中西理论对比中的艾柯隐喻学

2020-02-27 23:52姜奕村
牡丹江教育学院学报 2020年3期
关键词:符号学比喻隐喻

姜奕村 姜 岩

(1深圳技术大学,广东 深圳 518118;2山东工商学院,山东 烟台 264005)

在西方学术界,隐喻是一个相当古老而又重要的问题。从词源学的角度来看,英语metaphor(隐喻)一词源自亚里士多德的希腊语“metapherein”[1]。亚里士多德也是最早对隐喻进行深入探讨的西方学者之一,他将隐喻研究纳入了修辞研究的范围之内,认为隐喻是一种有效的修辞手段。他对隐喻的定义是广义的,涵盖了除转喻(借代)之外的几乎所有修辞手法。此外,他还对不同种类隐喻的基本特点进行了总结。不过,受制于古代知识和认识水平的局限,亚里士多德对隐喻的认识仅止于此,但他的隐喻定义对后世影响深远。中世纪以后,西方学界对隐喻的认识进入了一个误区,当时的许多学者将隐喻解读为一种非逻辑现象甚至是谎言,哲学家莱布尼茨和洛克等人均持此观点[1]。在这期间,隐喻研究几近停滞,有学者将这一时期称为隐喻研究的黑暗时代[1]。随着近代科学和心理学的发展,越来越多的学者开始认识到,隐喻问题是一个涉及语言、符号、思维、文化、认知、心理等诸多方面的重要问题,相关研究也随之深入展开。因此,人们对于隐喻问题的探讨虽然历史悠久,但是真正成体系的隐喻理论建构肇始于二十世纪。以美国学者莱考夫(George Lakoff)和约翰逊(Mark Johnson)为代表的认知语言学派将当代隐喻研究与认知科学紧密联系起来[2][3]。该学派充分利用现代认知科学的实证研究成果[4],提出了许多有意义的设想,为当代隐喻研究提供了重要的路径和范式。随着认知语言学的蓬勃发展,隐喻研究已经从曾经的冷门话题变成了如今学界的热门话题。不过,认知隐喻学重点强调隐喻的认知和心理层面[2][5],对隐喻产生的社会历史层面极少涉及[3][6]。对此,意大利人文学者翁贝托·艾柯(Umberto Eco)的隐喻理论是一个有益的补充。

翁贝托·艾柯是当代意大利最著名的学者之一,他曾长期任教于博洛尼亚大学,其哲学和符号学思想在欧美各国乃至全世界范围内影响深远。艾柯是一位卓越的理论家,他致力于创建一门普遍的、充满活力的意义理论以概括和阐释意指系统的运作机制。在符号学理论研究方面,艾柯主要继承和发展了美国哲学家和符号学家查尔斯·桑德斯·皮尔士(Charles S. Peirce)的理论传统。因此,国际符号学界一般将艾柯符号学理论归为皮尔士哲学符号学一脉。的确,艾柯符号学理论主要承自皮尔士符号学的基本思想,并在此基础上形成了一般符号学理论体系。艾柯对皮尔士理论中的解释项、指称物等重要概念进行了进一步的阐释和发展。相比于皮尔士的符号学思想,艾柯的符号学理论更加成熟和完善。出版于1976年的《符号学理论》使他成为第一位建立较为完整的一般符号学理论体系的西方重要符号学家。作为符号学家的艾柯十分注重对隐喻的研究,他将其隐喻理论称为隐喻学(metaphorology)。在其重要著作《符号学与语言哲学》中,艾柯较为细致地阐述了他的隐喻学理论。在他最近出版的著作中,艾柯对其隐喻思想做了进一步的阐述和补充[7],但是总体理论框架没有实质性改变。

从学理上讲,艾柯从符号学的角度来考察隐喻现象是有依据的。德国学者Nöth指出,隐喻问题无论从历史的角度看还是在实际的分析过程中都是符号学研究的根本问题[8]。这种观点是很有道理的。众所周知,意义研究是符号学研究的重心[9],而隐喻作为一种基本的表意方式,又是意义研究中的一个不可忽视的重要部分。表意活动是人类赖以生存的基本活动之一,在语言符号诞生之前,原始人类便采用各种方式进行表意活动,以此促进相互沟通,并在恶劣的自然环境下求得生存。皮尔士认为,透过纷繁复杂的表意现象,可以归纳出两种基本的思维方式,即引得推理思维和类象推理思维[10][11][12]。人们通过引得推理思维进行表意的结果是形成了引得符号(Index),通过类象推理思维进行表意的结果是形成了像似符号(Icon)[9][10][11][13]。在人类语言形成之后,引得符号和类象符号分别发展为转喻和隐喻,并作为两种表意形式在语言中稳定下来。艾柯秉承了皮尔士的这一分类思想和研究思路,认为隐喻思维是意义产生的逻辑源泉。在此基础上,艾柯进一步发展了皮尔士理论中的“解释项”和“社群”两个概念,提出了以隐喻使用者为中心的文化分析框架[14][15]。艾柯关于“百科全书式”意义和“词典式”意义两种意义范畴的概念区分为隐喻研究奠定了语义学基础[10][16]。除此之外,在隐喻的喻体和本体关系研究方面,艾柯还引入了法国哲学家德勒兹的根茎理论[7][15][17],更好地阐释了喻体的多样性和多义性特征。这在隐喻研究领域是一个认识论上的突破和创新[13]。艾柯在其生前最后一本著作中进一步阐发了“百科全书”和“词典”两种意义范畴,并将前者描述成“迷宫”,而将后者描述成“树”[7]。进而,在对亚里士多德以来的西方隐喻思想进行了反思之后,艾柯提出了“作为知识的隐喻”(metaphor as knowledge)这一观点[7],认为隐喻是人们获取知识的手段和途径,这也是其隐喻理论的最新发展。

事实上,艾柯将隐喻研究视为其一般符号学理论体系中的重要组成部分。如前所述,他的两本重要符号学理论著作《符号学理论》和《符号学与语言哲学》,均对隐喻问题作了相当深入的思考和研究。艾科隐喻理论框架中的关键核心概念,如“百科全书式”意义和“词典式”意义、“根茎”“像似性”“文化单元”“文化特殊性”等均出现在上述两本著作中[14][15]。纵观整个西方理论界,艾柯的隐喻思想是非常具有代表性的[8],这与其所受到的较少关注度并不相符。美国学者Black将西方隐喻理论分为三种类型:替代论、比较论和互动论[18]。Nöth认为,艾柯的隐喻理论属于一种互动论[8]。值得注意的是,作为当今国际隐喻研究界的主流理论范式,肇始于二十世纪八十年代初的认知隐喻理论并不属于上述三种类型。按照莱考夫和约翰逊的理论构架[19],认知隐喻理论应当称为映射论,从而构成第四种理论类型。当然,以上四种理论类型之间的区分并非绝对,而是互有交叉、相互补充。由此可见,认知隐喻学与艾柯隐喻学不仅理论背景相异,而且在研究方法和范式上也存在着很大的区别。与认知隐喻理论强调概念隐喻和跨域映射理论不同的是,艾柯的隐喻理论更注重对隐喻使用者的研究和对隐喻产生的历史文化语境的描述和重建[13],并在此基础上阐释整个隐喻思维过程。事实上,如果两种理论的研究者能够相互借鉴、取长补短,那么对隐喻理论的总体发展将会大有裨益。正因其理论的普遍性和强大解释力,艾柯所倡导的隐喻阐释的文化分析模式在近年来逐渐受到了中外学者的重视[10][16]。

西方学界有关艾柯隐喻思想的研究主要集中在对一些核心概念的阐发以及探讨皮尔士和艾柯隐喻思想的异同等方面。在核心概念方面,Desogus集中讨论了艾柯提出的“百科全书式”意义,并借此进一步强调了隐喻中喻体的多义性和多样性特征[16]。Polidoro重点阐述了艾柯关于像似性问题的讨论,认为艾柯主张走出像似性的藩篱,重视形成隐喻的外部因素[20]。关于艾柯对皮尔士隐喻理论的传承方面,西方学界一直存在争论。Sørensen对艾柯和皮尔士的隐喻思想进行了详细的比较,指出了二者在本体论和认识论方面的差异,认为艾柯对隐喻的哲学定义与皮尔士大相径庭,二者已经很难融合[21]。Ding则认为,艾柯的符号学和隐喻哲学是对皮尔士哲学符号学的修正和改良,这种建立在反思基础上的理论发展是对传统理论的创新和提升[22][23]。中国学者中,香港岭南大学英文系的丁尔苏教授最早将艾柯隐喻理论中的重要概念和理论分析框架引入到中国学界[10]。不仅如此,他还将艾柯隐喻思想与钱钟书比喻思想进行比较,认为二者能够相互启迪、相得益彰。在艾柯的启发下,丁尔苏还试图重建隐喻与文化之间的联系,并在此基础上构建隐喻阐释的文化分析框架[23][10]。此外,赵毅衡介绍了艾柯意义理论中的重要概念和研究路径[9]。总体来讲,在概念阐释方面,国内研究者主要将艾柯提出的两种意义概念的重要区分视为语义学研究的范畴,而非隐喻研究的范畴。可见,国内学术界对于艾柯隐喻理论缺乏全面而深入的了解,对其某些关键概念更是存在某种意义上的误读。这种状况也间接导致国内学界在发展艾柯隐喻理论体系方面进展缓慢。

与认知语言学在国内的蓬勃发展大相径庭,艾柯的隐喻思想似乎从未成为国内隐喻研究界讨论的主要话题。事实上,在中国这样一个历史悠久、文化丰富的学术环境中,艾柯所主张的隐喻阐释的文化分析框架有着很大的用武之地和极为广阔的发展空间。与西方隐喻研究的历史和传统不同,传统上的中国知识界并未将隐喻(汉语中常用暗喻)单独划分出来,而是将其统归于“比喻论”(含义大致相当于英文中的“trope”)的广义研究范畴之下,与明喻、转喻、提喻、博喻等修辞手法并列。换句话说,与西方隐喻概念相对应的暗喻在中国传统学术语境下一直是一个比较狭义的概念。再者,缘于中西方治学方法的差异,中国传统学者较少针对某一问题形成系统化的理论体系。因此,系统性研究隐喻(或比喻)的学术论著也并不多见。在中国古代文献中,较为集中讨论比喻问题的著作要数刘勰的《文心雕龙》。其中,刘勰提出了比喻中“类”的概念[24],并将比喻形成的方式分为“比义”和“比类”两种[12]。基于刘勰的观点,现代学者钱钟书先生指出了比喻“以不同类为类”的基本特征[12],精准地概括了比喻的思维模式。值得注意的是,在现代中国学术界,独立提出过有影响力比喻理论的学者凤毛麟角,而钱钟书先生就是其中一位。在其早年出版的《谈艺录》中,钱先生就曾多次谈及文学中的比喻现象及其特点,并对诗歌与比喻之间的关系以及诗性比喻进行了精辟的阐述[12][25]。在其后出版的《管锥编》中,钱先生又提出了比喻的“两柄多边论”[26],对比喻过程及其内部结构关系进行了形象描述。“两柄多边论”很好地阐释了喻体的多义性和多样化[12],这与艾柯的隐喻根茎理论相得益彰。实际上,钱先生的隐喻思想与艾柯的隐喻学理论在很多方面都有着共通之处,二者都非常重视隐喻与文化的关系,强调文化在隐喻形成过程中的重要作用[6][22]。可喜的是,这种现象已经开始得到国内研究者的注意。在最近的研究中,丁尔苏教授结合二者的理论提出了隐喻的文化符号学研究范式,为国内隐喻研究开拓了一个新的路径。这充分表明,中西隐喻理论之间应该在沟通中相互借鉴、相互启迪,才能取长补短、共同发展。

作为西方学术话语体系的产物,艾柯隐喻学理论是其参与现代西方学界关于隐喻问题的再认识和大讨论的优秀成果。艾柯很好地发展了皮尔士的符号学解释路径,其理论分析的重心直指隐喻现象的核心问题:符号、意义与文化。相比之下,虽然认知语言学的创始人莱考夫和约翰逊都是美国本土学者,但是在其理论构建过程中却没有与作为美国学术史上最有影响力的哲学家皮尔士及其理论产生过交集,这一点不免令人费解。有学者就曾指出,莱考夫和约翰逊未能借鉴皮尔士的理论思想无异于与一座宝藏擦肩而过。这个评论至少说明一点:皮尔士的理论对认知语言学是有益和有借鉴性的。事实也证明如此,承自皮尔士理论传统的艾柯隐喻学不断引导人们关注隐喻的社会历史文化层面,这有助于人们全面理解和认识隐喻现象。它与认知隐喻理论不但不冲突,而且还能够相互补充。正因如此,这方面的研究十分值得期待。对于中国隐喻研究界而言,如果能够认识到艾柯隐喻思想的重要性并注重其与认知语言学的相互借鉴、融合发展,则定会取得意想不到的理论成果。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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