我是有故乡的人。我的故乡在安徽,在枞阳。
高中毕业那年,我二十一岁,就离开了故乡,从长江之滨来到了西北边陲。之后,一直在遥远的边疆,学习、生活、工作,俨然已成为异乡客。
我之所以离开故乡,远走他乡,自讨苦吃,怨不得别人。由于身体原因,高考名落孙山,情绪低落到了极点,但又不想复读。家人很是为我担心,为我焦虑,怕我一时想不开,走极端,甚至可能会变成疯子,变成傻子。若果真如此,我岂不成了废物,成为亲人的累赘、旁人的笑柄?高中毕业前夕,当我听说初中的两个校友在新疆上自费大学,后来我给他们去了信,了解了他们学校的一些情况,心里便萌生出也去那里上自费大学的念头。我思忖着,先去那里上学,再在那里找工作,对我来说,也许是一条相对较好的出路。我自己心里非常清楚,如果再复读一年,我很可能还会落榜,因为我当时的身体仍然没有完全恢复,体质弱,经常发头晕。此路不通,为何硬要往前闯呢?为什么非要在一棵树上吊死呢?此路不通,不如果断放弃,另辟蹊径。所以,我权衡再三,最后还是决定去新疆。父母、家人对我的决定惊愕不已,感到唐突,很不理解,坚决反对。“你疯了吗?去那么远的地方?”父亲生气地说:“你一个人去那么远的地方,以后就成了孤魂野鬼,知不知道?”当时,我主意已定,已完全陷进去,拔不出来了,如何能听得进去他的训斥?虽说我人还在家里,但心早已飞到了遥远的新疆。我是那么地迷恋新疆,执着地要去新疆,现在看来,去新疆似乎是我命中注定的。路是自己走的,注意是自己决定的。所以说,我怨不得别人,只能怪自己。以后,一切都得靠自己。正如父亲说的,我成了孤魂野鬼,还能依靠谁呢?
父母、家人虽说十分反对,但怕我出事,犯傻,所以最后不得不依了我。那天,天气异常闷热,稻子黄熟、收割之际,我离开了家,离开了小山村。父亲担着行李,担子的一端是一个木箱,里面装着生活、学习用品,一端是被褥,为我送行。我手里提着塑料袋,里面装着母亲煮熟的鸡蛋,还有水果等,跟在他的身后。走了几公里的山路和田畈路,父亲把我送到乡政府附近的车站。上车前,父亲对我说:“以后,你一个人常年在外,要学会照顾自己。你身体不好,平时要多注意休息,不能劳累。”我流着泪,点头答应着。我到了县城,和一个同乡结伴,一同继续前行。坐了汽车,换乘轮船,又坐了几天几夜的火车,经过六天五夜的一路奔波,终于抵达边城乌鲁木齐,找到了那所自费大学。在乌鲁木齐,上了两年大学,毕业后就留在新疆,参加工作。
离开家后,我曾经六次回乡。上大学的第二年,学校放寒假,我回家过完春节,又返校。后来,参加了工作,回故乡就少了,主要是由于路太远,工作太忙,再加上回去一趟花销大,仅往返的路费都不少呢。但故乡是生我养我的地方,那里有我的亲人,有我儿时的玩伴,有我的老师和同学,有我的朋友……故乡的山山水水、一草一木都铭刻在我的脑海,我怎能不时常想起它呢?我怎能不经常回去看看它呢?但遗憾的很,我确实回去的很少,父母健在时经常埋怨我回去的少,他们说,知道你在新疆工作,工资不高,路又太远,你回来,我们不图你什么,不需要你的钱,只要你每年都能回来一趟,看看我们,我们就心满意足了,比给我们金山银山都要好。是啊,一年三百六十天,我都不在父母身边。他们怎能不想念我这个远方的儿子呢?他们含辛茹苦地把我养大,又送我去学校读书,养到二十来岁,我突然远走高飞,他们怎么不想念我呢?于我而言,我又怎么忍心不时常回去看看他们呢?但岁月弄人,好多事都不是按照我们自己的一厢情愿发展下去的。在遥远的边疆,要说一声“回去”多不容易啊!一想到那么远的路,一想到要请假,一想到回去一趟要花不少钱,就不由得心里胆怯,不由得望而却步,渴望回去的熊熊烈火瞬间就被浇灭了。那时候,我在遥远的且末工作,也曾在遥远的和田工作。故乡啊,远隔千山万水,千里迢迢回一趟家多不容易啊!谁能理解我呢?有时候,我真的很后悔,离开父母,离开家,到這么遥远的地方来工作。心想,我要是不出远门,那该多好啊!尤其是随着父母的年龄越来越大,越来越苍老,他们需要照顾,而我又一直不在他们的身边,想给他们尽孝都没机会。想一想,我这个做儿子的,是多么地失败,多么地残忍,多么地无能啊!但这又有什么办法呢?自古忠孝不能两全。在无情的事实面前,我感到万般无奈,觉得这是命运在捉弄人。
我时常想起1991年冬天,我在乌鲁木齐上大学,寒假回家。为了省钱,我想买张硬座票都很难买上,只好买了无座票。好不容易挤上了火车。车厢里挤满了人,白天只好站着,晚上倒头睡在座位下面的脏地板上,闻着别人的脚臭味,酣然入睡,全然不顾。有时,挤得连座位下面也没地方睡了,就爬到行李架上,在堆满行李的行李架上找个旮旯睡上一觉。睡在上面,高低不平,不仅难受,而且火车在行进时,有时颠簸得厉害,很容易从上面掉落下来。但我顾不了那么多。晚上瞌睡死了,不想办法美美地睡一觉,还叫人活不活呀。那种滋味恐怕别人没有尝过,但我亲身经历过,深有体会。在火车上经受了几天几夜的煎熬,终于到家了。这是我离家后第一次回家。离开家前,我是高考落榜生,回家后却成了大学生,说不出是喜是悲。我上的是自费大学,毕业后不包分配工作,未来还是未知数。
那天,大姐悄悄把我叫到一边,低声告诉我一件事,说我上次离家去新疆,在我和父亲出门后不久,母亲就哭喊着出了门,去追赶我。她在山上的小路上一路奔跑着,追赶着,呼喊着我的乳名。她哭得撕心裂肺,非常伤心,哭声久久回荡在小山里。她的眼睛都哭肿了。她是多么舍不得我出远门去那遥远的新疆啊!大姐还说,我离家后的那一周,母亲夜夜睡不着觉,她非常担心我的身体,担心我在新疆的生活。听完大姐的这番话,我的眼眶湿润了,声音哽咽地说:“我知道了,母亲是真的舍不得让我走啊。”儿行千里母担忧,我的母亲又何尝不是如此呢?
这次回家度寒假,一过完春节就得返校,不得不又要出远门,远离家乡,远离亲人。这都不是多大的事儿,最让我头疼,也更让父母头疼的是我的学费问题。家里没有钱,没有积蓄,拿什么给我交学费?父母思来想去,没有更好的办法,只好把目光移到家里的粮仓。他们要把堆在粮仓里的一粒粒饱含着他们辛勤汗水的粮食变成钱,来给我交学费。那天,父亲担着满满两稻萝金黄的稻谷,走在崎岖不平的山路上,非常吃力地行走。我和哥哥也挑着一担稻谷,跟在他的身后,一步一步往粮站走。父亲走路颤颤巍巍,气喘吁吁,每一步都迈得十分艰难,脸上黄豆大的汗珠不时地滚落下来。他常年饱受哮喘病的折磨。此刻,我真的不想看到父亲挑着担子十分吃力的样子,心里非常难受,真不是个滋味,既非常心疼他,又毫无办法。父亲年纪大了,最怕做的事就是挑担子上山,但为了我上大学,完成学业,他只得继续吃苦,忍受着他难以忍受的痛苦。多年之后,每当我回想起当年父亲为了给我交学费,担着粮食,一步步上山时十分吃力、痛苦万分的表情时,就心如刀绞。他最不想做的事,最怕做的事,最不愿意做的事,但为了我,却不得不做。父亲是多么地不容易啊!我是多么地残忍啊!
1992年8月,大学毕业后,我去了一个更远的地方参加工作。四年后,才回乡。那时,虽说已工作了几年,但工资低,没有多少积蓄。眼瞅着自己又到了谈婚论嫁的年龄,父母为我的婚姻大事着急,一直操心。眼看大妹结婚出嫁了,小妹也面临着出嫁。我不得不考虑自己的终生大事。1996年春节回家,是我第二次回乡,也是参加工作后第一次回乡,说是回去看望父母,与亲人团聚,实际上主要还是解决自己的终生大事。还在我这次回家之前的一段日子里,由家人牵线搭桥,我与邻乡的一位女孩相识,虽未从谋面,但鸿雁传书,一直不断,彼此有了大致了解,感情日渐升温。这次回乡,就是要见一见真人,把婚事定下来。回家后不久,我就去了女方家,与女孩见了面,彼此都互生好感,事情就顺理成章地向前推进。后来不久,女方家就摆了简单的酒席,算是定亲,实际上也是结婚。因为春节后我就要回新疆了,而且要带着女孩一起返疆。当时,我的经济拮据,婚礼办得很不体面,甚至过于简单、草率。拿父母一辈人的话说,我们年轻人是移风易俗,婚事新办。事实上,我也很想把婚礼办得体面一点,隆重一些,但当时条件不允许。所以,于我而言,遗憾至今。人这一辈子,结婚就这么一次,谁不想风风光光、体体面面地办一场婚礼?我家没摆一桌酒席,没有邀请一个亲戚,只是女方家摆了两三桌酒席,算是把喜事办了。我没给女孩买戒指,也没买项链,只是给她买了几件衣裳。简单得不能再简单了。过完春节,当我要带着妻子返回新疆时,岳父母是多么地不舍啊!我们这一走,不知何时才能回来。岳父真的有些后悔了,因为他只有这么一个宝贝女儿。如果有两个女儿,也许他心里还好受一些。这次回乡,返疆途中,令我意想不到、气愤不已的是遭遇了窃贼。在西安火车站转车时,放在贴身口袋里、用针线缝得紧紧的五百元钞票被小偷用刀片划开口子盗走了。我和妻子肺都气炸了,欲哭无泪。真是祸从天降、雪上加霜啊!这五百元钱还是父亲从农村信用社贷的款,我缝在口袋里还未捂热,就被那个挨千刀的偷走了。我们差一点流落在西安街头。看着我十分气愤,又十分懊恼的样子,妻子一个劲地安慰我说:“别生气了,生气也没有用。得想想办法,我们不如留在西安,先在这里打短工,呆一些日子,等挣够了路费,再回新疆。”我说:“不行啊,我要回去上班啊。”后来,我和妻子好不容易挤上了开往乌鲁木齐的火车,几乎一路挨饿到了乌鲁木齐。但到了乌鲁木齐,我们只是走了一半的行程,乌鲁木齐到和田还有两千公里呢,这可怎么办啊?在乌鲁木齐火车站下了火车,我们到了和田驻乌鲁木齐办事处,那里每天都有发往和田的长途班车。我向司机说明了自己的遭遇,请求他允许我们先坐车到和田,到了和田,再去单位借钱付路费。司机非常理解,也非常同情我们,点头同意了。我们终于一路颠簸着回到了和田。想想那次回乡途中的遭遇,至今都心有余悸。回到单位上班,同事都兴奋地看着我,称我为“新郎官”。而我没有条件设酒席款待他们,以示庆贺。多年之后,当我们有了宝贝儿子,儿子满月那天,邀请他们小聚,设宴款待,表达歉意。
2002年春节,第三次回乡。我们一家三口,我和妻子带上4岁的儿子,回故乡过春节。那时,妻子有了正式工作,在县上的一所中学附小任教。我们家成了双职工,经济条件明显改善。这次回故乡,父母、家人、岳父母都非常高兴。一是儿子第一次回故乡。二是妻子有了正式工作。那天,三哥、四哥走出村子,翻过前面的小山,前来迎接我们,帮我们挑着行李。回去,翻过一座不通公路的小山,走了一段山间小路,再走一段田埂路,就到家了。我们跟在三哥、四哥后面,走在山上杂草、灌木丛生的小路上。翻下小山坡,快到家时,我远远看见父亲已站在屋前不远处的一条田埂上。听说我们要回家,他非常激动,在那里站了很久,眼巴巴地盯着面前山上的小路。他多么渴望能早一点看到多年未归的儿子、儿媳,还有从未见过面的孙子啊!父亲一见到我们,就笑呵呵地说:“你们回来了,房间早给你们收拾好了。”父母都是第一次见到孙子,非常高兴。母亲抱起孙子,亲个不停。父亲整天带着孙子,到处玩。孩子调皮捣蛋,捡起石头咂别人家的粪缸,拿起棍棒追别人家的鸡鸭,父亲从不骂他,更不会打他,总是护着他,宠着他。母亲更是喜欢得不得了。她说,老家的七八个孙子、孙女都是由她一手带大的,唯独没有带我的儿子。所以,她心里总觉得缺少点什么。她说,如果当初我把儿子送回去,她也一定会把他带大的。可是,我和妻子都舍不得儿子,小时候没把他送回父母那里,就一直搁在我们身边。那次回乡,我们在家没呆多久,大概十天吧,就返回新疆了。听说我们要回新疆,父亲不解地说:“你们怎么这么着急要回去呢?我还想有话跟你说呢。”我说:“单位事情多,我不能在家久待,有话下次回来再说吧。”父亲不舍地望着我,站在屋前的田埂路上,一直目送着我们离开家。他站了很久,直到我们翻过了一座小山,看不见了,才依依不舍地回房子里。没想到我们返回新疆的第二年的夏天,父亲突发疾病,离开了人世。真没想到,那次分别竟是永别。如果早知道是这样,无论再忙,我也要在家多呆几天,多陪父亲说说话。但我们这一去,父亲心里想对我说的什么话,我一点儿也不知道。后来,每次想起,不禁泪如雨下,后悔自己当初的鲁莽,铸成了大错,再也无法弥补了。想想以后回鄉,我再也见不到父亲了,只能到他的墓地去看他了,顿时心如刀绞。父亲啊,我怎么会想到你走得如此匆忙。当我们的经济条件逐渐好转的时候,你却撒手人寰,没有享到我的福。这怎能不叫我遗憾终生?记得那一年,父亲多么想到新疆来,想在我这里住一段时间。我听了也是多么渴望他能过来呀。但他已经年迈,身体又很不好,母亲担心他身体吃不消。母亲说:“你去了新疆,恐怕回不了老家。”他考虑再三,最后只好作罢。几十年来,他只知道我们一直都在新疆工作,但新疆到底是什么样子的,他根本不知道。只是看我信中怎么说,或是我回乡后告诉他,他凭自己的想象,猜想我在新疆过的光景。他最终还是没有来新疆,了解、体验一下我在新疆的生活。这又是一个无法弥补的遗憾。
父亲走了,母亲孤单。我们兄弟姐妹十分担心母亲以后的日子。为了与母亲联系方便,我专门出钱请哥哥给母亲安装了一部座机,几乎每周我都要给母亲打电话,了解她的日常生活情况。2009年夏天,我又一次回故乡,专门探望年逾古稀的母亲。母亲听说我要回家看望她,高兴得几天几夜都没合眼。那天下午,当我一脚踏进家门,却见到因思念我心切卧病在床的母亲,我的眼眶顿时湿润了。母亲也抑制不住她的泪水,失声痛哭。看着饱经沧桑的母亲,我心如刀绞。几天后,母亲的情绪渐渐稳定,恢复了身体。她高兴地领我去她的菜园子,看她种的白菜、花生、豆角、黄豆等。我用随身携带的相机,在花生地里给她拍了照。那次回故乡,正好赶上母亲七十六岁大寿,我和兄弟姐妹张罗着给她祝寿。母亲感到十分高兴。谁能料到,我回新疆后的第二年秋天,母亲患病在县中医院医治无效,住院一周后匆匆离世。
失去了双亲,故乡于我来说似乎没有了多大意义。但我的兄弟姐妹都在故乡,岳父、岳母也在故乡。故乡是我割不断的乡愁,是永远的牵挂。2016年5月,我赴上海作协参加新疆作家班学习培训。上海离故乡枞阳近在咫尺。岳父几次打电话想请我回一趟老家,见上一面。我也很想回去看看他。另外,我心里一直还有一个心结,二哥患绝症去世一年多了,他重病期间,我没有对他表示慰问,走时也未能回乡送他最后一程,心想这次到上海学习,何不顺道回趟老家,去他的墓地祭奠,也安慰一下嫂子、侄儿。做出决定之后,在上海的学习培训一结束,我没有随团回新疆,就立即赶回了故乡。在短时间内,办完了刚才说的两件事,还去了父母的墓地,祭奠双亲。在父母生前住过的老屋,我久久驻足,仔细查看。母亲生前用过的电饭锅、碗筷、米缸、盐罐以及他种菜用的剪刀、锄头、镰刀等,都摆放在屋角,一切都按原样保存完好,好像母亲并没有走远,不久她就要回来。回想起母亲在老屋里生活的情景,我的泪水一次次模糊了视线。如今,老屋空空如也,地上满是灰尘,墙角结满蛛网,父母长眠在山上。那些用过的物件仍在,只是不见了主人。心里别提有多难受,有多痛苦。在故乡,我只呆了几天,亲戚家一家也未走动。返回新疆前,我在镇子上的酒店设宴款待岳父、兄弟姐妹,在家的亲人悉数到齐,团聚在一起。
今年3月底,我又一次回故乡。这次回去,不是探亲,而是治病。因为一个小病在乌鲁木齐一家大医院做手术失败,造成严重医疗事故,我不得不转院到合肥进一步治疗,最后顺利地做了手术。在故乡治病、养病,前后将近两个月。由于妻子和年已古稀的岳父、岳母悉心照料,我术后恢复较快。在岳父家养病期间,我拄着木棍,在妻子、岳父的陪同下,我来到父母的墓地,祭奠他们。然后,又来到父母生前住过的老屋,在老屋前久久徘徊,思绪万千,心里感到无比的凄凉。
树高千尺,叶落归根。根在哪里?根在故乡。故乡,永远都在我的心里。它像磁铁一样,一直吸引着我,召唤着我。离开故乡的这三十年间,我先后痛失了三位亲人。父母在,我思念着故乡;父母走了,我依然思念着故乡。无论我走到哪里,无论何时,故乡永远是我的思念,是我的牵挂。
【作者简介】钱龙宁,安徽枞阳人,文学学士,主任记者职称,曾任师报副总编辑、县文联主席、《托克逊文艺》主编,现任新疆托克逊县作协主席。