张新悦,李苗苗
(1.西华师范大学文学院,四川南充 637000;2.合川实验中学,重庆 401520)
清末,面对亡国灭种的种族危机,一些具有远见卓识的仁人志士看到了妇女解放的必要性,大力倡导妇女解放双足、兴办女学。戊戌变法期间,清末的反缠足运动达到一个高潮,全国各地,诸多报刊开始对妇女缠足的问题进行探讨。在浩浩荡荡的民族救亡大背景下,妇女解放问题也随着民族解放一起纳入先进知识分子的视野。清末的反缠足运动为妇女放足、解放身体、乃至为现代思想的启蒙都做出了一定的历史贡献。不但如此,发起这场运动的有识之士还将当时想象中的妇女形象表现在了文学作品当中,颐琐的小说《黄绣球》便是较为典型的一个。
《黄绣球》是一部关于女性觉醒的政治小说。曾被阿英视为晚清妇女问题小说中的代表性作品[1]107,共三十回,1905年前二十六回在《新小说中》上连载,后四回于1907年出单行本时补全。《黄绣球》讲述了一位名叫黄绣球的妇人因受到丈夫的鼓励,放开双脚,而后兴办女学,传播启蒙思想的故事。黄绣球由一个本本分分的传统女性转变为传播女性解放思想的新女性,这是对传统女性解除身体束缚之后该何去何从的最佳作答。
黄绣球,本名秀秋,跟着夫家姓黄,丈夫黄通理,在当地颇有名望,开明有识见。黄秀秋幼年父母双亡,被抱到婶娘家抚养,婶娘对其肆意打骂,也就是在婶娘手下,小秀秋缠了足,在痛苦中开始思考男女之别,若她为男子,即可自谋生计,但她生来为女子,只能在婶娘的鞭打下过活。婶娘去世后,小秀秋来到黄通理家当养媳妇儿。在丈夫不经意的言语中,黄绣球产生了想要解开裹脚布的想法,“要做事,先要能走路,要走路,先要放掉了这双臭脚”[2]。放开双脚后,她将自己的名字“秀秋”改为“绣球”,以示鸿鹄之志:要将自己所在的村子建设得如同锦绣一般,而且要让世界各国民众都来向她学习,用她的方式“绣成一个全地球”[2]117。
双脚的解放,让黄绣球开始期待全新的广阔世界。而后,她梦见了当时被维新派推崇的女英杰——罗兰夫人。罗兰夫人被称为“法国大革命之母”,是当时著名的政治家,后为革命献身,晚清有相当多与之相关的译介文章。这一梦,对于黄绣球来说可谓是一个根本的转折点。在梦中,罗兰夫人给了黄绣球一些小册子,其中包括一本翻译过来的英雄传和有关地理的书,并告之:“男人女人,又都有一样的四肢五官,一样的是穿衣吃饭,一样是家国百姓,何处有个偏枯?”[2]122。男女平等的观念开始在黄绣球的脑海中生根发芽,不同于之前她由于家世的悲戚而生发的愤愤不平,这次,是一个她眼中的“神仙”说与她的。此后,黄绣球下定决心要有一番作为。在一些进步人士的支持和帮助下,她办起了女学堂,并且将这个女学办得有声有色。由此,黄绣球所在的自由村,面貌焕然一新。而后,黄绣球又在邻近的村镇兴办教育,此过程遭到了官府的打压,但她凭借着个人的胆识以及众多开明人士的支持,越挫越勇,她所办的学堂也成为地方改革的先驱力量。
《黄绣球》作为当时社会政治小说热潮中的一员,其主人公身上有着浓重的政治印迹,它将反缠足与兴办女学两项当时最热的女性启蒙活动通过女主人公黄绣球展示出来,表明了作者本人作为一代知识分子在中西思想激烈碰撞之时,所设想到的缩小二者差距的措施,即中方如何努力追赶西方的脚步。作者的良苦用心读者有目共睹,但是文本人物形象塑造的艺术失真非常明显。小说中的黄绣球作为清末新女性形象的想象,其转变的过程是在忽然间完成的。丈夫无意之中的一句话点醒了她,而后的一个梦,让她从一个无知无为的普通妇女一跃成为精通天下地理与教育的有识之士,参与到国家富强道路中。人物思想转变的突兀与思想来源的虚幻让该小说存在艺术失真之弊。
黄通理是黄绣球重要的启蒙老师,但却仍然是一位男权中心观念比较突出的不称职的“老师”。小说的开头以重修房屋为由头,引出黄绣球心中潜藏已久的男女平等观念,发出了是否有女子分担男子责任到社会上做事业的疑问。其丈夫黄通理在听了妻子的疑问之后“一跃而起”,并说“怎么没有”[2]106,就是这四个字点燃了黄绣球心中的熊熊大火,成为“绣成一个全地球”[2]117的开端。但是通观全文,这个思想来源则略显突兀——黄通理的男女平等思想在小说文本中缺乏坚实有力的基础。黄通理确有些见识,“很出过几趟门,随处考察”[2]97,但是,对于所谓的女权运动,黄通理虽说不见反对,却亦不是什么热心的提倡者。在他给儿子介绍地球仪时,看见黄绣球也在一侧,便让她速速离去,因为黄绣球是“女流之辈”,在书房待着显得不合时宜。可见,黄通理对以夫为主、男主外女主内的传统观念是非常认同的。这里又出现一个新的矛盾,即男性知识分子内心的焦灼:一方面,女性必须觉醒,否则中西文明之间的差距如何追赶,民族如何振兴;另一方面,当女性有了足够多的自主权后(废缠足,接受教育),男性又该如何掌控女性?作为黄绣球女权思想的重要来源,黄通理思想的矛盾正好体现了这一女权“先锋”形象的先天不足。
除此之外,小说中有过多的人物议论,主要是为了阐发叙述者的思想观念,而不是为了塑造丰满的人物形象,使得人物思想有大于形象之弊,人物成为思想观念的传声筒。文中对于黄绣球男女平等观念的由来,小说中只交代与她小时候在家庭中所受的“苦处”有关,并没有给出其他更合理的解释;而且也明确地告诉我们,在听从丈夫的鼓励之前,她并没有任何关于女子对自身负有责任的想法[2]112-113。作者想借黄绣球之口提倡“天赋人权”,奈何黄绣球本身是一个没有受过教育、也没有出过远门的妇道人家,压根没有接触外界的机会,何以产生新潮的人权观念。为了解决这个矛盾,黄绣球做了一个梦,也就是这个梦,让黄绣球前后判若两人,作者也就趁此机会将一个新潮女知识分子的内在气质灌注在了这个原本只想要做个安安稳稳的妇道人家的女性身上。黄绣球开始跻身为女教育家、演说家之列,励志成为下一个罗兰夫人,做“二十世纪的女豪杰黄绣球”[3]152。因此,黄绣球所具备的新女性特质以及其思想观念的改变植根于这个梦,而这个梦是忽然之间、没有任何缘由产生的,即叙述者只是借罗兰夫人之口将一些现代理念传达给女主人公。
简言之,黄绣球的“女权”观念是作者强行灌输的,比较生硬地呈现在读者面前,具有“非女性”特征。点燃其“女权”思想的是黄通理的一句缺乏说服力的话,实为作者含糊不清的生硬转换,而后的梦更是如此,追其根底,都为男性知识分子想要赋予女性的“女权”,并没有实际考察女性当时的处境,想当然地按照男性自己对新女性的想象设计出来的。这样的女性形象,在文本中缺乏具体的行动逻辑,其行为动机缺乏文本内部的自我解释,因此,造成了艺术效果的“失真”。在阅读感受中,女主人公更像作者手中的提线木偶,而不是一个鲜活、饱满的艺术形象。
首先,小说中的罗兰夫人作为黄绣球的精神导师,主要出自于当时男性知识分子对新女性的想象,其女权思想并非由中国女性自主生成。罗兰夫人在文中的正面出场仅仅限于黄绣球的那个梦,其后,罗兰夫人都是以被谈论以及效仿的女英雄形象出现的。梁启超在《近世第一女杰罗兰夫人传》中极力夸赞了罗兰夫人为自由而献身的精神:“则世纪欧洲大陆一切之人物,不可不母罗兰夫人。世纪欧洲大陆一切之文明,不可不母罗兰夫人。”[4]梁启超对罗兰夫人“白衣女子”形象的刻画加深了其在晚清男性知识分子圈中的传播,颐琐亦受其影响,黄绣球梦中的罗兰夫人也是雪白的“一派古装”[2]121。在这里,男性导师和导师给定的女性精神偶像——罗兰夫人,作为其精神偶像,虽为女性,却没有表现出更多女性意识,同时这也是其丈夫给定的。罗兰夫人生在一个平常之家,从小天赋异禀,但她的政治才华是在嫁给她的丈夫之后才完全展现出来的。丈夫罗兰是吉伦特派的领导人之一,罗兰夫人的诸多政治主张和思想观念皆是借助其丈夫的名义实行的。黄绣球对于罗兰夫人的了解也是源于丈夫黄通理,其甚至仿效罗兰夫人,想要成为另一个女豪杰。罗兰夫人为“自由”献身,黄通理夫妇亦是为了“自由的权柄”[3]151不断奋斗,这自由,为家国、为民族、为理想,独独不为女性解放。在梁启超的传记里,罗兰夫人为自由献身的正义一面被无限放大,实则,罗兰夫人在面对雅各宾派的追杀时,没有逃脱反而选择从容就死有其婚外情的因素在里面。因此,罗兰夫人真正所要捍卫的“自由”和梁启超传记中所传达的“自由”,二者是有出入的,经过男性知识分子加工过后的女性精神导师罗兰夫人,其女性意识究竟还有多少呢?颐琐再将罗兰夫人往自己的自由理想靠边,可想而知,在黄绣球面前的这位女性精神导师,所剩下的也只有女性的躯壳而已。
其次,梦境中的启蒙导师与神化形象的叠合,强化了黄绣球女性意识的“非自主性”,使之更加虚幻、失真。在没有被告知罗兰夫人的名号时,在黄绣球的意识里,那位梦境中的启蒙者与中国民间传说中“菩萨”之类的神并无本质的差异。在梦快结束时,“忽见那女子拖着一条白裙,远远的像在云端里去了”[2]125,黄绣球由此觉得那女子就是“白衣观音”。这里的心理描写比较契合受传统文化熏染的普通中国民众的知识构成,较为真实自然。因此,这位启蒙导师的出场方式和主人公对她的初步认知,使得她离东方传统文化更近,而离女权思想或女性自我意识这样的现代思想更远。
除了罗兰夫人之外,小说中还有多位以西方哲人为代表的女性精神导师。每当遇到困难,黄绣球总是借用西方历史上的英雄人物或与之相关的故事来激励自己,给自己找到继续前行的动力。如在办学堂时,黄绣球想要仿照北美女教育家“美利莱恩”[5]。这位美利莱恩是黄绣球在书中看到的,书是何书,读者不得而知,这无疑是叙述者借黄绣球之口举出美利莱恩的例子,在这里,西方历史人物及西方故事作为女性的“他者镜像”,而且皆是由男性之口传出。
小说《黄绣球》的诞生并非孤立的文学史现象,而是有着深厚的救亡图存思想背景,又尤其与晚清的反缠足运动有着直接的关联。晚清的反缠足运动始于一批传教士,他们在中国办报纸,借着报刊媒介宣传宗教。在目睹女性缠足这种陋习之后,因着自身“博爱、无私、奉献”的信仰,在所办报刊上开始宣传缠足的弊端以及危害。传教士林乐知创办的《教会新报》就是中国近代报刊提倡不缠足的先声。
在传教士的倡导下,随着时间的推移,维新派的仁人志士们也逐渐认识到妇女解放双足的重要性。这批有识之士讨论缠足问题的主要阵地就是《时务报》以及《湘报》,如梁启超在《时务报》上发表的《戒缠足会叙》一文,极力描写缠足对妇女身体的残害:“龀齿未易,已受极刑,骨节折落,皮肉溃脱,创伤充斥,脓血狼藉。”[6]但是,维新派对于缠足问题的探讨相较于前期的传教士等人更进一步,不仅仅在于述说缠足之弊端——即对妇女身体的危害,而将缠足问题纳入民族存亡的政治背景之下,认为要“救国”“救种”,就要先去掉残害国民身体的种种陋习,而女性的“缠足”正在这当革除之列 ,他们还指出,不要认为缠足是细小琐碎之事,而不屑于去关注解决,而是要认识到其重要的社会意义,关乎救国救种之成败[7]。正是在维新派这里,面对国家被瓜分的危机,将女性的放足运动也纳入到抵抗侵略、挽救民族危亡的总体行动中。
简言之,清末的妇女解放思想并没有相对独立地展开,而是随着民族解放思想而存在,将女性解放作为国家富强的一环。此时期的男性精英分子的核心思想和实践行动皆是以“救亡图存”为中心,因此女性的主体意识、独立自主精神并不被看重,更重要的问题是:在关乎着民族存亡的紧要关头,在“天下兴亡”之际,众多妇女如何成为“匹夫有责”中的一员“匹夫”[8]。因此,清末的反缠足运动并非是以人的自由为基础的妇女解放运动,而是在成为“匹夫”的需要下,进行的解放启蒙思想。
受梁启超《论小说与群治的关系》所阐发的启蒙思想影响,一些知识分子将废止缠足作为社会问题写进小说中,展现想象中的新女性形象。黄绣球的形象无疑就是在这种大背景下诞生的。民族的存亡,就是“黄家”与“白家”的竞争对抗,而在对抗中,最为迫切的改革议题就是民族的觉醒与解放,抛开当时进步知识分子的首先觉醒,剩下的也即主体部分便是以女性为典型代表的“旧人”的觉醒与解放。这个解放是从身体到思想的全面解放,即从不缠足到兴办女学传播启蒙思想,也就是女性“由民族之‘累’到富国强种之‘用’的全面实现”[9]43。
缠足影响国家富强作为清末报刊中反缠足运动的主要思想支撑,其思路和方法对辛亥革命、五四运动的女性解放进程都有积极影响,但当时的反缠足者并非出于以人的自由为基质的女性解放目的,而是在民族危难的大背景下,抱着富国强种的功利性目的,将女性对国家的义务扩大。而《黄绣球》作为一部关注缠足问题的社会政治小说,与其说其着力塑造的黄绣球是当时社会放开双足后女性形象的真实表现,不如说是进步知识分子对当时新女性的想象,或者说他们迫切地需要这类新女性为新民强国做出贡献。总之,无论是现实中的反缠足运动,还是借小说进行女权思想的启蒙,都是知识分子在当时的情况下,急切地想要摆脱落后处境所做的积极努力,自有其思想文化史的重要意义。