我说:胡冬林的《狐狸的微笑》《拍溅》《青羊消息》,可以进入世界经典散文的行列。他的动物散文可与美国梭罗的《瓦尔登湖》、法国布封《自然史》中的美文、英国珍妮·古道尔写黑猩猩的文章、俄国屠格涅夫在《猎人笔记》中写夜莺与猎狗的名篇媲美。我仔细研究过梭罗在《瓦尔登湖》中写潜水鸟的文字,拿它和《拍溅》里写交媾的水獭在水中“柔软的躯体弹簧般地扭搅在一起,在水下舒展伸缩、翻腾旋转,幻化出无数曼妙姿影;它们在激情中的一次次颤抖,一次次癫狂,把整个湖面变成了鼓荡不息、喧喧嚷嚷的水上婚床”那段精彩绝伦、绘声绘态的美文相比,立即就能发现观察的粗细、运文的高下。冬林描绘的笔力、体验的深刻,在国内生态文学作家中雄踞高端,堪称领军人物。
我第一次读胡冬林的作品,是这篇《拍溅》。精微的描写贯注全文,没有哪个段落炫技式地跳脱出来,也没有哪个段落气虚般地凹陷下去——那是一种完整而均质的美好,胡冬林写得既朴素又灿烂,既结实又灵巧,既活泼又沉稳。我不知道,自己此前怎么会忽略一个如此出色的写作者。他令我尊重,由衷折服。写作者对写作者的评判,有时是格外敏感的内行,有时偏颇,会把自己难以完成的内容看得特别高妙。但我的敬意是真实的,胡冬林的难度我无法抵达。
在山上,他多少次在断崖、高岗、侵蚀沟、火烧迹地,在丘阜、坡坂、河湾洼地、林间小径的毛毛道上趱行。几年下来,他以并非植物学家、动物学家而是作家的眼光认识了近千种动植物。为文为人都与他人区别的活着,他每天都在要求着自己,在日记中检查着自己:今天是否又认识了一种小动物的习性?是否又看清楚了一种野花在入秋后色彩微妙的改变?他在林子里观察得很细、很从容。他不用电脑,他用钢笔在纸上写得很细、很从容。我见过他的手稿,纸面上的个性化笔体凸显着他运思的痕迹:踌躇、犹豫、卡顿,在另一个方向上的突进与路转峰回。他写得很慢,一天只写几百或千余字。但“慢”有时并不是一件坏事,有时,艺术上的快速与熟练也是一种失败,因为它毕竟与一个定型的世界有了关联。
我,作为活着的人,必须在欢笑中前行。在中国的当代自然文学创作和出版领域,胡冬林先生是一位被低估和忽视的作家。因为仍然在采用手写的方式,他的创作称不上快,但也留下数量可观的作品。他颇为得意的散文《拍溅》《鹰屯——乌拉田野札记》《青羊消息》……长篇小说《巨虫公园》《野猪王》《金角鹿》……长篇开放式散文《狐狸的微笑》《蘑菇课》《原始森林手记》……直到目前仍然只是部分经过整理后尚待出版的《山林笔记》。
我写下这些,完成回忆。我知道,我再也不会见到他了,也不会再接到那显示为吉林长春的电话,听不到他那沙哑的声音。胡冬林先生是我的老师,在认识他之前,我写的只是动物故事,认识他之后,我开始创作真正的自然文学作品。我,我们,永远地失去他了。我会永远想念他,记得他。二叔威武。
当时冬林正在长白山深处蹲点,无尽山峦,茫茫林海,是长白山的主调。那些松塔、蘑菇、苔藓、狐狸、狗熊、青羊,由他的嘴里道出,如数家珍一般熟稔,那情景就像是诉说院里窗前的枣树、大门跑进跑出的黄狗。我们听得都入神了,加之冬林那绘声绘色的讲述才能,直观的第一手材料,真让大家羡慕不已,这样丰满的素材是深入基层的得天独厚。长白山,那是满族的发源地,是个多么让人向往的地方啊,我相信,冬林一定能写出大东西,好东西!写出一部和自然融为一体的佳作!正如冬林说的,“在水泥森林的阴影中倾听森林的故事是一种享受”,我更认为是一种奢侈,因为我能体会到在寻觅青羊时脚下碎石滑落的危险,雪地追踪水獭相伴的潮湿寒冷,与偷猎者抗争付出的代价和无奈,为了一朵蘑菇的生长在秋雨中的孤独守候……那是要用生命、时间、运气、勇敢为代价的啊!无尽的艰辛成就了一个个光彩照人的传奇故事,它们来自真实,来自充满了信任的魅力和善良平等的本性,来自作家向自己的挑战。?
并不是所有的作家都能像高更与梭罗一样准确无误地抵达并坚守自己的写作母地。冬林找到了长白山,如同月球之于地球,地球之于太阳。进入长白山之后,冬林像一个打起了背包、笃定了信念、决心一去不回头的、钻进大山的孩子。在他最迷恋森林的时候,他被疾病一次又一次强行召回。而当他内心中大森林的魔幻气息以及他那50万字的《森林笔记》正待进一步发酵之际,他的生命被强行终止。真是“此天之亡我非战之罪也”。如果从最新的量子纠缠视角,这种终止倒可能是他全方位返回森林的唯一方式。
阅读笔记时,我还想到了俄罗斯作家普里什文的散文集《大地的眼睛》和《大自然的日历》,想到了《草叶集》的作者美国诗人惠特曼的自然随笔《典型的日子》,它们都是我的案头书,百读不厌。胡冬林的这部笔记,呈现了与它们极为相近的美学风格——同样细腻的观察,同样准确的描摹,以及同样的对大自然的真切浓郁的感情和深刻透辟的思考。这些卓越的灵魂,分属于不同的时代、地域和文化,但在最内在、最本质的方面,却有着高度的一致性。他们出色的描写,将爱和责任的观念传递到无数心灵中,唤起了人们对大自然的关注,对生态完整和谐的向往,从而有助于保持大地的本真和美好,让树木葱茏,河流澄澈,野兽追逐,禽鸟飞翔。
相对来说,我更喜欢《蘑菇课》,这部作品采用了另一种写法:先写听,听别人讲采蘑菇的故事;再写吃,自己吃蘑菇时的感受;然后写对蘑菇的认知——不同季节、不同种类的蘑菇;最后写蘑菇与动物,与其他植物之间存在的关系,由近及远、深入浅出,仿佛课堂里的阶梯一样节节攀升。最终,千姿百态的蘑菇加入了森林的大合唱——
16时许,落日隐入山梁,夕照在大红松顶尖苍翠的针叶上,展露一天中最后一抹金橙色的微笑。众多斑鸫、太平鸟、斑啄木鸟、黄喉鹀、鹪鹩、红胁蓝尾鸲等森林鸟类呼朋唤友,环绕夜宿的大树飞旋起落,渐渐安歇。暗夜的灰纱从山谷深处悄悄扩散开来,原始林的一切都停止活动,仿佛沉入浅睡眠状态。我把这个时刻称为“安详的宁静”。这是一天里最静谧的时刻,似乎比夜森林更加安宁(《蘑菇课》)。
森林里的世界足够惊心动魄,可你按下性子不以文学的方式呈现——其实你很急,你在日记里如实记下了对自己文字的不满,为修改好一篇散文结尾的反反复复以及盼着文章发表的度日如年般的煎熬。你多么慎待写作,几乎以生命般的热力全情投入不计成本。同样,你也尊重森林,每天的日记里都是你拍到和识得的各种蘑菇、鸟兽、花草,你陶醉其中,但是你只做一个记录者、倾听者、观察者,你小心翼翼地避开正在喂食求偶歌唱昏睡的森林家族,大自然不是你攫取和猎奇的对象。
我觉得,胡冬林承受了太多人们对大自然的误解和不解。这导致他知音稀少、读者飘忽。我敢说,他写的鸟,那些千奇百怪的学名,那些让人消化起来就艰难的专业术语,没有人会全部发音准确。这让他焦躁、愤懑、嘴角起泡。他只以笔作战,是远远不够的,他需要一个部队,帮他注释、营销、传播。我早年就听到有人这样议论:他那是作秀,这样写作的人实在太笨。说实话,一个人写植物和研究植物都是容易有读者的,毕竟,植物多数都开花,这世上没有人会拒绝花开。毕竟,植物是安静的,不怎么会走动的,只要逮到了花期,就不愁结不出果子。可是,看看胡冬林的笔下,他好像特别喜欢横空出世的物件,特别喜欢隐秘的夜间出动的物件,特别喜欢成日抓不着影的物件,特别喜欢庞然大物。还特别喜欢潜入水底的、攀岩爬树的、生计艰难的、傻乎乎的、弱势的。他喜欢动态的一切、朴素的一切。比起皮毛华美的东北虎,他更赞美接地气的臭烘烘的野猪。他是有预谋的,却不是件件都有胜算的。因为大自然并不听他指挥。当一个物种在他的山林笔记里只出现了一次,就意味着一篇文章的报废。而为了这个报废的结局,他同样也要等上数年。
我七年前曾经为冬林写过一首诗,留在这里,纪念远去的斯人。
好孩子
轻拿轻放
雪花儿黏结的孩子
写满了字的纸和藏满了心的雪花儿
而我无法拨开紧实的花骨朵儿
无法用射线探看那一颗颗或方或圆的字
里深埋的——呼吸——热流——呼吸
太多的凌厉寒风吹来
太多的时代里的眼神
太多的不能哭的哭
那些开怀的笑和破门而入的风
如此,疾步迈过田垄
身后洁净微笑沉默的——妈妈
黑夜啊!如果你就是摇篮
这个雪花儿黏结的孩子
在光阴的格子里一张深沉忧郁的脸
可否——笑容的背后不是飞扬的碎片
可否——背转身的哭泣里只剩下绵软的思念
当一切同尘埃一起轻轻放下
你听那叹息声——你听那欢笑声
你听那夜里的脚步声——黑夜啊
明月照着你今晚的身影
它把自己酿成一杯白色葡萄酒
高高地斟满在夜空中
如若在天有灵——在天必然有灵
叹息声里,好孩子——走在山间小路
大雪敦厚松柏婷婷——一切都安静下来
时代里的伤痕,时代里的哭泣,时代里的欢笑
好孩子——没有人如你拥有时代这个词语
每个人都不会是完美漂亮的修辞,卢梭不是,普鲁斯特不是,胡冬林也不是,我从来不认为我这位好友是山,他甚至也不是鹰,我觉得他更像简·赫斯菲尔德诗中那只野鹅,沉默着却总是满怀心事地在这个世间蹒跚而过。我觉得能做这么一只野鹅也很不容易,不管过去、现在还是未来,人们都曾经或者必须从这个世间经过,但很多人就像没经过一样。
他把生活过成了文学,把文学不光当成了日子,还当成了命。找到属于自己的资源、矿脉,然后以孤绝的、舍生忘死的姿态投入,然后是对文字保持恒定、持久的专注和热情……
如何以一种诀别之心去写一部让别人不可模仿的作品?我们还有没有最初的对文学的虔诚和敬畏之心和对文字孜孜以求的工匠精神?我想,这大概就是胡冬林留给我们的启发或说意义了。当然他的意义绝不仅如此——这里我想替他郑重地感谢《作家》杂志和他的妹妹胡夏林女士。尤其是《作家》杂志,我觉得是做了一件有功德的事,不仅是为一个逝去的人,更是为文学的后来者。同时也让作家胡冬林变得更加丰富立体,鲜活可感甚至可爱起来。我觉得《山林笔记》会随着时间的推移,而越发显现它的价值和光彩,没准儿会超过冬林的其他作品,时间会证明一切,就像胡冬林的意义。
冬林的文章是他用双腿走出来的,是他用双眼温暖来的,很难想象一个大男人有着那么细腻的观察和耐心,而他的心胸却并不逼仄,为文的野心让他像遨游空中的鹰一样,一旦看见可以为文的“猎物”就疾扑而下,他能为等一只鸟、一只水獭、一只熊,忍受虫叮蚊咬。他说林中的蘑菇就像他自家园子里的植物。看看他的蘑菇志,你会感觉到那蘑菇有了生气,有了仙气,像人一样。你读他笔下的黑熊,不再像一种只知咆哮动怒的野兽,那家伙通人性,通灵性。他写鱼,鱼遍体生辉。他写树写花写草,他知道有只小水獭有个昵称,那小家伙知道自己有了“灰妞”的名字吗?
《野猪王》也用了散文笔法。最重要的是,他修正了历来的文学概论。我们在大学就知道高尔基说“文学是人学”,现代作家胡冬林说,文学也是动物学。《野猪王》就是样本。历来的文学经典写的都是人的悲剧,这回他写的是动物的悲剧。等到他写《巨虫公园》的时候,他发展了自己的理论,他认为文学也是自然生态学,是关于这个星球上所有存在的物体之学。长白山几乎拥有这个星球上所有存在的物体。他准备写尽长白山。靠你一个作家,就算笔走龙蛇,你也写不尽长白山,永远不会有长白山被写尽的一天,我说。他笑,不以为然的样子。他确定了这个志向。他准备活到100岁。这总可以了吧,怎么也写个八九不离十吧。他跟我吹牛。