小路拐弯处

2020-02-27 03:36冯耀民
雪莲 2020年1期
关键词:后母土屋嫂子

走过村庄长长的水泥公路,我和父亲走上了这条柏油路。

这条小道是个斜上坡,我和父亲走上第一步,都不约而同地放慢了脚步。脚步轻轻,听得见父亲落脚的声音。父亲82岁了,走路还是很有弹性,不拖沓,每步落下、抬起,像踩着钢琴键。

路的一旁倚山,另一旁是梯田,梯田里是一块一块朝天椒,彤红彤红,礼花似的,喷泉似的朝天飏,父亲的笑在朝天椒的尖儿上颉颃。父亲说今年的朝天椒长得特别好,价格4元8一斤。靠山的木叶时不时飘落,有红的,有黄的,落在小路上,落在我和父亲的身上。路边,车前草,一穗一穗,粒粒饱满,熟透了,稍稍触碰,就裂果落粒。父亲弯下腰,捋下穗上的籽粒,说我眼睛疼,用它泡水喝,比吃药还有效。还说看手机、看电脑,经常喝车前籽茶,会使眼睛明亮。土牛膝叶子已泛黄,父亲拔了几株长在松软土上的,说把根切成片,煎水喝,能治关节疼痛,因为我给他说,我膝盖有点儿疼。这是老鼠刺,这是三张针,这是黄姜……沿着山边,父亲说着这些药材的名字,眼里满是笑。家里有个药材箱,楸木做的,里面分类装着父亲四季在山上采的药材,父亲称它为“药材百宝箱”。父亲四时平常喜欢用这些药材泡水喝,有病,能治;没病,能预防。年老的父亲,很少生病,即使偶尔伤风感冒,也不用去医院拿药,用自采的药草就能治好。看着父亲,眼睛清亮,面色红润,感觉得到生活的美好,就连吸进的空气也是甜的。

夕阳完全滑落山的那一边,西天的山头笼着一片朱红,倏忽,消失了艳红的颜色,一片灰白。继而银白、鱼肚白,最后变得青碧一色。群山一片柔静,一片宁谧。旋即,四围山色灰暗,那是群山像花瓣微微收拢。此时,有牛的哞哞声,羊的咩咩声,有高声唤着孩儿的乳名声。山村宁馨安逸。说话间,我和父亲走到小路拐弯处,一幢土屋在眼前,温馨,祥和。脸上泛起了笑,甜柔溢满了心。后母站在道场口,正在向我们张望,她身后的大黄狗坐在地上,立着上半身,支棱着耳朵,像在听我们回来的脚步声。

我和父亲每次晚饭后出去散步,暮色里,后母都会站在道场口等着,她来我家六年了,都这样。每次,走过小路拐弯处,远远地,看到后母矮矮的身影,我的心不由得热乎起来。“民民,你回来了。”她总会这样说,我的眼睛总有些湿润。她像我的亲妈妈等着我回家。

这条小路,我走过多少年,多少回。

年少时,我放学回家走上小路,一缕炊烟越过拐弯处,兜兜转转,像在寻我。即便在学校有天大的不愉快,一下子变得和乐起来,顶着炊烟向土屋跑去。母亲已快把晚饭做好。

我读书,到了离家四十几里的镇上,到了离家一、两百里的城市。在异乡读书,我脑海里总是浮现母亲的身影,浓浓的暮色里,站在道场边,朝着我的方向,眺望着,那条长辫她挽在手里,松开,又挽。当我发高烧时,我甚至听到母亲说“民民,你回来了。”泪水就打湿了脸。

我工作了,是长大了,可是我依然不能自如应对不顺心事。累了,心负伤了。那时没有手机,但我知道母亲等在道场口。我走上这条小路,走到拐弯处,空落的心就饱满起来。道场口,果然母亲站在那儿。

母亲不是用来承受苦难的。可是,记忆里,工作后我走上这条小路,都是心伤时。喜乐时,都在和别人分享。

在这岑寂的秋夜,我坐在高楼的阳台上,一轮秋月清凌凌地望着我,我寻觅重重记忆,没有寻到因喜乐的事而走上这条小路,欢欣地跨过拐弯处,和母亲分享的。母亲的忧病都是因我们而起,母亲的快乐也是因我们而起。可年少的我并不知晓。如今想起来,对母亲是多么不公平。

高楼上的弯月,晶亮,明彻,就像母亲秀美的眼睛,我眼睛里涌起了泪水。事实上,母亲的眼睛一直在我的前方。即便母亲去世好多年了,心受伤了,在某个深夜,忍不住哭,还是母亲,从另一个世界,走过小路拐弯处,来到我身边,默默陪伴我,承受我的泪水。我的单薄,脆弱,只有她看得见。

任何时候,拐弯处的土屋都最美好。傍晚,夕阳从对面的高山尖儿斜射过来,笼着土屋,严实无缝,和着土屋的土黄色,像落满了金子。我一走到拐弯处,就听到妈妈用木棍拍打晒暄的棉被的声音,嘭嘭,嘭嘭,空而实,不紧不慢,一记记,传过来。我绕过桃树、石榴树,悄悄地,站在母亲背后;“嗨!”“死妮子,唬我一跳。”母亲腾出手在我胖嘟嘟的脸蛋上轻轻拧了一下,“饿了没饿?锅里有蛋炒饭。”即便是下雨天,雨烟罩着土屋,萦绕着房前屋后的槐树、杨树、竹林,土屋像在仙界。下雪了,下大雪了,青瓦上铺满了厚厚的雪,树木、竹林顶着厚厚的雪。天与云与山与树木、房屋,上下一白的雪地,土屋就是可爱可亲的童话雪屋。向晚,雪屋里,火塘里木柴噼里啪啦,燃得旺旺的,火上的吊锅扑通扑通,煮着腊肉炖萝卜,我走到拐弯处,就闻到香味儿了,满世界的冰雪都是暖融融的了。“檐以低常暖,裘因蔽转轻。”这幢土屋给予我们的,温暖是无尽的,财富是无尽的。它是我们灵魂栖息地。

昨天夜里,我又梦回土屋了,我梦见年轻的母亲在灶膛后面做饭,我坐在灶膛前的那条木头条凳上。母亲做的是我最喜欢吃的火烧馍馍,里面包菜,放在锅里烙,然后放进灶膛的火灰里烧熟的馍馍。醒后,我恍惚不知在何处,想了好一会儿,才分清方向,直到看见窗帘上淡淡的月光,才知道自己在城里的家里,不是在故乡的土屋。母亲做的火烧馍馍的香味似乎还闻得到,可是却没有母亲的身影,落寞和酸楚无以言说。走过很长的路,搬了好几次家。可是,我梦里,穿过的,依然是长着婆婆针、车前草、芭茅、小飞蓬、土牛膝、狗尾巴草的小径;回到的家,永远是那幢喷吐着炊烟的土屋。其它都不是我灵魂深处的家。

这幢土屋凝聚着父母亲的心血和爱。

在家乡,经济条件一好转,第一要事就是整修旧屋,或重盖新屋。

每年盛夏、秋末是家乡盖土屋的旺季。“嗨!嗨!嗨!”打土墙的杭育声,此起彼伏,震荡山谷。

盖土屋很不容易,要一铁杵、一铁杵地打,一版墙、一版墙地垒。父亲说,盖一座土屋要脱一层皮。一版墙要十几背篓土。土屋质量的好坏关键在于土的质量,有时要找到上好的土源,要离盖土屋几里远。每一版墙要打三层才完成。每一版墙的长、高、宽都有规定,是按照事先专门做的夹板来打的。打土墻的工具是丁字型,上面是圆形的横木杠,横木杠正中间的木杆下面安装有像秤砣似的铁锥,重量就在这铁锥上,有十几斤重。能打土墙的都是力气很大的铮铮汉子,背土上墙的也是有力的男人。土墙越垒越高,力气单薄,上墙腿打颤,是上不去的。打土墙是两个人,每一铁杵打下去,就是一个结实的“坑窝”,两个人都打在同一个地方,同一个地方的“坑窝”,要打几次。百千个这样结结实实的“坑窝”,筑成一版墙;百千版这样结结实实的土墙,盖成一幢“明三暗五”式土屋。

“明三暗五”式土屋,从外观上看只有三大间,中间是堂屋,两边是正屋,正屋中间有隔墙,实际上是四间。堂屋凹进去,正屋凸出来,中间就有一个空地,人们叫它“阶院”。小小的“阶院”作用很大,晒太阳、纳凉、避雨……从堂屋出来,有阶院的庇护,给人舒缓之感,很惬意。整座房屋分楼上、楼下两层,一幢土屋实际上就是十间。记得年少时读陶渊明的诗句:“方宅十余亩,草屋八九间。”就觉得陶渊明很富足,长大后,想想,在家乡能住上“明三暗五”式土屋比陶渊明富裕多了。“明三暗五”式土屋,简洁、宽敞、实惠、美观,是解放后家乡人最喜爱的房子样式。尽管现在被红砖小楼房取代,盖土屋的时代,永远地过去了。

我母亲多少年都羡慕别家的“明三暗五”式房子,直到分田到户后,有多余的粮食了,也能年年杀年猪了,才敢把盖房拿到议事日程。母亲几乎天天盘算着盖房需要的材料,大梁、脊檩、檐檩、檩子、搁木,需要的木材不一样。伐木需要申请,申请下来了,就一年一年地准备。还有椽子、青瓦、门窗……都要就绪。每一样都放在棚屋里,母亲一天都要看几遍,有时还用手摸一摸,清瘦的脸上露着舒展的笑意。盖新房的地基也批下来了,新地基在责任田旁边,离家有两里多远,父母亲就搭建了一个棚屋。挖地脚、砌道场边的石墙,断断续续又是一年,风里雨里,起早摸黑,个中辛苦,无法言说。那几年母亲节省每一粒粮食,装满木柜、木箱,母亲常说:“盖房子很辛苦,不吃饱不行呀。”母亲更是把一分钱一分钱赞起来,装进一个布袋里,每放进一点儿,母亲就舒一口气。那时听到母亲说得最多的话,就是:“要盖房子的,要节约。”有时父亲要用钱,就听到母亲说:“这是盖房子的钱,不能动。”记忆里,父母亲没有缝过新衣服,我们一年一套的新衣服也减少了,有时缝一件上衣,有时添一条裤子,都是母亲手工缝制。眼看哥哥都快二十了,已在谈女朋友了。盖房子迫在眉睫。父母亲又借了一些钱,咬牙盖房。那是一个炎热的夏天,“砌屋造船,昼夜不眠。”父母亲天不亮就起床,夜晚就睡在简易的棚屋里。母亲白天不仅要做饭,还要帮忙挖土。等一个多月主体工程竣工,父母亲都又黑又瘦,单薄瘦弱的母亲,愈发单薄,穿衣服又空荡了好多。主体工程竣工后剩下的事情还很多,安门窗、泥墙面、铺楼板……

新房子盖起了,原先那条简易的路很不好走,就修路。为了不占一分田,这条小径完全是从山上的石头架里修出来的。

这条小路,不足一公里,却保藏着岁月的记忆。

它迎娶了三位新人。

小路迎娶我嫂子时,是1985年的春天,小路是条两尺多宽的小径,凸凹不平,又是斜上坡,很不好走。就是修这样的小径,父母亲也磨掉了一层皮,累弯了哥哥的腰。

小路迎娶我嫂子时,我没有和其他亲人一起站在小路拐弯处迎接嫂子,那时我在异地读书。

等到我弟弟结婚时,哥哥把小路重新修整,扩宽到能开一辆小轿车的宽度。哥哥扩路时,遵循母亲的愿望,不占用一分田,破山开路。砌扎墙、挖边沟、碎石子,几次修整,小路变得平整、宽敞,走在上面不用担心凸凹不平,会磕磕碰碰。

小路迎娶弟妹时,是1995年的正月,小路旁的迎春花已盛开,金黄金黄。那几天暖和,似乎一夜间,依田的几棵高大的梨树,齐展展,开了花,雪白雪白。嫂子结婚时,父母亲请不起车去迎娶,嫁妆是人工抬了十几里,抬到新家的。弟妹娘家远,结婚时,父亲请了两辆大车。可是小路大车开不过来,嫁妆人工抬上小路,弟妹和娘家陪送亲人走上小路。我站在小路拐弯处等着弟妹。迎亲的唢呐,把小路吹得喜气洋洋。弟妹一身红装走到小路拐弯处,我们几乎同时握住了对方的双手:

“妹妹,你来了。”

“姐,我来了。”

我们都笑了,路旁的梨花、迎春花,开得愈发灿烂。

那时母亲已经去世7年了。弟妹在镇医院工作。家里娶了一位吃“皇粮”的儿媳妇,母亲在这后山上也是笑成了花。

母亲去世时,父亲51岁,为了子女的幸福,父亲放弃追求自己的幸福,从来没有想到自己的苦。父亲退休时,我们都早已结婚,各忙各的,顾不上父亲的孤单和冷清。退休后,父亲也想再找一个老伴,可是父亲对再婚一直顾虑重重,怕影响与家人的关系。父亲也说,老年婚姻不好办,顾了这,顾不了那,总不能双方都顺心顺意。他总说要等有合适的,不能只为自个儿,与家人不愉快。

事事生怕给子女添麻烦的父亲,终于在他76岁的那年春天,等到了他的爱。当时后母65岁,他们经人介绍,仅仅见了一面,一星期后就到县城领取了结婚证。又过了一星期,父亲就迎娶了后母。

小路迎娶后母时,是2013年的农历四月,小路已是水泥路。当时大山的山桃花,蓬蓬勃勃,开满了山,粉红的,雪白的,光艳艳,似乎在与小路边的桃花媲美。因为是高龄结婚,又在大山深处,父亲说不用对亲戚家门说,只要我们一家人迎接就行了。我们遵从父亲的意愿。那天哥哥开着刚买不久的红色小轿车和父亲一起去接后母。当哥哥的小轿车开过小路拐弯处,后母把头伸出车窗外,大红丝巾映着她笑吟吟的脸庞,比路旁盛开的桃花还要娇妍。我跑过去,跟着车,把她迎到道场上。

他是那年正月初二,第一次到我家做客的。那天早上我推开阁楼上的窗户,天上飘着零零星星的雪花,地上是一层冰凌,明晃晃的。在下雪之前下凌了,我的心咯噔咯噔。下雪,他还能走来,下凌,四十几里的山路是很难走的。为了迎接他,嫂子比办大年三十的饭还要精细、丰盛。嫂子说早上吃饺子。包饺子,是大山对客人最尊贵的礼遇。嫂子说饺子馅要现成的,新鲜,味好。天刚亮,嫂子就忙活了。剁瘦肉,切作料。饺子馅是瘦肉加核桃仁、姜末、葱末,还有纯芝麻油。一缕清芬从厨房逸出,都到了道场上。

天上的雪花,一朵一朵,那么悠徐,那么单调。没有加大,也没要停止的样子。哥哥说这“牛皮凌”太滑了,很难迈开步。我从站在道场上,到小路拐弯处,都十点了。嫂子叫我们先简单地吃了早饭,包好的饺子等着他来。我围着火红的围巾,围巾上落满了雪花。嫂子说,小妹,进屋等,这里是风口,风大。我还是站着,嫂子给我送来了暖炉。十一点了,小路的那端出现了他的身影,我走向他,他身上满是雪,头发上结了一层冰,眉毛上也是冰花。我拉着他的手走过小路拐弯处。那时母亲去世两年了。就在这年金秋十月我嫁给了他。

那是一个朗晴的日子,十月,青山斑斓,分外妖娆。屋旁的桂花飘送着淡淡的香气。整个土屋清雅芳香。他来接我了,顶着十月金子般的阳光,笑着,灿烂得晃我的眼睛。哥哥把我的手交到他的手里,叮嘱着:“小妹,母亲在世时看得娇,你多让着她点儿。”他拉着我的手,亲人们簇拥着,走过小路拐弯处,尽管嫂子交待“不要回头”,可我看土屋,一眼,又一眼,几颗泪珠在眼眶里打转。虽然家乡早已不兴“哭嫁”,我还是忍不住流泪了。

那年,爷爷91岁,感冒了,吃药,打针,还是愈来愈沉。爷爷对父亲和哥哥说:“送我回去。”爷爷说“回去”,是回祖屋。祖屋在十几里远的高山顶,父亲为了更好的生活从高山顶搬到山下这个有乡集的村庄时,爷爷跟着二叔。父亲盖了新房子,哥哥结婚了,家境逐漸好转,虽然母亲不在世,哥哥嫂子还是把爷爷接来住。这里的条件比山上好,爷爷生活了五年。哥哥想把爷爷的病治好,可是寒冬,爷爷担心熬不过。那天哥哥开着车,送爷爷回祖屋,当哥哥的三轮车驶过拐弯处,爷爷的头伸出窗外:“过段时间就来。”那柔慈的笑,把整个寒冬都暖和了。可是爷爷再也没有走上这条小路,爷爷在二叔一家人的照护下,度过了寒冬,却没有拗过倒春寒,在大雪纷飞的正月,永远地去了。

【作者简介】冯耀民,女,湖北南漳人,高级教师,在《中国民族报》《散文选刊》《散文百家》等纸刊发表散文多篇。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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