闵维方
大约六十年前,在特定的社会历史条件下,教育经济学逐步形成了一门相对独立的学科。从诞生之日起,教育经济学就显示出强大的生命力、巨大的理论价值和重要的实践意义。进入21世纪以来,随着科学技术突飞猛进,知识经济高速发展、以智能化为标志的新一轮产业革命蓬勃兴起,通过教育形成的各种知识和能力,为个人和社会带来的经济价值和社会价值比以往任何时代都要大得多。在人类的历史上,一个人、一个地区乃至一个国家的经济发展和贫富,从来没有像今天这样更多地依赖于教育。可以预期,教育经济学研究将在世界各国未来的教育发展和经济社会发展决策中发挥越来越重要的作用。
由于复杂的社会历史原因,现代教育经济学作为一门相对独立的学科在中国的形成比西方发达国家晚了近20年。在经历了从20世纪70年代中后期开始的大约十年时间的借鉴、探索和初创阶段后,逐步进入了较快的发展时期,形成了一支具有相当规模的、多学科背景的研究队伍,研究水平不断提高,学科建设不断完善。在深深扎根于中国大地的具有鲜明中国特色和时代特征的教育经济学研究过程中,也同国际教育经济学界建立起了密切的合作关系,使得中国教育经济学研究从基本原理到学科方法论,直至话语体系都在逐步走向世界。四十年来,中国教育经济学研究在理论探讨与教育实践、学术研究与政策制定的相互作用中不断深化,许多研究成果为中国教育改革和发展中的相关重大决策提供了理论基础和参考依据,为我国教育的改革发展做出了独特贡献。
中国的教育经济学是在一个处于经济社会转型时期的发展中大国形成的,同时又是在信息技术革命和经济全球化开始席卷世界的时代发展的,因此具有鲜明的中国特色和显著的时代特征。中国教育经济学研究的内容除了探讨教育与经济的关系、教育产品的性质、教育投资的内部效率和外部社会经济效益等基本理论问题,以及研究国际上的教育经济学理论和方法外,更多的研究是针对中国社会转型时期教育与经济发展实践中面临的最迫切、最重大的现实问题。这种问题导向的研究是中国教育经济学的突出特点,其成果对这一时期我国相关教育政策的制定和教育发展实践产生了深刻的影响。下面,本文就挂一漏万地简要介绍中国教育经济学研究的若干成就。
(一)在20世纪80年代,由于长期僵化的计划经济体制造成的教育投入欠账较多,教育经费相对短缺,支出结构不够合理,因此这一阶段中国教育经济学研究的重点之一是围绕教育投资的合理水平与合理结构展开。20世纪80年代中期,取得了“到2000年我国财政性公共教育投资应占国民生产总值4%”等一系列具有重要意义的研究成果,为我国教育投资政策的制定提供了重要的参考依据。这一成果被写入了《中国教育改革和发展纲要》(1993),推动着中国不断提高财政性教育投入长达三十多年之久。2019年中共中央国务院颁布的《中国教育现代化2035》仍然使用这一成果。与此同时,过去计划经济时代形成的教育财务体制已经不再适应转型中的中国经济和教育发展的新要求,因此这一时期教育经济学研究的重要问题之一是对教育财务改革的研究,取得了重要的研究成果,提出了一系列改革建议。
(二)进入20世纪90年代,伴随着不断加快的向市场经济体制转轨的历史进程,中国教育经济学的研究领域从理论到实践都在不断拓展,研究的问题不仅包括许多重大的宏观问题,而且深化到教育和经济发展中更加具体、亟待解决的现实微观问题。例如,僵化的计划经济体制下同时存在着教育经费短缺与教育资源使用效率普遍偏低的问题。对反映基础教育经费使用效率的学生重读率和辍学率的研究,对反映教育公平的低收入家庭子女、特别是女童入学率和少数民族儿童的入学率问题的研究等都产生了一系列重要成果。这些成果不仅受到当时的国家教育管理部门的重视,而且也部分地反映在世界银行1991年的研究报告中。中国政府相关部门与世界银行据此启动了以提高教育经费使用效率和促进教育公平为目标的中国贫困省教育发展项目的设计和实施。而这些项目的实施又深刻影响了此后20年中国普及九年义务教育的经费投入方式和使用效率。
(三)对高等教育资源利用率的研究在20世纪90年代也取得了重要的成果。例如,研究发现,从1980年到1989年这十年间中国高等教育在校生的总体规模翻了一番,但高等院校的平均规模却几乎无变化,这十年间我国高等院校平均在校生数始终不到两千人。高等教育规模的扩展主要是通过建立大量新学校的“外延式”发展道路实现的。对一百多所不同类型、不同隶属关系的高等院校调查数据的深入分析表明,当时中国高等院校存在着严重的规模不经济现象,造成在办学经费紧缺的情况下,大量教育资源浪费。根据当时的状况,在一定范围内扩大学校办学规模以及学校内部院系和专业规模,有助于人力资源和物力资源的节约;在同等的生均占有资源量的条件下,规模的适当扩大可以提高办学的质量和效益,并据此率先提出了中国高等教育应该走“内涵式发展”道路的政策建议。这一研究成果被写入了1993年颁布的《中国教育改革和发展纲要》、2010年颁布的《国家中长期教育改革和发展规划纲要(2010—2020)》和2012年《教育部关于全面提高高等教育质量的若干意见》等一系列政策性文件中,对中国高等教育发展产生了长期的重要影响。“内涵式发展”这一发展模式本身的内涵也在实践中不断充实和提高。
(四)随着中国劳动力市场化程度不断提高,中国教育投资的个人收益率和社会经济效益都明显提高。同时市场机制导向的改革也使得教育系统内部的资源配置效率和使用效率逐步提高。这一阶段进行的大量的教育经济学实证研究都印证了当时不断提高的教育收益率,使得人们对教育的需求越来越旺盛,而为满足这种需求不断扩大的教育供给则大大增加了教育的财政负担。因此,教育财政成为教育经济学研究关注的重点之一。为了保证必要的教育经费来源,多渠道筹措教育经费成为重要的政策选择。其中在非义务教育阶段,特别是高等教育阶段,实行由受益者分担一部分教育费用,以补偿教育过程中发生的成本,成为当时的一个重大现实问题。为了形成在非义务教育阶段实行教育成本分担和成本补偿的广泛社会共识,教育经济学者对教育成本分担的必要性进行了广泛的实证研究和深刻的理论分析。研究指出成本分担和成本补偿不仅在当时的中国是必要的,而且是一个世界性的趋势。实行适度的成本分担,使有支付能力的家庭分担一部分非义务教育阶段的成本,不仅可以增加教育经费的总量,同时也使得加大对低收入家庭子女的教育资助有了更多的资源,更有利于公共教育资源在全社会公平分配。这一研究为在非义务教育阶段,特别是高等教育阶段实行成本分担政策奠定了理论基础。
(五)进入21世纪以来,中国的教育经济学发展呈现更加繁荣的景象,研究成果更加丰富多彩。这同国际上的学术趋势相一致,教育经济学的跨学科特征越来越明显。行为经济学、新制度经济学、心理学、社会学和政治学与教育经济学进一步交叉融合,使得中国教育经济学的研究领域更加宽阔,研究问题更加广泛,但研究的主流趋势仍然保持着从中国教育与经济发展实践中的现实问题出发的鲜明特色。例如,随着中国市场经济体制逐步趋向完善,厘清教育与劳动力市场相互作用的具体机制成为教育经济学面临的重要研究任务。劳动力市场的供求状况决定着各级各类学校毕业生的就业状况和收入分配结构。为了扩大内需、刺激消费进而拉动经济增长和满足居民对高等教育需求,1999年高等教育扩招政策出台,中国各类高等教育在学规模从1998年的623万(包括成人高等学校)增加到2018年的3833万。各级各类教育的发展和人力资源开发的宏观格局,以及与此相关的教育经费的需求与供给、教育财政政策、反映学生学业成就的教育生产函数、教育投资效益、经济发展对各类人才的需求和劳动力市场吸纳各类毕业生的能力等等都成为这一阶段教育经济学研究高度关注的问题,尤其是高等教育规模的急剧扩展使得大学毕业生的就业问题和对策研究成为近年来教育经济学研究的突出问题之一并取得重要成果。特别需要提到的是,在过去一个时期“效率优先,兼顾公平”的思想影响下,中国的收入分配差距日益拉大,教育公平和学生资助问题逐渐成为社会热点问题之一,如何促进教育资源的公平配置,尤其是义务教育的均衡发展,高等教育扩招对入学机会均等化的影响,以及随着城镇化进程加快而带来的进城务工人员子女的教育问题等等也成为教育经济学研究的重点问题,取得了一系列成果。
(六)随着中国经济长期投资驱动和出口导向的高速增长日益显示出其不协调、不平衡和不可持续的问题,经济增长方式由投资驱动和外需导向转变为创新驱动和内需拉动,避免跌入“中等收入陷阱”成为中国经济发展面临的日益紧迫的问题。因此,教育在转变经济增长方式、促进经济长期可持续增长,特别是绿色增长中的作用,大学创新能力对经济增长的贡献,产业升级与教育结构的相应调整,职业技术教育的经济效益等,成为中国教育经济学研究的重大问题,取得了一系列重要成果,构建了教育促进经济增长的宏观理论框架和大学创新能力对经济增长贡献的理论框架。这其中的许多研究是西方发达国家教育经济学研究中没有涉及过的问题,中国学者的研究成就将会进一步丰富教育经济学的内涵。
理论来源于实践。中国波澜壮阔的改革开放实践以及教育与经济的大发展为丰富教育经济学的理论提供了难得的机遇。过去四十年,中国教育经济学的研究比较偏重借鉴国外的理论框架来研究中国教育和经济发展中的具体问题,基于中国实践的原创性理论比较少。科学技术的突飞猛进、知识经济的高速发展、网络社会的蓬勃兴起使得知识信息的传播手段在空间和时间上都发生了巨大变化。知识更新周期缩短和我国的经济转型导致的社会职业流动性加快,工作性质的迅速变化,工作岗位的变换越来越频繁,都大大增加了对教育结构的弹性要求和对从业者应对不确定性和非均衡状态能力的要求,增强对迅速变化的劳动力市场和工作场所的适应性和灵活性的要求,使得人们必须不断地学习,学校教育已经成为学生社会化的终身学习的一部分。教育与经济发展的关系正在发生前所未有的重大变化。新的经济社会发展和教育发展实践呼唤教育经济学的理论创新,构建与中国新时代的基本国情相适应的教育经济学理论体系,这是当今中国教育经济学面临的首要任务。
这一方面是由于越来越多的教育经济学者接受了更严格的科学方法论训练;另一方面源自于对教育经济学研究所应追求的价值理念有着越来越深刻的认知。教育经济活动是有客观规律可循的。为了揭示客观规律、发展知识体系,并使得其在一定条件下、一定时间和范围内具有推广应用的意义,必须力求研究方法与研究对象的适切性,研究结论与客观现实的一致性。决定教育经济行为的重要因素常常是可以用货币来衡量的,一些反映教育经济现象的变量即使没有用货币表示,也常常是可以度量的。因此,中国教育经济学研究需要更加鲜明的科学计量和实证研究的特色,更加强调严谨的研究设计、变量的选择及其严格的测量信度和效度,更加要求研究的理论性、系统性和科学性。教育经济学同其他严格意义上的科学理论一样,都是一个试图解释特定社会现实、探究现象背后各种变量之间因果关系的逻辑体系。所谓解释现象,就是试图通过建立理论体系或具有内在逻辑的概念框架去揭示“因”,经过怎样的机制,产生了“果”。这是对事物感性表象背后内在本质联系的分析。比如,人力资本理论是基于对教育与经济关系的定性理论思辨和定量实证研究相结合而产生的,是根据对社会发展现实的观察,通过严谨的逻辑推理以及利用数据进行科学的定量分析而得出的教育发展水平和质量可以促进经济增长的因果关系,并非简单的相关关系。因此中国教育经济学需要更加重视定性研究与定量研究的有机结合,更加重视因果推断,更加注重随机实验研究,采用更加严格和前沿的计量方法应该成为教育经济学的一个基本特征,推动教育经济学在科学实证研究方面不断深化和扩展,并通过实证研究成果丰富教育经济学的理论体系。同科学发展史中的其他严格意义上的科学学科的一般规律相一致,教育经济学发展中要在理论上取得新的进展,将必然是基于更前沿的研究方法和更高质量的数据。
当今世界科学发展呈现出既高度分化又高度综合的对立统一的发展趋势,新的科学突破往往都是在相互交叉的跨学科领域实现的。教育经济学的产生本身就是经济学研究和教育学研究相互交叉的结果,而近年来经济学的新发展,特别是行为经济学和新制度经济学同教育经济学的交叉融合促进着教育经济学研究的进一步深化,而心理学、社会学和政治学同教育经济学的交叉融合则大大拓展了教育经济学的研究视野和内涵,并在科学方法论上对教育经济学的发展做出了重要贡献。例如,近年来,世界各主要国家都非常重视与新经济相适应的劳动者培养,特别是创新人才的培养,以增强国家的创新能力与核心竞争力。因此较之教育的需求而言,人力资本的生产成为更具主导性的研究课题,教育生产函数成为更精细研究的主要对象之一,包括在哪些教育阶段采取哪些教育干预措施更有利于提高学生学业成就从而形成高质量的人力资本。这就需要更注重研究学生家庭社会经济地位、教师固定效应、同伴效应和学校的组织结构等制度化因素和网络时代的信息因素在教育生产中的作用。而对教师固定效应和同伴效应的研究需要同心理学和社会学的结合,对学校制度化环境对教育生产质量的影响研究则需要同管理学和政治学的结合。教育经济学与多学科的交叉研究上已经产生了一些的令人鼓舞的结果。尽管中国教育经济学形成初期就有多元化的理论背景和学术队伍,但是研究者更多地是从自身的学科背景出发进行教育经济学研究的,并没有自觉地、系统地从跨学科的理论角度去思考教育经济问题,而原因之一就在于缺少一个不同学科背景的研究者进行跨学科合作的完善的学术平台。这一问题已经引起了许多教育经济学者的关注,我们必须朝着完善这一平台的方向进一步努力。
尽管在过去四十年中,一些教育经济学的研究成果对相关教育政策的制定和教育发展实践产生过重要影响,但是从总体上来看,中国教育经济学的研究能力和研究水平与教育和经济发展实践的客观要求相比还有很大差距。一些学者指出,进入21世纪以来,中国教育经济学研究已经开始出现吉本斯(Michael Jibbons)提出的知识生产模式Ⅱ的特征,即在广阔的应用情境下,以跨学科的研究方式回应教育和经济发展中的现实需求。教育经济学的研究应该更多地致力于为改革方案的提出、发展路径的探讨和相关政策的制定提供理论支撑和参考依据。
教育经济学在世界上是一个年轻的学科,在中国的发展时间就更短,还远远没有形成与中国教育和经济发展实践相应的中国教育经济学学派。经过四十年的积累,近年来,中国学者正在形成学科建设的自觉,逐步完善教育经济学的学科体系和逻辑结构,提出并开始着手应用大数据的思路加强数据库的建设,同时加强课程体系建设和人才培养的力度,并通过更加频繁的国际学术交流与合作推动中国教育经济学学科水平的提高,更快地走向世界。
总之,中国教育经济学面临的发展任务是非常繁重的,也是光荣而艰巨的。我们对中国教育经济学未来繁荣发展充满着信心和强烈向往。我们应该加倍努力,把时代赋予我们的使命切切实实担当起来。