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山林笔记》的多元性

2020-03-01 06:24石一宁
绿叶 2020年9期
关键词:动植物山林笔记

◎石一宁

胡冬林的《山林笔记》是一部蕴含多元意义的作品。洋洋百118万字的笔记,堪称中国生态文学(或曰自然文学)的奇书。

我将《山林笔记》视为笔记体散文,而不是未完成的创作。或许它不是一般意义上的“完整”文章,但笔记体并不要求通常的“完整”。笔记体散文也是一种散文形式,散文是最自由的一种文体,而笔记体又是散文里最自由的形式。笔记体一般篇幅短小,但亦可长短不拘;内容可繁可简,可多可少。对于一个不断行走尤其是经常在人迹罕至的山林里穿行的作家来说,笔记体是一种颇为适宜的形式。这也确实是胡冬林十分钟情的形式,否则他不会花如此大的精力写出如此大体量的笔记体作品。有一点需要辨析的是:笔记是随意的记录,不是创作,但笔记体却不是随意的,而是一种创作。胡冬林是有笔记体的文体意识的,他真正把笔记写成了散文。《山林笔记》的开篇,他道出之所以“搬到二十九年前心向往之的地方”(长白山脚下二道白河镇)的目的:“1.完成《野猪王》;2.开始写《熊纪元》;3.开始写寒温带原始森林笔记;4.积累《原始森林——无处不在的生命》;5.积累并构思《金角鹿》。”并宣示决心:“一定能写出好散文、好小说!”显然,他是将笔记写作与其他文体的写作等同视之的。他所谓笔记,就是笔记体散文。“写出好散文”云云,包括甚或主要指他的笔记体作品。

笔记体散文,以及笔记小说,在中国古代是极为繁盛的存在,因此在文体形式方面,不能说胡冬林带来了创新,但《山林笔记》又是一部富于新意和锐气之作。首先《山林笔记》为中国当代生态文学拓展了笔记体创作形式,是领风骚、开先河之作。因此,亦可谓《山林笔记》为中国当代生态文学进行了文体上的新尝试,丰富了中国当代生态文学的样态。

如同中国文学史上的笔记体作品,《山林笔记》的内涵也是奇异和驳杂的。作者或娓娓讲述,或细腻描摹的神秘的深山密林、千姿万态的动植物、变幻莫测的大自然,赋予作品一种神奇的魅力,营造了一种引人入胜的意境。然而,这是一般笔记体散文和小说皆甚容易达致的艺术效果。我更关注的,是胡冬林笔记中的思想和理念。胡冬林执着于生态文学创作,并非源于某种功利的追求,而是对大自然的审美和热爱。有人曾问他认那么多植物、昆虫、蘑菇和鸟类有什么用,他回答:“热爱,热爱森林中的一切!所有的动植物我都热爱,连它们的名字也很美,像一首首诗,一篇篇散文。”他在2010年12月11日的笔记叙述了对一只针尾沙锥鸟的惦记:“天极冷,早饭后去小浅滩处,兴奋地发现针尾沙锥还在!它失踪了几天,我又看见一堆大鸟的肠肚,当时心下一紧,以为它被黄鼠狼捕食,但同时又纳闷没有鸟羽,猜想鸟羽可能被大风刮跑了,因为那地方正好是风口。今天见它忽地展翅飞起,像见到亲人般喜上心头。”把动植物视作“亲人般”的他悲壮而又不无自负地放言:“在中国,能有几人像我这样深夜在原始林中守望美丽?!”因为热爱,他才把动植物作为笔下的主人公,并激发出进一步的创作思考,他认为生态文学是真实的而非想象的文学,生态文学没有想象,只有真实的细节。他甚而在笔记里写下不那么“理性”的一句话:“那些认为只有写人才是文学的家伙真蠢!”这样的创作理念或许并不能获得所有人的认同和共鸣,但它却催产了胡冬林众多生动有趣的作品,这是值得我们深思的。在提倡人与自然和谐共生和建设美丽中国的新时代,生态文学创作既是中国作家的一种选择,也是一种责任。而生态文学创作如何产生具有高度艺术水准和丰富美学意涵的作品,胡冬林的创作思想和情感,是一种十分有益的启示。一个有志于生态文学创作的作家,必须是一个热爱大自然、热爱动植物的人;同时,他应对“文学是人学”这一传统命题赋予新的理解。在生态文学创作中,作家应对大自然(包括动植物)与人类的关系、大自然与文学的关系以及文学作品如何表现大自然等进行全新的、深刻的思考。

不再把写人作为文学的唯一目的和手段,亦即将大自然(包括动植物)作为主要表现对象,必然给生态文学的创作带来高难度,《山林笔记》在这方面提供了经验,它揭示了生态文学中细节描写的重要性乃至决定性。一部生态文学作品成功与否,要紧的或许不是它的思想理念,而是它的细节描写是否足够生动和吸引读者。在胡冬林看来,细节描写还与真实性相联系,细节是真实的,所以他说生态文学没有想象,只有真实的细节。在《山林笔记》中,真实而鲜奇的细节比比皆是,如2012年3月28日:“在昔日的林中写字台前坐了一会儿,树梢经风吹日晒,已变得破烂腐朽。褐河乌不知为何也变得好斗起来,突突地扑打着翅膀向我身后冲来,然后忽地拔高掠过我的头顶,再下降飞离。另一只也敢在距我很近的岸边起飞和活动,看来占地行为已完成,此时是在固守领地。”2012年4月7日:“守候一只红胁蓝尾鸲,看它边觅食边忙来忙去守护自己在河边一段二十余米长的领地,如有其他雄鸟飞来窥探,它必发出低沉的‘喀喀喀喀’声驱赶。有一次竟冲我飞过来,发出这种驱逐声。它飞翔时有吱吱的轻声,求偶期的情歌还没有具体听到和分辨。要注意区别平时的鸣叫与求偶期的鸣叫有何区别。有只雌鸟对它有意,在附近飞来飞去,时不时地探头朝它看,但这只雄鸟羽色不甚浓艳,雌鸟有些拿不定主意。有些发育成熟的雄鸟呈现极其绚烂的蓝橙相间羽色,鲜明艳丽,甚为惹眼,难怪这只雌鸟犹豫不决。”这些细节显然只有作者身临其境的观察才可能写出。因此,《山林笔记》的细节描写,还涉及一个似乎老生常谈的话题,即作家与生活的关系。但对生态文学创作而言,这个话题稍微有些变异,即并非作家与生活,而是作家与自然的关系。作家必须深入大自然中,这种大自然有时甚至是远离社会生活的,但作家创作大自然文学,创作生态文学,又是从另一侧面、另一维度丰富和发展社会生活。

《山林笔记》也向读者显示,生态文学创作的前提并非只有深入自然的观察和体验,生态文学作家还需要多方学习。除了向大自然学习,即胡冬林所说的“原始森林于我,是一所大学,我的老师是以熊为首席教授的森林动植物”,同时也需要知识和理论学习。生态文学也是需要理论指引的文学,如同胡冬林在《原始森林的呼唤》一文中所说:“生态写作要有世界上最先进的环保理念做指导,有动物行为学、进化理论、环境伦理学、森林动植物的最新研究成果及大量的纪录片、国外的好作品做参考和支撑。”《山林笔记》也多次写到他对涉及生态写作的知识、理论和文学作品的学习。梭罗、约翰·巴斯勒、奥尔多·利奥波德、格雷姆·泰勒、蕾切尔·卡逊、惠特曼、普里什文、玛丽·奥斯汀等外国作家的作品都是他学习和借鉴的对象。他还注意观看美国纪录片《生命的形状》和法国电影艺术家雅克·贝汉制作的《微观世界》《迁徙的鸟》等纪录片。

《山林笔记》还以作者自身的经历证明,在生态破坏触目惊心,生态保护成为全人类关切的议题的当代,生态文学就是行动的文学,生态文学作家的另一重身份是战士。胡冬林在2012年的笔记中翔实叙写了他揭露毒杀保护动物黑熊的盗猎集团的事件。与穷凶极恶的盗猎分子做斗争,并将盗猎犯罪行为昭彰于天下,作者人身所面临的危险不言而喻,但他说:“不站出来不行了!我必须坚持正义,为了那些熊,为了给子孙后代留下野生世界珍贵动物的种子,我一定要站出来!”他甚至做了牺牲的准备:“为了保护这些珍稀的野生动物,无论什么最坏的事情发生,我都做好了坦然承担、勇于接受的准备!”

胡冬林的战士品格和担当,让我想起了他最喜爱的作家之一梭罗的一段话:“不必给我爱,不必给我钱,不必给我名誉,给我真理吧!”阅读《山林笔记》,的确是一种涤荡内心杂质、探寻人与自然和谐共生之境的激动人心的体验。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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