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曾永成
1844年,26岁的马克思写出了“巴黎手稿”(《1844年经济学哲学手稿》),以“自然向人生成”(又译“自然界成为人”)为核心命题概略地阐述了他的以生成本体论为核心的自然史观,明确肯定“人是自然界的一部分”,首先是自然生成物和“自然存在物”,并在此基础上成为以实践为本质的“社会存在物”。
1859年,马克思明确论述了自己的唯物史观。就在这一年,达尔文阐述进化论思想的重要著作《物种起源》出版。马克思读了之后对恩格斯说:“它为我们的观点提供了自然史的基础。”
也是1859年,后来被称为“美国的黑格尔和马克思”的杜威出生。比杜威稍晚,怀特海于1861年来到这个世界。
直接受到达尔文影响的杜威,在人的问题上首先面对的就是人与自然之间的关系。杜威指出:“我们需要根据一种时间上的连续体来形成一种自然论和一种关于人在自然中(而不是人对自然的联系)的理论。”[1]. 杜威:《经验与自然》,江苏教育出版社年版,第161 页。这种“人在自然中”的理论,就是杜威自然主义的人论最重要的观点。同对自然的认识一样,杜威对人的认识也是植根于那个时代的科学成就之上的。他说“仅仅在近一百年的时间内(事实上比这还少一些),生物学、文化人类学和历史学,特别是关于‘物种’方面的历史这类科学已经发展到了这样一个阶段,把人类和他的业绩完完全全置于自然界以内了。”[2]. 杜威:《经验与自然》,江苏教育出版社年版,第250 页。把人看作自然界的一部分,把人“完完全全置于自然界以内”,这就是杜威自然主义人论的根本点。
在杜威的经验自然主义哲学中,人不是作为与自然相分隔和对立的存在来对待的。而现代哲学“不幸地”“建立了一个能知的中心和主体以与作为所知的‘自然’相对抗。所以‘能知者’实际上变成了自然以外的东西。”“这种在自然之外的能知‘主体’,与作为‘客体’的自然世界相对抗。”[3]. 杜威:《经验与自然》,江苏教育出版社年版,第241 页。对这种二元分隔对立的流行哲学进行消解和廓清,把人从超然于自然之上的绝对主体拉回到自然的大地上来,还人以生态存在的本性,乃是杜威的自然主义人论的根本精神所在。
杜威说自己的哲学是“自然主义的人本主义”,明确地把落脚点放到自然中的人上。它对自然与人的关系和人的本质的揭示,都是从人与自然环境之间“做”与“受”的交互作用生成的“经验”出发的。然而,在怀特海这里,“经验”不再是人所专有,而是一切现实存在的事物、一切现实实有都具有的机能,是表示现实存在的事物相互作用的活动事态。杜威从经验与自然界的连续性揭示人与自然的内在联系,而怀特海则径直在宇宙视域中展开他的思辨,直接从宇宙的自然发生说起,直到通过漫长的向美而生的过程创造出人来。杜威有论《人的问题》的专题文集,而怀特海没有这样的专门著作,但是它的几乎所有的哲学著作,特别是后来的的《观念的冒险》《思维方式》和《教育的目的》等,却都具有十分深刻而独特的人学内涵。怀特海的人学思想与杜威有很多共同之处,不过怀特海的人论主要存在于独标自然主义的有机哲学之中。尽管如此,正如马克思所说:“彻底的自然主义或人道主义,既不同于唯心主义,也不同于唯物主义,同时又是这二者结合的真理。我们同时也看到,只有自然主义能够理解世界历史的行动。”[4]. 马克思:《1844 年经济学哲学手稿》,刘丕坤译,人民出版社1985 年版,第124 页。他还说:“社会是人同自然界的完成了的本质的统一,是自然界的真正复活,是人的实现了的自然主义和自然界的实现了的人道主义。”[5]. 马克思:《1844 年经济学哲学手稿》,刘丕坤译,人民出版社1985 年版,第79 页。而怀特海的自然主义,正是这种“实现了的”自然主义。他之独标自然主义,无非是要在自然主义的进路上追寻得更加深入、更加彻底。
怀特海心仪的实用主义哲学家威廉·詹姆士在《多元的宇宙》中说:“在像哲学这样的一种学科里,不和人性的原野联系起来,而且只按行规的传统来思考,确实是致命的。”[6]. 威廉·詹姆士:《多元的宇宙》,吴棠译,商务印书馆2012 年版,第9 页。怀特海避免了这个致命的脱离,把他的哲学与人性的原野密切联系起来了。
怀特海集中系统阐述其有机宇宙论的代表作《过程与实在》,没有专门的章节论述人的问题,然而却最终都归结到人的存在,因为宇宙自我生成迄今的最高成果就是人。他用来描述宇宙生成过程的不少关键性术语,如作为存在本质的“创造性”,揭示现实实有特殊性质的“主体—超体”,作为肯定性包容的“感觉”,作为事物相互作用事态的“经验”,作为包容合生中的“私自性事实”与“公共性事实”,具有情绪和意识等精神性特征的“主体形式”,还有与物质极对应并生的“精神极”,以及社群结构理论等,都使人想起人的生命特征和机能。人们称怀特海的哲学是“泛经验主义”或“泛心理主义”的,他把主体性归于一切现实事物,表现出“泛主体论”的特色。这些,实际上都赋予自然界乃至整个宇宙以生命性质,把自然界看作孕育了各种个体性生命形态的生命整体存在,而他在《思维方式》确实是把自然界作为整体看作生命存在的。这使人不禁想起马克思在《巴黎手稿》中说的“自然界的人的本质”。马克思说:“人体解剖对于猴体解剖是一把钥匙。低等动物身上表露的高等动物的征兆,反而只有在高等动物本身已被认识之后才能理解。“(选二)怀特海正是出于其对人的深刻认识才理解了宇宙中就表露出的人的征兆。
再看怀特海的其他著作,比如《科学与近代世界》《宗教的形成》《符号的意义和效果》《观念的冒险》和《教育的目的》等,都是直接论述人类存在和活动的某一方面。这些著作,既肯定了人性生成中的创造和进步,也揭示了这个生成过程中的种种局限、偏颇和危险。特别是晚年具有哲学遗嘱性质的《思维方式》,把有机宇宙论的基本学理转化为认识和理解世界的思维方式,深刻地阐发了文明的人所应有的“最高的理智”和“终极的良知”,直接就是一部作为创造者的人所应有的创造思维论。在怀特海看来,意识和心灵是人类存在的特征。因此,他对这种思维方式的论述,实际上具有极为重要的人学意义。
我在写作《向美而生的世界》一书时,原本设置了关于有机哲学的人学一章。后来发现,怀特海的美学并不把人作为世界审美生成的出发点和根源;相反,人本来就是宇宙和自然界向美而生的产物。从人的角度出发去确认美和审美的发生这个流行的思路,在怀特海那里是不存在的。他像庄子一样主张“原天地之美以达万物之理”,包括人之所生和人的本质的道理。从他对美和审美的论述中一样可以看到人的本质在其中的表现,但是这并不具有发生论的意义。在宇宙向美而生的自我生成过程中,是美和审美经验创造了人,人作为“宇宙的产儿”,本来就是宇宙审美生成的最高成果。在自然界的母胎和家园中生成的人,只是因为最具灵性地承续了宇宙审美生成的创造性本质,成了自觉的创造者,也使宇宙成为“文明的宇宙”。由美而生的人类,通过艺术活动而成为自觉的美的创造者。因此,在阐述有机哲学的美学底蕴时,没有必要也不应该设置人学一章横亘其间。如果按照有机哲学的自身逻辑放到最后,又会因为相关内容太多而造成累赘。于是,我把原来拟定的书名“向美而生”改为“向美而生的世界”,为专门论述“向美而生的人”留下必要的空间。由于人是宇宙审美生成的创造物,对人的论述也是对其美学的重要补充,于是便有了这本书。
怀特海说的宇宙自我生成过程,也可以说是马克思“自然向人生成”过程的扩展和深化。在他们看来,人是由自然界生成的,人与自然界有机地融合在一起,因此,绝不能离开宇宙和自然界去抽象地认识人。有机哲学的人学内涵也这样存在于对世界生成过程的自然主义的阐发中。而这正是怀特海人学思想的独特和深刻之处。这样的人学思想,在追求生态文明的历史潮流中,应该具有十分重要的独特意义。它说明,不只是人类需要自然界,自然界也需要人类,从而启示我们深入认识人类对于自然界的重要意义。
在人类思想史上,人在自然界和宇宙中地位的问题,一再地凸显在哲学思维前沿。在近代,康德的哲学人类学把人置于哲学思维的中心,到舍勒直接提出了“人在宇宙中的位置”的问题。自20世纪中期全球生态危机出现以来,这个问题更从形而上的思想变成了严峻的现实实践课题。是“人为自然立法”,还是自然为人确立行为尺度?对于这个世界、这个地球,人类应该和能够做什么?应该怎样自处和作为?对这些问题的回答,都有待于对人在宇宙中的地位这个终极问题的科学回答。近年来,量子物理学家再三告诫人类要清醒地认识自己与宇宙的关系,提醒人们要对宇宙报以虔诚的敬畏。生态学家针对“拯救地球”的观念,提醒人们不是地球需要人类,而是人类需要地球。这个观点虽然忽视了人类对于地球的意义,却也说明亟待拯救的是变得狂妄愚憨的人类自己。写作了畅销书《宇宙》的萨根,更是明确指出了21世纪人类的前途决定于对宇宙的理解。这些都说明,从自然界和宇宙来认识人的这个自然主义的维度,具有特别重要的意义。即使从人和人的实践、人的生命存在出发,也必须把人学的思维扩展到自然界和宇宙的视域,把人置于宇宙自我生成的过程之中去认识,只有这样才能正确认识人自己,认识人立于宇宙之中所应担当的责任。
对于我来说,怀特海人学思想之所以特别重要,则主要是它对美学基本学理建构所具有的“拨乱反正”的意义。
在怀特海的人学思想中,宇宙在其向美而生的自我超越过程中最终生就了人,这个由美生人的观点,既是人学的元逻辑,也应该是美学的元逻辑。于是流行几十年并权威化的“人创造美”即“由人生美”的逻辑被颠倒过来。应该说,这就是怀特海人学对中国当代所谓马克思主义美学研究的流行阐释的颠覆性挑战。一言以蔽之,那种认为美源于人的创造的流行观点是根本错误的——不是人首先创造了美,而应该颠倒过来,是美首先创造了人。
在中国近百年的思想历程中,由于种种原因,“劳动创造了人”“劳动创造一切”的观念以其神圣的“革命”逻辑不胫而走,至今根深蒂固。在美学界,这表现为在美的发生论上对“劳动创造了美”这一观念的坚执至今。早在改革开放之初,北京的自然博物馆恢复开馆,事前请了一些专家对陈列进行审查。面对展墙上“劳动创造了人”的标语,专家们提出意见,指出其不科学,不符合恩格斯的原意。根据专家们的建议,这条标语改成了恩格斯的原话:“在某种意义上可以说,是劳动创造了人本身。”但是这个事件对于美学界似乎并无触动。20世纪80年代中期,当时流行问卷考察。记得党内的一张问卷的选择题中就有一个命题:“劳动是一切财富和文化的源泉。”由于前述“革命”逻辑已成惯性,应试者普遍选择了肯定。殊不知这个命题引自马克思的重要著作《哥达纲领批判》,是他予以严厉批判的机会主义者拉萨尔提出的《哥达纲领》中的观点。马克思直斥这是“资产阶级的观点”,并指出自然界是财富的第一源泉。这个命题之所以遭到马克思的尖锐批判,不仅因为它否定了自然界作为财富第一源泉的重要地位,而且掩盖了劳动只有与自然界提供生产资料相结合才能创造财富的道理,这也就掩盖了资本占有生产资料并借以剥夺工人劳动的事实。这个观点把一切财富即价值都归结于劳动,也就否定了自然界的价值(包括审美价值)的客观存在,否定了工人阶级占有生产资料的必要。这个观点无视马克思对人与自然界的生成性联系这一根本思想,把人和人的劳动从自然界的生成过程中孤立起来,与对马克思说的“劳动创造了美”的误读如出一辙。尽管当时美学界也有学者对此进行辨析与批评,但并未动摇其已经形成的思维定式。经过如此阐释的马克思主义美学,与自来主张“天地大美”“师法自然”的中国传统美学赫然相左,只好各说各话,马克思主义美学的中国化也成空谈。
这样的思维惯性弥漫于美学界,被曲解和误读的“劳动创造了美”的命题和由此而来的“实践是美的根源”的观点,依然长期盘踞着人们的头脑,占领着美学的主流讲坛。于是,美和审美就顺理成章地只是人类社会的事情,而人类生成之前的自然界中存在的美,被横蛮地从根本上否定和抹杀。在对美的历程的探寻中,只见人类创造的艺术的印迹,根本不见作为艺术之美渊源的自然和宇宙之美的踪影。即使勉强承认自然美的概念,也要抹上社会性的油采。由于没有从根本上正确地认识人与自然的关系,没有真正懂得人在宇宙中的位置,中国当代马克思主义美学研究,就这样在所谓“实践本体论”的权威语境之中误入歧途,以至于今。
20世纪80年代初,以纪念马克思逝世百年为契机,笔者正式开始学习和研究马克思的美学。从一开始,我就没有接受实践本体论哲学和所谓“实践美学”的阐释。在发表于1982年的《运用系统原理进行审美研究试探》一文中,我明确指出,《1844年经济学哲学手稿》中表达的哲学和美学思维是以“自然—人”大系统为视域的,“自然向人生成”是这个大系统的生成性规律,并且作为这个大系统的整体质从根本上规定了真、善、美三大价值。在这样的思维格局中,美和人其实都源于自然,马克思多次明确肯定过自然美的客观存在。可以说,人及其实践原本就是这个大系统按照马克思说的“美的规律”自我生成的产物。这样看来,所谓“自然的人化”,首先不是因为人的实践造成的主体力量的对象化,而是自然界向人生成的结果,实践本身也是在这个过程中生成的。人的社会性,也不过是自然事物的社群结构的发展形态,只是后来因为实践而生成了新的形式和性质。在马克思对“自然向人生成”规律的揭示中,从宇宙诞生开始的自然存在就与后来出现的现实的人类之间存在内在的生成性联系了。这个人类自然生成的过程决定了人类存在的生态本质。理解这种累积到人与自然的共时态联系中的历时态联系,对于认识人的生态本质和审美的生态本性极为重要,长期以来却被完全忽视和遮蔽了。
显然,怀特海的有机宇宙论关于人与自然关系的思想,在自然生成论的意义上与马克思和恩格斯的观点是相通的。从马克思到怀特海,这种生成论哲学前后相续,昭示了人类哲学思维中一个对于文明进步至关重要的思想进路。在贯彻科学发展观和新发展理念的今天,深入探究有机哲学的人学内涵,对于正确理解马克思和恩格斯哲学思想的根本精神,包括严肃看待恩格斯的《自然辩证法》对于马克思主义哲学的重要意义,从而纠正长期以来的严重误读乃至曲解,以及由此引起的误用,其重要性当不难理解。同时,这也有助于重新认识近代以来生成论哲学潮流的整体面貌及其理论价值,并打通其与中国传统的生成论哲学的关系。
在一些人看来,凡是没有成为人的直接实践对象的自然,都是马克思所批评的“抽象的自然界”,而这样的自然界对人来说就是“无”。在《1844年经济学哲学手稿》中,马克思确实说过:“被抽象地理解的,孤立的、被认为与人分离的自然界,对人说来也是‘无’。”[7]. 马克思:《1844 年经济学哲学手稿》,刘丕坤译,人民出版社1985 年版,第135页。这是千真万确的,因为实际上并不存在这种与人无关的、孤立的、抽象的自然界。自然界在自我生成的过程中生成了人,成了自然界的一部分,这自然界就与人发生了内在的有机联系,自然界的任何变化都关系着人的生存。对于人类,不存在可以当作“无”来看待的自然界。拿自然科学客观地研究的自然事物来说,尽管并不把自然与人的关系放在眼前,但其研究对象和结果,归根结底都会与人发生各种直接或者间接的、现实的或者潜隐的复杂关联。可以说,正是这种关系的客观存在,自然科学才在根本上具有为人的价值。这乃是科学与人文不能分离和对立的根本原因。在怀特海看来,最抽象的数学也是与“善”密切相关的。自然界之于人,绝不只是人的实践对象。应该说,如果没有事先就存在的与自然界之间的生成性关联,并由此造成了彼此的对象性联系,也就根本不会有后来在实践中的关系。后者无非是前者的自觉性活动而已。所谓“抽象的自然界”,在这个真实的世界上是根本就不存在的,如果说有,那也只是存在于那些昧于人与自然界的生成性联系的头脑中。实践本体论把实践与自然生成的过程脱离开来,无视其与自然界的对象性关联,其实就是在把自然界抽象化的同也把实践抽象化了。这样从抽象化的实践言说自然界,未经实践对象化的自然界也就成了“抽象的自然界”。这样言说的自然界,完全不存在与人之间本来的生成性联系,而没有这层联系也就不会有实践中的联系。正是由于人与自然界之间的这种生成性的联系,马克思才提出了“自然界的人的本质”[8]. 马克思:《1844 年经济学哲学手稿》,刘丕坤译,人民出版社1985 年版。这个极为重要的概念。如果没有“自然界的人的本质”,人是绝不可能从自然界中生成的。正是因为“自然界的人的本质”的存在,自然界才与人之间发生了生成性联系并最终生成了现实的人。所谓实践,无非是对“自然界的人的本质”进行能动发现和积极利用的行为。所谓社会关系,无非是实践中人与自然界关系的现实表现。因此,人在实践中与自然界的关系才真正决定和表现了人的本质,而“社会关系的总和”不过是其直接的现实表现而已。
怀特海把自然界视为宇宙整体性作用下的自我生成过程,努力把自然主义的思路贯彻到底,作为彻底自然主义实际上也具有人本主义的内涵,成为一种自然主义的人学。这样的人学,更充分而深刻地揭示了自然界与人之间的生成性联系,有助于从自然的维度更深刻地了解人,从而也更深入地了解人与自然界的生态关系,懂得人对自然界应有的价值诉求尺度以及人对自然界的责任。还由于他始终坚持从宇宙的视域审视自然界和人,就更能帮助我们真切认识人与宇宙的关系,认识人在宇宙中的独特地位。
——怀特海的人学从宇宙自我生成的过程来考察人的生成根源,把人归结为“宇宙的产儿”,从根本上揭示和肯定了人作为“躯体模式”的生命与宇宙之间的生成性联系。这就意味着,从宇宙自我生成过程中生成的人,必然承继了宇宙的创造性本质。由于宇宙的自我生成是审美地生成及向美而生的过程,因此人就是世界审美地生成的结果,是向美而生的人。同时,由于人是有意识的存在,他就成了自觉的审美创造者,并因此而成为文明化的人。
——怀特海的人学坚决反对心物二分的流行观念,认为心灵与身体的统一才成为人。他以物质极与精神极并生互动的理论解开心物二分这个世界死结,提出了“宇宙生命”的概念。在此基础上,他从人的身体与自然界和宇宙的统一出发深入阐述了人的心灵与身体相统一的关系,这就从根本上回答了人之所以能够成为认识主体、实践主体、价值主体和审美主体的必然性和合理性,揭示了人作为自觉创造者的生命依据。
——怀特海的人学从“文明的宇宙”观念出发,揭示了人与文明互为因果的关系。这就是说,人既是文明之因又是文明之果。他把“真”“美”“艺术”“冒险精神”和“平和”确定为文明的品质,而以“美”为核心,这就意味着“美”实际上就是文明的基因。因此,文明就是宇宙整体生命精神的现实表现。人的活动,包括宗教、科学和教育,都应该自觉体现文明的品质,人在自觉创造文明的同时也应把自己造就成具有这些品质的“文明化的人”。
——怀特海的人学把有机宇宙论的哲学转化为创造性的思维方式,认为这是作为自觉创造者的人所应自觉掌握的认识和理解世界的思维方式。他把这种思维方式称为“文明的最高的理智”和“文明的终极的良知”。这意味着,作为创造者的人不仅要有这样的思维方式,而且要将它付诸实践,成为“知行合一”的自觉创造者。
本书集中阐述怀特海有机哲学中上述的人学内涵。全书共四章,分别以“宇宙的产儿”“身心统一体”“文明的因果”和“终极的良知”为题阐述上述四个方面的内容,力求较为全面地解读怀特海人学的基本内涵,突出人所具有的向美而生的创造性本色。怀特海有机宇宙论中的世界是向美而生的世界,在这个世界中生成的人当然应是向美而生的人。于是,就有了本书的书名。
怀特海的哲学曾被视为人学的空场。通过本书的探究,这个判断应该得到有力的纠正了。从“向美而生的世界”到“向美而生的人”的深入,把怀特海的美学聚焦到他的人学,有机哲学那原本森严的学术气象因其对人性生成的深切关怀而变得亲切。在宇宙创造性本质的基础上认识人的本质,有助于深入认识宇宙与人之间的关系,从而把对人的认识深深地植根于对宇宙的理解之中。怀特海的人学告诉我们,人类固然离不开大自然,同时大自然也不能没有人类。进一步,这种人学还让我们知道了大自然需要什么样的人——那就是秉承了宇宙的本质而具有自觉创造性的人,能够以包容合生的活动创造新颖性的人,遵循审美生成的方式自觉追求和谐和完善之美以推进文明的人;一句话,就是自觉地向美而生的人。或者换句话说,就是“文明化的人”或者“完全文明的人”。对于“文明的宇宙”,怀特海以极大的热情进行紧张的思索。他的人学与美学一样,对于今天的人类理解文明的品质和推进文明进步,也应该是有教益的。
怀特海给晚年的重要著作《思维方式》题词道:“谨将此书留给我的后代子孙。”作为后来者,我们当以真诚的感恩之心接受这份精神遗产,珍视它,更要认真学习它。