倪 晓 红
(南通师范高等专科学校,江苏 南通 226010)
《爱玛》于1815年问世,是英国女作家简·奥斯丁创作的小说百花园里又一朵绚丽多姿的鲜花,被评论家公认为思想上、艺术上臻于成熟完美的一部作品。小说女主人公爱玛·伍德豪斯的性格充满瑕疵——自负、固执、势利,连奥斯丁也认为,爱玛是“一位除了我自己外谁也不会非常喜欢的女主角”。尽管如此,漂亮、聪明、善良的爱玛还是赢得了广大读者的喜爱,因为爱玛不是标准模子里刻出来的静态的完美女性,也不是人们效仿的道德楷模,她仅仅是个普普通通的人,有优点也有缺点,奥斯丁向读者展示的是一个有血有肉、真实丰满、鲜活生动的爱玛。作者巧妙地运用反讽手法让爱玛的缺点自我暴露,同时采用喜剧笔调使她深刻反思,惩罚自己的错误,对她既提出了讽刺与批评,又倾注了同情和喜爱,详细描绘了她从幼稚到觉悟再到成长的心路历程。
成长小说(Bildungsroman)亦作启蒙小说创作(Novel of Initiation),源自德国,是西方近代文学创作中颇为重要的一种小说类型,《韦氏大词典》将其定义为“记录主人公道德和心理成长的小说”[1]。歌德的《维廉·麦斯特的学习时代》(WilhelmMeistersLehrjahre)堪称这一文学样式的典范之作。此外,《少年维特之烦恼》《大卫·科波菲尔》《哈克贝利·费恩历险记》等都是成长小说的杰出代表。由于时代的限制,当时的人们认为女性不具备成长启蒙的才能,因此成长小说起初大多是关于青少年男性成长经历的描述,主要揭示他们的思想或心理从懵懂无知到成熟老练的过程。在这一过程中,他们往往要经历诱惑、迷惘、叛逆、失败等各种考验及历练,以此实现成长,逐渐进入纷繁复杂的成人世界。芮渝萍教授把成长过程在情节结构上的趋同性归纳为一个较为统一的模式:“诱惑—出走—考验—迷惘—顿悟—失去天真—认识人生和自我”[2]。诚然,这个模式中的七个阶段并非是每部成长小说中的主人公都必须经历的。
伴随着女性意识的觉醒,女性成长小说也在渐次发展壮大,从无到有,在成长小说中占据举足轻重的位置,引发了学术界广泛而深入的研究。这类代表作有《克拉丽莎》《傲慢与偏见》《爱玛》《简·爱》《小妇人》《紫色》《绿山墙的安妮》等。
奥斯丁是英国文学史上第一位以女性的眼光来观察女性成长的重要小说家[3]。她在小说中主要反映女主人公爱情观的形成与变化,更多关注她们的人格发展和成长的层面。小说《爱玛》的女主人公爱玛的成长的确经历了诱惑、考验、迷惘、顿悟、认识人生和自我等阶段,与成长小说情节结构安排基本吻合。
小说伊始,奥斯丁把一个几近完美的女主人公呈现在读者眼前:“爱玛·伍德豪斯又漂亮,又聪明,又有钱,加上有个舒适的家,性情也很开朗,仿佛人生的几大福分让她占全了。”[4]5但随着小说情节的推演,爱玛的缺点也渐渐显露:任性执拗、自视甚高、势利傲慢。她经常凭借主观臆断,把自己幻想出来的事情当成事实,一意孤行,认为自己有极强的观察力与判断力。更有甚者,她受支配欲的诱惑而无法自拔,总把自己的想法强加于人,对人指手画脚。
在家庭教师泰勒小姐与韦斯顿先生结婚后,她结识了性情温顺,不算聪明且毫无主见的哈丽特·史密斯。哈丽特对她言听计从,因而爱玛把单纯温柔的哈丽特当作自己的闺蜜,自己不想结婚,却一心要为哈丽特做媒。她一厢情愿地撮合哈丽特与埃尔顿牧师,却全然罔顾双方在品性及地位上的莫大差异。虽然哈丽特只是个私生女,但爱玛凭主观想象断定她出身于体面人家,当地位低下的农民罗伯特·马丁向哈丽特求婚时,爱玛出于根深蒂固的等级偏见,认为婚姻应该门当户对,力劝哈丽特拒绝马丁的求婚,并“引导”她去追求埃尔顿,甚至把奈特利先生的忠告当成耳旁风。令人大跌眼镜的是,圆滑世故、贪恋钱财的埃尔顿爱的不是哈丽特,而是爱玛本人。在这场婚姻筹划中,爱玛我行我素、不自量力、固执势利,一味沉迷于自己的幼稚幻想中,结果不仅伤害了哈丽特,也让自己卷入了一场尴尬的情感纠葛,气得七窍生烟。
给哈丽特造成的失望和痛苦让爱玛深感不安,羞愧不已。但是这样的自责维持了没几天,控制欲强烈的爱玛便继续以哈丽特的保护人自居,操纵其人生,保证哈丽特终生幸福俨然成了她责无旁贷的义务。在经过一番“仔细观察”之后,她想当然地认为韦斯顿先生的儿子弗兰克·丘吉尔与哈丽特非常般配,便又迫不及待地为他们牵线搭桥,结果她的努力又付之东流,原来弗兰克与简·费尔法克斯早已暗订终身。就这样,源于自以为是的冲动,爱玛亲手导演了一幕幕阴差阳错、虚无缥缈的“婚姻闹剧”,一次次的失败给她带来心灵上的震撼,她迫不得已承认自己过多地干涉乃至安排别人的生活,以致乱点鸳鸯谱,于是她痛定思痛,发誓再也不干这种傻事了。至此,爱玛只是模糊地认识到自己的错误,她要完善自己、发展自己,还有待进一步认清自己的思想,进行更为全面而深刻的反思。
在众星捧月中长大的爱玛,虽然心地善良,对穷人能够解囊相助,但是对那些需要体恤和帮助的弱势群体,显然缺乏真正的涵养和风度,缺少真挚的同情心和包容别人缺点的忍耐性。在同众人一起游览博克斯山时,面对喋喋不休的贝茨小姐,爱玛倨傲无礼、出言不逊,这深深地伤害了她的自尊心。爱玛的傲慢态度遭到了奈特利先生的严厉斥责:“我眼见着你做错事,不能不劝劝你。你对贝茨小姐怎么能那么冷酷无情呢?你是聪明人,怎么能对一个像她那种性格、那个年龄、那般处境的女人傲慢无礼呢?爱玛,我没想到你会这样。”[4]315奈特利先生真诚、毫不含糊的责备使爱玛意识到了自己在道德上的过失与错误,她很自责,感觉异常愧疚、痛苦。从博克斯山回家的路上,爱玛的泪水顺着脸颊往下淌,她深受打击,无法掩饰,这眼泪是她的忏悔之泪,也是她思想转变的新起点。当天晚上,她进行了深刻的反思,扪心自问,感悟到自己目中无人,经常怠慢歧视地位低下之人。她责怪自己不该对贝茨小姐如此粗鲁残忍,眼下必须纠正和弥补自己的过失。翌日清晨,爱玛带着一颗真诚赎罪之心,登门看望贝茨小姐,请求她原谅。从此,爱玛决计要和贝茨小姐开始一种经常的、平等的、友好的交往。爱玛的探访不仅弥合了与贝茨小姐的嫌隙,而且令她蓦然发觉自己的冷漠与嫉妒对贝茨小姐的外甥女简·费尔法克斯造成了极大的伤害。简是个穷苦的孤儿,却受到了良好的教育,在许多方面比爱玛更胜一筹,是位典型的优雅型淑女。简和爱玛年龄相仿,两人本可成为很好的伙伴,但由于虚荣心作祟,爱玛对简产生了强烈的嫉妒,她刻意疏远、冷落对方,甚至在背后胡乱猜忌她的人品,借贬低对方来抬高自己。当然,心地善良的爱玛也有自知之明,她承认自己的才艺无法与简相提并论,在造访贝茨小姐,诚心去道歉的那天上午,得知简被迫接受家庭教师一职时,她顿时起了恻隐之心,为自己的嫉妒心感到羞耻,悔恨自己没和简建立友谊,更不该胡乱猜疑,于是爱玛尽力从物质上、精神上补偿简,经过爱玛的真诚努力,两人终于冰释前嫌。
出身于社会骄子阶层,爱玛居高临下,过高地估计自己在天资和心灵上的优越性。正是这种精神上的自负,才导致她屡屡犯错。博克斯山之行是爱玛认识自己、反省自己、实现自我救赎的重大契机。她能虚心接受奈特利先生的指责与忠告,努力克服自身缺陷,这种难能可贵的自我否定精神标志着她的道德修养上升到了一个新的高度,她也终于化蛹成蝶,蜕变为既聪明善良又冷静理智的崭新爱玛。
“顿悟(epiphany)”原是宗教术语,指上帝在人间的显灵。赞姆斯·乔伊斯认为顿悟是人物突然一刻的精神感悟。在成长小说中,顿悟是至关重要的一环,是主人公从天真幼稚走向成长成熟的分水岭。通常情况下,主人公突然产生顿悟,对自我、对人生、对社会的认识有了日新月异的改变,完成了褪去幼稚胎骨、走向成熟稳重的社会化过程。
小说中,21岁的爱玛随心所欲,自命不凡,热衷于给他人牵线做媒,自己却抱有独身主义思想。她觉得自己不具备女人常有的结婚动机,但事实恰非如此。当风度翩翩的弗兰克·丘吉尔为了掩盖其秘密订婚的真相,把爱玛当作“挡箭牌”,公开与之调情,爱玛忍不住怦然心动。所幸的是爱玛虽然对弗兰克的追求暗自窃喜,却发现自己的内心并未真正迷恋他。尽管如此,弗兰克与简的秘密婚约的曝光还是令她惊讶不已,而真正让爱玛遭受雷霆一击的是她本以为可以随意左右的哈丽特竟向她委婉透露自己对奈特利先生心生爱慕。哈丽特的含蓄表白让爱玛恍然大悟,她洞察到自己能力之局限,自己并非万能的天使,别人也具有独立的思想。这是她人生中最痛苦的一刻,此时,她才顿悟自己对奈特利先生的情愫深藏已久却从未坦承过:首先,奈特利出于好意几次对简表示关心,此举引发了爱玛最早的醋意。爱玛本来就对简心生嫉妒,她的直觉告诉她,赢得奈特利先生的爱情无异于在某种程度上“战胜”了简。其次,埃尔顿带回的新娘对爱玛在当地社交圈的地位构成严重威胁。因为已婚妇女的地位在当时的英国乡绅社会里高于单身女子,埃尔顿夫人的飞扬跋扈、小人得志的气势令爱玛萌生了结婚的想法。而有悖誓言的直接“导火索”则是哈丽特在爱玛面前对奈特利先生表露的爱慕之情。霎时间,强烈的醋意惊醒了这位梦中人,长期以来她潜意识里爱恋着奈特利这位兄长式的人物,只不过此情始终处于休眠状态。爱玛在为人做媒失败后,奈特利对其自我醒悟影响颇大,爱玛渐渐明白这位“人生导师”对自己所起的作用,自己对他的依赖也与日俱增,这种发展态势为她接纳婚姻打下了坚实的心理基础。此时,“她脑子里像箭似地闪过一个念头:奈特利不能跟别人结婚,只能跟她爱玛”[4]341。
这是爱玛生命旅程中一个质的飞跃,当她觉察到即将失去幸福的时候,开始梳理自己的感情,幡然醒悟自己早就爱上了奈特利先生,痛悔自己自负自大、自欺欺人。经过这次痛苦与挫折的洗礼,爱玛终于能够清醒地看待自我、人生以及他人,在实现自我认识、自我成长的道路上跨过一个重要的里程碑。自此,她的性格趋于成熟,认识臻于完善,心灵得到升华,原来抱定不婚主义的爱玛也走进了婚姻殿堂。
引路人是成长小说中不可或缺的要素之一,他们代表社会的公信与良知,是成长者的表率。在主人公成长的道路上,他们为其指点迷津,引领其对社会和人生的认知,敦促其感悟成熟,激发其形成自己的人生观、价值观和社会观。
爱玛在成长旅程中有直面自己的缺点、深刻反省并加以改正的勇气固然不可小觑,但奈特利先生的批评、点化乃至斥责则更起了非同小可的作用。
乔治·奈特利是爱玛姐夫的兄长,长爱玛十五六岁,他头脑冷静,理性睿智,成熟稳重,同情弱者,富有人道主义精神。他仿佛是一个修正者,被赋予影响和教导爱玛的使命,“其实,能发现爱玛缺点的人本来就寥寥无几,而发现缺点又肯向她指出的却只有奈特利先生一人”[4]10。小说中,奈特利对爱玛关爱有加,自爱玛十三岁起就爱上了她,是个名副其实的“隐身情人”,他对爱玛的批评与指责完全出于爱之深责之切。他告诫爱玛不要操控哈丽特,他提醒爱玛要看清埃尔顿的为人,他责备爱玛因嫉妒简而有意疏远她,以及最后他斥责爱玛对贝茨小姐的态度冷酷无情。这些不厌其烦的言传身教鞭策着爱玛去发现自己身上的缺陷与阴暗面,从而进行自我审视,自我反省,自我追求。爱玛的每一步成长都得益于奈特利先生的理智引导,惟其如此,她的内心才会激起千层浪,才能从自己编织的美好幻想中醒悟过来,开始剖析自己,重新认识自己,重新认识周围的人和事,她的人生之舟才没有偏离正确的航道。可见,奈特利既是朋友亲人,亦是“人生导师”,更是亲密的终生伴侣,在奈特利的眼里,爱玛是个瑕不掩瑜的最可爱之人。最终爱玛与奈特利一道,几乎站到了道德标准的制高点,她的成长经历实质上是完成了一次从“自爱”到“爱人”的华丽嬗变。
整部小说将爱玛从屡犯错误到认识错误再到改正错误作为主线,以时间维度描述了爱玛思想和心理的成长过程,此过程既曲折复杂,又具发展性。导致其成长变化的外因是失败的教训,以及奈特利先生的循循善诱,而推动其个性成熟的内因则是她的自我认识与自我追求。爱玛是奥斯丁笔下一块璞中之玉,在她的精雕细琢下,这块璞玉虽不“完美”,却熠熠生辉,她身上散发出一种令人向往的健康的独立的人格品质。作者让爱玛在爱情与婚姻的冲突与困惑中实现自我教育及自我救赎,在历经情感的挫折后,爱玛对自己的生活作出恰当的判断与应有的抉择,并最终实现道德与精神境界的成长与提升。简·奥斯丁的小说如同教科书一样向我们展示女性追求幸福之路即为自我完善、自我成长之路,这于当时的女性具有普遍而深刻的教育意义,于处于当代之女性的成长同样具有超越时代的积极的警示作用。