1984 年12 月下旬,太阳高悬在北方的天空,中国南极考察船队的两艘船——“向阳红10 号”和“J121 号”离开南美,船头对准地球南端不停地航行,目的地是南设得兰群岛的乔治王岛。
打开南极洲地图,在那1390 万平方千米的冰雪高原,加上环抱着它的3500 万平方千米的南极海域,以人名命名的例子屡见不鲜,乔治五世地、彼得一世岛、查尔斯王子山、玛丽皇后地等。但这里绝对找不到以中华民族命名的地名,哪怕是弹丸之地的小岛,或者一片荒凉的冰架。想到这里,我的心情不禁有些黯然。
而此刻,从库克船长寻找未知的南方大陆到现在,已经过去两个世纪,从勇敢的阿蒙森、斯科特登上南极极点至今也快80 年了,我们中华民族第一次派出了自己的探险队,向地球的最南端挺进,几代中国人的南极梦终于梦想成真。
这是1984 年12 月26 日。一觉醒来,天已大亮。从舱室圆形的舷窗望去,乔治王岛已经近在咫尺了。我们的“向阳红10 号”在一个名叫阿德雷的小海湾里抛下了铁锚。
船离岸很近,船首正对着一座黑色山崖。从陡崖向西是一片狭长的半环状海岸,背枕着绵延起伏的山丘。山坡披有积雪,但是看不见巨厚的冰盖。在宽阔平坦的洼地里,红色和蓝色的房屋有几十栋之多。房屋附近停放着履带越野车和桶状的油库,以及高大的天线塔。
中国南极考察站位置示意图
我惊讶地放下望远镜。没有想到,在这个荒凉的岛上还有这么多的建筑物。
南极洲考察队的郭琨队长不知什么时候也来到驾驶台。他指着岛上的建筑告诉我,漆成橘红色的房屋是智利的费雷站,与它毗邻的蓝色的房屋是苏联的别斯林高晋站。那山顶上的白色建筑是高空气象雷达和充气站,属于苏联站。
据他说,乔治王岛上还有波兰的阿克托夫斯基站,阿根廷的尤巴尼站和巴列维站,巴西的费拉兹站,民主德国的夏季站……
事实上,此时已有8 个国家在南极建立了40 多个常年科学考察基地和100 多个夏季站。并有多国在其本国立法和国际声明中,对一部分的南极洲作出了正式的、单边的领土主权要求。
从陡崖向东,可以看见大片的冰川。据最新消息,距这里不远的海滩,地形条件最好的一块地方,南美的乌拉圭已经派出一支考察队登陆建站。他们捷足先登,仅仅比我们早到了一个星期。
一个星期!乌拉圭离南极不远,动手快,抢在我们的前面了。这意外的消息以及乔治王岛众多的科考站,使我们更加意识到在南极建站的紧迫感。南极洲的面积虽然辽阔,但是适合建站的地方并不多。
南极洲考察队和南大洋考察队(我国首次南极考察,除了要在乔治王岛建起第一个南极科考基地,还有一项极其繁重的南大洋科学考察任务,为此组成了一支包括各个专业的72 名科学家的南大洋考察队)都分头召开了紧急会议。我来到船舱上部郭琨队长的房间,这里正在召开各班班长会议,议题是讨论登陆的各项准备。
房间很小,只有一张长条沙发,他们有的挤在队长的床上,有的干脆席地而坐,房间里弥漫着浓重的烟味。这支拥有54 名队员的考察队担负着建设长城站的艰巨任务,还要对乔治王岛进行综合性考察。他们从北京集训开始便实行半军事化的建制,按照专业分工和各自的任务,全队分为9 个班,即后勤保证班、装备运输班、房屋班、动力班、通信班、气象班、测绘班、科学考察班和新闻报道班。而此刻,摆在他们面前的头等任务,是不失时机地选好站址。
长城站究竟选在哪里?适合建站的地方不是没有,但早有别的国家捷足先登,而剩下的地方各有利弊,不尽如人意。
“首先要有利于对南极进行科学考察,综合性的考察。” 编队总指挥陈德鸿说,“还必须有淡水,地质情况要符合建站要求。另外,还要尽量方便,大船的锚泊点应离岸近,有利于小艇运载卸货,因为我们有近500 吨物资要运上岸。”
一连几天,考察队的领导和专家们巡察了乔治王岛1000 多平方千米的土地,遍访了岛上各国科考站,察看了9 个适宜建站的地点,终于有了较为统一的意见。
“我坚决主张在菲尔德斯半岛建站。”考察队员刘小汉翻开笔记本,念了他调查后的几点看法,他是中国科学院地质研究所助理研究员,一个年轻的地质学博士。
“首先,那里滩涂开阔,海岸线长,有2000多米,最重要的还是独门独户,便于管理。”
“第二,这里有充足的淡水水源。我们发现了3 个淡水湖,大的长100~200 米,宽70~80 米,水质好,符合卫生饮水标准。
“第三,岸滩登陆条件好,三面环山,避风避浪。此外,距智利基地比较近,今后运送物资和人员往来都比较方便。”
“对,”刘小汉还未说完,科考班班长颜其德马上补充道,“这儿有利于进行南极综合性考察,包括海洋、生物、地球物理、地质、气象、冰川等专业,很有代表性,离企鹅岛很近……”着四川口音的颜其德指着贴在壁上的一张草图说,“另外,这里港湾条件好。它的东北、西南是一片冰川,对于防北风、东北风、西风和西南风都比较有利,只是东南风刮起来,涌浪较大……”
刘小汉接着说,“不利的条件当然也有,一是海湾里有礁石,大船不能锚泊,小艇运输线较长,约2.2 海里;再一个缺点是滩头地质条件较松,比较潮湿,对于建房也许难度较大……”
1984 年的最后一天,陈德鸿与北京通了电话,向国家南极考察委员会武衡主任汇报了选站经过。经武衡同志批准并报国务院备案,中国南极长城站确定在菲尔德斯半岛建站,具体位置是南纬62 度12 分59 秒,西经58 度57 分52 秒。
这是1984 年的最后一天,在遥远的祖国,几万千米之外的北京,我们的亲人们该是愉快地迎来新年了。乔治王岛的登陆便是选定在这个新旧相交的日子。
然而天气很不作美,凌晨四五点,喧嚣的风浪怒气冲冲地击打着窗子,白浪滔滔,狂风呼啸,阵风已达9 级,登陆时间不得不推迟。
大家焦急地等待天气好转,到了下午,风小了,天还是阴沉沉的,不过登陆的计划不允许再拖延。下午2 点45 分,两艘橘红色的运输艇装上第一批物资,从大船吊下船舷,登陆的考察队员和全体记者都穿上橘黄色的救生衣,纷纷朝右舷奔去。
小艇启动了,迎着猎猎的寒风和扑向船首的浪涛疾驰。船头激起的大浪越过船帮,像倾盆大雨般兜头浇来。小艇里无处藏身,我们只好缩着脖子,戴上风帽,背风而立,但衣服全被浇湿……
船靠岸的时间,我特地看了看表,3 点30 分。这时手持国旗的郭琨队长和排成队列的考察队员走上滩头,穿过砾石遍地的海滩和蜿蜒的小溪,向海岸阶地的高处走去。
郭琨队长走在队伍最前列,他和队员们今天都戴着标有“中国”字样的帽子。我们的心情自然是激动的,我想起在上海举行的欢送会上,郭琨曾经说过:“我们中华民族多少年来盼望的这一天,终于来到了!”他说这番话时,声音哽咽,眼眶也湿润了。现在,他终于航行数万千米,把国旗插上了南极的土地。
“登陆成功了!登陆成功了!”一阵热烈的欢呼声震撼着寂静的荒原。
频繁的暴风雪使大家更加意识到,南极建站必须争分夺秒,当务之急是把几百吨建站物资运上岸。
我把行李放进一间双人帐篷,接着就去卸装水泥。不知什么时候,漫天的雪花又变成了绵绵的阴雨,拖拉机在泥泞的砾石滩上艰难地吼叫着,不时地打滑,轮子捆上铁链也无济于事。考察队员淋着雨作业。拖拉机拉着平板拖车把一袋袋水泥,还有建房的陶粒和沙子运到施工地点,我们就排成几行开始接力,一包包沉甸甸的水泥在无数双手里传递,然后分门别类堆在一起。
“喂,这样太慢了!”站在车上的陈富财粗声粗气地喊道,他是上海科学教育电影制片厂的摄影师,一位很能干的队员。“把那些木板拿过来……”他的建议被大家愉快地接受了。一块块跳板搭在车上,队员们站在两旁,一袋袋水泥就像放上传送带,很快就卸了下来,又省力,又省时。
1984 年,考察队员和海军官兵为中国南极长城站奠基
但恶劣的天气一次次打断我们的节奏。这天,队员们忙碌了一天,在温暖的木板房里津津有味地用晚餐。突然,在海边值更的陈富财上气不接下气地跑来,把潮水涌上码头的消息告诉大家。那是考察队员们夜以继日站在冰冷的海水中埋下一根根钢管,填了四百多个装满沙石的麻袋(还有草袋和塑料袋),辛辛苦苦修筑而成的。但是潮水涌来,码头顿时被淹没了,那些用来加固码头的木板漂出水面,随时可能被风浪卷走。
几十双脚飞快地奔向怒涛汹涌的海滩,当时只有一个念头,就是保住码头,因为没有码头就无法卸货。何况这些木板、麻袋是万里迢迢从祖国运到南极的,丢一件就少一件,有钱无处买呀。当然,郭琨在这个时刻没有失去领导者的沉着冷静,当众人冲到海边,他一个箭步跑到前面,指着浪涛涌起的脚下,大喝道:“谁也不准越过这条线!”
他的冷静使大家很快从忙乱中清醒过来,抢险也变成有组织有指挥的行动。几名队员冲进劈头盖脸扑来的浪涛,从激流中抓住漂浮的木板。“快,拴绳子!”站在岸上的队员把几根又粗又长的绳子扔过去……
在与狂风恶浪角逐半天后,大家总算松了口气。堆放在海滩的零散物资、钢管、三角铁和大批木板也运到安全地带。码头虽然被大浪冲塌了一段,但是物资都安然无恙,风浪一息,他们马上把码头重新加固了。
在长城站,这不过是一个小小的插曲。
这天晚上,我拖着疲惫的步伐钻进帐篷。狂风卷着雪花不时从薄薄的橡胶门帘灌进来。我躺在帐篷里好久没有睡着。帐篷底下是砾石遍地的古海滩,只要挖开砾石,就可以遇上潜水,再深的地方就是永久冻土。睡在冰冷潮湿的地上,早上起来,充气垫上可以发现一个湿漉漉的水印,正好是自己身体的形状。但是我们的考察队员对于南极的暴风雪早就习以为常了。
因为天气不佳,耗时半个多月,500 吨建站物资才安全无损地被卸上了岸。
建站物资搬运上岛后,1985 年1 月中旬,我便随南大洋考察队匆忙开始了新的远征,留下54名南极洲考察队队员和海军“J121 号”打捞救生船的308 名海军官兵担负起艰巨的建站任务。
1985 年2 月15 日,当我从南大洋考察归来重返长城站时,我的眼前出现了一座异常雄伟的科学城。在最初的一瞬间,我几乎难以相信,这里竟是我们一个半月以前初次涉足的荒原。除去卸运物资的20 天,只不过短短的25 个日夜,长城站已经奇迹般地建成了!我怀着虔诚的、带着几分新奇的心情走向长城站主楼。
国家南极考察委员会主任武衡在中国南极长城站落成典礼上讲话
从海边沿着缓缓起伏的海滩走不多远,便是地势开阔的高地,主楼坐落在高地的显著位置,前方是平展的广场,考察队员们用推土机将凸凹不平的砾石压平,又从附近的山坡运来许多碎石细土铺在上面。在乔治王岛,石头易找,泥土却很罕见。广场前方,旗杆已经高高竖立,底座是用水泥砌的旗杆台,四周还有铁索护栏。护栏里面,有心的队员从远处的山上精心拣来一块块长有地衣的小石头,在旗杆周围布置了一块方方正正的“绿地”。旗杆两侧,一边是一块镌刻着“长城站”鲜红大字的巨石;另一边是放着一对铅鱼的水泥台子,寄寓了南大洋考察队远征南极海洋,探索海洋秘密的雄心。此外,参加首次南极考察的308 名海军官兵,把一座铁锚放在那里,记载着人民军队为和平目的远征南极所做出的不朽功绩。
长城站的主楼坐西朝东,背山面海,它和另一栋宿舍楼都是钢框架外露的装配房屋,像火柴盒一样悬空架在砾石遍地的高地上。长城站的大门很考究,足有半尺厚,装有密封门拉手,以防狂风暴雪破门而入。进入主楼,右手边第一间房,即是中国南极长城站邮局,邮电部发行的5 万份关于南极考察的邮资封,还有集邮出版社的10万份纪念封,都将在这里完成盖戳任务。
穿过右边的一扇门,便是“富丽堂皇”的餐厅了。餐厅面积有40 平方米,长方形,铺着塑料面的地板光可照人,四壁的护壁纸色调柔和,迎面是占据大部分墙面的万里长城巨幅挂毯,图案和我在纽约联合国大厦见到的那幅壁毯一模一样,只是尺寸略小一点。餐厅东西两面壁上,缀满了我国许多知名书画家的佳作,各国科学站赠送的礼品和我国驻阿根廷、智利大使馆赠送的画屏。这座餐厅也是长城站最大的房间,所有重大的活动都在这里举行,还可以欣赏美妙的音乐和丰富多彩的录像。有时兴之所至,他们还可以把折叠的桌椅挪到一旁,腾出地方跳迪斯科。
餐厅西边有一道门与厨房相通,里面有煤气灶、自来水,还有各种机械化的炊事用具,如孵豆芽机、烘烤箱、轧面条机等。人们常问“你们在南极吃什么”,实际上,我们吃的是典型的中国式的饭菜,我们从国内带去大量肉类、蛋和蔬菜、水果罐头,还在阿根廷的乌斯怀亚港补充了些牛肉、冻鸡、冻鱼和新鲜蔬菜。
自从长城站建成之后,伙房也鸟枪换炮。考察队里一些烹调大师也有时间给大伙儿露几手绝招。
看看其他的房间吧。主楼进门的左边,通道两旁共有6 间工作室或卧室,一律铺有经过防火处理的羊毛地毯,房门也是防火刨花板制作的,四壁和天花板均为石膏板。南极是地球上最干燥的地方,刮风的日子多,风力大,取水难,防火至关重要。据统计,各国在南极的科考站因火灾丧生的人数超过了所有其他事故牺牲的总人数。所以我国长城站的建筑材料和室内用品都采用了最新防火材料。
由门前的阶梯上去,是个很小的门厅,西为卫生间和存衣间,东为浴室,浴室内安装了3 个电热喷头,只要供电,随时可以洗热水澡。这真是奢侈的享受。离开乌斯怀亚港后,船上用水实行严格控制,只在开饭前半小时集中供应,洗澡自然是连想也不敢想了。我还是在乌斯怀亚的山毛榉旅馆里洗过澡,两个月的风风雨雨,我自己都觉得全身瘙痒。所以我获准在长城站住下后,想到的头一件事便是洗个痛快的热水澡。
1985 年2 月18 日一早醒来,晴空万里,日照中天,难得的好天气。莫非老天爷也知道今天会有贵客来临,收敛了往日它那可怕的尊容?
就在这天上午,一架草绿色的LC—130“大力神”运输机,像只肥胖的大鸟从北向南飞来。
舱门打开,穿着清一色红色羽绒服的代表团成员鱼贯走出机舱。他们中有我熟悉的武衡同志——70 岁高龄的国家南极考察委员会主任,国家海洋局副局长钱志宏,海军副司令杨国宇,我国驻阿根廷大使魏宝善和夫人李苹,驻智利大使唐海光和夫人郑玉兰等。
这一天是欢乐的节日,汇报、参观、交谈,但是对于我们,却有更大的欢乐——代表团给每个人带来厚厚一摞亲人们的来信。“南极已三月,家书抵万金!”
武衡主任还告诉我这样一件事:1984 年夏天,他率领一个代表团访问美国极地局时,曾向美国朋友了解在南极建站的各种设施,希望他们提供一些地图和资料。这次代表团前往乔治王岛的途中,在美国首都华盛顿逗留时,他再次拜访了美国科学基金会极地规划局局长贝德·威尔克尼博士。当威尔克得知中国南极长城站将在2 月20 日前后举行落成典礼,大为惊讶地说:“过去人们总认为中国人办事慢吞吞,想不到这次这么快,不可思议,不可思议……”
不可思议的事情就这样水到渠成了。
载入史册的2 月20 日终于来了。当祖国人民迎来牛年的大年初一时,长城站举行了隆重的落成典礼。
我在这天的日记中写道:
今天的长城站披上节日的盛装。主楼橘红色的墙面光彩夺目,房顶已预先插上了出席典礼的来宾所在国的国旗……每个房檐柱上飞起一个彩色气球,正面是一条横披,红绸上写着“中国南极长城站落成典礼”几个大字。门楣上悬挂着铜质镀金的长城站站标。
主楼大门的阶梯下面,摆了几张长桌,当中的主席台上放着邓小平同志题词的金匾“为人类和平利用南极作出贡献”。两旁的长桌上依次放着各种礼品……最引人注目的还是一盆青翠欲滴的水仙花,是考察队员花了一个多月时间精心培育出来的,在草木不生的南极荒原,它是那样不同凡响。
上午10 点整,鞭炮齐鸣,锣鼓喧天。在主席台前方的广场上,军容整齐的海军官兵和英姿焕发的考察队员列队肃立,主席台上的中外来宾全体起立,所有人的目光都凝集在广场前方高高的旗杆上。
嘹亮的震撼人心的国歌奏起来了,鲜红的五星红旗徐徐升了起来,郭琨队长和两名考察队员光荣地把第一面国旗升在南极洲的上空。无数的摄影机拍下了这个珍贵的历史镜头。
历史将会记住这一天……