国都南迁与北平城市发展路径的讨论及其规划(1928—1935)

2020-02-27 00:13王建伟
江苏社会科学 2020年1期
关键词:大公报北平

王建伟

内容提要 政治因素是驱动城市发展的核心动力。1928年北京“国都”身份被剥离带动大量政治资源转移,城市衰落的趋势愈加明显。面对此种变局,北平官方与民间都在谋划城市发展的新方向与新路径,提出了多种“繁荣北平”方案,具体内容虽然有所差异,但基本定位与目标一致,即建设工业区、文化区与游览区。不过,延续数百年的城市运行模式惯性强大,不易转型。加之华北区域政治环境异常复杂,地方行政机构变动频繁,并且外敌环伺,日军不断扩大侵华范围,民族危机日益逼近,北平重振之路异常艰难。

1928年6月,南京国民政府辖下的国民革命军攻入北京,北洋政府统治终结,南京被确立为新的首都,北京改名为北平,成为与天津、上海一样的中央直辖“特别市”,后来再降为普通市,甚至一段时期曾隶属于河北省,“不但不是国都,而且成了边塞”[1]周作人:《北平的好坏》,姜德明编《北京乎:现代作家笔下的北京(1919—1949)》(上),〔北京〕三联书店1992 年版,第17页。“边城”是当时人对北平的一个代表性“定位”。诗人林庚就感叹:“九一八以来,市面经济的不景气,使得北平故都的身份全然失去!渐来的是边疆之感了。”参见林庚:《四大城市》,《论语》第49期,1934年9月16日。。持续数百年的国都身份遽然失落,触动北平城市命运的起伏,“从前的声势,从前的繁华,都逐渐消失了”[2]林颂河:《统计数字下的北平》,《社会科学杂志》第2卷第3期,1931年9月。。非常熟悉北平掌故风物的瞿宣颖后来记述当时人的观感道,“大家认北平为倒霉的地方,几乎更无一顾的价值”[3]铢庵:《北平的运命(北游录话之十)》,《宇宙风》第31 期,1936 年12 月16 日。关于这一问题的研究可参见许慧琦:《故都新貌——迁都后到抗战前的北平城市消费(1928—1937)》,〔台北〕学生书局2008年版;陈鹏:《试论1928年迁都对北京的影响》,《北京社会科学》2010年第4期;季剑青:《20世纪30年代北平“文化城”的历史建构》,《文化研究》第14辑,〔北京〕社会科学文献出版社2013年版;王煦:《旧都新造:民国时期北平市政建设研究(1928—1937)》,〔北京〕人民出版社2014年版。。

一、凋落的旧京:潮流更易,景象全非

北京作为一个主要依靠政治因素兴起的城市,政治角色的变动、政治地位的升降在很大程度上影响城市的各个方面。当时舆论纷纷将北平衰落与国都南迁联系起来,“本来北平之繁盛,乃政治使然。今首都既废,则冷落衰败,势所必至”[1]《北平地面之兴废》,《大公报》1928年8月23日。。北平市政研究会的专业刊物《市政评论》后来也指出,“北平为辽金元明清五代国都,居民多依政治为生活,千数百年来,遂演成政治支配生活之状态,自国都南迁,市民生活遽失依据,凡百营业,莫不凋敝,市况日趋萧条”[2]黄子先:《繁荣平市之我见》,《市政评论》第1卷合订本,1934年6月。。1928年9月,作为国民政府特派负责接收北平府院办公处的杨熙绩报告了北平当时的情形:(1)“国都南迁,而失业之人十余万,凡此啼饥号寒之民众,不可不速谋救济也”;(2)“旗民居住北平市,几占全市人口总数之半,溯满洲自入关而后,瘦汉人以自肥,二百余年,养成愚惰,近已穷而无告,卖儿鬻女者有之”;(3)“北平久定、而九校尚无开学之期,卒至弦歌尽辍”[3]《杨熙绩报告北平近况》,《大公报》1928年9月26日。。

北平市面商业受国都南迁的影响最为直观。《大公报》记者看到的景况是,“路上只有几个稀少行人和车辆,昔日正阳门前门的繁华,今日几将消减……马路两旁有很多的铺子都是紧闭大门,贴着‘门面出租’的条子。东安市场行人稀少,很多摆摊的都袖着手幽幽不振的坐着”[4]《最近北京的萧条》,《大公报》1928年11月17日。。一位外地人在北平也有类似的所见所感:“所有买卖,似乎是非常萧条的,来往的行人,也似在寻求着饭具。愁眉苦眼的灾官,处处都可以见到,无书可读的大学生,溜马路逛市场,甚而捧戏子住下处,也都成了日常功课!”原本一派繁荣的前门东西两车站虽有青白旗飘扬,“但还不如从前有秩序”,“军阀固然是打倒了,不过北平社会也要从此堕落了”[5]崇一:《旅平杂感》,《大公报》1928年11月21日。!曾经的国都被形容为“为西风落叶所吹遍”,“无处不萧瑟”[6]《西风落叶下的古都》,《大公报》1929年11月15日。,“阔人在北平和日历一样,越过越少,住房的招租出卖的红纸帖子,自然也就像生疮疾的乞丐贴膏药一样,是越贴越多”[7]《穷北平》,《大公报》1929年3月24日。。

对于具体人群而言,北平公务员群体在迁都前后的境遇反差可能最为强烈,一批中央机关或裁撤,或南迁,或降级为地方机构。加之北平市政府机关因经费紧张,只能裁撤机关,精简人员,公务员失业严重。政府机关所在地从人声鼎沸到人去楼空,“各部院及附属机关,相率徙京,职员中百分之七八,悉被裁换”。“薪微职小者,在当日每月所入,仅敷所出,已属强自支持,今一旦经济来源全绝,实感生活不易之苦。且此类职员,又大都携有眷属,担负颇重,谋生既感不易,转动尤觉艰难。”有的失业公务员只得以代人“写信”为生,孩子无钱读书,母亲忧劳患病;有的失业后无力支付房租,暂借亲戚家住;有的拉车又拉不了,谋事则无人介绍,在家赋闲[8]牛鼐鄂:《北平一千二百贫户之研究》,《社会学界》1933年第7卷。。当时流行“灾官”一词,梁启超在致女儿家信中对此描述,“京津间气象极不佳”,“北京一万多灾官,连着家眷不下十万人,饭碗一齐打破,神号鬼哭,惨不忍闻”,“所谓新政府者,不名一钱,不知他们何以善其后。党人只有纷纷抢机关、抢饭碗”[9]丁文江、赵丰田编:《梁启超年谱长编》,上海人民出版社2009年版,第762-763页。。《申报》此时也连续报道,“自国都奠定后,北平之倚官为活者,失所凭借,欠薪累年。日食早不继,更有欲归不得之苦。平沪各慈善机关,遂实行遣送大批之灾官”[10]太玄:《灾官访问记》,《申报》1928年10月20日。。上海自1928年入秋之后,先后涌入北平失业灾官约2400人[1]《不尽灾官滚滚来》,《申报》1928年11月8日。。

不管是那些南下谋求出路的官僚政客还是留在本地的失业公务员,虽在北平总人口中所占比重不高,但普遍处于社会中上层,消费能力较强,是支撑国都时期北京商业消费的重要来源,这一群体的流失是导致北平商业迅速萎缩的主要原因之一,“北平原来是政治的中心,市街之所以繁荣的原因,完全是因为有多少个大小政客官僚的眷属在;虽说是灾官,但花钱的大半还是他们,社会上流通的钱,多半也还是灾官的钱。现在灾官们自从西风紧了,也就多数南飞了,北平更越发的萧条了”[2]《北平的车夫》,《大公报》1928年10月27日。。

更重要的是,官僚群体消费能力的下降引发了一系列连锁反应,“各部院司员人役,皆无形取消。他们平素都有固定收入,赁屋而居,包车代步,一旦失业,包车可以不坐,首先裁去,车夫因而失业,房租不得不欠,自三月以后,以迄于今,多未曾付”。北平租房市场价格跳水,受此影响最大的就是那些依此赚取费用的所谓“吃瓦片”者,“无不竭蹶困难,愁眉不展”[3]《青白旗下的北平(二)》,《大公报》1928 年8月7日。。对于“吃瓦片”者而言,“一旦收入骤形减少,或竟全无,当然不能不厉行刻苦主义,于是因而酒肆,饭庄,戏馆,娼寮,皆减少若干生意矣”[4]《青白旗下的北平(二)》,《大公报》1928 年8月7日。。而警察群体也受此牵连,房捐收入是北平警员薪饷的重要来源,因房捐收入下降,引发警饷不敷开支,北平市公安局不得不将“以前储存之盈余提出捕充,始得发讫”[5]《旧都市况益形凋敝》,《大公报》1930年4月14日。。雪上加霜的是,由于市井萧条,房屋闲置,各区自治公所因不能忍受“苛重之捐率”,纷纷提出取消房捐的议案[6]《北平房捐重拟请市府酌减》,《大公报》1930年12月31日。。

国都南迁不仅大量抽取了北平原有的政治资源,也连带引发其他资源的转移,金融业首当其冲。中国银行和交通银行都将总部由北京迁往上海,在北平仅剩下分行、支行。据统计,从1927年至1929年,北京完全商办之银号“受战事及迁都影响,关闭甚多,市面所受损失甚巨”。至1931年,北平银号或兑换所仅剩83家,“其市面交易,亦甚平淡”,“有盈余者,不过十分之五,不敷开支者,亦达百分之二十。各号职员,均以年终分红为大宗收入,然新年失望者,实具多数”[7]《平市银号最近调查》,《大公报》1931年1月30日。。“政府南迁,市面萧条,加以发行公债集中沪市,各银行及资本相率徙去,以致本市现金多数外输,金融停滞,各种债券不能流通,华北各经纪人歇业大半……”[8]吴廷燮:《北京市志稿》(卷三),北京燕山出版社1998年版,第636页。

北平是一个标准意义上的消费城市,消费规模的大幅度下降对城市的打击是致命的。由于商铺都必须按照铺捐章程,分等纳捐。因此,北平商业盛衰情形,也可以由历年纳捐商铺的增减看出来,1928 至1931 年三年时间内,这一数目减少了1839 家。据北平公安局行政科统计,国都南迁之后的八、九月间,仅仅10天之内,北平内城停业商店就达310家,外城停业商店达506家,四郊停业商店达155家,其中饭馆及旅店业占3/10,其余还有未经允许停闭的饭店、歇业而未准者百余家[9]《全市萧条百货滞销北平市之最近情形》,《顺天时报》1928 年9 月19 日。。另据北平市社会局1931 年6 月的数据,纳捐铺数共计28 410 家,每月营业流水达到20 万元者只有1 家,80 至150 元间者有7398 家,如果平均计算,每家每月营业流水数目仅有191 元,“许多大规模商店门可罗雀,奈被市府强为撑支市面,不许关闭。这种大小商铺分配的情形和每月营业流水平均数已足表明,平市商业之日趋微弱矣”[10]魏树东:《北平市之地价地租房租与税收》,〔台北〕成文出版社有限公司、(美国)中文资料中心1977年印行,第73页。。1930年11月,曾为南城香厂地区地标性建筑、赫赫有名之城南游艺园因“游人稀少,赔累不堪”,实行歇业[1]《平市萧条下之牺牲者城南游艺园停闭》,《大公报》1930年11月4日。。

北平作为传统的政治中心,在工商业方面“仅为消费,而非生产,非仅少有大规模之新式工厂,即论商业,也只以零星售卖为主”,机械工业发展滞后,近代化程度不高。轻工业、手工业相对发达,但一般资本额度小,抗风险能力弱,主要依赖于经济发展态势及外部市场环境。国都南迁之后,北平“各类工厂中,机械、化学、饮食品工厂的工人数减少,凋敝固不必说,就是纺织和杂项工厂,也未见得兴盛”。据河北省工商厅视察员调查报告,地毯行业工人从前在3000人以上,1929年只有800人,不抵从前大工厂一处的人数,“织布工厂也因为工料昂贵,不是倒闭停办,就是减少工人”,“逊至不能支持,相率呈报歇业者,月至数百户,尤以小手工营业之倒闭者,为数最多,衰落情形日见深刻,若不速图救济,势将全频(濒)破产”[2]林颂河:《统计数字下的北平》,《社会科学杂志》第2卷第3期,1931年9月。。

再统计北平市各业行会失业人数,1928 年6 月至1929 年6 月间,北平总商会各商号职工有91 476人,其中有29 902人失业,占总数的32.69%。在各行业中,失业人数的百分比以饮食与服装两个行业最高。“这两业本是北平市民主要的消费,紧缩如此,全市的凋敝,也就可想而知。”[3]林颂河:《统计数字下的北平》,《社会科学杂志》第2卷第3期,1931年9月。而电灯公司相关数据的变化最能直观反映北平在迁都前后市面的萎缩程度:“查该公司自迁都定议后,本年五月份电费收入,较上年该月份,约少三分之一。六七两月,几少至约五分之二。八九两月,竟将少至约七分之三。其比较降落程度。实至可惊。而北平居户之减少情形,亦可藉知大概矣。”[4]《旧都益冷落电灯公司大赔累》,《大公报》1928年10月16日。

在某种程度上而言,娼妓业也是反映城市经济情形的一项重要特征指标。昔日车水马龙的八大胡同,“区域内只有月冷灯昏”。《大公报》描述了北平娼业的盛衰曲线:“北平八大花埠在旧都时代,每当夕阳斜坠,车水马龙,游人如鲫,灯红酒绿,声歌盈耳,通宵达旦,其热闹尽人悉知。讵于近二年来,八大埠妓业之萧条冷落,何止一落千丈!……致操娼业者,因游客稀少,收入极微,而种种繁杂之捐多,及日常之费用,绝对不能减少,故此关门宣告停业,及降低等级者,自本年来三个月之间,已有二十余家之多。”[5]《北平乐户纷纷停业》,《大公报》1930年4月11日。

另一方面,国都南迁之后,北平物价低迷,居住其间的生活成本亦相对更低,也给本地居民带来了“便利”,据从南方来的倪锡瑛观察,“北平因为政治的变革,生活程度便立刻低落下来了。往日各种物质设备是依然存在,可是因为市面上骤然失去了政治和经济的重心,一切的代价便全都低廉,于是一般人的生活,也随着由紧张而松缓了,不再像以前那样的挣扎着……那里有着各式最新最摩登的物质设备,可以用最低廉的代价去享受”[6]倪锡瑛:《北平》,南京出版社2011年版,第151-152页。。这种消费水平也可以从当时的人口结构中得到验证。20世纪20年代至30年代期间,北平城市人口总数虽然持续增加,但富裕阶层所占比重逐渐降低,呈现出穷户多、客民多、单身青壮年男性多、富户少的“三多一少”现象。由于底层群体占总人口比例过高,以致北平几乎成为“贫民的逋逃薮”[7]旭实:《故都之将来》,《清华周刊》第40卷第10期,1933年12月25日。。尤其是1928年国都南迁导致不少原来居住在北京的政府军政人员及家眷随中央机构移往南方,其中多属社会中上层。1929 年5 月,西北一带有许多难民因旱灾涌入北平[8]《大批难民到平》,《新晨报》1929年5月9日。。1931年九一八事变前后,北平在涌入一批关外避难人口的同时,也出现了一波富裕人口外迁的风潮,城市经济的衰败与底层人群占比过高形成了恶性循环[9]参见王建伟:《清末民初北京城市形态演变进程中的人口问题》,〔福州〕《福建论坛》2017年第4期。。

北平作为一座主要依靠政治力量驱动的特殊城市,从国家权力中心退居边缘,在短时间内无法改变“生产者少、消费者多”的畸形经济结构,同时缺乏建立现代工业体系的良好基础,加之外部环境不稳,财政收入减少,经济形势恶化,市民生活萎缩,从各个方面看,20世纪20年代末的北平都是一段非常灰暗的时期。

二、故都初期关于“繁荣北平”的讨论

国都南迁之初,各方对于北平的经济前景已有基本预判。北平发展模式单一,城市兴衰高度依赖官僚政治集团的各种活动,一旦失去国都身份,城市发展动力丧失大半,无异于釜底抽薪。此时,作为北平实际掌控者的阎锡山,一度曾有国都回迁的尝试[1]许小青:《南京国民政府初期两次迁都之争》,〔广州〕《暨南学报(哲学社会科学版)》2012年第6期。。北平总商会也为此专门做过努力[2]《建都北平运动》,《新晨报》1928年8月14日;《平商会议请国府国都设平》,《大公报》1928年8月21日;《北平总商会繁荣北平之建议》,《华北日报》1930年11月27日。。北平舆论始终有借助政治资源振兴经济的固有思维,一旦有风吹草动,即伺机而动。1929年7月8日,时值蒋介石在北平期间,北平总商会组织87个分会代表共约800余人赴总部行营向蒋请愿国都回迁北平事宜,整个过程秩序整齐,“毫无紊乱”[3]《北平商界代表请愿》,《大公报》1929年7月9日。。

但是,定都南京已不可更改,因此,竭力争取其他政治资源成为北平政商人士的共识。一些意见主张退而求其次,建北平为陪都。1928年6月,《京报》刊发北京学界呼声,指出因北京在文化、外交、国防等方面具有重要地位,建议仿照旧时陪都制度,“暂立一比较其他省区较大之规模,以为过渡”[4]《迁都声中之北平学界》,《京报》1928年6月24日。。第二年,曾担任北平政治分会主席的张继也表达了相同的主张,“历代定都北平,取北平已成文化商业中心。现首都南迁,致文化商业受损甚巨,惟迁都万不可能,只有设法谋补救。个人意见,最好仿宋时之东西京,明时之南北京,将北平建为陪都,屯兵十万,以兴市面。北平附近煤矿甚多,亦可开发以兴工业,工商业兴,则文化不致衰落”[5]《张继抵京谈话主张,建北平为陪都》,《天津益世报》1929年7月8日。。不过,陪都之说一直未能得到南京中央的实质性回应。

另一方面,当1928年7月4日河北省政府在天津成立之后,北平总商会等社会团体就积极活动,争取其移驻北平[6]《河北省政府委员明日在津开正式会议》,《大公报》1928年7月17日。。第四集团军前敌总指挥、北平政治分会委员白崇禧也提交议案,建议河北省政府应移设北平,其中一个重要理由就是“首都既经南迁,工商业必渐衰微,一般劳动者职生计,益形困难。省会果能置此,注重工商业之发展,并改善劳动者之生计,如是则首都南迁,不特未见其害,且蒙其利”[7]《向北平政治分会提议案》(1928年7月12日),黄嘉谟编《白崇禧将军北伐史料》,〔台北〕“中央研究院”近代史研究所1994年版,第340页。。《申报》甚至提出假设,河北省政府如果不移至北平,北平再过半年“将成废区”[8]《各社电讯·北平将成废区》,《申报》1928年8月23日。。

不过,这一主张遭到河北方面的反对。河北省商会联合会与河北省农会以“省政府迁往北平,天津商业将受影响”为由,主张暂缓迁移。同时,两团体还指出:“北平为历代旧都,积数百年之经营,及全国人文之辐辏,始有今日之繁盛,决非一省府左右之力,所能补救于万一!”[9]《两法团请省政府暂缓迁移》,《大公报》1928年9月20日。但是,这些反对意见并未改变事实。1928年10月12日,河北省政府正式移驻北平,此举虽有多方面因素的考虑,但通过集聚政治资源拉升北平经济,确为其应有的意图之一。

国都南迁之后的发展困境导致各方人士忧心忡忡,“居住北平之百数十万市民,深恐隳其固有之繁荣,而影响其生活”[1]《北平特别市公用局宣言》,《大公报》1928年9月21日。。从上至下,从官方到民间,兴起了一股关于北平发展模式与路径的大讨论,“一部分人民叹息北平市面的萧条,另一部份人民提出种种繁荣北平的计划”[2]林颂河:《统计数字下的北平》,《社会科学杂志》第2卷第3期,1931年9月。比较有代表性的意见包括朱辉:《建设北平意见书》,《北京档案史料》1989年第3-4期;《有关北平市政建设意见史料一组》,《北京档案史料》1997年第2期。。各方比较普遍的意见是,当北平的政治属性淡化之后,应将文化作为重要的筹码,凸显文化优势,建设“文化之城”。

文化因素被中央政府与北平地方人士共同强调,确实是因为文化价值作为北平的特质最为明显,落实在具体层面,首推独一无二的优质学术与教育资源。迁都之初,《顺天时报》即建议将北平建成全国文化的中心区域,“北京除国立九校之外,其他的公私立大中小学,亦不在少数,现若能一面将原有的各校,加以整顿扩张,并作完全的设备,聘良好的教授,一面另设各种职业学校,利用固有的官舍,充当校址,以资培养普通实业人才,并酌予成绩优良的私立大学,以相当的补助费,藉示奖励游学之意,则庶几使北京成为全国学生荟萃之地”,“而北京市面自可望依此大批学子的存在,以维持其从来之繁荣,不至因迁都受重大影响”[3]《迁都后之北京繁荣策》,《顺天时报》1928 年7 月9 日。。

这种认识也得到了官方的认同。北平市长何其巩表态,北平“原有学校,多属最高学府,讲艺之风,逾于邹鲁,加之故宫之文物,焕然杂陈,各图书馆之册籍,庋藏丰富,其足以裨益文化考证学术之资材,几于取之不尽,用之不竭,而文人学士之乔寓是邦者,亦于斯为盛,市府要当整理社会,修废起顿,以期革除旧染,溶发新机,使秩序宁静,环境改观,以为国家振兴文化之辅助,此职责尤不可容缓者也”[4]何其巩:《今后北平之建设》,《天津益世报》1928年10月12日。。何的表态并未停留在口头,他专门要求市公安局对北平市内郊外有关历史古迹一一调查,详细记载,“留昔日文化之痕迹,以备历史学者之研究”[5]《北平市有关历史古物调查》,《大公报》1929年1月28日。。

教育不仅是重要的文化资源,也是重要的经济资源,数量可观的大中学生群体对于民国初年北京的城市消费做出了重要贡献,“负笈旧都之学生,即不啻为平市存在之中流抵柱。姑以每人每年平均花费二百元计之,合十数所官私大学专门诸校学生,其消费力殆极可观”[6]《整顿北平教育之进行》,《大公报》1931年3月7日。。国都南迁之初,北平对学生吸引力下降。“今都城既易,观感不同,故南京中央大学此次招生,报名者达两千之数,而北平学生则来者寥寥。向来各城公寓,暑假中间满住投考之新生,今则阒然无人,莫不叫苦连天。”[7]《北平地面之兴废》,《大公报》1928 年8月23日。同时,政权鼎革之际,北京各高校内部各种风潮频发,因此,整顿教育不仅对于提升北平的商业消费具有积极意义,而且是维护政治稳定的重要举措。

其次,帝都时代留下的各种物质遗存,包括古建筑、古物等,是故都人民引以为傲的文化资本,更是无可取代的优势资源,成为北平地方政府构建文化之城的重要依托。1928年10月,曾经担任京兆尹的南京国民政府内政部部长薛笃弼就提出要将北平建设成为“东方文化游览区”,“北平建筑,雄伟古朴,最能代表中国,而数百年首都名称,外人尤耳熟能详。且附近西山明陵长城等处,又尽有引人流连之真价值。若能以文字图版,广事宣传,设招待机关,善为照料,则欧美日本人士之远道来游者,行将踵趾相接”[8]《维持北平繁荣之快捷方式》,《大公报》1928年8月18日。。

故都初期,北平地方政府围绕“繁荣北平”问题进行了一定的实践,如通过将河北省政府设置在北平等方式努力维系政治地位,还曾短暂设立北平繁荣设计委员会等。此外,北平地方政府充分利用北平的文化优势,包括教育、古物等资源,建设“文化之城”。虽然各方意见未能形成基本共识,但人们多能认识到这些举措仍为治标之法,而治本之策,则必须抛却北平往日的传统路径,另在其他方面寻求“新生命”。寻求“新生命”,就是振兴工商业,培育稳定的消费力量,谋求城市发展的长久动力。

市长何其巩也持此种观点。他认为,建设北平的第一步,就是联络各业热心商人,“使其协力保持市面之现状,并赞助农工业之发达,务使从前消费地一变而为生利地”[3]《使消费地变为生利场》,《京报》1928年8月11日。。北平市总商会一直是繁荣北平活动的积极参与者。1930 年11 月,向国民政府行政院上陈情书,建议中央将北平设定为“工业区域”,特别是发展北平地区比较兴盛的工艺品制造、纺织、陶瓷、文玩等“贵工业”[4]《北平总商会繁荣北平之建议》,《华北日报》1930年11月27日。。北平自治委员会在起草的繁荣北平具体计划中也提出要把北平建成为重贵工业区[5]《北平自治委员会拟具繁荣北平具体计划》,《大公报》1931年3月26日。。后来,《市政评论》也发表文章论证,“城市之成立,不特基于工商业之关系,亦有基于宗教、政治,或文化、教育者,而城市之发达,则惟工商业之关系,最为密切,宗教、政治、文化、教育能成立城市,而难于发达,其原因即工商业为生产事业,能使人民生利,其吸引力及集中力甚大,至宗教、政治、文化、教育,则多属分利事业,其收集各种能力之能力,至有限制,此其大较也”[6]壮克:《北平市的特殊性》,《市政评论》第1卷第1期,1934年6月。。

三、中原大战之后北平经济渐有起色

1930年,蒋介石与阎锡山的矛盾逐渐升级。1930年3月18日,阎锡山派兵接收中华民国陆海空军总司令部北平行营,国民党中央在北平的宣传机关被查封,南京政府控制的铁路、邮电、报刊等也大多被晋方接管。次日,国民党北平市党部遭到查封。北平地方政府宣布自立税则,独立征税[7]《国内一周大事日记》(三月十四日至二十日),《国闻周报》第7卷第11期,1930年3月24日。。北平脱离了南京中央政府的管辖,成为事实上的独立王国。1930 年4 月,中原大战爆发,7 月13 日,阎锡山、冯玉祥联合国民党内的改组派汪精卫、陈公博和西山会议派邹鲁、谢持等人在北平召开中国国民党中央党部扩大会议,另立中央,与南京国民政府分庭抗礼[8]陈进金:《另一个中央:1930年的扩大会议》,〔北京〕《近代史研究》2001年第2期。。

一般而言,战争意味着生灵涂炭,但对北平而言,则孕育了新的“生机”。中原大战爆发后,一批反蒋势力齐聚北平,他们的集团性活动成为一种“牵引”,促发了北平一度缺失的发展动力。“近来商界方面,见阎冯讨蒋意志坚决,且有在北平成立政府之讯,故于颓丧状况下,顿然现出兴奋精神来。从前打算关门之店铺,近忽决定暂行勉强支持三数个月,以俟市面活动。其资本宽厚之各大商店,近已纷纷联络,议商请求阎冯,早速成立政府,恢复北京名称等事……以期北京繁荣早复原态,俾救垂毙之商业,即现在失业之市民,亦可求得生活云。”[1]《北平商人因营业冷落拟请阎冯恢复旧称呼》,《大公报》1930年5月6日。北平市面因此出现了短暂的复苏势头。

北平扩大会议虽一度声势浩大,但基础并不稳固。1930年9月18日,张学良宣布支持南京中央,出兵华北。扩大会议代表纷纷外逃,阎、冯一方军事上节节败退。1930年9月23日,东北军从晋军手中和平接管北平防务,北平脱离南京国民政府的状态实际上只持续了半年。此后,张学良领导下的东北边防军司令长官公署和东北政务委员会取代阎锡山的中华民国陆海空军总司令部,掌控平、津地区的政权、军权与财权。

张学良进驻北平之后,北平各方对张寄予厚望,张亦对北平前途表达关切与决心。但是,1930年10月15日,河北省政府移回天津,北平市政府甚至在一段时间内改隶河北省[2]潘鸣:《1930年北平市隶属变动考》,〔南京〕《民国档案》2011年第3期。,城市前景再次蒙上一层阴影。此时,社会上关于“繁荣北平”的呼声再次响起。1930年11月,国民党三届四中全会召开,北平行营主任何成濬提交“繁荣北平以固国防案”。他从南北均衡的角度阐释了重振北平的重要意义,“新中国之建设,必须留意于南北平均发展……夫发达华北,仅赖地方人民之力,不可胜任,必须政府以大力导之,其方法即于北方都会,先树立新旧事业之中心,其第一步应先规划者自为北平,盖有已成之规模,且居交通之枢纽,苟加规划,定可有成”。为此,何氏提出了北平的三个城市定位,即工业中心、文化中心、练兵区域,“其目的在集中一大部分人才与经济力于其间,既维系地方繁荣,且联带发展北方其他事业”[3]《何成濬之繁荣北平案》,《国闻周报》第7卷第46期,1930年11月24日。。相对于许多民间人士的看法,何成濬的定位更高、视野更广。与此同时,吴敬恒、张学良、叶楚伧、张继、李石曾等人在1930年11月向中央政治会议提议设立“整理北平市文化指导委员会”,拟定简章主要包括:“直隶于国民政府,除平市政府行政事项外,其保存古迹,布置风景,发展工艺,招致游宾等之组织,皆由本会指导,积极整理”;“北平市长为当然委员,并为总干事”;“会中所决议,呈请于国民政府批准执行”;“机关经费,由国府市府酌量补助,不足则由会筹募”[4]吴稚晖:《整理北平文化市指导委员会》,罗家伦、黄季陆主编《吴稚晖先生全集》卷十《国是与党务》,〔台北〕中国国民党党史史料编纂委员会1969年版,第1632-1633页。。

“整理北平市文化指导委员会”虽以“指导文化”为名,但并非只为单一发展文化事业,同时更与振兴经济以及时局演变有密切关系,兼顾文化与民生,具有多重功能。1930年12月22日,李石曾在北平研究院介绍该机构设立的缘起及意义时就指出,此处的“文化”是广义的文化,既包括教育学术,还包括实业工艺等,“换言之,即用经济方法,来维持发展,而成为文化中心”[5]李石曾:《以最经济方法充分发展北平文化》(1930年12月22日在北平研究院讲),中国国民党党史委员会编《李石曾先生文集》(下册),〔台北〕“中央文物供应社”1980年版,第257页。。此外,在刚刚经历中原大战的时代背景下,淡化北平的政治意味,强化文化象征意义,也符合南京方面的意愿与利益。南京中央政府希望强化北平作为文化城的定位,可以使其远离政治中心,遏制地方势力借助北平丰厚政治资源挑战中央权威的合法性与可能性,也算是吸取了北平扩大会议的前车之鉴。该组织简章有一条规定:“北平市除法定政治机关外,不准有任何政治之集会及行动或设立机关,遇有前项情形,本会得知会市政府制止之。”[6]《指导整理北平市文化委员会组织章程已经中政会通过》,《华北日报》1930年12月15日。地理学家白敦庸也提出,北平不做国都,“则可超出政治漩涡而免于政争政变之苦,生活可获比较之安定,藉可从事整顿教育阐扬文化,吸收四方学子来平就学,中外人士来平游览,作日本东京之第二”[7]白敦庸:《北平市生存大计》,《大公报》1930年11月3日。。1931 年7 月,在周大文就任北平市长的仪式上,李石曾作为中央委员致辞时再次强调,“昔日北平为一政治中心,常有种种纠纷及不安现象。现已非政治中心,而成为文化中心”[1]《周大文昨宣誓就职》,《大公报》1931年7月7日。。

在“整理北平市文化指导委员会”筹备过程中,李石曾态度最为积极,奔走于北平和沈阳之间,与张学良几次磋商委员会的人员构成与具体内容,原定蒋介石为会长,张学良、李石曾为副会长,北平市长为总干事。至于关键的经费来源问题,张、李二人商议的基本结果是,整个计划约分为十期,以一年为一期,每年需款五百万元,共需五千万元,“大部分向中央商请,由庚子赔款项下指拨”,其他部分待北平财政收入回升之时再由地方筹集。第一期经费主要用于补助北平中小学校教育经费以及建设卫生设备等项目,此外还包括故宫博物院维修、文化展览会经费、坛庙古迹修理费等[2]《繁荣旧都需款五千万元》,《大公报》1931年2月19日。。

[11] 陈久福,魏晋忠,张国江,等.大直径钻孔联合孔内下套护孔增透技术研究[J].煤炭科学技术,2018,46(10):73-77.

对于“整理北平市文化指导委员会”的设立,舆论多寄予厚望,《大公报》称其为“空谷足音,令人惊喜不已”,并以“故都兴废在此一举”为此定调。之所以有如此期望,主要因此案由张学良、吴敬恒、李石曾、张继、叶楚伧诸人发起,“皆直接间接最有力之当局,坐而言者必可起而行”。同时,该文还提出几项具体“治标之策”辅助本计划的实施,包括河北省政府回迁北平,裁撤崇文门税关,从速整顿教育机关,等等[3]《故都兴废在此一举》,《大公报》1930年11月29日。。

不过,也有观点对此机构的效用表示质疑,指出人选不当,艺术家、建筑家缺乏,官员过多,委员多属兼职,做事迟缓,等等[4]是惕:《对于整理北平文化指导委员的一点意见》,《大公报》1931年4月9日。。《北平晨报》则表示了谨慎的乐观,“北平处今日枯竭状态之下,徒恃固有区区收入,沿袭旧来因循敷衍之故套,纵加以如何倡导文化之美名,结局断不易收良好之效果”[5]《所期望于文化指导者》,《北平晨报》1930年12月22日。。实际情况是,整理北平文化指导委员会因政局变动并未有效开展实质性工作,一场声势浩大的行动随着后来张学良的去职而无疾而终。

尽管如此,张学良驻守北平期间还是采取了一些“繁荣北平”的举措,如在平建立陆海空军副司令部以及阻止平汉铁路局移汉。因该局当时有职员千余人,日开支近四十万元,“关系旧都繁荣甚巨……如移汉则影响平市殊非浅显”[6]《副司令部决设北平》,《大公报》1930年12月9日。。此外,张学良还担任国民党军事委员会北平分会代委员长,并被推举为中央政治会议委员,东北军的政治中枢也由沈阳迁至北平[7]《张对新闻记者谈话》,《国闻周报》第8卷第16期,1931年4月27日。。此举对北平商业具有一定的维持作用,“据说北平日薄西山的市面,竟靠着来了个回光返照”。北平商人常常说起,“这年头幸亏营业税并未实行,加上副司令终年留守着,给我们剩了口苦饭”[8]欣欣:《从“北京”说到“北平”》(北游琐记之二),《民力》第1卷第5期,1931年11月21日。。《大公报》报道,“自副司令部行营开始组织后,各方要人来平者极多,沉寂已久之北平市,忽又冠盖如云。各要人连日在平市寻觅房屋,不借以重价租赁……最近六七日中,北平市房价腾贵,尤以西城一带地方房屋最甚。此外各大饭店,昔日门可罗雀,今亦生意兴隆,如中央、长安、春瀛、寰华等饭店,门前车马拥塞,各大饭庄,各戏园电影院等,营业较前均盛”[9]《旧都新气象房租骤涨》,《大公报》1931年4月24日。。北平各校学生也相继返回,“学生寄宿舍公寓饭店,大有人满之患。各书店如商务印书馆、世界苦局、中华书局,以及东安市场、琉璃厂等处书铺,亦莫不利市三倍”[10]《学期开始学生挥金如土》,《大公报》1931年9月6日。。《北平晨报》记者描述,北平已经“苦尽甘来”[11]《苦尽甘来之北平市》,《北平晨报》1931年2月22日。。房租价格亦有提升,“北平市自民国元年至民国十三年,房租极高,为黄金时代。十四年至十六年,即渐趋衰落。十七年,政府迁南京,乃急转直下。二十一年后,复稍升高”[1]魏树东:《北平市之地价地租房租与税收》,〔台北〕成文出版社有限公司、(美国)中文资料中心1977 年印行,第45页。。据《申报》1931 年12 月的报道,“平市稍繁荣,上月报营业者一八八家,歇业者百二十四家”[2]《北平市面近稍繁荣》,《申报》1931年12月17日。。北平市公安局调查,1932年北平市征收的娱乐捐比之前好转不少[3]《北平市日渐繁荣娱乐捐大行增加》,《益世报》1932年5月12日。。也是在这一年,北平市社会局对全市工商业进行的调查表明,虽然经历国都南迁所导致的百业低迷,但凭借雄厚的积累,北平城的经济体量仍维持一定规模[4]娄学熙:《北平市工商业概况》,北平市社会局1932年印行,第1页。。

迁都后,北平地方人士一时无法从失去国都地位的低落情绪中摆脱出来,一直存有国都回迁的心理幻想。但经过几次失败的尝试之后,他们对此已经不抱奢望,能够接受并正视现实。1931 年,“北平人士所怀恢复首都之梦想,似已渐渐觉醒,完全断念”,而建设“文化之城”基本已成各界共识,“查北平一般心理,举凡主席总司令之光临与否,院长部长与夫一切文武百官之来与不来,似皆不甚注意……现在北平人眼光中,外国游历客之价值,殆在总司令之上……是以有人谓今日北平最讨厌者讲政治,最时髦者谈文化。一切社会的新设施,大率以招徕游历客为目的,尤以外国游历客为最上之目标……即如平市寓公旧日好谈政治者近来十九已不谈旧调,善诗者吟诗,喜字者作字,爱字画者谈字画,爱金石者谈金石,好为各种学问者,各为专门之研究”,相率在“文化”上一路竞进,“自兹以往,人人果以建造‘文化之都’为目的,锲而不舍,则文化的北平之运命,视政治的北平为悠久而灿烂,可断言矣”[5]《北平新气象》,《国闻周报》第8卷14期,1931年4月13日。。

正当北平经济慢慢恢复元气,各项事业逐渐步入正轨之际,战争阴云再次在北平城市上空隐现。1933 年1 月1 日,日军进攻山海关,开启进攻华北的序幕。同年3 月初,热河陷落,引发北平民众恐慌。1931年的九一八事变虽也牵动北平神经,但毕竟属于“关外”,地理空间上尚有距离。这次华北战事的爆发使北平失却防守屏障,与日军形成短兵相接之势,北平受到的冲击更加直接。1933年3 月14 日,北平开始实施戒严。当时一位作家描述道:“东西车站又拥挤不堪了,市民似敲窗的苍蝇,不知何处有隙可钻。北平的逃至天津,天津的又逃至北平。东城的搬至西城,北城的又迁到南城。”[6]老向:《危城琐忆》,姜德明编:《北京乎:现代作家笔下的北京(1919—1949)》(上),第287页。各方谴责南京政府的军事外交政策,张学良成为众矢之的,于是张向南京国民政府请辞,获蒋批准。1933年3月12日,南京政府任命军政部部长何应钦取代张学良,暂时代理军事委员会北平分会委员长职权,同时抽调中央军三个师北上,这是蒋介石嫡系中央部队第一次深入华北,具有重要的标志意义[7]与此同时,也引发一波该不该保卫华北的讨论热潮。参见胡适:《保全华北的重要》,《独立评论》第52、53合期,1933年6月4日;另见《复杂变动中之现局》,《世界日报》1933年5月21日。。

1933 年5 月3 日,中央政治会议决定设置行政院驻北平政务整理委员会,于学忠、徐永昌、宋哲元、傅作义等为委员,黄郛担任委员长,何其巩为秘书长。黄郛与蒋介石关系密切,并与日方渊源颇深。通过谈判,1933年5月31 日,中日双方签署《塘沽协定》,中日两军停战,在长城以南的冀东和平北的平原地带划出一个“缓冲地域”,一度危急的华北形势得到缓解,“久经惶恐的人心,无形之中,竟安定了许多”,“现在的北平,因为停战协定成功,一切又渐渐的趋于安稳享乐的生活中去了”[8]《平市人心渐趋安定,将重觅享乐生活》,《世界日报》1933年6月2日。。

华北局势稳定之后,北平社会经济进入了一段短暂而难得的平稳时期。以1933年度北平市商业数据为例,开业家数(2243家)明显高于歇业家数(1397家),但开业资本总额仅为154 307元,而歇业资本总额则为192 628元[1]北平市政府秘书处第一科统计股主编:《北平市政府二十二年度行政统计》,〔台北〕文海出版社1993年版,第1页。。数据表明,北平整体社会需求仍在增长,但新开业商家资本规模的萎缩也反映出北平消费结构发生变化,“旧都市面萧条,不自今始,以贵族为对象之大商业为最甚。其小规模的生意,与多数民众接近,售品为日常生活所需者尚可维持”[2]《旧都百话》,《大公报》1933年3月23日。。学者贺昌群形容这种现象为“资产阶级没落,而小资产阶级增多;小资产阶级没落,而贫民增多”[3]贺昌群:《旧京速写》(1932年10月24日),《贺昌群文集》第三卷,〔北京〕商务印书馆2003年版,第557页。。有研究者概括这种趋势为,“国都阶段政商高度结合的经济发展特色,以及权贵奢华的消费风格,到故都时期无从延续,转而发展出由广大中下阶层市民分摊,以量取胜的小额平价消费模式”[4]许慧琦:《故都新貌——迁都后到抗战前的北平城市消费(1928—1937)》,第107页。。

1933年6月,袁良出任市长。其早年毕业于日本早稻田大学,曾任奉天警察厅厅长、黄郛内阁秘书长、上海市政府秘书长等职。他认为北平当时的市政问题非常严重,其基本思路是将市政改良与文物整理工作结合,借此凸显北平的文化资源优势以吸引更多的旅游观光者,最终的目标是将北平从原有的政治包围中解放出来,着重增强城市的内生动力,谋求城市的长久发展[5]袁良:《叙言》,北平市政府秘书处编《北平市政府二十二年下半年行政纪要》,北平京城印书局1934年版,第1页。。

1934 年9 月,北平市政府向行政院驻平政务整理委员会呈上市政建设三年计划,将1934 年至1936 年定为北平市市政建设计划初期,针对社会、工程、卫生、财政等多个方面的实际情况,逐步进行建设和改造,目标是将北平建成“东方一最大之文化都市”,而当务之急为“河道沟渠之整理及游览区之创设”[6]参见《北平市政府为建设北平市政拟定筹款办法致行政院驻平政务整理委员会呈(1934年9月26日)》,《北京档案史料》1999年第3期;《1933年北平市扩充市政事业计划史料》,《北京档案史料》2016年第4期。。同年11 月,北平市政当局在三年规划的基础上制定了更为具体的《北平游览区建设计划》《北平市沟渠建设计划》《北平市河道整理计划》,三项内容合称“旧都文物整理计划”。“旧都文物整理计划”涵盖内容很广,不仅包括文物古建的修复,而且有与之配套的市政建设,如道路、交通、商业设施等。1935年1月11日,旧都文物整理委员会成立,附设于行政院驻平政务整理委员会,职责主要包括指挥监督关于执行整理旧都文物之各项事宜,如文物保护、修复等。这一机构不再是一简单的咨询机构,主席由行政院驻平政务整理委员会委员长兼任,成员还包括驻平政务委员会内政、财政、教育、交通、铁道各部门及中央古物保管委员会代表,河北、察哈尔省政府主席,北平市市长等实权人物。

旧都文物整理计划取得了短期成效,从1935年5月陆续开工的天坛、香山碧云寺、西直门箭楼、妙应寺、正阳门五牌楼、东西长安牌楼、东西四牌楼、东交民巷牌楼、西安门、地安门、明长陵等项目先后完工。曾经作为帝制遗物的宫殿、城门、牌楼等经过修缮之后,呈现出新的时代面貌,“记得七年前的北平,除东交民巷和长安街的大路以外,到处扬尘,现在各大街都铺做柏油路,道路宽阔,市容整齐。从前深红色的城墙上,油漆着的许多蓝地白字的标语,觉得色调紊乱,极不调和,现在又恢复昔日的深红色了。各地的牌楼,如紫禁城四角的守望楼,现在都整刷一新,衬着蔚蓝天色,壮丽宏伟”[7]汪亚尘:《北游杂忆》,《玫瑰画报》第35期,1936年6月26日。。袁良任期内的市政建设成绩,被认为是“朱启钤办市政以后的第二人”[8]铢庵:《北平的运命(北游录话之十)》,《宇宙风》第31期,1936年12月16日。。

进入1935年之后,华北地区战云密布,危机再起,国民党中央军开始逐渐撤出。此时,原本有限的资源也逐渐向军事方面倾斜。1935年11月,黄郛退出,袁良卸任北平市长,一度颇有声色的旧都文物整理计划遂告中止。

余 论

自元代以来,北京依托其独一无二的政治地位,汇集皇亲国戚与政商精英的众多物质与文化需求,最终发展成为典型的消费性城市。从19世纪中后期开始,北京在中国传统政治体系中的地位呈下降趋势。民国初年,北京国都身份得以保留,中央政府驻扎在此,虽在事实上已不能号令全国,但各派政治集团仍需在此竞逐政治资本。随着大批军政新贵的涌入,他们与盘根错节的旧派势力相互呼应,北京仍是国家权力的中心舞台,频繁的政治活动仍能带动商业的活跃。

1928年之后,北平不再负载“国都”的政治象征意味,逐渐回归百姓的日常生活。尤其是国都南迁所导致的经济低迷促使官方与民间开始探索城市发展的新路径。当浓重的政治意涵淡化之后,“文化”成为北平为数不多的可以凭借的资源,各项规划也都是建立在文化优势这一基础之上。此外,发掘北平的文化价值,不仅是一项重要的经济策略,还兼有将北平从作为“政治之城”的传统属性中解放出来的作用。南京国民政府可以借此强化自身的正统性,进一步消解华北地方政治势力借助北平的政治地位挑战中央权威的合法性与可能性。在这一点上,北平与南京中央达成了共识。

从当时情况分析,各方对繁荣北平的计划与蓝图分歧不多,各方主张主要集中在建文化教育中心、旅游城市与发展工商业方面。仔细分析这些主张,虽言之成理,持之有故,但并不具备充分的实施条件。国都南迁之初,北平百废待兴,欠账过多。市政府主政者变动频繁,相关政策虽有制定,但无法保证连贯性。更重要的是,各种规划多需大额资金推动,而此时北平财政十分支绌,自身造血能力严重不足,中央拨款非常有限,很多计划无法有效落地。加之北平市政府刚处于起始阶段,运转效率仍有待检验。由于各种因素的窒碍,20世纪20年代末期很多人参与的“繁荣北平”计划多停留在纸面理论设计层面,“只是空言,未见实行”[1]林颂河:《统计数字下的北平》,《社会科学杂志》第2卷第3期,1931年9月。。

1930年9月中原大战结束,北平周边局势逐渐平稳。尤其是1933年6月袁良出任市长之后,借助与南京中央的良好关系,利用短暂的和平期,大力推进综合性的旧都文物整理计划,涵盖社会生活多个方面。直到此时,国都南迁之初有关“繁荣北平”的规划才有了部分实施,北平城市建设有所起色。但从根本上说,北平始终缺乏稳定的外部环境。自九一八事变至七七事变近六年的时间中,北平几次被日军“骚扰”,兵临城下。北平虽能虎口脱险,转危为安,但战争乌云始终在城市上空密布,挥之不去。每一次战争阴影的来临都对北平的市面商业及民众心理产生冲击,对城市长远发展产生潜在不利影响。此外,北平的近代工业发展滞后,经济结构以消费性服务业为主,易受外部政治环境影响,经济状况波动较大,发展的内生动力不足。北平市政府虽试图利用文化基础提振北平经济,但文化属于“软性”资源,并不具备驱动城市经济发展的持久动力,仅凭文化优势承担不了繁荣北平的重任。

1935年之后,日本策动华北危机,强敌压境,北平成为军事前线,各项事业无暇顾及。至1935年底南京中央军事力量撤出华北,北平彻底沦落为一座“危城”,城市发展彻底让位于政治危机,刚刚开启的重振之路被战争截断。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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