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个把” 的语法及语用分析

朱屹楠

（兰州大学 文学院，兰州 730000）

“量把” 结构在现代汉语中较为常见，在语法上既有数词功能，也有数量短语功能。目前学界对 “量把” 类属的定性较为一致，为表义模糊的结构。

邢福义的《汉语语法学》着眼于 “把” 的非成分特点将 “把” 字归入助词[1]。张爱民、吴剑峰在《概数助词 “把” 字的语法分析》中采纳邢福义的观点，认为量词与概数助词 “把” 组合成为 “量把” 结构[2]。张谊生在《试说概数助词 “把” 》中考察并分析了概数助词 “把” 的分布特征和表义方式[3]。陈淑梅的《谈约量结构

X把》从结构配置和语义涵量两个方面，对 “X把” 结构进行分析，把 “X把” 结构定性为约量结构， “X把” 结构包括 “量把” 结构[4]。另有学者把 “量把” 看作模糊量词。蔡建伟在《模糊量词 “点把” 的语义分析》一文中通过分析不定量词 “点” 、模糊助词 “把” 的语义，总结归纳模糊量词 “点把” 的语义特征，进而得出表示不定量的 “点” 也可后接 “把” 形成 “量把” （即 “点把” ）结构的结论[5]。上述学者根据 “把” 粘着性的语法特点判断其为表示概数的助词，认为 “量把” 为一种 “量词+助词” 结构。

通过语料考察，我们发现所谓的 “量把” 结构中有八成是 “个把” ， “个把” 使用频率远远高于 “量把” 结构的其他词语。 “个把” 中 “个” 和 “把” 两个成分关系较紧密， “个把” 结构较为稳定，且有不同于其他 “量把” 的句法语义特征。因此，我们有必要对 “个把” 进行细致分析，探讨它的类属，对其定性。本文语料主要来源于北京大学语料库（CCL）和北京语言大学语料库（BCC）。

一、 “个把” 类属

邢福义、张爱民、吴剑峰、张谊生等学者均认为 “把” 应归为助词，这是从其不能独立运用、语法位置固定、没有重叠形式、具有助加功能等语法特点确定的。 “把” 为助词， “量把” 为表义模糊的结构。鉴于 “个把” 中间不能插入其它成分，无法扩展，凝固性较高，在这里我们姑且将其当作词来讨论。

陆俭明的《现代汉语语法研究教程》对语法功能作了较为明确的说明，认为词的语法功能应包括三方面的功能：词充当句法成分放入功能，词跟词结合的功能，词所具有的表示类作用的功能[6]。陆俭明的文章根据语法功能按层次对词进行划分，数词根据是否有计数功能或是否修饰 “个” “元” “尺” “趟” 等量词进行划分；量词则是量名词中按能否作主语或者宾语、能否受数词修饰这两个标准进行划分。划分过程中，数词先于量词被划分出来。 “个把” 有计数功能，表示概数，并且 “个把” 可以修饰量词，如 “个把块饼干” ，可见 “个把” 符合数词标准，应把 “个把” 归为数词。

朱德熙在《语法讲义》中将数词分为五类，其中 “好些” “若干” 两个词被划为一类，与系数词、位数词、概数词和 “半” 一同纳入数词的范畴[7]。 “好些” “若干” 与 “个把” 的语法功能相似，可后接量词，也可直接修饰名词。此外 “若干” 还能和 “万” “亿” 组成复合数词，这一特点也与 “个把” 一致。

例1 再说戏台下边也有好些个调情的，那都是南街豆腐房里的嫂嫂，或是碾磨房的碾官磨官的老婆。（《呼兰河传》）

例2 他先把村里的住户按地段分成好多片，按住地的关系和私人的关系把党员、团员、宣传员组成若干个临时宣传小组。（《三里湾》）

例3 他把若干个手指头伸出来晃了晃。胖老板立马被晃晕了，他没把那个数告诉任何人，但它足够买一辆新款的丰田车。（《轮子是圆的》）

例4 关于临时救济及加强优抚工作方面，一九五二年政务院决定另拨出若干亿元专为老根据地救济之用。（《人民日报》）

例1中的 “好些” 后接量词，如把量词 “个” 去掉，句子依然成立，这一特点体现出与 “个把” 的一致性。例2、例3中的 “若干” 也是如此，其后接的量词可以存在，也可以删去。例4中的 “若干” 可与 “万” “亿” 等位数词组成复合数词，可替换为 “个把” 。由此看来，数词 “好些” “若干” 与 “个把” 在语法功能上相似，鉴于数词 “好些” “若干” 与 “个把” 在语法功能上表现出平行性，因此，可将 “个把” 看作类似于 “好些” “若干” 的数词。

二、 “个把” 的句法分布

数词 “个把” 的句法分布主要有三种形式： “个把+可数名词” ， “个把+量词+可数名词” ， “个把+不可数名词” 。

（一） “个把+可数名词”

例5 只要花个把小时，就能在相距400千米的两城市间作一次旅行，比乘飞机还要快，所以人们叫它 “会飞的列车” 。（《中国儿童百科全书》）

例6 路边许多树，歹徒来了，就往树丛里跑呗。不过也不怕，我力气大，掰手腕从未遇到对手，个把毛贼奈何不了我。（1994年《人民日报》）

例5、例6中 “个把” 对其后接可数名词进行限定，它们都可与量词 “个” 搭配，我们可以用 “几个” 替换上述句子中的 “个把” ， “几个小时” “几个毛贼” 都可以说。在所考察的语料中， “个把” 后接的可数名词大都为时间名词和指人名词，少数为指物名词。

“个把+可数名词” 这个形式不是绝对的，一些可数名词不受 “个把” 修饰。比如可以说 “几束鲜花” ，但不能说 “几个鲜花” “个把鲜花” 。同样的，可以说 “几本书” “几条裤子” “几棵松树” ，但不能说 “几个书” “个把书” “几个裤子 “个把裤子” “几个松树” “个把松树” 。 “鲜花” “书” “裤子 “” 松树” 等名词均无法与 “个把” 搭配，同样也不能受量词 “个” 修饰。这是因为，在 “个把+可数名词” 中 “个把” 后接可数名词的范围主要由 “个” 决定，能够由 “个” 修饰的可数名词大都能与 “个把” 组合搭配，此时 “个” 对 “个把” 后接成分的限定程度很高，约束力强。Ahrens认为量词和名词在语义特征上的匹配是搭配的基础[8]。周芍认为，量词都有各自的语义特征，量词和与之搭配的名词的语义特征相似，量词被其它量词替代的可能性就小。反之，名词和量词之间相似的语义特征少，量词就更容易被其它量词替代[9]。周芍还强调具象越清楚外表特征越明显的，越倾向于使用特性量词；反之，越抽象越不具备外表特征的，就越倾向于与中性量词 “个” 组合[10]。 这些理论解释了 “鲜花” “书” “裤子 “” 松树” 等名词为什么不受 “个” 修饰，不能与 “个把” 组合。名词 “鲜花” “书” “裤子” “松树” 分别具有 “细得能够用手抓起” “平” “长” “大型植物” 的语义特征，且特征极为鲜明，而量词 “束” “本” “条” “棵” 的语义特征与几个名词高度相似，前者与后者关联性极高，因此量词 “束” “本” “条” “棵” 不易被比较通用的量词 “个” 所替代，限制 “鲜花” “书” “裤子” “松树” 等的量词也不能与 “个” 或 “个把” 组合。

此外， “个把” 同后接名词的搭配应符合计数量词 “个” 的离散性特征，离散性强的事物更易于与 “个” 或 “个把” 组合搭配。 “个把” 一般表示1以上10以下相对较少的约量，因此 “个把” 修饰的名词具有离散性较强、容易计数、所占空间较小的特征，一般不与离散性较弱、所占空间较大的事物组合搭配，如 “个把教室” “个把操场” “个把公园” 就说不通，不符合语法规范。

（二） “个把+量词+可数名词”

有的可数名词不加量词就能被 “个把” 修饰；有的必须在 “个把” 后加量词，比如 “个把书” 不能说，但 “个把本书” 就可以说；有的可数名词既可以用 “个把+可数名词” 这种形式，也可以用 “个把+量词+可数名词” 这种形式。这是因为有些可数名词无法受 “个” 修饰，当其受 “个把” 修饰时，中间须加入与名词相匹配的量词。而有些可数名词在能够直接被 “个把” 修饰的情况下，还在两者中间插入量词，我们认为这是出于说话者欲突出名词语义表征的需要。在 “个把+量词+可数名词” 形式中， “个把” 只是对可数名词的数量修饰， “个” 对 “个把” 后成分的限定程度极低，后接的、与名词相连的量词才与名词最匹配，才真正具有量词的功能。

例7 顾阿桃老两口从不计较，也不指望子女负担，自己自食其力在菜地种点蔬菜，养上几只鸡，个把头小猪，应付着生活花销。（《作家文摘》）

例8 你去小卖部买上个把头蒜吧，扒茄子放蒜才好吃。

例9 我抱着试试看的心情拿起王小波的著作，原来接触过他的个把篇讨论文字，印象不错，但是现在热到这般地步，已经有 “炒死人” 之讥在报端出现。我不敢跟着起哄。（《难得明白》）

例10 走起来穿单衣也嫌热，停下来穿大衣裹条被子也打哆嗦。马更骑不住，寒气逼人，个把里路两条腿就麻了，赶紧下来。走出一身汗再骑上去，那滋味儿更难受。（《雪白血红》）

例7 “个把头小猪” 和例8 “个把头蒜” 中的量词 “头” 可以删除，说 “个把小猪” “个把蒜” 照样可以。例9 “个把篇讨论文字” 和例10 “个把里路” 中的量词 “篇” 和 “里” 则不能删除，没有 “个把讨论文字” “个把路” 这样的说法。毫无疑问，这4个例子中的量词 “头” “篇” “里” 与名词最匹配，这时 “个把” 中的 “个” 对后面名词的约束程度就极弱。

（三） “个把+不可数名词”

例11 有的人运动得多，有的人运动得少；有的人有一个新的感觉马上产生一连串联想，有的人则只产生个把联想。（1994年《报刊精选》）

例12 阿旺曲扎：学外语可不是赶时髦，不否认，僧人里是有个把对立情绪，这毫不奇怪。（《人民日报》）

例 11、例12中，量词 “个” 无法限定 “联想” “情绪” 等不可数名词， “一个联想” “一个情绪” 等组合均不符合语法规范，但 “个把” 可以对 “联想” “情绪” 等不可数名词进行量的修饰限定，两者组合形成相关结构。

总之， “个把” 可以对名词进行量的限定，既可以直接或间接修饰部分可数名词，也可以直接修饰少量不可数名词，但 “个把” 修饰可数名词较多，修饰不可数名词少。不难发现，当 “个把” 后接成分为不可数名词或其与量词、名词同时出现时， “个” 对后接名词的限定性较弱。这种现象表明 “个” 作为量词功能减弱、意义虚化，和模糊助词 “把” 一起表示模糊数量。这是一种语义泛化现象——一个词的义素部分消失，从而造成自身适用范围的扩大[11]。 “个把+量词” 的语义特征减弱，使得其修饰限定的范围扩大。

“个” 功能减弱，意义虚化的特点体现了 “个把” 与其他 “量把” 结构的区别性特征。与 “个把” 不同，其它 “量把” 结构中量词对 “量把” 后接成分具有很强的限定性，两者语义联系极为紧密，须严格匹配。此外，其它 “量把” 结构没有类似于 “个把+量词+可数名词” 中间插入量词的特殊形式,比如可以说 “件把衣服” “几件衣服” “根把草” “几根草” “条把烟” “几条烟” “块把钱” “几块钱” ，但不能说 “件把书” “几件书” “根把桌子” “几根桌子” “条把书” “几条书” “块把杯子” “几块杯子” 。

与多数 “量把” 结构相比， “个把” 中 “个” 对后接名词的限定性是比较弱的。综合以上分析，可以推断 “个把” 中的 “个” 逐渐向虚化的方向发展，处于限定作用减退的过渡时期， “个” 的虚化使 “个把” 的分布更加广泛，用法更加灵活。

三、 “个把” 的主观量

（一） “个把” 表示主观量

陈小荷最早提出 “主观量” 这个概念，认为主观量是含有主观评价意义的量，与 “客观量” 相对立[12]。主观量含有主观评价意义，很大程度上取决于其主观性，属于认知语言学范畴。 “个把” 作为约量结构本身就表示模糊语义，但表示模糊数量的 “个把” 在一定的语言环境里可以表达相对确定的数量范围，且数量范围有所侧重，有时表示多，有时表示少。 “个把” 的数量范围要依赖一定的语言运用条件，其表达的数量是说话人以自身心理预期为标准作出的主观表达。陈淑梅认为 “X把” 入句后所表之量有三种：足量、歉量和约量，并把三者合称为 “X把” 的语义涵量[4]。本文认为 “个把” 在句中表示的数量属于主观量，其语义涵量具有伸缩性，伸缩程度由说话人主观意愿决定。此外， “个把” 的主观性较强，单纯表示客观约量的情况十分少见，绝大多数表示多或少，因此可以从多和少对 “个把” 表示的量划分为主观大量与主观小量。

例13 那时还是清朝呢，那时从杭州到北京得走个把月，皇帝到避暑山庄还得在轿子里颠好几天呢！ （《三体》）

例14 我不是一去不回，只是去个把月，我答应你尽快回来，一定回来，你就待在傅家庄等我，好不好？（《青青河边草》）

例13交代的时间是清朝，清朝的生产力、科技水平较低，所以 “从杭州到北京得走个把月” 中的 “个把” 是主观大量。例14中说话者向对方交待不是一去不回，只是去个把月，前后对比得出 “个把” 是主观小量。两句话中前一句 “个把” 表示主观大量，后一句表示主观小量，体现了 “个把” 语义涵量的收缩性，这种收缩性与说话者的表达目的有关。

（二） “个把” 主观量的句法表现

1.与 “只” “仅” “偶尔” 等副词相连出现时， “个把” 通常表示主观小量

例15 科学上有许多繁杂的计算题，人工计算要费好几年，用电子计算机来算则只要个把小时。（《中国儿童百科全书》）

例16 目前市场上销售的冬季劳保皮鞋、棉鞋，虽然外形美观，质地也不错，可是穿上仅个把月鞋子的胶底就被油腐蚀，变成船形状。（1994年《市场报》）

例15、例16中的副词 “只” “仅” 对时间进行限定，具有少的语义特征， “个把” 表示主观小量。

2.与动词 “得” “要” 相连时， “个把” 往往表示主观大量

能够表示主观大量既有动词本身语义特征的因素，也有语境的原因。

例17 干脆去上网，这里得煮个把钟头。等 “香气这里都闻见了” 的时候，揭开锅用筷子捅捅，肉能扎透，熟了……（《菜谱集锦》）

例18 她家住西南郊，一个来回要花个把小时，常常深更半夜才回家，还要照顾刚上学的孩子。（《人民日报》）

例 17中， “得” 出现在 “个把” 前， “个把” 表示主观大量。例18 “要” 出现在 “个把” 前， “个把” 表示主观大量。

3.与语气助词 “呢” 相连时， “个把” 通常表示主观大量

胡明扬认为 “呢” 是表意语气助词，作用是提醒对方注意自己说话内容中的某一部分[13]。邵敬敏认为语气助词 “呢” 在陈述句中表示提醒，在疑问句中表示提醒和深究[14]。孙汝建认为 “呢” 位于陈述句句末，带有 “不容置疑” 的口气[15]。徐晶凝则从情态出发解释 “呢” 的语义，认为 “呢” 的语义机制是说话人在双方共享预设的基础上点明某一点，以引起听话人的注意[16]。以上4位学者都肯定陈述句句末语气助词 “呢” 具有确认的语义特征， “呢” 在陈述句句末起突出焦点、提醒听者注意的作用。而显著（salience）是知觉心理学的一个基本概念，显著的事物是容易吸引人注意的事物，是容易识别、处理和记忆的事物。大的事物通常比小的事物显著，多的比少的显著，因此主观大量比主观小量显著。 “呢” “突出焦点、提醒听者注意” 的作用与主观大量的显著度契合，因此， “个把” 的句末出现语气助词 “呢” 时， “个把” 通常表示主观大量。

例19 她家用的卫生纸全是批发来的，一次买一袋能用上个把月呢。

例20 如果回老家，得花去个把月的假期呢。

4. “个把+（量）名词” 在句中作主语时， “个把” 通常表示主观小量

“个把” 的取值范围为1以上10以下，如果中心名词不可计数，那么客观上相对于整体而言量就较少。主语通常是句子的话题，往往是句子的话题焦点，会对主语事物的特征加以强调，因此 “个把+（量）名词” 在句中作主语时， “个把” 通常表示主观小量，如例6中的 “个把毛贼” 和例21中的 “个把萝卜” 。

例21 陈：个把萝卜，说明不了什么问题。我倒是想，要是让你们去帮着人家扛个冰箱彩电什么的，你们要抱回来几个那个就不合适……（《编辑部的故事》）

“个把” 本身表示10以下的约量，作为单独的结构既不表示大量，也不表示小量，但当其进入句子中，受语境制约，受到语气副词、情态动词、句式甚至其所在位置的影响，取值范围会发生相应变化。当句子中出现 “只” “仅” “偶尔” 等副词与 “个把” 相连，或 “个把” 作为定语和名词一起充当主语时， “个把” 通常表示主观小量；当与动词 “得” “要” 相连，或句末出现语气词 “呢” 时， “个把” 往往表示主观大量。

此外， “个把” 具有一些语用效果。张谊生认为，除了表述模糊量之外， “把” 还具有淡化、幽默、委婉等语用效果[3]。周芍认为， “个” 在许多口语，尤其是对话环境中使用会产生语气随意而少拘束的表达效果，有脱口而出的味道[10]。显而易见， “个把” 是口语词，出现在口语环境中，书面语通常不适用。