几次从照片上见过斯继东之后,就发现一个规律,每次合影,他总是身材最高的人,我想,在中国作家中,除了冯骥才以外,恐怕很少有人能和他“试比高”吧?有鉴于此,我在此称其为“高人”,也算名副其实。当然,“高人”于本文来说是个双关,我的重心是斯继东在短篇小说《禁指》(原刊《十月》2018年第5期)中呈现出来的高妙、高洁与高远的“高人”手笔。
高妙:雅与俗的极致融合
就像现实主义很难与现代主义杂糅共生一样,事实上,小说这个体裁本身也很难做到雅俗共赏。而《禁指》的贡献在于,打破了这种文体的惯性,将雅与俗进行了极致的融合,消弭了读者与文本之间的间离效果,以静水流深的笔触,营造出别具一格的陌生化,竟然让这篇小说生出琴瑟和鸣的多种可能性。这主要体现在以下四个方面:
一是抚琴雅事与生活起居融合的可能性。上海越剧院的曾先生退休回乡后,终日弹琴、打谱或看书、写字,过着似乎不食人间烟火的文士般的归隐生活。过往不少作品,容易以焦点透视的方法,在雅事上用力掘进,使之形成聚焦点,借以凸显主题,就算涉及到日常生活,也往往一带而过,不会让其冲淡作品意旨。譬如阿城的《棋王》,双雪涛的《大师》等。《禁指》的异质性在于,以散点透视的方法,将日常生活融化在抚琴雅事上,并使之互相渗透,主从不分,从而拓宽了作品能指的向度,也就是说,《禁指》禁止了作品所指的单向度,禁止了作品倾向性的单薄和单一。这一点,从“我”烧饭、洗衣裳、打扫卫生,踏小三轮车与曾先生结伴一起上街买菜等等日常琐事的描述中可以感受到,这种居家生活的篇幅其实很大,对故事的推进却是层层递进的,以一種娓娓道来的语调,将这不可或缺的日常生活散落在雅致的叙述语言之中,造成了一种浑然天成的叙事效果。
二是洗练又传神的书面语与越地俚语融合的可能性。在我过眼的这些小说中,有个非常普遍的现象,就是小说的语言表现力不够,牵引力不够,张力不够。尤其是这些语言出现在小说开头,还是一些对场景的介绍性文字的时候,索然无味感便油然而生。那么,《禁指》是如何开头的呢?
隔着积雪的道地望进去,堂前有些晦暗。近檐处,亮晶晶的冰棱底下,一个瘦颀的老头正身伏在几上。远远地能看见他的手指上下移动着,好像在净心一顾地拨着算盘珠。
铺叙本身最考验的就是小说家对语言的感受力、把握力和呈现力了。如果没有对语言的绝对自信,和炉火纯青的文字功夫,哪个作家敢以铺陈入笔,并依靠铺陈的语言本身来构建整个文本?斯继东在《禁指》中就完美地出挑了。
这个独特的切入点隐含了第一人称的叙述视点,具有鲜明的视觉形象,营造出一种疏离的空间感,而洗练的语言一开始也让整个文本亮了起来,譬如“瘦颀的老头”、譬如“净心一顾地拨着算盘珠”。实事上,这种高度浓缩又高度凝练的语言几乎遍布在整篇小说中,俯拾皆是。《羽》中“我每天用热毛巾过一遍,面盆里汰出来的水总是清水一样”、“曾先生穿白袜,一目光的白色棉质运动袜”;《商》中“我们没坐黄包车,挈了菜继续一路宽宽绰绰地走”;《角》中“才开个头我的眼泪水就不挣气地氽了出来”、“香草腥烈的气味野狗样扑过来”等等,不一而足。阅读《禁指》就像整篇小说给我们营造的氛围一样,须不温不火,细细品读,方能体味其间的皱褶、波澜与深意。
在传神的书面语框架之下,越地方言俚语点缀其中,使之相得益彰,禁止了纯然书面语带来的偏平化与单一化的格局,恰到好处地带来新鲜的阅读感受。而读者完全可以结合上下文的意境,来领略其间的美妙。
早上去一趟,顺道带上早点,然后买菜洗衣裳打扫卫生,晏快去一趟,吃完晏饭匆匆回家,夜发脚跟再去一趟,安顿好曾先生的夜饭,再回家。我觉得这样挺好的,曾先生这头顾到,家里的生活又不塌落。
“晏快”即接近正午,“晏饭”即午饭,“夜发脚根”即傍晚前后。再如:
曾先生叹了口气,把菜袋子从顺手换到了借手。
“顺手”指平时使用得多的右手,“顺”有得心应手之意,“借手”则指左手,即使北方读者,在一个段落的语境之中,读来也不会产生多少偏差。
三是历史事件与现实事件互文的可能性。含混是文学的重要审美特征之一,是指看似单义而确定的语言却蕴蓄着多重而不确定的意味,令读者回味无穷。我们来看《禁指》的结尾,为了给“我”治病,曾先生不动声色地将心爱之琴“晦庵”卖了,并轻描淡写地说:“人也好,琴也好,总有一天是要脱手的”。卡尔维诺在《未来千年文学备忘录》第一讲“轻逸”之中,曾一针见血地指出“昆德拉的小说《不能承受的生命之轻》,其实是痛苦地承认生活中不可避免的沉重”。从“我”体检时被查出胃癌早期,到曾先生“平时不太用手机。这次找出电话本打了不少电话”,再到“出院后当真带我去嬉了外滩,爬了东方明珠塔”,这种以轻驭重的笔调,这种沉重的内容轻逸地表现的笔法,升华了文本的艺术境界,也大大拓宽了小说的艺术格局,同时又与曾先生的人格魅力、精神气质互相烛照,非“高人”手笔难为也。而此现实事件秉承的却是张先生的历史事件:
那天早晨,曾先生又跟我提起了张先生。他说张先生惜物却又不恋物,文革初期,前明陈圆圆的琵琶被砸,“虎啸龙吟”被盗。别人问起来,张先生淡然一笑:“这天下都今天你明天他的,一张琵琶一床琴又算什么?”
惜物不恋物是曾先生和张先生在时光深处给我们展示的雅士风骨,而有所为有所不为的处世态度,则成了曾先生悲天悯人大情怀的真实写照。
四是故事推进在日常烟火中起伏捩转的可能性。小说说来说去,依然逃脱不了“写什么”和“怎么写”的窠臼。《禁指》的故事很简单,从上海越剧院退休回乡的鳏夫曾先生,需要人照顾日常生活起居,“我”是一个寡妇,经人介绍,成了曾先生的保姆,在天长日久的相处中,渐生感情,最终走在一起,直至终老。相对于刻意制造悬念,编织冲突,设立巧合的“讲故事高手”来说,斯继东在《禁指》中的着力点显然不在“写什么”上面,除了以极具表现力的语言推进铺叙和雅与俗的极致融合以外,我以为,故事推进在日常烟火中起伏捩转是一大特色,也就是说,《禁指》里面的情节、人物命运的转变是一种潜移默化,它虽然不容易为人察觉,却始终有一种内驱力在催动文本。卡尔维诺在《未来千年文学备忘录》中有这样一个观点,大意是:凡是出现在小说中的,都是小说本身必不可少的。我们来梳理下这篇小说隐形的脉络:
曾先生顺嘴问起我屋里老小。我就据实告诉他,男人早没了,有个儿子,成家了,但没在身边。
似乎无意间的这个“顺嘴”,首先明确了一个事实:一个是鳏夫,一个是寡妇,为小说后面的人物关系走向开启了某种可能性,同时也有了“你呢省得起早落夜来来回回跑,我呢也多个闲讲闲话的人”的充足理由。马上,这种可能性就在话家常的状态下推进了一步:
曾先生里间,我外间。这样夜里有事,随时喊得应。
紧接着,一起上街买菜也成了顺理成章的事情:
早上去菜市场前,我都会讲一声,曾先生我买菜去了,曾先生会答一声好。那天曾先生答完好后,我多加了一句,你去不去啊?曾先生呆了呆,说,你等歇。
熨熨帖帖,水过无痕,然而故事的渐进性就这样一点一滴地深化了。很快,斯继东又通过曾先生开春时节得了一次急性肺炎,“坐我小三轮去了镇卫生院”来了个漂亮的“花开两朵”的分叉式双线推进叙事,一下子打通了《禁指》的任督二脉。就整篇小说的故事情节而言,此处的起伏捩转具有前瞻性和指引性,是对人物命运走向和曾先生高山仰止人格的斗转星移。
我们来看“第一朵花”,当病友的家属揶揄曾先生老婆讨得嫩相时,且看他们是如何表现的——曾先生被弄成红脸关公。我坦坦荡荡替他回了句:“是啊,他做人做得好,前世修来的。”这种将错就错的自家人的口吻是一种避实击虚,同时也传递出一种微妙的心理和信号,一方面,“我”为了维护曾先生,是可以牺牲自己的,另一方面,也无形中对曾先生造成了一种心理试探——我不在乎,你呢?这一点,其实也消融了曾先生的心理障碍,为后面两人最终走在一起提供了某种可能,比如梅雨季节曾先生的屋顶漏雨了,无法修复,斯继东很有耐性地继续铺陈:
有一日,曾先生开口了:“秀琴,要不,我们搬你家去住吧?”
曾先生起初叫我操嫂,不知哪天起,突然改口叫我秀琴了,我还是曾先生曾先生的叫他。曾先生也不用信壳了。有一天堂前八仙桌上放信壳的地方多了张银行卡。
行文至此,两个人的关系已经在读者的认知中从量变到质变了。
我们再来看“第二朵花”,同样缘于卫生院的病友和护士都把我们错成夫妻,也在无意间牵引出曾先生对“我”丈夫死因的探寻,这又勾连出往事,为曾先生后来如何处理吕家老大和那个爱琴的“吕家老五的孩子”埋下了伏笔。结合小说的思想性和艺术性,就《禁指》在处理辽远的时空时所呈现的高妙手笔,此处,我以“思接千载,视通万里”来冠之斯继东,想必不会是一顶高帽。
其实,就故事而言,《禁指》最显著的特点莫过于对情节的高度浓缩,即对人物冲突的不展开、不渲染,这一点与莫言是截然相反的。在此,我提出一个叙述观点,即点叙,简言之就是对小说情节的轻描淡写,点而不染,引而不发,相对于倒叙、铺叙、平叙、插叙而言,点叙本身更注重的是故事性的点到为止、浅尝辄止。不知道斯继东以为然否?
高洁:落花人独立,微雨燕双飞
《禁指》让我想起了二十多年前看过的小说《廊桥遗梦》,我清晰地记得我在一个硬皮笔记本里面,工工整整地抄录了小说前面的这段话:伟大的激情和肉麻的温情之间的分界线究竟在哪里,我无法确定。但是我们往往倾向于对前者的可能性嗤之以鼻,给真挚的深情贴上故作多情的标签,这就使我们难以进入那种柔美的境界,而这种境界是理解弗朗西丝卡·约翰逊和罗伯特·金凯的故事所必需的。
两个小说都是中老年人的爱情故事,一个是美式风格,一个是中式风格;一个是超越世俗道德让人唏嘘又感动的婚外情,一个是在温暖、朴素的日常烟火中,两个孤独灵魂的互相触碰、靠近、照耀和融合。两者的共同点主要在于:一、都超越了世俗道德;二、都超越了门户之见;三、都诠释了“爱”的真谛:无条件地付出,而不求任何回报;四、都印证了梁晓声关于文化的定义:植根于内心的修养、无需提醒的自觉、以约束为前提的自由、为别人着想的善良;五、人物的行为都是以良知为前提的“有所为有所不为”。
我想,进入《禁指》所营造出来的“柔美境界”同样需要我们先将固有的成見剔除,以一种归零的心态来与之共振。那么,是什么成见呢?
女保姆和男主人关系在当代的现实主义题材小说中,很容易走向烂俗,流向一个人所共知的境地。而斯继东的手笔却将这个常见的题材做成了一朵出淤泥而不染的莲花,呈现出孤傲的,鲜艳夺目的高洁面貌来。其实“禁指”有两个含义:一、汉班固《白虎通·礼乐》:“琴者,禁也,所以禁淫邪,正人心也”,后以“禁指”谓琴禁淫邪之意旨;二、小手指。这篇小说采用的是第二个,我之所以强调第一个,主要是文本最终其实是禁止读者犯有“淫邪之意”,或者换句话说,作者无视他人是否犯有“淫邪之意”,这和文本的指向及旨趣无关。
曾先生夜里从来无事。有一夜却喊脚冷。我说我给你冲个热水袋吧。曾先生说要不侬帮我焐焐。我就帮曾先生焐脚。之后,我和曾先生就在一起了。
小说后半部分这段话隐含了很多信息,也释放出更多的信息,但是由于前面针脚细密的层层铺垫,“焐脚”这个行为可以说是顺理成章了。中老年人被过滤掉的情欲沉没下去,而高洁的情感却浮游上来,沐浴着我们。在喧嚣的人世上,在纷攘的市声中,在可能“闲话”流布的现实里,还有比在生命长河里相濡以沫更高贵和温情的画面吗?
没有了。
我想,《廊桥遗梦》中的弗朗西丝卡·约翰逊和罗伯特·金凯是可以与《禁指》中的曾先生和“我”等量齐观的。如果要用一句诗来映照小说中的人物形象,我倾向于选择宋朝晏几道在《临江仙·梦后楼台高锁》中那个名句——
落花人独立,微雨燕双飞。
高远:思想性与艺术性俱佳的典范小说
前面提到的“点叙”是这篇小说最为鲜明的异质性,这个叙述观点其实出自我的一个文学理论《未来千年文学备忘录·续》,由于还未成熟,也未成形,我在此占用一点篇幅,提前进行概括性地阐释一下。卡尔维诺在1985年就通过《未来千年文学备忘录》将他认为21世纪文学应该保存的价值,锁定在轻逸、速度、精确、形象鲜明以及繁复这五大特质上,由于他在当年的猝然离世,其他三大文学特质成为永远的遗憾,经过无数次地阅读这本文学理论著作后,我产生了弥补这份遗憾的想法,即便是狗尾续貂,也在所不惜。我的做法是,补写后面五大文学特质,分别是连贯(出现在卡尔维诺的笔记中)、逃逸、位移、孤立、指涉。“点叙”就出自其中的《位移》,我给出的定义有两点:一是小说中一个意义单元向下一个意义单元的矢量运动;二是高度浓缩后的小说情节的由点到线,由线到面,这个位移过程不是叙述视点的转移,而是点叙。这个文学特质无视时空(现在时、过去时、未来时)对小说内部的制衡与压迫,径直追寻文本的价值和意义。我们知道,很多小说家在时间上绞尽脑汁,大费周章,几乎穷尽了各种可能性。《追忆似水年华》在无穷无尽的回忆中感受逝去的美好时光,《尤利西斯》描述了三位普通的都柏林人在1904年6月16日从早上8点到晚上2点钟一天之内在都柏林的种种经历,《百年孤独》则将布恩迪亚家族七代人的命运变迁囊括其中。而短小如《禁指》在“泰悠悠”的笔调中,也将上至民国时期(青溪的大人物张先生科举废除后就读上海震旦大学),下到当代生活(北京奥运会之后,来看曾先生的人忽然多了起来)这近百年的时空碎片一样揉碎在文本之中。时空固然不是小说最有价值的地方,但是如何切割与缝合时空,却是考验小说家驾驭文本的重要手段,就对小说的掌控力而言,“高人”斯继东堪称大家手笔。
逻辑性自不待言,在可读性上,《禁指》以铺叙结构全篇,也是一大亮点。小学生都知道,作文最忌平铺直叙,“文似看山不喜平”,有波澜,有起伏,有“势”才有看点。然而,有一种例外是,当小说家的语言极具表现力、牵引力和张力的时候,任何叙述手法都不会影响小说的可读性,而《禁指》显然就属于这个例外。窃以为,语言是小说家的内力,当你内力深厚时,手法和技巧这些招式反而退居其次。也就是说,《禁指》不在乎招式,而是靠内力推进叙事,但这种内力中又蕴含了各种变化中的招式和招式中的变化。
《中篇小说选刊》编辑部主任刘晓闽老师在给我写的小说评论中说:优秀文学的品质除了技法的高超娴熟,还应该有厚重的思想内核和精神烛照,有一种穿透文本抵达读者心灵的震撼力量。那么,《禁指》是如何树立典范,将思想性与艺术性进行有机融合,从而把文本的意义倾向推向一个高远的制高点的呢?
就思想性而言,这个小说最大的价值点在于:将主人公曾先生、张先生和《文王操》中的文王进行了精神烛照,通过三位君子对人事的有所为和有所不为,来表达对理想人格的颂扬,表达对世道人心的洞见和悲悯。也就是说,这三个人物是有共通性的,他们高尚的情怀在文本中互相映照,而文人雅士的风骨和明君的施政理念,也都在“仁德”观念的照耀下,闪亮着人性的光辉。因此曾先生完成《文王操》的打谱绝非闲笔,而是对“仁德”化身的文王的追慕。
就艺术性而言,《禁指》塑造的人物形象曾先生是传统文化中道德典范的化身,能够让读者沐浴在人性美和人情美的氛围中流连忘返,“有一种穿透文本抵达读者心灵的震撼力量”。另外,就整体结构而言,小说以文武七弦琴的羽、徵、商、角、宫、少宫、少商来布局和命名这七个章节,七弦的象征意义和文本内容互相牵连,相得益彰,使得小说愈发呈现出一种古朴、悠远的意境之美,将艺术格局提升到一个灵动曼妙的境界,实在是一部思想性与艺术性俱佳的典范小说。
【作者简介】徐清松,生于1976年。山东省泗水县人,现居成都。作品见于《青海湖》《当代小说》《延安文学》《中华辞赋》《雪莲》《都市》《西湖》《黄河文学》《莽原》《四川文学》等文学期刊。著有长篇小说《边缘人》。