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橘社倡和集》艺术特色探析

2020-02-27 21:03
牡丹江教育学院学报 2020年7期
关键词:叠字

郭 繁 荣

(上海大学文学院,上海 200444)

《橘社倡和集》于康熙二十九年(1690)刊刻,主要收录了查慎行与张云章在洞庭东山书局修书期间更唱叠和的诗作。查慎行(1650-1727),原名嗣琏,字夏重,浙江海宁人。后因长生殿案改名慎行,字悔馀,号他山,又号查田、初白,与朱彝尊、宋琬、王士祯、施闰章、赵执信并称清初六大诗人。张云章(1648-1726),字汉瞻,号倬庵,因宅旁多朴树,故又号朴村,人称“端文先生”,嘉定(今属上海)人。“往余在京师,与海昌查子为莫逆交。”[1](《橘社倡和集序》)①查、张二人早年曾一同在京师游学,师事王士禛,并结下了深厚的情谊。

《橘社倡和集》缘起于康熙年间大司寇徐乾学《大清一统志》的编修工作。查慎行在序言里揭示了这次唱和活动的背景:“庚午春大司寇徐公请假出都,将开书局于太湖之东山,邀余同归,遂欣然乐而许之,以重阳后二日买舟渡湖。行出胥口,有一帆导我而前者。及抵岸,则张子汉瞻也……两人因约为诗课,迭相唱答。”随后被安排住在敞云楼,此后半月,他们步寻至翠峰寺,由古雪居天衣禅院取道登莫厘峰,然后放舟至石公山,登缥缈峰,寻昔人杖履故迹。一路上他们凭眺湖山,寄情鱼鸟,凡所经历,处处志之。或同题竞技,或和韵和意,兴会所至,率然援笔,怡然自得。山谷中空楼夜静,一灯荧荧,唯有查、章笔耕不辍,将白天的见闻形诸歌咏,往来酬唱,乐此不疲。如此半月后,张云章以事先归,而查慎行此后也倦于游赏。临别时,他们将诗作次第编辑,结集为《橘社倡和集》一册。此集自成书之后并未得到重视,目录图册中罕有收录,流传亦不广泛,因此鲜有人涉及,至今尚未被研究者所关注。但作为查慎行与张云章共同游赏洞庭东山、迭相唱答的结果,《橘社倡和集》具有较高的文献价值与审美价值。诚如张云章的题序,“举凡山中之景趣,及其他有所感触,皆见之于诗。题其编曰橘社倡和,余两人自乐其所遭之同,而志趋之不异也”。可以说,《橘社倡和集》是洞庭东山地区优美雄奇的自然风光与两人淳厚深挚友情的结晶,彰显着独特的风貌。笔者对《橘社倡和集》进行深入研究后,初步揭示出该集的艺术特色:一是情真意切,出乎自然,真挚饱满;二是不事雕饰,用语简洁传神,质朴平淡又意趣盎然;三是快意偶得,将稍纵即逝的美景与诗兴稍加点染,触目成诗、即景成趣;四是多用同字与叠字,同中见奇,点铁成金,回环生动。本文就结合查慎行与张云章的诗学思想,从以上几个方面来分析阐述《橘社倡和集》的艺术特色。

一、情感真挚,饱满自然

《毛诗序》有言:“诗者,志之所之也。在心为志,发言为诗。情动于中而形于言,言之不足,故嗟叹之,嗟叹之不足,故永歌之,永歌之不足,不知手之舞之,足之蹈之也。”诗的本质是“吟咏情性”,查慎行与张云章都出身于世代读书业儒的家庭,他们秉承儒家诗为抒情言志之载体的观点,打破唐优宋劣的狭隘偏见,反对诗歌空言无物,重视“真性情、真怀抱、真感受”[2],用亲身创作去实践自己的诗学观,用自己游赏途中的细腻体验和真实感受代替了敷衍轻率的生硬矫饰。其唱和作品情真意切,发自内心,既没有阿谀奉承式的肉麻吹嘘,也没有墨守成规的滞涩呆板,更没有虚情假意的言不由衷,而是始终为真挚自然的情感所充盈[3]。例如唱和集中查慎行的《夜坐有怀汉瞻元郎》:

山谷天早寒,经檐白日速。夜长耿无寐,爱此一寸烛。展卷乍沉吟,开轩屡踯躅。我唱和者谁?凄其感幽独。别时秋林下,锦缬黄映绿。几日不上楼,败叶忽已秃。悲风飒然起,槭槭响枯木。静觉年光移,暗伤怀抱触。小僮强解事,邻酿沽新熟。酒罢还梦君,湖心浪如屋。

这首诗接近于唱和集的末尾,于张云章“以事先归”后创作。一同携手赋诗的日子已成为不可触摸的过去,如今流年暗换,长夜漫漫,孤怀寂寞,谁与唱酬?至此诗人又宕开一笔转而写离别时的场景。从“锦缬黄映绿”到“败叶忽已秃”,查慎行用秋叶的易凋来衬托美好时光的易逝,反差之大,令人触目伤神。不如沉醉梦中,遥寄一方思念。全诗用深秋意象营造了一种凄凉沉郁的迟暮之感,流露出别后境况的萧索,同时也暗含一种年华逝去、功名无成的感慨,情深谊笃,发自肺腑,一唱三叹,令人动容,可谓至诚至真之文字。张云章对此作《次韵夏重见怀》相和:

与君聚非久,怪我何来速。天公妬吟哦,长夜双秉烛。别攀木芙蓉,如对羊踯躅。玉山非不好,其奈行歌独。寒霜一飘飒,催此万枝绿。缅怀意气豪,欲归千兔秃。如今竟不尔,心灰形槁木。君诗动哀吟,我意重感触。湖山风物佳,橘柚丹黄熟。终当摇短艇,西寻到林屋。

和诗通过回忆与想象抒发了对友人的深深思念,结尾处直抒胸臆,真切表达对下次相遇的憧憬,情感强烈而丰沛,却又出乎自然、出乎真情,同样感人至深。

所谓“和韵最害人诗”[4],就是指斥某些唱和作品为追求和韵、逞才炫技而过分雕章琢句,陷入形式主义的泥淖,却忽略了真情实感的表达,最终流于文字游戏[5]。比起这类无病呻吟的应酬之作,查慎行与张云章出于切身体会,将山中的所见所历所思所想付诸笔端,无论是屡试不第、愤懑无奈的“萧聊坎壈”之愁,亦或是老友不期而遇、携手赋诗的“即山巅水涘友朋吟眺之乐”,都表现得真切自然、淋漓尽致。归根结底,他们的创作不为争胜,而是为了缘情遣性,借诗相娱,以助谈笑之乐,是两人面对山清水秀的自然景色而引起的一种情感的深度沟通与共鸣,其娱乐目的远大于竞技目的,由此,《橘社倡和集》也就真正成为了诗人之间交流情感、抒写怀抱的载体,无疑更具艺术和思想价值。

二、不事雕饰,质朴平淡

査慎行历来以擅白描手法著称。袁枚就夸赞道:“他山是白描高手,一片性灵,痛洗阮亭敷衍之病,此境谈何容易。”[6]他自己也明确指出“诗成亦用白描法,免得人讥獭祭鱼”[7]1299,有意摆脱典故的束缚。这与他所追求的最高诗歌审美理想——“至味淡乃全”[7]503是一脉相承的,即借助白描手法,摈弃绮辞丽句,改变堆垛典故致使诗气凝塞的现象,最终达到一种返璞归真、平淡自然的境界。与之相似,张云章也提倡去藻饰、除粉绘,批评“不巧为雕饰以媚悦时目,则态为诡异簧鼓庸俗”[8]的风气,要求洗去雕琢华靡,回归天然质朴之美。这些诗学观点在《橘社倡和集》中得到了很好的体现。例如查慎行的《微香阁》:

径藓暗侵游子屐,林霏浓上羽人衣。一声疏磬落何处?坐送炉烟成翠微。

诗人运用白描手法,以洗练的笔触勾勒出一幅清新脱俗而又富有生机的画面。前两句的“暗侵”与“浓上”极为凝炼传神,不说人在动,而是写景在动,通过动静之间的反转赋予景物一种生命力,鲜灵活现,角度新颖独特。结尾更是结合设问与通感,调动视觉与听觉达到一种含蓄隽永的效果,言有尽而意无穷,颇有唐人风味。全诗虽未使用典故,却细腻生动,用语简洁传神。

再如张云章的《二峰》(诗题后注:将登山顶必先经此,士人以其稍亚于莫厘,谓之二峰):

已觉云生足,仍临不尽川。随肩一嶂下,昂首众峰前。堪作跏跌息,重添筋力全。鹿踪行可蹑,直上莫厘巅。

这首诗质朴无华,可谓是一首承上启下之作——经过长途跋涉,诗人此时已经登顶第二高峰,继续向前便是莫厘峰。虽然诗人点明了自己要稍作休息,重整旗鼓,但全诗没有一丝疲惫倦怠的气息,反而洋溢着一股蓬勃向上、积极进取的心态,有一种不破楼兰终不还的气势。语言通俗,明白如话,不事雕饰却别有一番意趣。

当然,质朴平淡的诗风并不等同于枯燥寡味的陈述亦或客观如实的摹写,而是经过精心锤炼后才有的一种超越了雕润绚烂的美学境界[9];长于白描亦非不用典,而是反对用事生硬,用古不化[10],讲求如盐着水,自然天成。如张云章的《发胥口》:“平铺雪浪投空去,美满风帆欹侧飞。万顷玻璃落吾手,只愁天上触支机。”其中就化用“支机石”的典故以突出湖面的烟波浩渺,想象新奇,妙合无垠,生动妥帖。总之,《橘社倡和集》中几乎没有艰涩的字词与过分雕琢的辞藻,更不存在影响情感顺畅表达的典故,在质朴平淡之中蕴含着诗人深厚的意蕴,浅显通俗又意趣盎然。

三、快意偶得,即景成趣

在《橘社倡和集》的65首诗中,单纯的写景诗就有39首,如果再算上怀人抒情诗中的写景部分,涉及到景色的诗作更是占了绝大多数。这类作品有一个普遍的特性——快意偶得,即景成趣。

“目存思欲绝,境变奇乃最。”[7]503奇绝的思路来自敏于观察的双眼,而捕捉大自然的变幻莫测则需要虚静的心境与审美的心态[11]。查慎行与张云章都有着细密的心思,十分善于观察旅途中的动态美,并以敏锐的艺术感受力与高超的表达能力传递这份美,因而得以即景成趣,将稍纵即逝的美景与诗兴通过唱和留存下来。现稍举数例为证。

首先是张云章的《题翁园敞云楼》:

望处极天惟去鸟,醉时倚槛便眠云。丹黄绀碧秋林晚,橘柚连山对夕曛。

一句诗中便容纳了“丹黄绀碧”四个颜色,极尽秋林绚烂之美,从侧面反映了山林中的惬意与闲适。查慎行的《木芙蓉》也是如此:

乌桕微丹鸭脚黄,多将病叶领秋光。后时犹作好颜色,笑尔一枝红拒霜。

首句就抓住了鲜艳的色彩——红色的乌桕叶与黄色的鸭脚,对比鲜明,夺人眼球,一派美好的秋光跃然纸上。查、张对自然界色彩的捕捉能力可见一斑。

又如张云章的《微香阁》:

推窗惊见翠屏围,斜日先吞半面辉。占得此中高绝处,居然下界视天衣。

诗人抓住推窗俯瞰的这一刹那,由一个“惊”字带出眼前所见之景,饶有谐趣。与之类似的还有《夏重夜窗诗乃晦冥景色,余所咏专主月夜,似不相入,复和其意》:“开帘乍见浑生讶,山与平林一样平。”都是抓住偶然的一瞬间,强调这一片刻的心灵体验,进而引发诗兴挥毫成诗。

此外,查慎行尤其善于发现山水之间或显或隐、或巨或细的变化。正如他在《夜窗即句》中写到的那样,“变态多从咫尺看”,由于他全身心地投入山水,全神贯注,所以他能够把握景物的动脉,将自然界的生动美妙形诸笔端[12]。例如《山楼晓起》一诗:

枕上秋声疑有雨,觉来已是日高时。拓窗簌簌堕残叶,苍鼠惊人过别枝。

雨声、落叶声、仓鼠,这些原本都是日常生活中常常为人所忽视的细枝末节,查慎行却敏锐地捕捉到这些动静变化,稍加点染,即趣味盎然。可见查、张都是对景物时刻怀有一种审美的观照,因此触目成诗,即景成趣,呈现大自然最真实的生命律动。

四、同字叠字,回环生动

古人作诗填词十分注重字词的锤炼,力求避免同一个字在一首诗中重复出现。《橘社倡和集》中却有不少同字和叠字现象,这是查慎行与张云章有意而为之,是他们在艺术上的主动追求。这些诗歌也因重字而生妙,达到了很好的艺术效果。

同字,即在诗中间隔使用一个相同的字。巧妙运用同字可以使诗句错落有致,读来更加朗朗上口,同时多次渲染能大大增强诗歌的表现力。例如查慎行的《发胥口》:

半浮半没树头树,乍合乍离山外山。借去日光磨一镜,吴孃船上看烟鬟。

这首诗纯用白描,不施粉黛而意境开阔、清新脱俗。云雾空濛,山水迷离,群山环绕,若隐若现。随后云开雾散,朝阳倾泻在湖面上,清亮如镜。同字的使用使看似简单的诗句格外生动别致:“半浮半没树头树”中的“半”与“树”字分别重复出现在一、三字处以及五、七字处,“乍合乍离山外山”中的“乍”与“山”字出现的顺序也是如此。这样一来,前后两句就构成了对仗中的双拟对[13]。不仅更好地营造了迷离悠远的氛围,而且增强了修辞效果,缠绵蕴藉,有一种别样的对称之美。

叠字即单字的重迭,在诗句中重叠使用同一个字可以使诗歌节奏明朗,韵律协调,语音更加和谐悦耳。例如查慎行的《橘》:

树树垂垂颗颗匀,千头生计不愁贫。若教朱实仍包贡,那得分甘到野人。

首句连用了“树树”“垂垂”“颗颗”六个叠字,生动传神地突出了果实之多。而且叠字还具有传情达意的形象性,读起来不仅有音乐美,更有画面美,仿佛圆润可口的橘子近在眼前。

《橘社倡和集》中还存在一种特殊情况——叠字与同字同时出现在一首诗中。例如在张云章的《夏重夜窗诗乃晦冥景色,余所咏专主月夜,似不相入,复和其意》中,同字“气”“平”与叠字“蒙”“密”就同时存在,十分罕见:

雾气能胜秋气清,蒙蒙密密近檐楹。开帘乍见浑生讶,山与平林一样平。

秋日的天空往往晴朗明净,而在这个秋夜雾气却笼罩着整个大地,一片朦胧。梁元帝《荡妇秋思赋》曰:“登楼一望,唯见远树含烟。”由于烟霭迷茫,远处的山林也淹没在这如织的雾中,连远山都与平原上的林木交织在一起,高低难辨,令人惊叹。首句就将“雾气”与“秋气”进行比较以直言雾之浓重,“蒙蒙密密”则正面描写雾气的形态,最后一句又将“山”与平林对比,更从侧面凸显了雾气的氤氲叆叇。在这首诗中,同字和叠字不仅起到了强调和加强语气的作用,还使整首诗声韵流动,摇曳生姿,有回环往复、绵绵不绝之神韵。

除此之外,《橘社倡和集》中还有不少运用同字的诗歌,举例如下:

帆飞帆止灭还见,云去云来暮复朝。(张云章《题翁园敞云楼》)

橘社橘连墻,秋深院落香。(张云章《橘》)

世态悠悠添眊矂,京尘滚滚剰伶俜。(张云章《寄姜西溟》)

浩浩通大造,蒸蒸乏疏影。(张云章《东山诸峰惟莫厘、出云,余皆无有。偶与夏重见而异之。同指出云为题,余次韵》)

总体来说,《橘社倡和集》中同字与叠字的巧妙运用,给质朴平淡的诗句增添了婉转徘徊的美感,起到了强化感情、渲染氛围、增加诗歌的节奏音律之美与形式美的作用,可谓同中见奇,点铁成金。

《橘社倡和集》作为查慎行与张云章二人共同游赏洞庭东山优美自然风光的产物,有着鲜明而独特的艺术风貌。当然,具体到每个人的诗作,其风格难免存在着细微差别。如同样以“渡太湖”为题,张云章写道:“别是人间云水天,东南吐纳百千泉。三洲地尽余泱漭,四渎功尊论后先。举钓便疑龙伯国,著书宜着玉堂仙。蓬山阆苑争过此,七十二峰生碧烟。”短短四句,便用了“三洲”“四渎”“龙伯国”“玉堂仙”四个典故,笔力雄健,极尽夸张渲染太湖的烟波浩渺和盛大气象。而查慎行写道:“秋水如油滑上船,片帆冲破五湖烟。岂知地少云多处,别有橙黄橘绿天。枕簟欲清他夜梦,杖藜行结好山缘。何妨便入鸡豚社,只欠躬耕百索田。”与张云章的同题诗作相比更显随性自然,精巧生动,富有生活气息。但在《橘社倡和集》中,两人的整体风格是保持一致的,均呈现出情感真挚、自然饱满、不事雕饰、质朴平淡、快意偶得、即景成趣以及多用同字叠字、回环生动的艺术特色,具有较高的审美价值。同时,《橘社倡和集》第一次集中了洞庭东山地区大量题咏游览之作,为研究当地的文学文化生态提供了一手的资料,有待今后继续发掘。

[注 释]

①本文所引《橘社倡和集》内容皆出自上海图书馆藏清康熙五十三年(1714)刻本,以下不再一一标注。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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