沈 斌
(福建师范大学 文学院,福州 350007)
王阳明是明代理学中极具影响力的思想家,因在会稽山阳明洞筑室,自号阳明子,学者称其为阳明先生。受明朝当时充满私欲和功利主义社会风气,以及自身多次遭受政治磨难的影响,本欲“读书学圣贤”的他在孟子“性善论”和陆九渊心学思想的基础上,提出“良知、知行合一、致良知”等心学主张,力图拯救世道人心和寻求自主意识,从而形成一套系统的思想体系,即阳明心学。阳明心学不仅推动了明朝中后期的思想解放,也为明朝的文学创作和学术思想注入新鲜血液,尤其对明朝中期之后的文学创作产生重要影响。
心学源于孟子。孟子认为心是道德的本原,人性本善。他将人的伦理道德看作是人生来就具有的,而人后来所获得的只不过是对先前伦理道德的一种反应。他首先提出良知主张——“人之所不学而能者,其良能也;所不虑而知者,其良知也”[1]。在孟子性善论的基础上,陆九渊说:“古人教人,不过存心、养心、求放心。此心之良,人所固有,人惟不知保养而反戕贼放失之耳。苟知其如此,而防闲其戕贼放失之端,日夕保养灌溉,使之畅茂条达,如手足之捍头面,则岂有艰难支离之事?”[2]站在个人本心、个体心性的角度看待世界,强调“存心养心”,将人和天的关系进一步演变为人心对天理的认同。
而王阳明认为良知是人们与生所固有的,不但传承了孟子“性善论”的思想主张,还对它作了进一步的引申和阐释。
人孰无根?良知即是天植灵根,自生生不息。
盖良知之在人心,亘万古,塞宇宙,而无不同,不虑而知,恒易以知险;不学而能,恒简以知阻,先天而天不违。[3]
在王阳明眼里,良知是人天赋的道德观念,是人的底线,良知是生生不息的天植灵根。在王阳明看来,良知是天理下落人心的凝聚之处,是主体之人去欲去恶的终极归宿,是人学本原。
希渊问:“圣人可学而至,然伯夷、伊尹于孔子才力终不同,其同谓之圣者安在?”先生曰:“圣人之所以为圣,只是其心纯乎天理,而无人欲之杂。犹精金之所以为精,但以其成色足而无铜铅之杂也……以夷、尹而厕之尧、孔之间,其纯乎天理同也。盖所以为精金者,在足色,而不在分两。所以为圣者,在纯乎天理,而不在才力也。”[3]
王阳明谈论良知在个人身上的表现时,他认为人与人之间存在天赋、年龄、生活阅历、后天习得以及所处的时代背景等差异,不同的人对良知的表现存在不同,良知在每一个具体的人身上所表现出的分量有差异。
陆九渊提倡“心即理”“宇宙即是吾心”,把心和普遍的理等同,认为心和理在内容上是一样的。
宇宙便是吾心,吾心即是宇宙。东海有圣人出焉,此心同也,此理同也。西海有圣人出焉,此心同也,此理同也。千百世之上至千百世之下,有圣人出焉,此心此理,亦莫不同也。[2]
陆九渊把天理看作是分别善恶的一个总名,对于善恶标准,最终仍然归结在“人心的自然灵觉处”[4]。王阳明以陆九渊的“心即理”“宇宙即是吾心”为基础,对心学作进一步延伸,提出“良知即是天理”的主张。
心即理也。天下又有心外之事,心外之理乎?
人的良知,就是草木瓦石的良知。若草木瓦石无人的良知,不可以为草木瓦石矣。岂惟草木瓦石为然?天地无人的良知,亦不可为天地矣。盖天地万物与人原是一体,其发窍之最精处,是人心一点灵明(良知)。[3]
在王阳明看来,“心—良知”就是天地万物,伦理道德本身就存在于人的心中,不需要再向外寻求,而人所要做的就是要克服私欲,找到“天理自然明觉发见处”的良知,即“一个真诚恻坦,便是他本体”[3]。
在王阳明看来,虽说“良知即是天理”,但“思是良知之发用”,“若是良知发用之思,则所思莫非天理矣。良知发用之思,自然明白简易,良知亦自能知得。若是私意安排之思,自是纷纭劳扰,良知亦自会分别得。盖思之是非邪正,良知无有不自知者。所以认贼作子,正为致知之学不明,不知在良知上体认之耳”[3]。
针对如何寻找到天理般的良知发用之思,寻找到分别善恶的途径,使良知不被人欲所困,从而达到“人心的自然灵觉处”[4],王阳明进一步提出了“致良知”——知行合一。
君子之学,以明其心。其心本无昧也,而欲为之蔽,习为之害,故去其蔽与害而明复,匪自外得也。心犹水也,污入之而流浊;犹鉴也,垢积之而光昧。孔子告颜渊克己复礼为仁,孟轲氏谓万物皆备于我,反身而诚。夫己克而诚,固无待乎其外也。[3]
王阳明认为,既然良知就是人生原本就有的而“匪自外得”的,那么想要寻得良知,找到分别善恶的途径,就只有通过自身“以明其心”的体悟和“反身而诚”的自省,才能最终达到“致良知”的目的[3]。因此,人应该尽可能地充实自己生来就具备的良知,使其发挥到极致。同时,应把良知所能达到的地方实实在在地运用到自己的日常行动之中,从而实现内心良知和外在实践两个方面的统一,即知行合一。
王阳明通过自身“以明其心”的体悟和“反身而诚”的自省最终达到“致良知”的目的,肯定孟子所提倡的“性善论”和承认宋代理学家所追求的“存天理,灭人欲”,认为人在自然本质上和天理是一样的。王阳明借助良知来存人之天理、灭人之私欲,使原本属于人们的天理复归人心,最终实现“致良知”——知行合一。实际上,阳明心学坚持一切从“吾心、良知”出发的观点和所提倡的“致良知”的思想主张,对当时明朝社会“宋人曰是,今人亦曰是;宋人曰非,今人亦曰非。高者谈性命,祖宋人之语录;卑者习举业,抄宋人之策论”这种唯宋理是瞻、过于迷信的风气有一定冲击[5]。这不仅推动了明朝中后期思想的解放,也为明朝受程朱理学束缚的文学创作和学术思想注入新鲜的血液,对明朝中期之后的文学创作思想解放产生重要影响。
王阳明提出的“吾心、良知”等思想主张,在明朝中后期,对破除人们对朱熹学说的盲目崇拜有着极其关键的作用。明朝开始建国时,皇帝号令天下“一宗朱子之学,令学者非五经、孔孟之书不读,非濂洛关闽之学不讲”[6],将程朱理学作为国家的正统思想,作为读书人科举考试的重要内容。正因为明朝初期学术思想基本沿用宋代理学,一定程度上禁锢了人们的思想,王阳明说:“今夫天下之不治,由于士风之衰薄;而士风之衰薄,由于学术之不明;学术之不明,由于无豪杰之士者为之倡焉耳。”[3]于是,他从当时的社会实际出发,把人的良知作为衡量一切的标准,肯定人性本来就是人身上最完美的东西,并且将圣人看成自然人,反对将圣人偶像化,以此来抵制僵化和教条化的程朱理学对当时人们思想行为的束缚。
夫学贵得之心,求之于心而非也,虽其言出于孔子,不敢以为是也,而况其未及于孔子者乎?求之于心而是也,虽其言之出于庸常,不敢以为非也,而况其出于孔子者乎?
学,天下之公学也,非朱子可得而私也,非孔子可得而私也。天下之公也,公言之而已矣。故言之而是,虽异于己,乃益于己也;言之而非,虽同于己,适损于己也。[3]
王阳明敢于否定孔子、朱熹的是非观,敢于向权威发起挑战,这种做法是明朝文学领域的晴天霹雳,后来李贽学说的产生就是受到王阳明思想主张的启发。王阳明在追求真理的道路上,强调独立的自我意识,肯定“我”的存在,这种大胆想法和言论、充满自由与独创的精神对当时长期受到程朱理学禁锢的人们来说,是一场思想风暴,一定程度上促进当时思想的解放。
到明中后期,作为统治阶级意识形态的理学体系已变得不能维持正常的社会秩序和社会道德,一般士人沉湎于空谈心性,完全抄袭“宋人语录”及“策论”,寻章摘句、空洞说教,脱离社会现实,变成空疏无用之学。王阳明提出的“良知、知行合一、致良知”等学说,试图取代理学,矫正理学所带来的社会弊端。
问曰:“良知一而已,文王作彖,周公系爻,孔子赞《易》,何以各自看理不同?”先生曰:“圣人何能拘得死格?大要出于良知同,便各为说何害?且如一园竹,只要同此枝节,便是大同。若拘定枝枝节节,都要高下大小一样,便非造化妙手矣。汝辈只要去培养良知同,更不妨有异处。汝辈若不肯用工,连笋也不曾抽得,何处去论枝节?”[3]
王阳明所说的“圣人何能拘得死格”“更不妨有异处”等[3],实际上就是对程朱理学中寻章摘句、空洞浅陋的批判。
与程朱理学家所认为的天理存在于宇宙、外在于人心,以借天理之名来束缚人们的思想行为相比,王阳明认为“心即理也”,天理存在于人心,人人皆有,圣人常人是相同的,没什么两样。
心之良知是谓圣。圣人之学,唯是致此良知而已。自然致之者,圣人也。勉然而致之者,贤人也。自蔽自昧而不肯致之者,愚不肖者也。愚不肖者,虽其蔽昧之极,良知又未曾不存也。苟能致之,即与圣人无异矣。此良知所以为圣愚之同具,而人皆可以为尧舜者,以此也。[3]
此时的圣人已不再高不可及。在王阳明看来,只要人们能够不断反求诸心,便可寻得天理,觅得良知,成得尧舜这般圣贤。这一主张其实是对主体自我意识的肯定和对人自身价值的一种张扬。
爱问:“至善只求诸心,恐于天下事理有不能尽?”先生曰:“心即理也,天下又有心外之事、心外之理乎……都只在此心,心即理也。此心无私欲之蔽,即是天理,不须外面添一分。以此纯乎天理之心,发之事父便是孝,发之事君便是忠,发之交友治民便是信与仁。只在此心去人欲、存天理上用功便是。”[3]
王阳明认为天理隐藏在每个人的内心中,只不过是表现出来的程度不同罢了:圣人是“自然致之者”;贤人是通过自身后天的努力而达到;愚笨的人是自己蒙蔽自己不肯达到,这就需要他们反省内心、反求诸己。王阳明还提出“心外无物,心外无事,心外无理,心外无义”的主张[3]。王阳明认为天理即良知,而良知并不会自觉地显现出来,因为它有时候会被人的私欲所掩盖,而这时不能像程朱理学所说向宇宙之外去寻求天理,而要从自己的内心深处去寻求被个人私欲所遮蔽的良知,找到那个“人心的自然灵觉处”[4]。
王阳明站在前人的肩膀上进一步创新和发展心学,使心学成为明朝中期之后影响最大的哲学思想,在当时掀起思想解放浪潮。
原夫明初诸儒,皆朱子门人之支流余裔,师承有自,矩矱秩然……学术之分,则自陈献章、王守仁始。宗守仁者曰姚江之学,别立宗旨,显与朱子背驰,门徒遍天下,流传逾百年,其教大行,其弊滋甚。嘉、隆而后,笃信程、朱,不迁异说者,无复几人矣。[6]
阳明心学萌芽于正德年间,发展到嘉靖、万历年间,已成为当时社会上声势浩大的主流思潮。阳明心学对当时以程朱理学为官学的学术思想产生了极大的冲击,不仅使长期受程朱理学束缚的人们思想得到了一定解放,还推动晚明文学创作。
中国古典文学有重视抒发情感、歌咏志向的传统。但是,明朝建朝以来,统治者继续延续程朱理学推崇天理的思想,把封建秩序看作是永恒的天理,把人们在生活上的一切要求看作是私欲,片面强调“尊天理,窒人欲”,认为文艺爱好是玩物丧志,使得当时的不少文学作品在不同程度上表现出“头巾气”和“学究气”,削弱了文学作品应有的明朗性和生动性[7]。此时,王阳明提出的“吾心、良知”主张,直接或间接地推动了晚明性情文学的盛行——不论是诗歌,还是小说、戏剧的创作。
阳明心学对唐宋派、徐渭、李贽、汤显祖、公安“三袁”(袁宗道、袁宏道、袁中道)等为代表的晚明性情文学创作者都有深远的影响。唐宋派的重要代表人物唐顺之无论是为官还是治学,都深受阳明心学影响。唐顺之与心学的代表人物罗洪先交往密切。罗洪先“幼闻阳明讲学虔台,心即向慕,比《传习录》出,读之至忘寝食”[8],在与唐顺之的交往中,自幼便受阳明心学影响的罗洪先自然影响唐顺之的思想。唐顺之还受到阳明心学嫡传弟子王畿的影响,黄宗羲在《明儒学案》中载有“先生之学,得之龙溪者为多,故言于龙溪只少一拜”[8],《明史·唐顺之传》中也说:“顺之于学无所不窥……又闻良知说于王畿,闭户兀坐,匝月忘寝,多所自得。”[6]可见,王畿对唐顺之思想形成有重要影响,李开先在唐顺之补传中也说:“(唐顺之认为)尝病世人徒事口说而不知反之本心,徒事闲行而不知得之静坐,徒事外求而不知吾性中自有玄明一窍,必若孔子之终日不食,终夜不寝,颜子之仰钻瞻忽,是乃圣贤传心一脉,吃紧用功处不外乎此。”[9]
徐渭也深受阳明心学的影响,他在《畸谱·纪师》中说:“王先生畿,正德己卯十四年举人,不赴会试;至嘉靖丙戍五年,会试中进士,不廷试;至嘉靖十一年壬辰,始廷试……季先生讳本,弘治十七年甲子春秋魁,正德十二年丁丑进士,嘉靖廿六年丁未,渭始归事先生……武进唐公顺之,乡戊子,会己丑,号荆川。”[10]徐渭记载了自己敬以为师的三位人物——王畿、唐荆川、季本,这三人都是阳明心学的重要代表。季本作为王阳明的嫡传弟子,对徐渭的思想也产生重要的影响,徐渭在《畸谱·纪师》中说:“廿七八岁,始师事季先生,稍觉有进。前此过空二十年,悔无及矣。”[10]又在《奉师季先生书》中说:“渭始以旷荡失学,已成废人,夫子幸哀而收教之……夫子过不弃绝,每有所得,辄与谈论,今者赐书,复有相与斟酌之语……”[10]
李贽的学说脱胎于阳明心学又进一步发展阳明心学。李贽作为思想家,他对程朱理学进行猛烈的抨击,揭示道学家的虚伪,正视人的私心与私欲的存在。他在这些反叛思想的基础上提出以“童心说”为代表的真情和反对假理的文学创作主张,认为文学创作应表现人们的真实感情,他说:“且夫世之真能文者,比其初皆非有意于为文也。其胸中有如许无状可怪之事,其喉间有如许欲吐而不敢吐之物,其口头又时时有许多欲语而莫可所以告语之处,蓄极积久,势不能遏。”[11]李贽的主张正是对阳明心学“良知说”的继承,他强调童心的可贵,进一步肯定人的自我意识和真实情感。
汤显祖至情的创作思想与阳明心学也有着密切的联系。汤显祖13 岁便师从泰州学派代表人物王艮的三传弟子——罗汝芳,长期受罗汝芳心学思想潜移默化的熏陶,在幼小的内心深处便埋下了心学的种子,影响其日后至情思想的提出,他在《答邹宾川》中说:“弟一生疏脱,然幼得于明德师。”[12]后来,汤显祖又与李贽交往,李贽的提倡真性情反对假道学,给他极大的震撼,对他产生重要影响,在《答管东溟》中他说:“如明德先生者,实在吾心眼中矣。见以可上人之雄,听以李百泉之杰。寻其吐属,如获美剑。”[12]罗汝芳、李贽这两个阳明心学的传承者,都对汤显祖至情思想的形成起着重要的作用。
公安“三袁”(袁宗道、袁宏道、袁中道)师从李贽,交友汤显祖,在这两个阳明心学传承者的影响下,公安“三袁”所倡导的文学创作思想“性灵说”一方面受阳明心学良知灵明的间接影响,另一方面受李贽“童心说”的直接影响,他们在文学创作中注重抒发真实感情,反对拘泥于格套和人为对文学创作的束缚。
综上所述,阳明心学对唐宋派、徐渭、李贽、汤显祖、公安“三袁”等为代表的晚明文学创作者,在人性情感的抒发创作上产生重要影响,引发了晚明文学创作重视抒发性情的创作倾向。
王阳明提倡的“良知、吾心、致良知、心即理”等心学主张,不仅强调独立的自我意识,还肯定“我”的存在,尊重“我”的价值,对晚明文学创作者在诗歌、散文、小说、戏剧等方面追求人性情感的抒发上产生积极影响。
1.诗歌创作“以情言诗,不失诗心”
在诗歌创作上,提倡抒发情性的呼声最高,从以唐顺之为代表的唐宋派,到徐文长、李卓吾、汤临川、公安“三袁”等,他们皆主张诗歌要以抒情为根本。唐顺之说:“况好文字与好诗亦正在胸中流出,有见者与人自别,正不资藉此零星簿子也。”[13]他认为好诗文是从人的内心之中流露出来的,强调情感的重要性。
徐渭则认为情感本是人生来就具有的,而文学作品理应作为情感表达的平台。
人生坠地,便为情使。聚沙作戏,拈叶止啼,情昉此已。迨终身涉境触事,夷拂悲愉,发为诗文骚赋,璀璨伟丽,令人读之喜而颐解,愤而眦裂,哀而鼻酸,恍若与其人即席挥尘,嬉笑悼唁于数千百载之上者,无他,摹情弥真则动人弥易,传世亦弥远,而南北剧为甚……情之于人甚矣哉![10]
倡导“童心说”的李贽认为童心即赤心,是文章灵魂的直接本源,认为“天下之至文,未有不出于童心焉者也”[11]。在他看来,好的诗文,都是诗人真性实情的自然流露。汤显祖在其至情论中则认为世界是有情的世界,人生是有情的人生,他极其重视情感在诗歌创造中的作用。
世总为情,情生诗歌,而形于神。天下之声音笑貌大小生死,不出乎是。因以憺荡人意,欢乐舞蹈,悲壮哀戚鬼神风雨鸟兽,摇动草木,动裂金石。其诗之传者,神情合至,或一至焉;一无所至,而必曰传者,亦世所不许也。[12]
汤显祖认为诗本是人们情感的自然流露,如果丢掉情感,诗也就不能称其为诗。以袁宏道为代表的公安“三袁”也重视情感的流露,他们倡导“性灵说”,袁宏道在赠袁小修的诗叙里特别强调情感的流露。
大都独抒性灵,不拘格套,非从自己胸臆流出,不肯下笔。有时情与境会,顷刻千言,如水东注,令人夺魄。其间有佳处,亦有疵处,佳处自不必言,即疵处亦多本色独造语。然予则极喜其疵处,而所谓佳者,尚不能不以粉饰蹈袭为恨,以为未能尽脱近代文人气习故也。[14]
公安“三袁”从诗歌创作的角度上,推崇“独抒性灵,不拘格套”的诗歌创作方法,强调真实表现作者个性化思想的重要性,反对在文学创作中各种人为的约束。
2.散文创作“直据胸臆,信手写出”
在散文方面,也重视情感的抒发。公安派的“独具性灵”既运用在诗歌创作中,也运用在散文创作中。不论是公安派还是唐宋派,在散文创作中都强调重情,正如唐宋派的唐顺之在答复茅鹿门知县时所说。
今有两人,其一人心地超然,所谓具千古只眼人也,即使未尝操纸笔呻吟,学为文章,但直据胸臆,信手写出,如写家书,虽或疏卤,然绝无烟火酸馅习气,便是宇宙间一样绝好文字;其一人犹然尘中人也,虽其专专学为文章,其于所谓绳墨布置,则尽是矣,然番来覆去,不过是这几句婆子舌头语,索其所谓真精神与千古不可磨灭之见,绝无有也,则文虽工而不免为下格。此文章本色也。[13]
唐顺之在其本色论中强调的“直据胸臆,信手写出”,正是对文章创作主体的肯定与重视,强调个体创作中情感的自然流露才是文章的本色,是“真精神与千古不可磨灭之见”[13]。
3.小说创作“男女之情,自然成说”
冯梦龙认为世界因为有情才存在,而人们存在的意义也正是因为有情,把情感作为小说创作的重要尺度。他把表现人情物欲、男女之情的小说看作是对程朱理学对人性压抑的反叛,在《叙山歌》中提出“借男女之真情,发名教之伪药”的创作思想[15],把民间通俗文学看作是抒发人们性情的文学。他创作的“三言”虽然在内容上极其复杂,但多强调男女之情,描绘世间百态,对明朝后期世情小说的发展与繁荣起到积极的推动作用。
4.戏剧创作“因情成梦,因梦成戏”
在戏剧理论方面,汤显祖认为情感是人所共有的,提出“因情成梦,因梦成戏”的戏剧理论[12],把情感作为戏剧创作的中心,以情感为线索,追求自由与个性解放,反对程朱理学家用天理来压抑人们情感。他创作了一系列至情的戏剧作品,尤其以《牡丹亭》最为出名,塑造出古代文学叛逆女性的典型——杜丽娘,展示女性对爱情的执着追求和对礼教的彻底反对,显示出人性中浓烈的情——“生者可以死,死可以生”。“天下女子有情,宁有如杜丽娘者乎!梦其人即病,病即弥连,至手画形容传于世而后死。死三年矣,复能溟漠中求得其所梦者而生。如丽娘者,乃可谓之有情人耳。情不知所起,一往而深,生者可以死,死可以生。生而不可与死,死而不可复生者,皆非情之至也。梦中之情,何必非宾,天下岂少梦中之人耶?必因荐枕而成亲,待挂冠而为密者,皆形骸之论也。”[12]这都是汤显祖至情思想在文学创作中的具体体现。
综上所述,王阳明提倡的“良知、吾心、致良知、心即理”等心学主张,强调独立的自我意识,肯定“我”的存在,对长期被程朱理学束缚的人们思想解放起着重要的推动作用。阳明心学影响晚明性情文学创作,具体表现为在文学创作中强调人的自我意识,注重文学作品中情感的抒发,在诗歌、散文、小说、戏剧中充斥对人性的呼唤,体现创作者对情感的重视。可以说,自从有了王阳明,晚明文学创作便进入了一个有情的世界。