胡夏林:胡冬林的生态文学世界

2020-03-01 06:24主笔李景平嘉宾胡夏林
绿叶 2020年9期
关键词:长白山哥哥作家

主笔 李景平 嘉宾 胡夏林

胡冬林的生态文学之根

李景平:夏林女士好!重新看到胡冬林的名字是在“生态文化”微信群杨明森先生邀您入群的时候。他介绍,胡夏林,胡冬林的妹妹,父子父女都是作家。他没说您父亲是谁,但我当时突然想到一个名字:胡昭,就推想,会不会是胡昭?结果,看杨明森先生推发短文,就是。只是不知胡老已经去世,不知胡冬林也在3年前去世。伤感!您说,您一直在整理父亲和兄长的遗著。请说说他们的经历和著作好吗?

胡夏林:父亲1933年出生于吉林省舒兰县,年少时就失去了双亲。被“土改”工作队收留送去吉北联中读书,遇到了恩师李则蓝(李又然)先生,李先生时任吉北联中校长。在恩师的引领下开始接受文学启蒙,17岁发表了人生的第一首诗。50年代初,李则蓝先生推荐父亲进入鲁迅文学院前身——中央文学研究所成为首届学员,作为随军记者去朝鲜采访,写下成名作《军帽底下的眼睛》,在诗坛崭露头角。

父亲成名比较早。在中央文学研究所学习期满,父亲回到吉林省文联,进入人生的高光时刻。不满23岁已任职《长春》月刊(《作家》前身)副主编。谁知好景不长,1956年李则蓝先生因“丁陈反党集团”被审查,父亲作为李先生的弟子也被调查。虽然是一场虚惊,但在1957年噩梦来临,父亲再次因“反右”运动被审查,被戴上“右”派帽子,降职降薪,劳动改造。我出生时,他已是戴了“右派”帽子的“罪人”。当时,父亲已出版诗集《光荣的星云》《草原夜景》《小白桦树》《响铃公主》《生命的河流》等。1978年,父亲错划“右”派问题得到改正,重回省城,先后担任《作家》月刊主编,吉林省作家协会党组成员、副主席,至2004年去世。其间父亲又出版了《山的恋歌》《生命旅程》《瀑布与虹》《人生之旅》《雁哨》《杨靖宇》《深思的面影》《绿的记忆》《怀念与祝福》《胡昭文集》,等等,有多部作品获文学奖,《山的恋歌》获得了第一届全国优秀新诗奖。

哥哥出生于1955年12月19日,正是父亲如日中天的时候。哥哥讲话较早,爸爸给他买了一张《百鸟图》贴在墙上教他,他很快就叫得出每只鸟的名字。我的父母都热爱大自然,热爱动植物,从父母给我们起的名字“冬林”“夏林”就可以看出他们对大自然的喜爱程度。哥哥小时候,父母就买了整套苏联作家比安基的《森林报》给他读。这套关于自然文学的儿童读物对他影响极大,之后多年他时不时翻看。哥哥离世后我在他的书架上找到了这套书,已经被翻得破烂不堪。哥哥的生态文学创作,在童年就扎下了根。

当然,哥哥初学写作也不完全写生态,但后来越来越关心生态环境的变化,越来越为恶化的环境问题所困扰。看到长白山森林里盗猎分子猖狂猎捕,企业商人砍树开发,使原始林的动物极速减少甚至灭绝,他感觉自己必须为此做些什么,于是拿起手中的笔用自己的生态文学创作,呼吁和警醒世人意识到环境恶化对当代及后代会造成不可想象的恶果。他一生出版了长篇小说《野猪王》《巨虫公园》、随笔《鹰屯》和长篇散文《青羊消息》《拍溅》《原始森林手记》《约会星鸦》《蘑菇课》《狐狸的微笑》《山猫河谷》《黄金鼬》《青鸟晨歌》《金角鹿》《山林笔记》,都是以长白山为背景创作的。

李景平:上世纪50至70年代,中国的一代作家们遭遇了非常时期的非常冲击。据我所知,许多作家或文人不希望自己的后代再从事文学创作或者文字劳作,而您父子、父女完全不同。你们兄妹不仅继承父业成为作家,而且您兄长还成为影响颇大的生态文学作家。我想知道的是,这样的结果,在您的家庭,是一种“有心栽花”还是“无心插柳”?

胡夏林:实际上,父母从不强行规划和干涉我们兄妹的爱好与选择,而是看重我们自然成长的方式。当然,这种成长,与父母影响以及家庭氛围不无关系。在记忆中,父母亲业余时间总在读书,这种习惯自然而然地影响到我们兄妹。

1966年,父亲被调往通化,我们在那里度过了“文革”中最轰轰烈烈的几年。那时候,父亲所在单位的同事来到我们家,把书架上他们认为是“四旧”的书撕碎,堆放在炉子边,让我们用来引火。哥哥常常在引火时,蹲在炉子边读那些被撕成两半的书。到了晚上,我们紧锁房门躺在被窝里听爸爸妈妈给我们读书,外面时而传来红卫兵跑过的脚步声和叫喊声。许多中外文学作品,就是在爸爸妈妈每晚的朗读中进入我们脑海里的。苏联作家柯罗连科的小说《我的同时代人的故事》给我留下很深的印象。这套书1957年出版,我至今保存着。父亲在第一册扉页写着:“静远1957.7。”应该是送给母亲的。最后一册写着:“1960.10.31 漫长读毕 长春 西郊。”那是父亲被错划“右派”在长春西郊大西农场劳动改造的地方。

1969年,我们跟随父亲下放到最北、最穷的村庄,农民每天干农活赚到的工分是负值,连口粮钱也交不起,都是赊账。那时那地方还没有通电,晚上只能躺在火炕上,听爸爸妈妈借助煤油灯给我们读书。我们有时会早早吹熄煤油灯,从炕头的父亲开始,一家四口,轮流背诵古诗词。直到六年后,全部“五七战士”回城,父亲才被调入县城文化馆。最初给父亲的工作是在电影院用手电筒为入场迟的观众寻找座位。当时文化馆有一位叫李光启的画家,他的父亲是省城高校的美术老师,知道我父亲的背景,告诉他,胡昭是高级知识分子,应该让他到文化馆辅导业余创作。正是通过李光启的提议,才使父亲进入文化馆,因此结识了许多业余作者。《绿叶》杂志的总编辑杨明森先生,就是父亲当年在自然来稿中发现的作者。

这之前,看到别人陆续回城,我们家却迟迟没有接到返城的通知,母亲绝望而崩溃,1972年4月4日,以自缢的方式离开了这个世界。她以为这样就可以让丈夫和孩子不受她病体连累而早日回城。三年后,张志新,也是在这一天,被以割喉的方式残忍致死。父亲震惊而悲愤,想起自己的妻子,写下了长诗《也正是这个日子》:“也正是这个日子,这个日子 / 它们摔碎了你生命的琴; /也正是这个日子,这个日子 / 死亡闷哑了她的嗓音 // 也正是这个日子,这个日子 / 我们北方的大地还是早春 / 掘墓的镐头被冰土弹回 / ——我至今还听得见那钝而闷的声音 // 满心是漫延无边的茫然和惶恐—— / 这么多为什么,又何处去问?/ 钝而闷的痛苦呵,冰结在胸膛 / 何时能一吐为快,化为歌吟?”

在一首《答友人》的诗中,父亲又写下了母亲与哥哥当年的苦难情状:“你问起我妻子——我学唱时的知音/连她也早已夭折/她挣扎了很久很久/终没能挣脱那使她窒息的绳索//许是她对我信任过重/许是她对我期望太多/或者由于怨恨——给我惩罚/或者由于深爱——令我解脱 // 你问起那蹒跚学步的孩子/只怪父母的劣根使他自幼热爱文学/因为爱讲孙大圣、丑小鸭……/他屡次在课堂上被批判吆喝……”一句“只怪父母的劣根使他自幼热爱文学”,现在读来除了心痛,更多的则是欣慰。而“被批判吆喝”也真有其事:父亲的“右”派背景,使中学时代天性敏感的哥哥时常被触怒,不服从老师,被学校定为“无政府主义分子”而批斗。当扩音器传出“把无政府主义分子胡冬林揪上台”时,他正躲在会场不远的灌木丛里。那个曾吆喝“右派子弟”的大会主持听说主角已逃离,便大声宣布:“缺席批判!”

我们兄妹在这样的社会大环境与家庭小环境中度过了童年和少年时代,父母亲并没有压抑我们对各种事物的兴趣,反而支持和指导我们读书,在恶劣的环境里给我们读书。我们的成长,与父母潜移默化的影响有着密不可分的联系。

李景平:您的家庭蒙冤度过一场文化灾难,你们为此遭遇了悲痛惨淡的童年。但在《生命流向》中,您父亲依然对生活充满爱和热情,即使身处灾难也以极大的诗情讴歌着时代。如果是一种中国诗人的创作传统或者使命的话,那么,胡冬林的归向山林、归向自然的文学创作,是否与自己童年和青年时代的心理创伤有关?是否自觉、不自觉地属于一种对人类世界的逃避?

胡夏林:父亲经历坎坷,养成了他坚韧的性格。他是新中国成长起来的一代人,非常单纯,非常透明,非常听话,即使遭受了不公平待遇,创作生涯夭折,父亲仍旧不改初心,并在“右”派问题改正后申请加入了中国共产党。

与父亲相比,哥哥看上去或许没那么坚强。父亲在挫折面前表现更多的是隐忍与沉默,虽偶有爆发,也会很快回归理性;哥哥在不如意时会时而情绪低落,时而愤怒暴躁。敏感脆弱甚至有些神经质的性情,在他的成长过程和日后的生活里,为他带来许多烦恼。他非常不善于处理人际关系,不懂人情世故,生活中的简单交往,他也处理不好。他曾经给我讲过一件事情:从长白山回城里小住,朋友知道后,晚上打电话给他,说几个文友小聚喝酒,请他出来见面聊聊;他先是拒绝说自己在写东西,不想去参加;朋友再打电话相约,他便发起了脾气,话也开始说得难听起来。后来跟我讲起这事儿,他还在为别人对他的不理解而生气。

从一定程度上说,他就是人们眼中那个不合群、坏脾气又不可理喻的人。说他是逃离,也不为过。他想逃离的,是他所不能接受的俗世人情,是日益变得浑浊的城市环境与人们的心理环境。也正是因为有了这种逃离,他才能把全部心思放在创作上,才能写出今天我们看到的让人震撼的作品。

李景平:我在读《青羊消息》的时候,看到这个作品构架了一种特别的叙述方式,即三重叙述:一个叙述者是动物学家鸟博士,一个叙述者是作者的父亲,一个叙述者是作者自己。实际上,整个青羊故事是作者的父亲把鸟博士的故事传达给作者,作者又把这个故事传达给读者。那么,作为读者,我隐约感到,您父亲胡昭和他的鸟博士朋友,也许就是胡冬林生态文学创作的源头。不知我这个感觉是否贴近事实?

胡夏林:父亲与鸟博士赵正阶先生的交往以及鸟博士的故事,对哥哥的生态文学创作确有一定影响,赵博士的经历让他产生了创作《青羊消息》的灵感。这篇作品是他生态文学创作的开篇之作,也是他为数不多的作品中较有分量的一篇。

我们的父母亲都是满族,我哥哥比较关注满族的起源、分布、图腾崇拜、历史故事。吉林省的长白山在传说中也被视为满族的发源地。黑龙江与吉林的原始森林,在满语中叫作“窝集”。窝集中的大型猛兽熊,被北方少数民族部落作为图腾崇拜而受到尊重。要说哥哥的生态文学创作源头,我以为与我们满族的起源信仰有着直接联系,更为准确。

说到这里,一件事必须提及。哥哥在给刊物及出版机构的小传中,说到了自己转入生态写作的契机,是由一本书引起的:“1978年年底,读到美国生态作家蕾切尔·卡逊的著作《寂静的春天》,头脑发生一场地震,至今余震不断。三十多年来,一直阅读和关注各种国际上最先进的环境理论、自然生态书籍资料以及相关电视专题,并做了大量的笔记。自1995年起,只要有两千元余钱,就深入白山黑水的荒僻之地采风二十天或一个月。在此基础上确立了自己的创作方向。”

2007年5月,哥哥的生活与创作出现了重大变化:为了创作长篇小说《野猪王》和搜集长篇小说《熊纪年》的素材,拉了四箱书和简陋的家具到长白山池北区即二道白河镇租房体验生活,过上了半个森林人、半个写作者的生活。他在几乎每个晴朗的天气里都走进原始森林,观察自然万物在漫长进化中成功生存的神奇本领以及大森林中无尽的生命奥秘。2012年秋离开那里时,已记下了六大本近八十万字的山林笔记。他自己形容这五年多的林区生活“非常充实,收获巨大”。

长白山的生活,使哥哥写下他生态文学创作生涯中重要的《野猪王》《原始森林手记》《狐狸的微笑》《黄金鼬》《山猫河谷》等作品。2013年病后初愈写下了《青鸟晨歌》,2016年在《人民文学》发表的《金角鹿》,则是他最后一篇散文。两篇作品在城市完成,但写的却是在长白山行走积累的素材。

胡冬林的生态文学审美

李景平:胡冬林曾说,那些只认为写人才是文学的人真蠢,那些只知道“文学是人学”的人多么愚蠢。应该说,这在那个时候确实是惊人之语。那么在他笔下,对于“文学是人学”的观念是什么样的认识?他自己是否有过人物世界的创作,他创作的人物世界又是怎样的?他塑造了什么样的人物形象?他对人性的把握和描述达到什么样的程度?

胡夏林:哥哥的早期创作,也跟大多数人一样,基本围绕着人进行。虽然有动植物描写,但所占比重很小。后来心智越来越成熟,他看到人们对生态环境的漠视、无视,动植物的生存状况变得越来越恶劣,生物物种大批灭绝消亡,他开始更多关注生态环境,创作方向也逐渐转移,直至作品中的重要角色成功转换为动植物,而人则变成了自然的陪衬和配角。

“文学是人学”这个长期以来的固定模式,在哥哥这里,已然为他自己的定义所代替。他以为“文学是人学”,一定要有大自然的因素参与其间,只有大自然一切有生命的物种加入,这个定义才成立、才完善、才完美,也才会使人类行为展现得更加丰富、更加生动、更加美丽。哥哥的两部长篇小说,最能体现他自己这个定义。这就是《巨虫公园》和《野猪王》。

长篇科幻小说《巨虫公园》中,主人公虽然是一群孩子,但已经融进了大量昆虫与植物。这部寓科学性、知识性于生动故事的小说,是写人的,也是写物的,是人与物和物与人的文学合一,是人性美和物性美的审美融合。它让读者与作品的人物、动物们一起历险探秘,一起经受生死考验,从而懂得热爱自然、保护动物、珍视生态和生命的真谛。

长篇动物小说《野猪王》,则是一部充满了荒野味道的作品。故事讲述了狩猎者黄炮及其伙伴与一只“天阉”的野猪王之间跌宕起伏的故事,展现了人的贪婪与残忍,动物的顽强与坚韧。作品塑造了许多优美的山间景物形象,赋予了动物小说以散文式的美感。作为一部原始生态气息浓厚的生态文学作品,请允许我借此机会推荐给没有读过它的人们。

李景平:胡冬林是中国著名的生态文学作家,这个说法,有作品为证。中国生态文学已经发展了30年至40年,他虽然不是中国最早的生态文学作家,但我们仍然可以认为胡冬林在中国是这个领域的代表性作家,也是这个领域的具有独特性的作家。那么,他在生态文学上有什么样的思想观念和理论主张吗?

胡夏林:哥哥在《山林笔记》中,明确表达过自己的主张——生态文学在于展示整个森林和森林动植物的生态世界,揭示森林万物互利互惠共生共荣的进化奥秘。希望人们通过阅读生态文学和自己的作品,了解、热爱、尊重、呵护森林与动植物,进而思考如何珍惜我们生存的生态环境。

请允许我援引文学评论家白烨在《山林笔记》研讨会上发言并发表在《文艺报》的一篇题为《丰沛而深刻的启示》的文章里的叙述:生态写作实际上也是一种特殊战斗。在常人看来,文学写作主要是一种精神劳动,但在胡冬林看来,生态写作远不止于此。他在一次回答记者提问时说道:“生态文学要为野生动植物发言,呼吁更多人关注生态问题,对生态的科学发展起到推动和助力作用。生态作家更要以身作则,一方面是作家;另一方面是战士。不仅仅依靠文字,也要身体力行去守护一方水土,守护生态环境。”胡冬林这样志虔心诚地认识着,也这样义无反顾地履行着。

他说,胡冬林在生态写作中体现出来的战士品质、战斗作风,表现在各个方面,包括他对自己的严苛要求,对社会的深刻反思,对环保的坚决捍卫。生态写作是建立在长期、细致地实地勘察与实物观察之上的。因此,穿越山林,耐心蹲守,静默观察,都是必备功课与基本功夫。胡冬林在50岁以后以长期深入长白山森林为业,以“上山”“跑山”为乐,他不仅要战严寒,斗酷暑,而且,还要忍受“无边的寂寞”与“黄昏的孤独”,在身、心两方面克服常人难以克服的惯性与惰性,把自己调整到最好的状态,从而投入一次次的山林探察中,并力求每次出击都有所收获。

哥哥也在《山林笔记》中非常明确地表明了自己的态度:对于各种贪婪愚昧的人对野生世界的索取与破坏,我会痛惜、愤慨,五内如焚。从良心出发,我会站在野生世界的一边,维护森林的繁盛,维护地球生态。这时,我的文字也成为保护自然、唤醒良知的手段。我以文字使读者去了解、尊重、呵护森林与野生动物,进而思考如何珍惜我们身边的环境。

李景平:无论是中国还是外国都产生过描述自然生态的经典作家,胡冬林的作品在描述自然生态的动物、植物的时候,常常引用中外动物学家、植物学家、生态学家、生态作家的思想观点和观察资料,作为自己观察和思想的注脚。那么,影响他的都有哪些作家作品?他对这些作家作品有什么看法?他的生态文学不同于前人地又呈现了怎样的创造?

胡夏林:对他有重要影响的当然要首推梭罗的《瓦尔登湖》《梭罗日记》。蕾切尔·卡逊的《寂静的春天》是让他发生头脑风暴的作品。惠特曼《典型的日子》、奥尔多·利奥波德《沙乡年鉴》、约翰·缪尔《夏日走过山间》、普里什文《林中水滴》《大自然的日历》、约翰·巴勒斯《自然之门》《醒来的森林》、安妮.狄勒德《溪畔天问》、玛丽·奥斯汀《无界之地》等等,都是他喜爱欣赏并会反复翻阅的。

2012年3月里的几天,他连续在睡前读巴勒斯的《自然之门》并记下笔记:“老约翰·巴勒斯历经百年而不朽,于今文字依然新鲜富启迪性,我的又一位自然文学老师。”“读毕老巴勒斯的《自然之门》,原来他也记山林笔记的,三十余年常年记录,在此之上成精美散文。此译本是个精华本,不忍告别,但终究书在手边,随时可以重温。他的散文写得真好,我们虽不在同一个时代,走的却是同一种路子。”

在读巴勒斯另一本生态文学著作《醒来的森林》时,哥哥在那里找到了共同的春天,之后又写下了新的心得:“非常佩服约翰·巴勒斯的观察与描写,极其优美动人,极其打动心弦。他是写鸟儿的大师,是我学习并想达到的终极目标。这本书的开始一章,他先从春三月的鸟儿写起,直写到夏天结束。他认为他家乡北部的春天是从3月中旬延续到6月中旬,这跟我的家乡东北以及长白山的春天几乎是一致的。”

哥哥做出写《山林笔记》的决定,应该是受到国外自然文学作家的启发。我在整理他留下的《山林笔记》时,我看到这样一段话:“里尔克或爱默生讲,人得留下一部日记。梭罗、缪尔、普里什文、布罗斯、利奥波德均有日记传世。中国这种生态意识薄弱的国家更应有一个先驱者给国人留下关于自然生态之美的珍贵日记。这件事就得我来做了,现在没看到别人做,也不太可能有谁做,积累不够,所以必须由我来做。既然决定做了就要转转方向,除日常记述创作有用的笔记外,精心写作日记,把每一篇写成生态或自然的美文。久而久之也可做一本好书,如果写作或考察体验忙,先写个雏形,留待日后整理。”由此知道他的《山林笔记》是怎样产生的。

相比于前辈大师,哥哥知道自己的弱项,但他也知道自己的强项。大多数生态作家,没有他与大自然接触的时间之长之亲密。在借鉴和汲取前人经验基础上,他的观察更为细腻,描写更加细微,他懂得把前辈的优处“据为己有”,他为此感谢那些前辈留下的可供他学习、体验、实践的优美文字。

李景平:我看到您在微信群和朋友圈都说过,胡冬林开始写生态文学的时候,生态文学并不被人们认识和看好,许多人并不认可,这反映了人们对自然生态环境认识的过程。那么,胡冬林的生态文学创作遭遇过怎样的冷遇?他又是怎样度过这个冷遇期的?

胡夏林:的确,他的生态文学写作一直都被一些人所不认可。在那些固执地认为“文学就是人学”的人眼里,他们认为不写人的哥哥也很蠢,说哥哥的文字与作品在社会中没有存在价值和意义,他们对他的作品不屑一顾,甚至认为不值一读。作家圈内被称作朋友的人,即使拿到他的书,也不会花时间翻开去读哪怕几页,在创作会或偶尔聚会时,提起哥哥的作品,有人根本插不上嘴,因为他完全不知道哥哥写过什么,即使说得上作品名字,也完全不知道作品内容是什么。

文学创作班请哥哥讲课,哥哥讲起关于长白山的故事滔滔不绝,有人却在课后发牢骚,说他讲的都是动物故事,根本不讲写作技巧嘛。哥哥为此难过、为此愤怒,也为此感到可笑和无可奈何。但在短暂的难过与愤怒之后,仍然坚定自己的写作方向,从来不曾也不会因任何缘由有过动摇。一次民间评奖,哥哥的《蘑菇课》获奖,有人在会上公开批评哥哥作品。哥哥后来跟恩师张守仁讲起这事儿,恩师告诉他不必在意,无论别人怎样攻击,你的作品都是会长远流传,而那些走红的人可能只是昙花一现,与你根本无法相比。

在这里,我特别感谢张守仁老师给予哥哥从不中断的关怀和鼓励。哥哥离世后,张老师写下了《我有个亲人在长白山》的怀念文章:“冬林,这一切不是就发生在昨天吗?我多么希望往日的相遇相识、倾心交谈、上山体验,能够再次重现,再次发生。如能这样,我们之间往昔的一切、过去的时光,不是可以继续下去了吗?如今家中一提起你的名字,我老伴就啪啪啪掉眼泪,伤心之至……”哥哥不在之后,张老师把对哥哥的关怀转移到我身上,像父亲一样,在电话中说到哥哥“就像我的孩子”时,我的眼泪止不住流了下来……

李景平:胡冬林的生态文学创作,与有些作家不同,有的作家以生态文学的社会性创造社会轰动,胡冬林以生态文学的自然性遭受文学冷遇。但在生态文学的本体意义上,胡冬林无疑是具有生态前沿意识的作家。您说他常年奔波在长白山的森林里,原始的森林就是他的创作基地。那么他的生态文学创作,是怎样由原始森林到达前沿意识的?

胡夏林:这个问题让我想起新近读到作家金仁顺发表在2020年9月4日《文艺报》的《明月松间照》,她呈现了在他人眼中作为生态文学作家的哥哥是什么样子——

长白山森林里的一草一木都是他的家珍,每个活物都有好玩儿的八卦,见过面的动物植物摇身一变成了他的姐妹兄弟街坊邻里。他坠入大自然的情网,爱得不能自拔,给他时间,他可以一直一直讲述下去。不只可以一直一直讲下去,还可以一遍一遍地讲下去。他的讲述很动人。天池山峰,森林野物,不是被描述,而是被搬运。他把一整个山林野地戳到了我们面前,像占山的大王介绍着他的一亩三分地,渴望让地球上的人全都知道他的山有多好,树有多高,鸟飞多远。

胡冬林身体里燃烧着火,就像纸包不住火一样,他对长白山的解读,大到天池和森林,小到蚂蚁和真菌,问他任何一个问题,都能像搜索器一样产生出无穷无尽的词条,丰富庞杂的信息随口就来,作为人工服务器,他还经常附送信息大礼包。所有关于山林的提问他都喜欢,所有爱山林的人他都爱。他的软心肠和坏脾气一直很兼容——软心肠才能全心全意地爱自然万物,爱得如此沉浸,爱得心疼肝颤,他的每一篇文字都是恋人絮语,每一本书都是写给森林的情书。

一位江苏的朋友读了《明月松间照》后,在手机上发布了自己的感想:“我不由得生出感慨,我们这群人,大都或多或少、或浓或淡世俗化了,唯有冬林,始终守望着自己那份天真,直至离开这个世界。他本不该属于城市,而属于山林;他也不应该属于人类,而属于区别于人类社会的大自然。”

就像哥哥在《山林笔记》中把自己的生态写作称作“自然写作”:我,一个自然写作者,没有资格说“创作”二字,我做的只是描摹和叙述,这种描摹能反映大自然伟大杰作的一角已让我感到欣慰。生态文学写作是我人生的支撑,它让我的生活充实、有分量。只要我活着,我就会一直写下去。

我们不是说“人与自然是生命共同体”吗?这应该是当代最前沿的生态理念了。其实,像哥哥那样,将生命完全深置于自然世界,也许更深知“生命共同体”是什么意思。

李景平:大自然是美的,原生态是美的,生态文学是美的。胡冬林创造的审美世界,我以为不只是自然植物的新异之美和自然动物的陌生之美,而是自然之物的人性之美和人之为人的神性之美,是人与动物、植物及自然的共情之美。只是不知这样的审美,是传说,是虚构,还是现实地发生在自然生活里的真实故事?也许是虚构生发哲思之美,也许是真实蕴含的认识之美。愿在您的解析里分享冬林先生的审美世界。

胡夏林:他的审美永远离不开大自然的一切,循着他的《山林笔记》,可以看看他对长白山深秋与初春的描述——

林中最大张的红叶是老红色或绛红色的葡萄叶,它们已经从藤上落下,一大张一大张静静地躺在地上,似一只只老旧的红色浅碟子,让人不由得产生一种想把它们带回家的冲动。白桦叶只剩下树顶的一小蓬金黄,明艳夺目;黄菠萝叶亦如此,不过它的叶张更大,落叶凋落得更多;水冬瓜叶片也很大,深紫蓝色,水分保持得较多,泛出油亮的光彩,叶脉似龙骨,两边分布一个个变干前的凹窝,整张叶片微凹似一只小船;悬钩子叶呈现殷红的血色,开始长出枯斑,沉甸甸地垂着在枝杈上,等待即将到来的飘零……

成片成络紧贴地面的草丛上,一枝枝纤小的冰凌花拱了出来。绛红色的梗子,紫微微的六瓣抱团的小花骨朵,一朵朵金灿灿的精致透顶的小黄花。花心四周生出一圈内弯的雄蕊,金晃晃的柱头,粒粒金棕色双瓣小麦种子般的花药,紧密地围拢成一圈,似在拱卫着这汪晶亮的嫩黄花露……仔细寻去,宽叶的枯树叶下,挤出半朵小花的侧脸。在榛棵的根部,两根红色须梗已头顶着小花苞钻出地面。有一朵花苞极艰难地从草叶的夹缝间挤了出来,一张宽大干硬的柳树落叶压在头上。它顽强地半托半掀起这片落叶,侧弯着腰,找到叶片一丝裂缝。于是,它鼓足力气,干脆从这条裂缝中顶出一小半被挤压歪扭的花瓣,还捎带把这一大张结实的落叶的三分之一从地面托举到空中……

他的一篇题为《写在原始森林边上》的创作谈,谈自己创作素材的搜集,他是这样说的:“生态散文要吸引读者,必须广交山里朋友,千方百计去搜集、积累和讲述引人入胜的山林故事。动物的求偶争斗、掠食与脱逃,遭遇猎捕时巧计避险,它们的智力在危急时刻的灵光一闪,这些本身就是传奇。人们越来越远离自然,也更加向往自然。他们渴望看到描写野生世界的故事。好故事要揭示动物界的奥秘,我们还远未了解它们。作家有责任和义务写这样的作品。比如,为了写《狐狸的微笑》,我等故事等了7年。”

“在场”和“非虚构”是最直观反映自然森林生态的写作方式,可以真实地传递出原始森林的色彩、光影、气息。仿佛一个好的向导,带领读者一起进入幽深、陌生、神秘的野生世界现场,行走、观看、倾听、嗅闻美丽新鲜的动植物群落,了解它们相互间共生共荣的关系,以及它们对森林繁茂的贡献。真实的写作总是令人信服并极具现场感,读者自然会被吸引,并且喜欢你讲述的那些发生在身边的遭遇、故事以及自然界所展示的大大小小的进化奇迹。

在他的《山林笔记》中,你会看到这样的场景:在蘑菇季,约当地生物研究所的菌类专家王柏老师一起上山,请王柏老师讲述蘑菇课;山中行走时遇到挖参、采蘑菇、采野菜、采药的人,用自己背包里带的防止低血糖时吃的零食“贿赂”他们,或者买下他们采的蘑菇或野菜,从他们口中掏出跑山过程中发生的有趣故事;与当地的前猎手们聚餐,在饭桌上,想方设法逗引他们在微醺状态下讲出当年狩猎的“英雄壮举”。如果哪一次聚会他的“阴谋”没有得逞,他会为白白浪费了几个小时却没有任何收获而感到十分沮丧。

他把这些用“诡计”得来的珍贵素材认真记在笔记本中,计划着自己的下一本散文集,憧憬着来日方长……他说,我最终选定生态写作的道路,虽然我笨拙木讷且已过黄金年龄,但又无比幸运,至少还能在森林中游历十年,写上十年。

胡冬林的“理想国”

李景平:2003年,胡冬林获得一个国家级的文学奖——首届中国环境文学奖,这个奖项是国家环境保护局和中国作家协会联合设立的,并在北京举行了隆重的颁奖典礼,当时国内许多重量级作家获得了这个奖。胡冬林以《青羊消息》获奖。但我看到他有的“作家简介”中并没提及这个奖项。按说作为生态文学作家,这应该是不该被自己忽略的荣誉。

胡夏林:这个奖在他的生态写作生涯里是一个十分重要的奖项,那个时候他还没有什么名气,能得到这个奖项,无论在哪个方面对他的生态写作都是一个莫大的鼓励。所以,他一定会去领这个奖。后来,据张守仁老师说,初选名单上并没有《青羊消息》,他便向主持评奖的负责人指出,这次评奖漏掉《青羊消息》是很大的遗憾。同任评委的雷达、李敬泽同意张老师的看法。最后,包括王蒙在内的全体终评委重审《青羊消息》,一致同意作品获得首届中国环境文学奖。

此后不久,《中国作家》杂志主办全国散文奖评奖,作为评委的张守仁老师看了参评的篇目,找到主持评奖的刊物副主编杨匡满先生,说:据我看来,胡冬林写水獭的《拍溅》,比这次列出的所有参评作品都要精彩。杨匡满先生听张老师这样说,就回答说:既然你认为好,那就请你把《拍溅》复印,交给评委们审读。张老师立即复印了19份,请全体评委审阅,结果全票通过,《拍溅》最终获得了全国散文奖。

正是这两件事促成了哥哥与张守仁老师的相识,在进京领奖时特意到张老师家拜访,从此开始了他们这一对忘年交长达十五年的友谊。而张老师日后对哥哥一直的鼓励与关怀,也成为哥哥寂寞清冷的山区生活中一件最温暖的事。你所说的出版作品中没有提及这个中国环境文学奖,我猜想,大概因为作者简介的字数限制,才被出版机构删去了。《青羊消息》发表和得奖时,父亲还在,他也因此非常高兴。

关于《青羊消息》的发表,我要讲个小插曲:哥哥不会用电脑,他的作品都是手写,然后送来给我打字,所以他的大部分作品我都是第一读者。《青羊消息》的原稿送来后,我一边打字一边被哥哥的文章所吸引,感叹他写得如此之好。于是在去看望住院的父亲时,便跟父亲说哥哥写了一篇非常好的散文,应该可以在《人民文学》上发表。想请父亲给时任《人民文学》副主编的肖复兴先生写封信,推荐哥哥的作品。父亲听了我的话,非常严肃地回答:把作品给《人民文学》可以,但我不会给肖复兴写信,他愿意的话就自己写信给肖复兴。我跟哥哥转述了父亲的话,于是哥哥给肖复兴先生写了信,寄上了《青羊消息》的打印稿。好像没过多久,哥哥开心地告诉我,肖复兴有了回信,称赞作品写得好,并提出了一处细节的修改意见。我问哥哥,那个意见提得好吗,你接受吗?哥哥回答说,提得非常好,他的意见太正确了。遗憾的是,我当时没细问,至今不知是哪个细节。

李景平:胡冬林的生态文学追求和创作,无疑是完全自觉的、明确的,甚至是醉心的,他住在森林,吃在森林,出没在森林,浸泡在森林里,与花鸟为伴,与野兽为邻,铺地盖天,栉风沐雨,他的自然生活或者森林生活达到了日常的样子。那么,在他的生活和作品里,他对于自然、自然物和自然物性的熟悉、把握、描述、传达,又达到了一种什么样的程度?

胡夏林:新近出版的遗著《山林笔记》,用大量山林体验的实践做了非常详细的说明。五年多的长白山区踏查,他写下80万字的日记体笔记。这本书中,关于山中的动物、植物、菌类、森林的四季景致,每一年都有精彩的描写。最生动的,是他对动物——熊、野猪、狍子、马鹿、狐狸、山猫、紫貂、青鼬、水獭、野鸭、鸟类、松鼠、刺猬、蛇及许多昆虫的观察,以及他与动物斗法的有趣描述。体量最大的,则是对长白山菌类的研究以及以菌类为主题的文学创作。我最近一直在想,这些生动的片段,完全可以抽出来编成一本给少儿读者的书,培养孩子们对大自然的兴趣和热爱。

散文《青鸟晨歌》中描写鸟儿求偶的场景,可以看看他的作品是怎样描述和传达他所见到的鸟儿的精彩表演——

在林中行走,至少听到两三处大斑啄木鸟的鼓声。一只勤勉但不太艳丽的啄木鸟每天都在啄木击鼓,却总不被雌鸟相中,它勤勤恳恳,毫不气馁,一连敲鼓9天,终于等来了意中人,大斑啄木鸟的喙十分坚硬,堪称“钢嘴”。它们钟爱正当年的橡树,不管材质多硬,它只管哐哐哐凿将去,有的还专往木节子上叨。这是森林中数量最多的啄木鸟。这时,一只在林中穿梭的鸟影进入眼帘,飞得如此快速轻盈,是松雀鹰吗?它时而大幅升降,时而飞快兜圈子,时而笔直穿行,简直像一颗小流星。定睛细看,是只漂亮的大斑啄木鸟。我太熟悉它飞行的路数了。但它今天与平日里的飞行太不一样,飞行速度和姿态异常快速灵活,我的眼睛几乎跟不上。尽管树林很密,它却连一根细枝和枯叶都未刮擦到。看来它集中了全部精神投入这场尽展飞行绝技的表演。不过,令人眼花缭乱的飞行中透出一股急匆匆的炫耀劲儿,动作幅度大且夸张,不知疲倦,仿佛全身陡然注入了无比旺盛的活力。这场景真让我大开眼界,也激起强烈的好奇心,平时啄木鸟目的性很强,绝不轻易耗费宝贵的热量,它为什么如此表现?对了,只有在求偶季,当着心仪雌鸟的面它才会这样表演。

一只凝止不动的鸟影吸引了我的目光,果然是雌性大斑啄木鸟,颈后无红环。雌鸟来挑选新郎时,总能寻一个最佳观赏点——一根高高伸出的树枝。别看高枝上雌鸟一动不动,其实它的目光一直在展示各种本领的雄鸟身上。雄鸟的飞行更加卖力,展示飞行本领的速度加快且隐约有风声。雕塑一样的雌鸟动了,它扭头打量一下雄鸟,展翅跃下树梢,紧跟在流星般飞掠的雄鸟身后,一起在林中穿进掠出,它的飞行技巧一点儿也不比雄鸟逊色。雄鸟在雌鸟面前表现的这一切,是要让对方看到自己迅捷的飞行、鲜丽的羽色和灵活的姿态,表现自己年轻健美机敏的身体,好身体意味着生存能力强,能照顾好妻儿,给子女强壮的基因……望着在树林间你追我赶、年轻美丽、沉浸于初恋的鸟儿,我知道,雌鸟这么做完全发自内心喜爱。这是一个多么幸福的开始啊。

文章描写所能达到打动阅读者的程度,在此毋庸多言。读他作品的人知道,这样的描写在他的作品中无处不在。

李景平:长白山是一个生态世界,也是一个生态文学世界。您致力于收集和整理父亲和兄长的作品,这实际上也意味着您在研究和发掘父亲和兄长的作品。我想,这中间肯定会有许多新的感受、新的理解、新的发现。我想听听您自己作为作家和编辑的创作,以及您对自己兄长胡冬林生态文学创作的评价。

胡夏林:实际上我并不算一个作家,我的真正职业是编辑,所属单位是吉林省作家协会文学院。爸爸妈妈都是编辑出身,哥哥也做过编辑,而且都是非常敬业的好编辑。我们一家对编辑职业热爱甚至酷爱。编辑作为作家,会被好编辑发现;作家作为编辑,也会发现好作家。前几年非常火的一部电视剧《潜伏》的编剧龙一,就是我哥哥在吉林省文联《小说月刊》编辑部当编辑时,从自由来稿的作者中发现的。

2019年,长春市委宣传部迎接新中国成立70周年,策划了一套丛书,丛书有父亲和哥哥各一本。选编父亲的诗集时,我用了他六十岁离休那一年写下的组诗《生命流向》作为书名,诗集时间跨度很大,从他十七岁开始发表诗作,直到他去世前一年写的两首绝笔诗作。哥哥的散文集选用书中散文《山猫河谷》作为书名,书中散文基本上是2000年以后以长白山为主题的生态散文。你应该看到了,就是我寄给你的那两本。

在编选这两本书的过程中,我发现,父亲与哥哥作品的主题,基本都是围绕着大自然或者说围绕着长白山而进行的。父亲早期的诗作是他当年去朝鲜战地采访和国内土改的内容,后期诗歌涉笔中国地域的景物、人物,20世纪50年代许多诗作都与长白山有关。而哥哥的创作基本定位在长白山,这也许与我们家是满族有关。因为长白山被视为满族的发源地,而我的父母亲都是满族,骨子里天生有一种满族情结吧。

我母亲早年的文学创作,也基本都是围绕长白山或长白山周边的朝鲜族地域而进行。散文《长白十七峰》《月光下的呼唤》、诗歌《秋千歌》《阿里郎》《洗面纱》,都如此。父亲在母亲去世二十周年时为她编选了一本散文诗歌合集《长白山上的云》,收录了母亲的这些作品。父亲写了《逝去的云影波光》的后记。集子收录了哥哥写的《想你,妈妈》,这篇散文充满了对妈妈的深情怀念与失去妈妈的深深哀伤。

父亲母亲的作品虽有对长白山及大自然的抒写,不过在他们那里,自然并不是文学的主体,而是作为传统文学的比兴物、衬托物、寄托物进入并存在于文学的。哥哥不是这样。哥哥受父母表现大自然的文学创作影响,但在哥哥的生态文学创作中,自然万物不是陪衬,不是背景,不是寄托,而是以一种主体形象进入并存在于文学的。这也许就是出于哥哥是一个纯粹的自然文学或生态文学作家的缘故。

李景平:所有生命的英年早逝都是值得惋惜的。当得知胡冬林先生在森林里生活五年之久而终因身体患病不得不离开森林时,我忽然疑惑了:真的生态文学创作,辛劳和辛苦是异常的、超常的,这种虽然乐之不疲然却苦行僧般的创作,是一种文学生命的付出、一种自然生命的付出,那么,多年的森林生活是不是导致冬林先生患病早逝的原因呢?

胡夏林:哥哥患糖尿病多年,去长白山时已是带病之身,需要打胰岛素维持血糖的稳定。在长白山,他的确受了许多苦,开始的两年租房子,换了三个住处,冬天供暖不好,晚上写作甚至要穿上厚厚的棉衣棉裤。后几年他的好友那日松介绍一个朋友给哥哥,他把自己在长白山买的房子无偿借给哥哥住,才使哥哥安顿下来,不用再为租房影响创作而烦恼。

他的《山林笔记》时常写到山里的好空气、好水、好食物带给他健康生活和好心情,回到城市里反倒不适应。喧嚣的车流、人流,污浊的空气和噪声,都让他心情不快,唯有回到山里,他才会快乐起来。但是为写稿子,他常常会熬夜,生活不规律,加之原来的宿疾和年龄因素,身体状况也逐渐滑坡。对他身体造成损害而导致中风的直接原因是“屠熊事件”。

2012年6月,他听当地老乡说山上有五头被杀的熊尸体,使他极其震惊。他忧心忡忡,不顾一切搜集证据,拍下视频,发给好友那日松,请他发微博披露。6月25日,“屠熊事件”被披露。之后的日子,他吃不好睡不安,要接待各路采访的记者,要带他们去屠熊现场察看,要到处找知情人了解情况。他为此四处奔波,身心疲惫。但处于高度亢奋状态中的他,并不知道这一切已经在他身体中埋下了隐患。

之后,回到长春,发生了中风。当时我在辽宁丹东接到了他打来的电话,听他说话已明显口齿不清,我当即明白发生了什么,赶紧打电话找住得最近的好友、画家卜昭禹带他去医院。放下电话我就买了火车票,匆匆赶去医院。因为发现得及时,基本没有延误医治,但右手右腿已经不太灵活,右手握不住笔。看到我回来,他感到安心了。接下来的治疗,他恢复得较快。第二年春天,他已经可以握笔写作了。

他的早逝,除了身体的原因,还与他在城市里生活的不开心有关。他的笑容越来越少,身体越来越消瘦,与我见面,讲的也常常是让他不愉快的事。他明白自己在城市里不会获得快乐,唯一能让他快乐起来的就是重新回到长白山的大自然怀抱中。于是,他在去世的前一天中午来我家时,说起自己打算七八月间去长白山西坡租房,继续开始山中行走的计划。

当晚,我躺在床上,隐隐有些担心。以他当时的身体状况,如果心脑血管出现问题怎么办,能不能得到及时救治……没想到,第二天早上,就传来了他的死讯。之前一周,他刚随北方妇女儿童出版社去了趟广东,为自己的新书《金角鹿》签名售书,又去深圳看了女儿和外孙。他本来非常疲惫,又受吉林电视台的邀请一同去长白山拍自然纪录片。我猜他去世前一晚,一定又为此熬夜,导致心脏病突发而离世……

与其说多年的森林生活导致他早逝,我更愿意相信,正是山林行走带给他的一切,延长了他的自然生命与创作生命。

2020年9月13日于北京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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