不想象或寻找替代物来填补这个虚无”(何伟文,2008:45),对卡瑞尔来说,基督教是他了解的全部世界,在短期内立刻找到信仰的替代品是不可行的,因而他只能选择以权力的快感补偿内心的空虚。他肆无忌惮地挥动权力的魔杖,将控制之网布满身边:将长女穆瑞尔困在家中,与次女伊丽莎白乱伦,将女仆帕蒂占为己有,冷落弟弟马库斯,并插足弟弟朱利安的婚姻。他对权力的欲望日益膨胀,“只有不断扩大活动以及不断增加享乐这种无休止的境界才能使巴扎罗夫感到满足” (赫尔岑, 1985:106)。
卡瑞尔的空虚以权力的形式向周围传播,让众人将信仰从曾经的上帝转移到他身上,进而控制他们的精神世界,一方面,他们将卡瑞尔奉若神明。如帕蒂初到卡瑞尔身边时,因内心孤独寂寞,而将卡瑞尔对她的占有当作接受与赞美,“她走向卡瑞尔,就像走向上帝。她如同被神赐予福祉的圣灵” (Murdoch, 1968: 27),另一方面,他们都体会着深深的绝望与恐惧。当帕蒂尝试挣脱卡瑞尔的枷锁并和善人尤金结婚时,卡瑞尔说:“我的深色天使,我想用锁链紧紧拴住你,这样你永远也不会逃脱了”(Murdoch, 1968: 157)。此时帕蒂丝毫不敢忤逆卡瑞尔,并感到“被卷入黑暗之中”(Murdoch, 1968: 158)。在默多克看来,以臆想填补的信仰是非常危险的。因为当一切精神力量聚焦于一个救世主化身的上帝形象时,人们的注意力会全部聚焦于上帝“宽恕罪人”的魔力,而忽略了自身的道德努力和精神提升,甚至出现小说中“施虐狂-受虐狂”的极端模式。这正是默多克对基督教的不满之处,“基督教的核心思想之一救赎将罪恶转化为纯净的苦难。”(Murdoch, 1992: 82) 在《天使的时光》中,卡瑞尔的空虚正是来源于对自身“宽恕”的“魔力”的着迷,他以种种“施虐”行为是众人证明自己上帝般的力量;从受害者的“受虐”而言,他们陷入了浪漫主义的怪圈,“浪漫主义倾向于将死亡的意向转化为受难的意向,对人类而言,这是一种古老的诱惑”(Murdoch, 1997c: 367)。在缺乏精神支柱和个体认同的情况下,服从的惯性让他们被最近的磁场吸引,他们认为只要默默忍受苦难,就可以得到灵魂的救赎,然而虚幻的自我安慰只会带来空虚之苦。
和巴扎罗夫一样,卡瑞尔神父的结局也是早陨:“我们并没有被释放,去自由地追求圣洁的生活,我们成了天使的猎物” (Murdoch, 1968: 174)。 默多克直接表达了对宗教断层期“空虚”感的警示:作为一位神父,卡瑞尔是上帝在人间的媒介,是宗教和道德的交汇点,代表了“神性”和“人性”在个体中的冲突。但出于对基督教穷途末路的绝望,卡瑞尔摒弃了对神性的信仰,但他“发现自己的宗教和形而上学世界如此贫乏……只有自己的权力意志”(Murdoch, 1997b: 224)。在缺乏道德整体性评价标准的时代背景下,卡瑞尔接纳了绝对自由主义的“人性”道德观,但孤单勇士的意志势必转化为“利己主义的中心”(Murdoch, 1999: 63)的空虚道德观。
卡瑞尔神父之弟马库斯在写作一部哲学专著,题为《无上帝世界中的道德》。马库斯否认上帝的存在,倾向于认同单纯的“善”。他认为“没有善的道德……是真正严重的危险”(Murdoch, 1968: 71-72)并主张去除道德中形而上学的部分,以世俗而质朴的道德准则应对空虚。马库斯代表了后基督教时期人本主义道德倾向带来的精神空虚感。
默多克对这种道德观的态度是矛盾的。毋庸置疑,她认同“善”的道德力量,但她排斥欧陆哲学中衍生出的理性和个体意志在道德生活中占据绝对主导地位,“当面对传统哲学和神学中强烈的自我中心机制,‘善’几乎是不可能实现的”(Murdoch, 1997c: 344),因而即便马库斯声称“意志,选择和行为乃是踌躇之人的姓名”(Murdoch, 1968: 72),他的朴素的道德观的困难在于:完全回避宗教的道德是无法实现“超越”(Transcendence)的,如此“善”便成了至高无上的权威,他的一套理论就成了“单一术语的道德”,因此,柏拉图主义者马库斯深谙,“善”是柏拉图洞穴外的光,应永远可望而不可即,如此人们才会不断追求善,而单一术语道德体系中的“善”就像可以登顶的山峰,让道德失去了超越的可能。这既是马库斯写作过程中感受到的阻力,也是他不断想到卡瑞尔神父的原因,因为马库斯不但不能摆脱人性中强烈的理性和经验主义残留,而且也无法完全斩断自己与宗教的神性的联系。查尔斯·泰勒的比喻生动地阐释了这种超越性,“我们是被困在道德之中的动物。默多克不仅指引我们到达了伦理学的广阔田野,还带我们到了无限制的森林,而这片森林,几乎无人曾达(森林是佛教意向)”(2001: 5)。换句话说,没有了宗教形而上学的支撑,马库斯只能到达“田野”,完成伦理学意义上的升华。宗教世俗化的过程虽然推翻了上帝的形象,并让教会变得面目全非,但这一过程和“内心宗教的本能”(瓦·瓦·津科夫斯基, 2013: 45)并不矛盾,反而要从中吸取能量。这种“对追求善的‘世俗神秘主义’的吁求”(刘晓华, 2004: 45)是与生俱来的,强行用意志摆脱本性是无法完全摆脱精神空虚感。从这一角度看来,空虚感的形成过程是人的意志逐渐强化的历程。
俄裔年轻人利奥是一位问题少年。他出生于集中营,在战火中四处漂泊;他举止轻率,当掉父亲的精神依托——一座东正教圣像,偷窥病榻上的伊丽莎白;他说谎成性,多次欺骗马库斯;且为金钱不择手段,骗取乡村教师诺拉的资助。
默多克借利奥的无道德感进一步揭示了现代道德的困境:人们不仅不知道如何履行道德义务,也不愿去背负道德感。在普世道德和理性道德的表象下,道德的界限被越推越远。利奥曾吐露过自己的心声:“我是时代的问题,我是一匹独狼,有点像陀思妥耶夫斯基作品里的那个家伙,他叫名字来着?我想训练自己的无道德感……价值观只是相对而言的,没有绝对的价值观”(Murdoch, 1968: 68)。
读者不难联系到《群魔》(TheDevils, 1871)中的虚无主义者尼古拉·斯塔夫罗金。和他一样,利奥蔑视一切社会秩序,道德条条框框;他渴求卑劣的体验,但是同时又希望得到尊重,保持骄傲的姿态;利奥将自己封闭起来,不在乎是否有精神依托,也不去刻意找寻,仿佛处于静止状态中。可以说,默多克和陀氏同样意识到了“笼罩在我们身上的道德无政府状态”(Conradi, 1988: 39),即无视生活中与他人沟通、建立关系的必要,只沉醉于自己认同的自由。
陀氏虽发现了当下道德中虚无主义的毒瘤,斯塔夫罗金“自由得没有任何东西可以依靠”(朱建刚, 2008b: 56),并率先否定现实和形而上学的双重价值继而打破了乌托邦的幻想,但他不清楚人类的出路到底在何处。因此,陀氏只能让斯塔夫罗金这位与一切规则宣战的虚无主义者,在咎由自取中结束生命。立足于现代社会的背景中,默多克建设性地解决了陀氏的困惑,实现了对陀氏虚无主义的提升和完善。
默多克指出,走出空虚的第一步是打破自我中心主义,将关注的焦点从自我转向他人。“我们的关注点被周围的细节所持续吸引,我们会感动,惊喜,从而获得改变的能力,通过对其他事物和人的各种关注,和克服自我和世界之间的边界,我们搬出自己本身”(Murdoch, 1992: 299)。在小说中,利奥先和穆瑞尔建立了联系,与她散步谈心,并在和她交流的中实现了对其他事物的关注,进而克服了自我封闭,走出空虚的无道德生活,最终走向“善”;其次,即便是“性本恶”的利奥也多次有赎回父亲圣像的冲动,人性不可能完全十恶不赦,因为人的天性中有真正的宗教信仰,且这种宗教信仰并非源于教会和传道,而是来自“内心宗教”的冲动。在意识到自己的道德空虚后,利奥接受了佛教徒安西娅的帮助,离开了那座黑暗封闭的教堂,到了一个开放的社区——莱斯特过失少年援助机构生活学习,将曾经对“恶”的沉迷转化为对他人的“爱”与帮助。这样的情节设计与默多克对佛教①的关注是密切相关的。利奥一向满口谎言,却唯独接受了佛教徒安西娅的帮助。“(佛教)的独特之处在于有大量手段、利用一切善和恶的事物实现目的……将障碍转化为提供能量的手段”(Blofeld, 1970:31-32)。佛教主张一种对“恶”的包容态度,即便是求“善”路上的阻碍,佛教徒也可以用宽容将其转化为向善的能量,而非基督教的“原罪-救赎”模式,这一点很大程度上是默多克“空虚”概念的独到之处。
面对西方的宗教困境和道德真空,默多克将视野投向了东方。如果仔细审视《天使的时光》中的佛教徒——安西娅·巴罗,我们可以在情节发展中发现默多克对佛教的认同并借其尝试对基督教进行改造。
在小说结尾处,马库斯偶遇了安西娅,他不禁感慨道:“多么古怪啊,但他又觉得这种古怪令人振奋……她让他平庸的世界再次得到了力量……嗯,这挺奇怪,一切都太奇怪了”(Murdoch, 1968: 231)。 在此,马库斯不断感慨的“奇怪”本质上是“偶合无序”(Contingency),即生活的偶然性是规则和系统不能完全解释的,且个体不能预设的。同样,道德的主体 “不可通约,不可归化的” (刘晓华, 2004: 45)的他人,因此用一套系统来归纳道德也是不可行的。以单一概念取代神性会导致精神的失衡和空虚感的形成,是现代社会中空虚感最普遍的成因。虽然人们已经接受了上帝的离场,但还是渴望超验神性带来的精神世界的体验。因此,默多克希望以佛教广义范畴的神性置换基督教单个的救世主形象,并依靠自己的“坚韧、同情、清醒并富有智慧”(Blofeld, 1970: 49)的修行来摆脱苦难(Duhkha/Suffering),而非基督教所宣扬的默默忍受苦难后神赐的救赎。
“佛教将神性的真实称为‘本真’,佛教徒的目标就是实现和这一状态的结合,更准确地说,是不断体验和这一状态的结合” (Blofeld, 1970:24)。而马库斯“先创作出自己的画像”(Conradi, 2004: 138)的自我中心主义行为,是对“真实”或“本真”的曲解,“真实”是要通过“耐心且持续地改变个体所有偶合无序的细节”而非“偶然的纵身一跃” (Murdoch, 1992: 25)实现的,就如佛教徒认为,持续不断对“本真”的追求即是“证悟/菩提”(Enlightenment/Bodhi),将人们从自我和重生的镣铐中“解放/解脱”(Liberation/Moksa)出来。佛教没有个人形式的上帝,却蕴含超越的可能性。一旦佛陀的本性被唤醒,通过纯洁、无私和慈爱的生活,“本真”就会被体验,加之持续的控制和努力,就可以进入一种超验的、无条件的状态——“涅槃”(Nirvana),这不仅是一种焦虑意识的平静后释放的心理状态,还是一条明确的道德伦理之路,是一种超越通常的善恶对立的善的状态。
从基督教和佛教的对比中,《天使的时光》映射了当时整个社会面对基督教衰败的迷茫和空虚心理。在宗教空位期的特殊环境中,默多克表现了大众对理想化宗教的设想:它不再是关于某个救世主形象的迷信,而是给人力量,化解焦虑,讲述爱与人性。最重要的是,它能够带来正视和克服苦难的勇气,让迷失的人性重返归途。
《天使的时光》的创作灵感来自宗教空位期人们的焦虑和恐惧心理,重点探讨的是道德问题的复杂性、主体性、多元性和道德生活在社会中的核心地位。道德问题不仅仅是个体问题,一旦“空虚”在群体中蔓延,必然带来社会风气的颓败和堕落。默多克笔下的“空虚”以其复杂的成因,多重的表现和流动的特质,不仅警示了读者失去道德主体性的悲剧性后果,而且以佛教的包容性和超越性给西方社会提供了精神上的出路和启迪。
注释:
①对默多克影响较大的是藏传佛教研究者约翰·布洛菲尔德(John Blofled)和禅宗研究者关田一喜 (Katsuki Sekida)。默多克称TheWayofPower描述了“大量善的事物以及很多生动的信息”,彼得·康拉迪认为该书为默多克撰写布克奖作品《海啊,海》的灵感。