陈家驹,张晓芳
(南开大学马克思主义学院,天津300350)
自新航路开辟始,全球化就以一种高调的姿态进入了人们的视野,打破了原本地域化的自给自足状态。全球物质产品和精神产品冲破了地域和时空的束缚而在世界范围内流动,影响到地球上每个角落,使历史开始真正转变为“世界历史”,谁在全球化中掌握了主动权,就把握住了经济发展的重大机遇,就能够得到更大的分工利益。然而,反全球化与全球化相伴而生,在全球化弊端不断暴露的同时,到20 世纪末,反全球化终于从一种简单的声音发展为一种运动,与全球化展开了激烈交锋。
反全球化运动并非突然地爆发,在其兴起之前,已经经历了内在矛盾的长期积累。全球化发展的主动权一直掌握在发达资本主义国家手中,处于弱势方的利益始终得不到保障;和平与发展的大趋势下,社会环境发生了巨大变化,阶级之间失去了联合起来的利益基础,传统的工人运动失去舞台。最终,西雅图风暴使这些积累的矛盾找到了出口。
自冷战之后,全球化进入了辉煌发展的阶段,有力地推动了世界政治、经济、文化的交流与融合,推动了世界经济的发展、政治秩序的规范化和文化多样性的增强。但全球化不只有繁荣的一面,全球经济效益增长的同时,是全球化发展过程中不公正、不公平、不合理、不平衡、不稳定的那一部分在逐渐暴露,人类社会矛盾在全球范围日益简单化。地域的冲突以及贫困、战乱和饥荒时有发生,人们的社会地位和收入状况上仍存在极端不公正,这些矛盾或直接源于资本主义的全球化,或因资本主义的全球化而加重。总之,这种全球化的背后是垄断资本集团为寻求自身发展而展开的单向剥夺,是以牺牲全球人民利益为代价的剥夺,是对世界人民历史创造权利的剥夺。这种剥夺最终最突出的表现是全球财富分配的不平等。
贫富分化体现在两个方面:一是来自西方发达资本主义国家内部的贫富分化,二是发达国家与发展中国家之间的贫富分化。首先,全球化使贸易、资本在全球范围内流动,劳动力资源也同样如此。发达国家的自由贸易和充分竞争为工人提供了施展的舞台,外来移民就此大量涌入发达国家,从而挤压了本国工人原本充裕的就业空间,加上技术的发展与就业结构的变化,从事传统产业的工人失去了就业优势,福利的减少、失业人数的增加、竞争压力巨大等引起了底层民众对于全球化的不满,即使是经济高度发达的美国也不能幸免。1978 年至2018年期间,全球排名前350 家公司的CEO 的平均薪酬增长了940%,而在同一时期,普通工人的工资仅仅增长了12%。最富有的0.1%的家庭的收入占收入分配的90%。[1]在全球化之下,资本带来的收入远远比工资更大,掌握更多资本的人可以坐收全球化的红利而工人的收入只能依赖工资,导致了“穷人愈穷,富人愈富”。其次,贫富分化体现在发达国家与发展中国家之间。据1999 年的联合国《人类发展报告》,发达国家人口占到了全球人口的1/5,但生产总值却占据了全球的80%。而人口数量占全球3/4的发展中国家仅占全球生产总值的18%。[2]
在新社会运动形式出现之前,无产阶级领导的传统工人运动是反抗资本主义的主要运动形式。第二次世界大战之后,传统工人运动开始走向衰落。一方面,传统工人阶级群体开始缩小,二战之后的西方国家出现了经济的增长期,科学技术的大发展促进了发达资本主义国家的产业结构调整,阶级结构也随之发生变化,传统工人人数急剧减少。除此之外,这种“缩小”还表现为传统工人阶级的阶级意识的淡化。随着生产力的发展,工人阶级的工作环境和生活条件得到了改善,个人财富逐渐增长,这使得工人阶级内部逐渐分化。这种分化突出表现为走向“中产阶级化”的工人满足于当前生活状态而丧失了工人阶级的团结、革命和斗争意识。加上苏联的解体,国际社会主义运动失去了“领头羊”,西方国家对社会主义失去了信心,工人阶级也不再执着于通过暴力革命手段推翻资产阶级,而无论是“福利国家”的蓝图还是“欧洲共产主义”的设想,都未能提供给工人阶级维护自身利益的新出路。
另一方面,资本主义基本矛盾却仍然存在。在全球化进程中利益受损的群体寄希望于通过和平方式促使政府进行政策调整,但在资本主义国家,民众并未获得平等的表达自己利益诉求的机会。最靠近政治权力的各大主要政党往往与利益集团相关联,代表精英群体的利益而对底层民众和弱势群体的利益和呼声少有关注,人们不再相信单纯地依靠国家来解决社会经济问题,各方利益难以实现平衡。技术创新和全球化降低了低技能工人的价值,而市场经济却并没有补偿那些处于收入分配低端的人,利益受到损害的群体既无法得到政党的关注,又难以由其他正式机构接纳。这种不满迅速发酵,促使这一群体联合起来,为消除资本主义弊端向掌握政治经济权力的政府、组织抗议。
反全球化的呼声真正开始被关注是在20 世纪90 年代。1994 年1 月1 日正值《北美自由贸易协定》生效日,该协定所包含的将集体土地所有制宣布为非法的内容引起了人民不满,因而引发了墨西哥恰帕斯州的萨帕塔动乱。此次动乱是一次重大事件,自此之后,反对资本主义全球化的种种抗议接踵而来。
1995 年夏,Ruckus 协会在加利福尼亚成立。该组织公开反对跨国公司和自由贸易,以及北美“病态的企业文化”,反对“全球化的不公平后果”。1996年7 至8 月,萨帕塔主义者在墨西哥恰帕斯州的拉黎利连德组织了人性与反对新自由主义洲际会议,吸引了全球的活动家。同年11 月,菲律宾举办的亚太经济合作组织峰会引来数千名自由贸易反对者。1997 年2 月,美国的Public Citizens 活动组织在网上贴出《多边贸易协定》草案。1997 年9 月8 日,来自21 个国家的码头工人为声援因抗议临时工制而被解雇的利物浦码头工人而举行了抗议活动。这些抗议活动虽然时间较短,规模较小,但却为之后声势浩大的反全球化运动奠定了基础。之后经济全球化引起的争议愈演愈烈,在1999 年6 月18 日,抗议者聚集到了德国科隆举办的八国峰会场外。数千名示威者组成人链,以此引起人们对贫国减债问题的注意,抗议活动最终演变为重大流血事件。与此同时,世界41 个国家的金融中心周围也爆发了抗议游行和示威活动。在时隔半年后的1999 年11 月30 日,世界贸易组织第三届部长会议举行之时,4万多名抗议者齐聚西雅图发出抗议,阻止会议进行。从捣毁象征全球化的“麦当劳”快餐店开始,抗议者们与警察发生了对抗和冲突,最终导致会议推迟了5 小时开始,截至12 月3 日已有500 多人被捕,克林顿在会议上关于贸易保护主义的决定未予通过。自西雅图开始,印度、英国、法国、玻利维亚、瑞士、巴西、泰国等许多国家数以百万计的人们自发地涌上街头举行抗议活动。这就是著名的“西雅图风暴”。西雅图风暴第一次使反全球化运动的抗议取得了实际效果,反全球化的声音第一次得到世界范围内的关注,就此揭开了全球抵抗的序幕。
批评人士认为,全球化秩序主要是利益关系构成的,对世界上的少数精英阶层有利,损害其他大多数人的利益,尤其是那些身在第三世界的多数人的利益。一般来说,反全球化运动主要有三种情况,即反对全球化导致的悬殊差异、反对资本主义的全球化以及反对全球化当中的“殖民化”和“美国化”性质。[3]从主要诉求上看,反全球化运动的内容主要包括两个方面:
1988 年,美国社会学家乔治·里兹就在他的《社会的麦当劳化》一书中提出了麦当劳化的概念。麦当劳化的特点是使用最优化程序实现高效率、生产具有可计算性、服务具有可预测性以及通过技术强化对人的控制。[4]1一切按照程序进行,使社会生产和服务像流水线作业一般进行,生产者和消费者在既定的条件内进行选择。这看似代表着理性和高效率,但事实上,合理性最终可能带来无效率、不可预测、不可计算和失去控制等与其承诺正好相悖的后果:生产的合理化对健康和环境造成了危害;非人的工作环境消解了雇员的创造,也使顾客体会不到过程的满足;人与人间的关系是非个人的、短暂的;美国乃至全世界的景观日益均质化。人们被困于“理性牢笼”之中,社会发展和人类文明的进步并未实现,所推进的只是一种“空洞无物的全球化”。对麦当劳化的反对事实上指向的是跨国公司,指向其在推进全球化的同时造就世界的不平等和非正义的加剧,这种不平等和非正义深藏于人与人之间、各个国家之间以及各地区之间。
速食餐厅的原则是美国的生产、生活和美国文化的一个缩影,它使以麦当劳为代表的带有资本主义印记的跨国公司正在塑造一种新帝国主义,这种新帝国主义更加令人无法抗拒,将资本主义的经济、文化和价值观念联结在一起,形成一种新的生活方式,这种生活方式在全世界范围内迅速复制和繁殖,使整个社会陷入一种“麦当劳化”的困局。新帝国主义的扩张强化了人与人之间、各个国家之间以及各地区之间的非正义与不平等。
这种反对体现在捣毁麦当劳店的具体行动中。1999 年11 月30 日世界贸易组织第三届部长会议期间,由4 万人组成的全球化抗议者队伍与警察在整个西雅图发生全面冲突,被视为全球化象征的麦当劳快餐店被捣毁。自此之后的暴力抗议中,捣毁麦当劳餐厅是最为频繁的一项。1999 年,法国南部的农民捣毁当地的一所麦当劳餐厅。2000 年1 月27 日世界经济论坛举办期间,同样发生了麦当劳快餐店事件。在暴力抗议麦当劳化的背后,是对全球化中跨国公司以及跨国公司背后的新帝国主义的反对,是对全球化当中“人性”的呼吁。
全球化的运作模式推动了经济利益单向流动的趋势。自由主义带来的不是广泛的自由,而是国际话语权的“一家独大”。全球化应当是平等、合作、共同参与的,但西方发达资本主义主导的全球化却是处处以资本主义国家的利益为先的,通过利用其政治经济优势,这些国家获得了在制定规则上的优先权,这些规则处处体现了资本主义国家“一家独大”的价值观。通过制定有利于自己的规则,发达资本主义国家在经济全球化的发展中掌握了更大的话语权,使发展中国家受到了不平等待遇。对于国际话语权的“一家独大”的反对主要来自于反对国际经济体制的三大巨头,即世界银行、国际货币基金组织、世界贸易组织。
2000 年至2002 年,几乎所有的与三大巨头有关的国际会议举办期间都有反全球化示威者们的身影。2000 年2 月14 日的联合国贸易与发展会议期间,反全球化人士举行抗议,直接要求世界贸易组织、国际货币基金组织和世界银行分担全球化为发展中国家造成的负面影响。2000 年4 月16 日,国际货币基金组织和世界银行会议期间,全球化的反对者们要求建立一个没有“公司的支配”的“工人的社会”。2002 年11 月14 日世界贸易组织开会期间,反全球化人士直指世界贸易组织是恐怖组织。在2001 年和2002 年的两届八国峰会期间进行抗议,示威者分别反对的是全球化造成的贫困以及发达国家对发展中国家的经济掠夺。
反全球化运动者们对于世界银行、国际货币基金组织、世界贸易组织的抗议并非像他们的口号那样,要求彻底废除这些机构,而是希望这些机构能够改进其政策及运作方式,以更加公正透明的机构规范全球资本流动,使国际组织真正成为“国际的”,而非“美国的”。
轰轰烈烈的反全球化运动进入21 世纪后开始逐渐沉寂,但这种沉寂并不意味着消失,相反,反全球化的热潮在方向上实现了逆转,由原本的“自下而上”转向“自上而下”,甚至出现了逆全球化的趋势。
19 世纪末20 世纪初的反全球化主要旨在反对新自由主义全球化。批评人士认为,新自由主义政策旨在为经济创造一个框架,通过尽量减少投资成本、减少社会保障和宣扬个人主义来提高利润。他们认为,随着新自由主义的兴起,整个社会日益被经济逻辑所支配和渗透即商品逻辑和积累金融资本。在组织力量上,这一运动参与的团体包括传统和自治工会、艺术团体、无土地农民团体、土著群体、社会主义者、共产主义者、无政府主义者、自治团体、托洛茨基主义者、生态运动和女权运动的一部分、第三世界倡议、民权团体、学生、宗教团体、人权团体、失业运动中的团体、传统左翼政党、批判性知识分子等等。这些团体诉求各不相同,但他们都有一个共同的特点就是均来自底层。这种多元性的统一是通过共同动员起来反对新自由主义加剧全球问题的结果。所涉群体的不同问题和关切是相互关联的,因为他们都考虑到资本主义全球化逻辑所造成的问题。资本主义逻辑背后的全球化导致了不对称的权力关系,无论是在国内还是在全世界,他们以一种商品逻辑对待生活的健康、教育和文化等各个方面,而在这种权力关系和商品逻辑中受到伤害的底层国家和阶层联合起来发出了反全球化的声音,这就造就了最初的反全球化运动“自下而上”的趋势。
2008 年波及全球的世界金融危机,暴露出了经济全球化背景下各国经济关联背后隐藏的危机,一直以来主导着经济全球化并在其中获益最多的发达资本主义国家也难以幸免。为了消除危机带来的影响,以美国为首的发达资本主义国家开始走向“逆全球化”,2016 年的英国脱欧,同年在美国的总统选举中共和党候选人特朗普意外当选,最近一段时间内,美国更是相继宣布退出联合国人权理事会以及TPP 等国际组织及国际协定,这一系列事件被公认为“逆全球化”的开启。与之前的反全球化相同的是,“逆全球化”也是对当前经济全球化负面效应的一种反映,但不同的是,“逆全球化”真正强调与全球化趋势的背离,常表现为贸易保护、边界修墙以及控制移民等思潮,是一种民族主义的复归。这种趋势的出现是因为原本处于全球化主导地位的发达资本主义国家无法解决国内经济低迷、债务罚单加重、收入分配的不平等加剧等问题,是西方国家试图通过制度的修正、保护主义和孤立主义来应对危机的一种消极行动,但是这种修正并没有解决资本主义内部的根本矛盾和全球经济秩序中的制度障碍,只能带来体系内部更剧烈的动荡。
习近平总书记指出:“经济全球化曾经被人们视为阿里巴巴的山洞,现在又被不少人看作潘多拉的盒子。”[5]事实上,反全球化运动所反对的是并不是全球化的历史趋势,而是全球化过程中的人为弊端;并不是否定国际组织的影响力,而是国际组织对于全球化过程中的不当行为缺乏监管和控制;并不是反对跨国公司,而是反对跨国公司大肆垄断和掠夺造成的对发展中国家的贸易不平等。
反全球化运动反映了全球化过程中的各种问题,揭露了当代世界关系中的不公平以及人类面临的危机。经济全球化的发展使世界各地联系在一起,本意是实现全球资源的最优化配置,是经济发展的大势所趋。但在获得生产力发展的同时,一个国家如何处理好发展当中的平衡问题、处理好利益分配问题,才是经济全球化能否实现持续的、良性发展的关键因素。资本主义国家与社会主义国家之间一个重要区别就是,将多数人共同创造的利益分配给了极少数人而非利益的创造者们。反全球化运动的兴起,反映的是发达资本主义国家责任意识的缺失,一方面,在处理国家内部问题时,政府回避资本主义的基本矛盾,回避国内的阶级冲突,在利益分配上无所作为;另一方面,在处理全球性问题时,一味逃避其在全球发展过程中的责任,通过表面政策掩盖以金融垄断资本在全球范围内推行霸权、强权政治的意图。
合理吸收反全球化运动的声音,最重要的是引导全球化向着正确的方向发展,让全球化更“有人性”。反全球化运动的主体富有多样性,利益受损的群体已经很难以阶级来划分。中国向世界传递了共同合作、共同发展的新声音,提出了构建“人类命运共同体”的倡议。人类命运共同体旨在构建相互信任又广泛合作的新型国际关系,关注人类共同利益,以应对当前全球化带来的力量对比失衡、贫富差距过大、公平正义缺失的问题。在政治上,人类命运共同体否定了以往国家之间利益至上、非赢即输的零和博弈思维,强调“不能这边搭台、那边拆台,而应该相互补台、好戏连台”。在经济上,提出共建“一带一路”的倡议,扩大区域经贸合作,为沿线国家提供贸易、投资等方面的经济发展机遇,实现沿线国家和地区尤其是一些发展中国家和新兴经济体之间的优势互补,推动实现共享、普惠、利他、平衡为特征的共赢型全球化。自倡议提出至今,已经有亚投行、丝路基金等多个跨境项目开始实施。“一带一路”的倡议源自中国,但所带来的成效却能够惠及世界。无论是反对新自由主义全球化的运动,还是当前逆全球化的浪潮,都只是全球秩序不合理的一种表现,不能将其作为解决全球问题的办法,只有探索更广泛、更稳定、更丰富的合作方式,才能为全球化赢得未来。