张 瑶
科学性认知和规范性评价同作为马克思考察社会生活的主要方式,在马克思的社会批判理论中实现了有机交融和内在结合。他始终将“人类的解放”和“个体的自由全面发展”作为其理论旨归,马克思对人类社会历史发展一般规律的揭示以及对资本主义特殊生产方式的剖析都是建立于这一理想性的价值目标之上的。其中,个体“能力”的自由全面发展构成人自由全面发展的重要内容,马克思将个体能力的发展与实现视为每个社会成员的主要职责,任何人如果无法发展和实现自身的能力都被视为一种道德上的浪费,而合乎正义的社会必须为个体能力的发展和实现提供必要的社会条件。
在马克思看来,人的能力即人本质力量的外化。人的本质力量作为蕴藏于个体生命之中的自然力和精神力是一种生成性的力量,具有发挥和实现的可能性,个体只有通过对象性的活动才能将这种可能性的力量转化为现实性的力量而得以确证。人的能力是人的本质力量的集中体现,“是人所具有的能够表现、确证自己主体地位的内在力量,因而是人从事一切活动的内在基础”(1)徐先艳,王义军:《马克思主义人的自由全面发展理论与新时代青年发展》,载《中国青年研究》2018年第8期。。自启蒙运动起,西方近代形而上学将人视为理性的载体,相应地,理性成为人的最高本质,理性能力成为人最根本的本质能力,人因理性而确证自身,凭借理性获得尊严和自由。然而,马克思瓦解了理性的先在性和内在性,在他看来,无论是作为知识还是作为道德的理性能力都是人通过现实的实践活动发展和实现的,人的任何能力都并非是先验的和不变的,它们都是现实的个人实践活动的历史产物。人是一种既受动又主动的存在物,一方面,人作为自然的感性存在,需要一定的物质生活资料以满足其基本的肉体生存,这些物质生活资料作为个体欲求的对象以自在之物的形式独立于个体之外;另一方面,人又作为具有自然力和生命力的主体存在,可以通过现实的对象性活动发挥自身的才能和天赋,改变自然物的存在形式使其变成为我之物以满足自身的需要。人正是通过能力的发挥和显现,创造和支配着自身的物质生活条件,以此实现人的自由本质并确立其在历史发展中的主体性地位。
区别于西方近代哲学将理性视为人的本质能力,在马克思看来,人区别于动物并体现自身本质属性的生命活动是物质生活资料的生产即劳动。“一当人开始生产自己的生活资料,即迈出由他们的肉体组织所决定的这一步的时候,人本身就开始把自己和动物区别开来。人们生产自己的生活资料,同时间接地生产着自己的物质生活本身。”(2)《马克思恩格斯文集》第1卷,人民出版社2009年版,第519页。在这个意义上可以说,自由的、有意识的劳动是体现人的类本质的最主要的生命活动。而劳动过程本身体现为人的劳动能力发挥和实现的过程,“我们把劳动力或劳动能力,理解为一个人的身体即活的人体中存在的、每当他生产某种使用价值时就运用的体力和智力的总和”(3)马克思:《资本论》第1卷,人民出版社2004年版,第195页。。因此,个体在劳动过程中所发挥的劳动能力就成为人的最重要的本质能力,“劳动是人类创造世界的最高能力”(4)汉娜·阿伦特著,王寅丽译:《人的境况》,上海人民出版社2009年版,第74页。。而个体的理性就是通过个体能力发挥的目的性和自觉性体现出来的。“他不仅使自然物发生形式变化,同时他还在自然物中实现自己的目的,这个目的是他所知道的,是作为规律决定着他的活动方式和方法,他必须使他的意志服从这个目的。”(5)马克思:《资本论》第1卷,人民出版社2004年版,第208页。事实上,个体的劳动能力作为人的本质能力是其他各种能力发展和实现的前提。一切能力的发挥和发展必须以有生命的个体为基本前提,个体必须首先发挥自身的劳动能力,并与自然界进行普遍的物质变换而维持人的生命存在,相应地,个体在控制和协调外在自然的过程中也在塑造和发展着自身的其他才能。“在再生产的行为本身中,不但客观条件改变着,……而且生产者也改变着,他炼出新的品质,通过生产而发展和改造着自身,造成新的力量和新的观念,造成新的交往方式,新的需要和新的语言”。(6)《马克思恩格斯全集》第30卷,人民出版社1995年版,第487页。
基于此,人的自由全面发展主要且应该表现为人的“能力”的自由全面发展,在马克思看来,个体能力发展和实现的理想状态首先应是以自我实现为根本目的的。与康德一样,马克思将人视为目的而非手段,相应地,人的能力本身就具有内在的重要价值,因此,个体能力的发挥与发展必须以自我实现为目的。马克思将个体能力发挥和发展的目的作为区分必然王国和自由王国的首要标志,“在这个必然王国的彼岸,作为目的本身的人类能力的发挥,真正的自由王国,就开始了”(7)马克思:《资本论》第3卷,人民出版社2004年版,第929页。。虽然,马克思将人的劳动能力视为其他一切能力发挥和发展的前提,但是,劳动能力发挥的首要目的是为了物质生活资料的生产以满足人的自然需要,因此,它还始终受个体肉体需要和自然必然性等外在尺度的限制,仅仅属于必然王国的领域;只有在物质生产领域的彼岸,个体的能力不再作为满足外在实践目的的手段,人们可以依据自身的个性和美的规律等内在尺度自由地发挥和发展其才能,能力的发挥和发展本身就被视为自我的需要和实现,只有在这种情况下,人才能够超越必然王国的领域而进入自由王国。“外在目的失掉了单纯外在自然必然性的外观,被看作个人自己提出的目的,因而被看作自我实现,主体的对象化,也就是实在的自由。”(8)《马克思恩格斯全集》第30卷,人民出版社1995年版,第615页。因此,相较于物质生产能力的外在目的性,个体从事不追求任何直接实践目的的科学、艺术和社交等高级活动而发展和实现的才能,更能体现个体的自由个性以及自由全面发展的理想状态。
真正个体能力的发展和实现必须受自我决定和自我支配,也就是说个体的能力必须在其自主活动中获得发挥和发展。在马克思看来,人并非由于逃避某种事物所显现出的消极力量而获得自由,相反,人只有在面对外部环境的制约时,自觉地发挥自身的能动性和本质力量,通过有意识和有目的的创造性活动,将生存和发展的社会条件置于自身的支配之下才能获得自由。基于此,个体能力的发挥和发展都必须处于自我的决定和支配之下并排除他人的干涉才能实现。能力发挥和发展的目的是个体本身的意志和选择,个体能力发挥和发展的过程受自身的控制和支配,个体能力发挥和发展的结果由自己享受和承担。想要实现这种理想状况,社会成员个体能力的发展和实现与他人能力的发展和实现就必须是相容的,任何个体凭借外在的物质和权力因素支配和奴役他人的能力,或是以牺牲他人能力为代价来发展自身的能力,都应该被视为不道德的。而如果一个社会制度维持和保障了这种支配、奴役和牺牲他人能力的外在权力,那么这个制度也应该被视为不正义的。“如果财富和社会地位的巨大差距没有必要也没有理由获得保障,那么,一个人依靠这种不平等状况所获得的支配能力来寻求自我实现,这一目的就不能要求获得规范性辩护。”(9)Hilliard Aronovitch: “Marxian Morality”, Canadian Journal of Philosophy, 1980,10(3), pp.357-376.因此,在马克思看来,个体能力的自由自觉只能在一个平等的社会合作体系中才能实现。
个体能力的真正实现和发展必须是丰富的和全面的。一方面,个体需要的满足以及能力的发挥和发展是一个相互促进的过程,个体需要的丰富性和全面性决定了个体能力的丰富性和全面性。起初,人基本的生存需要要求个体发展出相应的能力,虽然原始社会只需要发现和找到自然界已经存在的物质而直接消费他们,但是也要求个体培育出相应的如狩猎和捕鱼等较为原始的能力。而已经获得满足的需要本身又会引发新的更高层次的需要,这自然就要求个体发展出更加全面的能力体系以满足其新的需要,随着社会需要体系的不断扩大和日益丰富,个体的能力也随之丰富和全面。另一方面,个体能力的全面丰富发展,要求个体不被社会分工固定在某个特定的活动领域,个体可以根据自身的兴趣从事各种各样的自主活动从而发挥和发展自己的潜能和天赋。在马克思所构筑的理想社会中,“任何人都没有特殊的活动范围,而是都可以在任何部门内发展,社会调节着整个生产,因而使我有可能随自己的兴趣今天干这事,明天干那事,上午打猎,下午捕鱼,傍晚从事畜牧,晚饭后从事批判,这样就不会使我老是一个猎人、渔夫、牧人或批判者”(10)《马克思恩格斯文集》第1卷,人民出版社2009年版,第537页。。随着个体需要的丰富化、生产的全面化、活动范围的扩大化以及活动形式的多样化,人最终以全面的方式占有自身的本质而成为“完整的人”。总之,人的自由全面发展包含着人的能力自由全面发展这一核心内容,自由强调个体能力发展和实现的程度,主要表现为以自我实现为目的、受自我决定和自我支配;全面强调能力发展和实现的广度,主要体现为丰富性和多维度。只有达到这样的程度和全面性,个体能力才能在真正的意义上实现其自由而全面发展的理想状态。
在马克思看来,一部人类社会发展的历史就是人的能力发展和实现的历史,而个体能力发挥和发展的过程就是整个人类能力发展史的微观显现。在“人的发展三形态”中,马克思将人的能力的发展状况置于整个人类社会历史发展的特定阶段进行考察,揭示出人的能力发展的总趋势以及在特定历史阶段中呈现出的不同特征。这一总趋势表现为“个体能力的全面发展成为目的本身,需要的丰富构成人的本质的丰富,每个人自由而全面发展成为未来社会的基本原则”(11)张艳涛,张瑶:《能力正义:现代正义观的合理内核》,载《宁夏党校学报》2018年第1期。。可见,马克思始终将现实的个人视为社会历史发展的主体,人的能力的发挥与发展既是整个社会历史发展的根本动力,也是社会历史发展的最终目的。实践的进步,生产力的发展,社会关系的丰富最终都要转化为个体能力的充分发挥和自由发展。
首先,个体能力的发展和实现需要丰富的物质文化资源。一方面,“人是对象性存在物”,个体任何能力的发挥和实现必须以对象物的存在为前提。“说人是肉体的、有自然力的、有生命的、现实的、感性的、对象性的存在物,这就等于说,人有现实的、感性的对象作为自己本质的即自己生命表现的对象;或者说,人只有凭借现实的、感性的对象才能表现自己的生命。”(12)《马克思恩格斯全集》第3卷,人民出版社2002年版,第324页。人通过对象性的活动与自然界建立起现实的、能动的主客体关系,将外部世界确立为自身活动的感性对象,通过改变感性对象的存在形式以发挥主体的能力,同时,人通过占有和享受客体化了人的能力的感性对象,从而使主体的能力得以确证和实现。因此,如果个体的活动失去客观感性对象,其能力就只能是作为单纯主体的存在潜藏于个体生命中而无法实现出来。另一方面,有生命的个体是能力发挥和发展的基本前提。因此,个体必须持续地获得基本的物质生活资料以维持和再生产自身“活的能力”。对于物质生产活动而言,个体劳动能力发挥的物质条件就表现为劳动者进行劳动时所需的原料、劳动工具等生产资料,以及维持活劳动能力的生命过程所不可或缺的生活资料。此外,个体的物质生产能力仅仅作为人的基本能力,个体还需要通过科学的教育、艺术的熏陶、政治的参与等活动培育出更高级和全面的才能,这就需要丰富的文化资源。
其次,个体能力的发展和实现需要全面的社会关系。马克思指出,人的本质在其现实性上是一切社会关系的总和,个体不仅在和自然界进行物质变换的过程中与外部世界建立起主客体关系,同时在物质生产活动的基础上,通过与他人进行普遍的社会交往活动形成主体间性关系。因此,个体能力的发挥和实现不仅表现为个体对感性对象的改造和占有,而且还体现为个体在与社会成员进行交往和合作的过程中,发展出其他才能以及获得他人对自身才能的确证和承认。基于此,个体不可能完全独立地发展和确证自身的能力,个体能力的全面性和丰富性在一定程度上取决于个体与他人交往的深度和广度,只有丰富而全面的社会关系才能孕育出个体丰富而全面的才能,这就要求个体走出狭隘的生产和交往范围,成为“世界历史性的人”。同时,“生产力与交往形式的关系就是交往形式与个人的行动或活动的关系”(13)《马克思恩格斯文集》第1卷,人民出版社2009年版,第575页。。在社会特定的历史阶段,生产力与交往形式相适应就意味着在现有的社会条件下,个体能够通过自主的活动交往发展并实现自身的才能;而生产关系与交往形式相矛盾就意味着个体在异化交往的情形下所形成的社会关系进一步成为个体能力发挥和发展的桎梏。在马克思看来,共同体成员只有将个体相互交往的社会条件置于共同的支配之下才能实现其能力的自由全面发展。
最后,个体能力的发展和实现需要充裕的可支配的自由时间。“时间是个人发展的空间”,自由闲暇时间是个体能力自由全面发展的重要条件,增加个体的自由时间就是扩展其能力发展的空间。“整个人类的发展,就其超出人的自然存在所直接需要的发展来说,无非是对这种自由时间的运用,并且整个人类发展的前提就是把这种自由时间作为必要的基础。”(14)《马克思恩格斯全集》第32卷,人民出版社1998年版,第215页。在马克思看来,无论个体的物质生产活动如何科学化和社会化,其依旧被置于必然王国的领域。因此,他主张通过科学技术的进步,自动化大机器体系的发展,将社会必要劳动时间缩短到最低限度,在此基础上为社会成员腾出更多的闲暇时间,即“个人受教育的时间,发展智力的时间,履行社会职能的时间,进行社交活动的时间,自由运用体力和智力的时间”(15)马克思:《资本论》第1卷,人民出版社2004年版,第306页。。人们可以利用这些自由时间从事各种活动以培育和发展出全面的超功利的高级能力。到那时,社会真正的财富就表现为社会全体成员才能的自由实现和充分发挥,“财富的尺度决不再是劳动时间,而是可以自由支配的时间”(16)《马克思恩格斯全集》第31卷,人民出版社1998年版,第104页。。
综上可知,社会是个体能力发展和实现的先决条件,因此,马克思指出:“只有在共同体中,个人才能获得全面发展其才能的手段,也就是说,只有在共同体中才可能有个人自由”(17)《马克思恩格斯文集》第1卷,人民出版社2009年版,第571页。。马克思将个体能力的发展与其所依赖的社会条件联系起来,将个体能力发展和实现的程度与全面性作为考察和评价社会制度与社会关系模式的规范性标准。“既然任何特定事物都要依据其内在能力和本质属性所决定的那种存在过程来理解,那么我们可以说,自我实现的过程要求特定的必要条件是存在的,或者至少某些对抗性的条件不存在。”(18)M.J.汤普森著,齐艳红、李琛译:《马克思主义伦理学的哲学基础》,载《马克思主义与现实》2018年第2期。在马克思看来,一个合乎正义的社会必须为个体能力的发展和实现提供必要的社会条件,这构成了马克思批判资本主义制度而赞同社会主义制度的规范性缘由。“共产主义之所以(这是马克思规范性政治理论的明确目标)比资本主义更优越,正是因为它能实现人的本质的能力,而资本主义(私有财产体系)则不能。”(19)R.G.佩弗著,吕梁山、李旸、周洪军译:《马克思主义、道德与社会正义》,高等教育出版社2010年版,第57—58页。诚然,资本主义将个人从传统的血缘关系和政治附属关系中解放出来,个体作为独立的主体拥有了对自身劳动能力的所有权和支配权。并且,资本主义发达的生产力和普遍的社会关系为个体能力的全面性和普遍性创造了条件。但同时,作为一种批判性的社会理论,马克思揭示了以资本逻辑为主导的现代社会导致了工人阶级能力的显性和隐性缺失,使个体能力陷入物化、商品化以及片面化和两极化发展的异化状态,因此无法在真正意义上实现个体能力自由全面发展的规范性目标。
人的任何实践活动要成为可能首先必须具有活动的对象,而个体能力的发挥与实现同样需要对象性条件的存在,但是,在资本主义生产方式下,作为劳动者的工人阶级同生产资料的分离导致其失去了劳动的对象,失去了劳动能力发挥和实现的客观物质要素,自然也就失去了劳动能力的生存条件。因此,工人被迫将其唯一的财产即劳动能力作为商品与资本相交换并投入现实的生产过程,只有这样,工人的劳动能力才能和生产资料相结合,通过具体的劳动过程客体化于劳动对象从而发挥和实现出来,也只有这样,工人才能获得维持和再生产自身能力所需的生活资料。“就像以扫为了一碗红豆汤而出卖自己的长子权一样,工人也是为了一个既定量的劳动能力(的价值)而出卖劳动的创造力”。(20)《马克思恩格斯全集》第30卷,人民出版社1995年版,第266页。在这里,劳动能力实现的可能性存在于工人自身,而现实性却存在于工人之外而与工人相对立,这就包含着个体能力陷入异化发展状态的一切根源。因为在这种情况下,个体的劳动不可避免地沦为雇佣劳动,而作为工人本质力量的劳动能力也不可避免地沦为资本增殖的手段。
劳动能力作为一种特殊的商品,能够生产出高于其价值的使用价值,也就是说,工人的劳动能力不仅可以在必要劳动时间内,生产出补充自身在劳动过程中所消耗的劳动能力的生活资料,这部分生活资料的价值以工资的形式支付给工人。除此之外,工人还可以在必要劳动时间之外的剩余劳动时间内生产出更多的商品和价值,由于生产资料掌握在资本家手中,这部分剩余价值就被资本家无偿占有。当这些剩余价值在市场上与生产资料和劳动能力相交换时,其就成为与劳动能力相对立的资本而投入再生产过程。事实上,无论是作为商品还是作为货币形式的资本,其实质都是劳动能力客体化的结果,现在却成为剥削劳动能力的手段,成为支配和统治劳动能力的异己存在,劳动者“丧失了实现他的劳动能力的对象条件,使他的劳动对象化的条件,相反地,这些条件,作为财富世界,作为对象财富世界,隶属于他人的意志,在流通中作为商品所有者的财产,作为别人的财产,异化地与劳动能力所有者相对立”(21)《马克思恩格斯全集》第32卷,人民出版社1998年版,第41页。。在这种情况下,人的劳动能力表现为自为存在的资本的权力,它独立于劳动能力而与劳动能力相分离和相对立,这种分离和对立随着资本的再生产过程而不断被生产出来。在这个意义上可以说,劳动能力的实现过程,就表现为丧失其现实性的过程,个体能力的发挥和发展不依赖于自身的意志和目的,不受自我的决定和支配,而是服从于资本逻辑。工人能力的发挥并非是为了实现自身的自由本质,而是沦为了资本增殖的手段,作为主体存在的活劳动能力在这里变成为某种外在目的而牺牲自己目的本身的为他存在,这就造成了主体能力的异化。
在以私有制为基础的商品经济中,个人的活动和产品以商品的形式与他人进行普遍的交换,个体劳动只有通过交换价值的中介才能实现其社会性。一旦交换价值成为一切商品的首要规定性,人们发挥劳动能力进行物质生产的首要目的就不再直接是使用价值,而是交换价值。在这种情况下,交换价值就作为一种物化了的社会关系支配着个体的活动以及个体能力的发挥和实现。这意味着,作为个体能力对象化结果的产品,人们不能通过直接对产品的占有和享受以确证自身的能力,这些产品只有和货币相交换实现自身的交换价值,个体客体化于产品的能力才能得以确证和实现。因此,这就造成个体能力呈现出物化的特殊状态。“在交换价值上,人的社会关系转化为物的社会关系;人的能力转化为物的能力。”(22)《马克思恩格斯全集》第30卷,人民出版社1995年版,第107页。个体的能力以物的形式独立于劳动者并与劳动者相对立。在这里,货币的权力和人的能力完全颠倒了,人的能力如果无法转化为货币就无法获得显现和确证,货币却直接转化为现实的能力,人凭借自身才能无法完成的事,货币却能帮他完成。
不言而喻,资本的流通作为资本生产和再生产顺利进行的基本前提,其中就包含着将商品转化为货币以实现交换价值的过程。但是,商品能否实现交换价值是受各种偶然因素决定的,一旦作为商品的资本无法实现交换价值,也就无法顺利完成价值的增殖。在这里,个体劳动能力的发挥和实现受各种外在偶然性的支配,人成为偶然的人。在雇佣劳动制度下,劳动能力只有作为资本增殖的条件时才是必要的,劳动力之所以能够进入生产过程与劳动资料相结合仅在于其能够生产剩余价值,如果剩余价值的实现受到阻碍,那么资本将不再需要剩余劳动,工人的劳动能力也就无法投入生产过程以完成必要劳动,自然也就无法获得维持自身劳动能力的生活资料。而作为丧失客观条件的、纯粹主体的劳动能力由于自然规律会随着时间而消逝,这部分劳动力便成为资本不再需要的过剩。“劳动能力本身便表现为(1)处在它存在的再生产条件之外;它存在着,但没有它存在的条件,因而,纯粹是一个赘疣;它有需要,但没有满足需要的手段。”(23)同上,第612—613页。在马克思看来,个体能力作为社会真正的财富本身具有重要的内在价值,现在这种能力却成为毫无意义且应该被消除掉的剩余,个体能力的内在价值和意义丧失了,个人的尊严失落了。
资本主义大机器化的生产体系导致了个体能力的畸形化和片面化。如果说以物质生产为基础的社会分工在一定程度上是依据个人的特性和天赋,个体可以通过相对独立的劳动生产出作为整体的产品而发挥和实现自身较为完整的才能,个体能力还具有“原始丰富”的外观。那么,在以资本主义生产方式为主导的现代社会,生产过程的内部分工以及由此带来的劳动过程合理化使得个人能力的发挥彻底丧失了其整体性和丰富性。现代工业生产中,商品的整个生产过程被分解为各个组成阶段,工人的活动被固定在相互补充的劳动部门而被迫终身从事固定的职能,这使得工人全面的才能片面化和畸形化地发展成局部的技能,人成为“局部人”。并且,随着自动化大机器体系的普遍运用,个体的能力被更加极度地抑制和损害了。大机器以自然力的面目出现在工人面前并替代了工人的特殊技能,工人沦为整个机器体系的零件而依附于机器体系,个体的劳动在机器化生产过程中被肢解为抽象、重复、连续的局部操作,他们的动作被迫服从于整个机器的特性和节奏。工人的个性和特殊才能被视为错误的源泉而要求从生产过程中消除;劳动变得毫无内容、毫无差别,他们的生产志趣、创造力和能动性被窒息于这种抽象合理的局部操作中。这时候,劳动能力属人的性质消失了,沦为了毫无意志的机器零件,而机器却成为有灵的怪物吮吸着工人活的劳动能力。同时,因为工人的劳动能力失去了独立性和完整性,它只有和大机器的某一生产环节结合起来才能发挥作用,一旦离开机器体系就会变得无能为力。“变得空虚了的单个机器工人的局部技巧,在科学面前,在巨大的自然力面前,在社会的群众性劳动面前,作为微不足道的附属品而消失了;科学、巨大的自然力、社会的群众性劳动都体现在机器体系中,并同机器体系一道构成‘主人’的权力。”(24)马克思:《资本论》第1卷,人民出版社2004年版,第487页。个体能力在这种生产方式下变得片面和畸形,人成为“单面人”。
资本主义生产方式所导致的两极社会结构必然带来社会成员能力的不平衡发展。在资本主义社会,工人由于失去了实现劳动能力的对象性条件,因此被迫将自身的劳动能力作为商品出卖,而资本家由于掌握了生产资料却可以无偿占有工人的剩余劳动。工人通过剩余劳动所生产的剩余产品和价值不仅为资本家的生存、享受和发展提供了丰富的物质基础,同时,资产阶级可以利用从剩余产品中游离出来的自由时间从事各种自主活动,从而培育和发展自身各种才能。相反,工人却终身被限制为劳动力,其所获得的工资仅能够维持自身劳动能力的再生产,他们无法拥有更多的物质文化条件而发展出更丰富和全面的才能。虽然科学技术以及大机器体系提高了生产力从而为工人自由时间的增加提供了可能,但是,资本增殖的本性驱使着资本家利用一切手段将这部分自由时间转化为工人的剩余劳动时间,从而迫使工人投入物质生产过程而非自由地发展其才能。因此,我们可以看出,资产阶级自由时间的增加是以无产阶级剩余劳动时间的生产为前提的,资产阶级能力的发展是以无产阶级能力的被迫牺牲为基础的,这必然导致社会成员能力的两极化发展。“在一极是财富的积累,同时在另一极,即在把自己的产品作为资本来生产的阶级方面,是贫困、劳动折磨、受奴役、无知、粗野和道德堕落的积累。”(25)同上,第743—744页。
总之,马克思是将人的能力的自由全面发展这一理想状况与使其成为可能的社会条件作为一个不可分割的整体来进行考察的,当他在对那些致使个体能力陷入异化状态的社会病症进行诊断时,其理论就进入了一种批判性反思的维度。马克思揭示了作为资本主义生产前提的劳动与生产资料的分离,是导致个体能力陷入异化状态而无法获得真正实现与发展的制度性根源,他指出,“认识到产品是劳动能力自己的产品,并断定劳动同自己的实现条件的分离是不公平的、强制的,这是了不起的觉悟,这种觉悟是以资本为基础的生产方式的产物,而且也正是为这种生产方式送葬的丧钟”(26)《马克思恩格斯全集》第30卷,人民出版社1995年版,第455页。。因此,马克思主张通过扬弃私有制和资本逻辑,在生产力高度发达的基础上,将个体能力全面发展和自由实现的社会条件置于全体成员共同的支配之下,进而将能力从这种异化的特殊状态中解放出来,最终实现人的能力的自由全面发展这一规范性目标。