楚二强
(山西师范大学 戏剧与影视学院,山西 临汾 041000)
《牡丹亭》是汤显祖“临川四梦”之一,“《牡丹亭梦》一处,家传户诵,几令西厢减价。”[1]。在这部戏中,作者塑造许多个性鲜明的人物,有温柔稳重而又不乏叛逆精神的杜丽娘;有痴情、才华横溢,而又富有反抗斗争精神的柳梦梅,同时也有其他个性鲜明的人物,如杜宝。
对于杜宝这一形象,前辈时贤多有论及,但历来都将其作为反面形象进行评价。整理文献发现,建国以来,对于杜宝评价,以20世纪70年代为分界线,呈现出前后两种不同的批判态度。本文在分析前人评价的基础上,对这一人物提出自己的看法,以求证于方家。
一
基于《牡丹亭》为作者“以情反理”的精神寄托,故长期以来,就有学者指出,杜宝在《牡丹亭》中是作为杜丽娘的附庸存在,而这种看法“显然偏离了汤显祖创作这个人物的初衷。”[2]梳理学界的研究发现,对于杜宝,大致经由全面批判到逐渐肯定的过程,并分为20世纪50年代至70年代与20世纪80年代至今两个阶段。
20世纪50年代至70年代,“出于阶级斗争的政治形势的压力和需要,20世纪的评论文章和文学史著作都一致严厉批评杜宝是一个封建官僚,对女儿杜丽娘进行封建专制式的严厉迫害。”[3]在评论性文章方面,目前所见最早一篇为《牡丹亭中的几个人物形象》,文中评价杜宝为“不过是个忠实的封建礼教的奴隶。”[4]陈中凡在《汤显祖<牡丹亭>简论》中评价杜宝“所谓出将入相的王朝命官,原来和虚伪与罪恶是分不开的”、“这样顽强固执的封建典型”[5]。以上两篇文章为该时期典型代表。两篇文章都同时指出杜宝作为封建官僚本身所具有的封建性。同时期,赵景深、徐朔方、钟林斌三位前辈也对杜宝形象提出了自己的看法。赵景深在《牡丹亭·前言》中认为《牡丹亭》对于杜宝的态度是“批判、揭露”;徐朔方在《<牡丹亭>前言》中也认为《牡丹亭》对杜宝作为反面人物的身份描写不够彻底;钟林斌在《中国古典戏曲名著简论》中认为,汤显祖对杜宝的“歌颂”态度,“在一定程度上削弱了作品反抗封建礼教的主题”[6]。从以上三家的评价来看,钟林斌的评价显然受到政治因素的影响,带有明显的阶级批判性,并代表了这一时期对于杜宝的整体评价。
由以上评价可见,第一、整个50年代至70年代,学界对于牡丹亭的研究尚处于起步阶段,对于人物形象的研究也是如此;第二、关于牡丹亭中人物评价较为绝对,受政治因素影响较大。纵观《牡丹亭》全文,对杜宝描写多达十三出,仅比主要人物杜丽娘少六出。作为封建官僚的杜宝并非一无是处,时贤所做评价显然不够公允,势必会受到后人批判。
二
由上文可知,对杜宝采取“一刀切”的评价方式显然不够客观。长期以来,对于杜宝的研究附属于杜丽娘的研究当中,并作为杜丽娘的对立面存在,认为他是封建社会的典型代表。
20世纪80年代,学界对《牡丹亭》的研究进入蓬勃发展期。人物评价方面,对杜宝的态度与之前相比,发生了明显转变,“越来越多的研究者并不把杜宝单纯看作一个反面人物,而是注意到其身上政治清明及具有人情味的一面,从而对其进行较为全面客观的评价。”[7]
从20世纪80年代初开始,首先是周月亮在《从<牡丹亭·劝农>谈起--关于杜宝的形象》中认为,汤显祖写杜宝是为了“歌颂”,“写他是勤政爱民、公而忘私、为国忘家的大臣”、“只能说杜宝形象的塑造深化了作品反封建的主题,而不是削弱了主题。”[8]陆力《论杜宝形象的复杂性和杜丽娘的悲剧命运》指出之前有学者评价杜宝“一半是人,一半是野兽。人要求他做慈父好官,野兽却命令他去摧残一切真善美。”、“杀害自己女儿的凶残刽子手。”[9]陆力于文中对这种观点提出反对,并指出“这实在是对杜宝形象的误解和歪曲。”[10]同时给出自己的判断,认为杜宝作为官员“开明、能干”;作为封建家长“慈爱又严厉”。赞美的同时,也指出他在教育子女方面并未摆脱封建礼教束缚。可以说,陆文对杜宝给予了客观公正的评价。孔瑾《杜宝,一个封建正统的典型-兼谈<牡丹亭>人物塑造的一个特点》也认为汤显祖“如实地把他写成了封建正统派”、“地主阶级的好人、朝廷的好官、爱国的好将、封建家庭的好家长。”[11]在此以后,杜宝的正面形象逐渐确立,人们开始以全新视角审视杜宝,承认其性格的复杂性。从其为官清明、为将战果突出方面,来赞美他的文治武功。任丽惠《一言难尽杜平章-谈汤显祖对杜宝形象的塑造》指出“其思想性格的复杂性”,“一方面,他是一个爱民如子的好官、好父亲;另一方面,他是杜丽娘和柳梦梅结合的绊脚石”。魏淑珠《<牡丹亭>中的杜宝角色分析》中则赞美他为官的政绩与作战的成果。梁瑜霞《从戏剧结构看<牡丹亭>杜宝形象的复杂性》在指出杜宝形象复杂性的同时,也赞美杜宝是汤显祖所赋予“修身、齐家、治国、平天下”的正派官吏形象。
80年代至今,在专门论述杜宝的文章中,虽仍存在少数抨击者,认为他是“封建社会的卫道者和践行者”[12],但多数论者都给予杜宝较为公允的评价。在专门著作方面,杜宝形象也较前期有了明显改善。江巨荣认为“作者有意于塑造一位严正清明,公而忘家,有谋有勇的安抚使,来寄托‘治国齐家’的愿望,就加强了杜宝形象的功能,赋予这位为人方正、而性格迂执,关注民情(劝农)、久经历练(‘几番廊庙江湖’)儒臣以文韬武略的本领。”[13]郑尚宪认为杜宝具有三重性格“作为父亲的威严”、“良臣风范”、“封建官僚的蛮横冷酷”[14]。
综上,此时期学界对于杜宝的评价渐成共识,均一致认同人物本身拥有复杂多样的性格。当然,对于杜宝,也出现了一些新看法,有认为杜宝是汤显祖自喻者,“汤显祖在《牡丹亭》中塑造的杜宝,除为表现他与杜丽娘的父女关系外,主要是为寄托自己的政治理想。”[10]也有认为《牡丹亭》中杜宝的性格前后矛盾,如徐朔方在校注《牡丹亭·前言》中就提出杜宝性格前后不一致。
三
在《牡丹亭》中,杜丽娘与柳梦梅爱情的最大阻碍来自杜宝,这也是杜宝历来为人非议之处。尤其在剧中,杜宝不仅不认女婿柳梦梅和女儿杜丽娘,并且羞辱二人。这一点长期使杜宝饱受诘难。作者给予剧中人物这样的情节设定有何作用?笔者认为与剧中杜宝形象有关。
上文已述,杜宝作为次要人物长期作为杜丽娘的附庸、对立面来讨论,这种情况一直持续到20世纪80年代。仔细阅读文本发现,杜宝并非彻头彻尾的反面人物。他在剧中出现多达十三出,作者这样不吝笔墨描写,实际为向人们全面刻画杜宝这人物形象。
(一)为父严慈
这一性格主要体现在对女儿的严格教育态度。剧中杜丽娘虽未及出嫁年龄,但杜宝考虑周密,故在《训女》一出中,他说:“女工一事,想女儿精巧过人。看来古今贤淑,多晓诗书。他日嫁一书生,不枉了谈吐相称。”杜宝希望女儿日后能够做个贤惠女子,以免辱没门楣。故在择师方面他十分慎重,请来大儒陈最良亲自授学。但严厉的杜宝,也表现出慈爱的一面。在《闹殇·忆莺儿》出中,杜宝听闻女儿病危唱道:“鼓三冬,愁万重。冷雨幽窗灯不红。听侍儿传言女病凶。”、“我的儿啊,你舍的命终,抛的我途穷。当初只望把爹娘送。恨匆匆,萍踪浪影,风剪了玉芙蓉。”、“快苏醒!儿,爹在此。”
杜父言辞悲凄,对女儿的呼唤撕心裂肺,足见杜父爱护女儿、对女温柔的一面。有学者以为杜父是杜丽娘早亡的罪魁祸首,“杀害自己女儿的凶残刽子手。”[9]或认为他是“封建社会的卫道者和践行者”[12]。这些评论未免太过偏激与否定。《孟子离娄上》有言:“不孝有三,无后为大。”作为长期深受儒家文化熏陶的杜宝不可能不明白此话,然而,当丽娘去世后,面对杜母劝杜宝纳妾延续香火的建议,杜父两次推辞。在《移镇》出中,有这样的对话:
〔老旦〕相公,我提起亡女,你便无言。岂知俺心中愁恨!一来为若伤女儿,二来为全无子息。待趁在扬州寻下一房,与相公传后。尊意何如?〔外〕使不得,部民之女哩。〔老旦〕这等,过江金陵女儿可好?〔外〕当今王事匆匆,何心及此。
由对话可知杜宝无心纳妾,这不仅仅因为“部民之女”这个简单缘故,更在于杜父对杜丽娘思念至深。当剧中杜母提及亡女,杜父无言以对,因为他内心痛苦,所谓“此处无声胜有声”。因而,剧中杜宝虽严厉,但建立在对女儿关爱的基础上。
(二)为官清明
杜宝也是一位爱民的清官。可以说,在汤显祖笔下,杜宝为官方面毫无劣迹可言。剧中对杜宝为官方面的描写主要体现在《劝农》一出中。“劝农”是中国古代一项非常重要的农事活动,由来已久。陶渊明《劝农》诗中记有:“舜既躬耕,禹亦稼穑。”[15]可见,古代圣贤已注重农事生产,况后代士庶乎。唐宋时期,国家甚至专门设立“劝农使”一职,宋代苏轼诗中记有:“农夫罗拜鸦飞起,劝农使者来行水。”到了明清时期,“劝农”习俗得以延续,汤显祖在任遂昌知县时,更亲自参与其中,并留有诗作《班春二首》,其中记有“迎门竞带春鞭去,更与春花插几枝。”、“盛与花枝各留赏,迎头喜盛在今年。”这些都为作者“劝农”时亲见。创作《牡丹亭》之前,汤显祖在另外一部传奇《南柯记》第二十四出《风谣》中,详细描述了一个世外桃源般的农村生活场景,其中某些意像在《劝农》中得到了完整展现。在杜宝劝农时作者加入这样的描写,为人们塑造了一个爱民的清官形象。对于杜宝,作者不仅有正面刻画,也有侧面烘托。《劝农》中农夫之间的对话有:
【前腔】〔生、末扮父老上〕白发年来公事寡。听儿童笑语喧哗。太守巡游,春风满马。敢借着这务农宣化?俺等乃是南安府清乐乡中父老。恭喜本府杜太爷,管治三年,慈祥端正,弊绝风清。凡各村乡约保甲,义仓社学。无不举行。极是地方有福。现今亲自各乡劝农,不免官亭伺候。那祗候们扛抬花酒到来也。
这样的对话,是对杜宝清官形象的再次烘托。他在此为官三年,使此地“弊绝风清”、“凡各村乡约保甲、义仓社学。无不举行。”像这样为民办事的好官,我们有何理由批判。
(三)为将智谋
《牡丹亭》中的杜宝,有为父时严慈的一面;也有为官清明的一面;为将时也体现出其足智多谋。作者以较多篇幅描写杜宝的智慧谋略。如在《缮备》一出中,杜宝为防止李全骚扰,做了三方面准备,首先加筑外罗城,巩固城墙,加强防御力量,也就是这样的举措,使得杜宝能够守城三年;其次按三韬把六出旗门放;最后,静观其变,以寻找破敌之机。作战时,杜宝也毫不逊色,并鼓舞军士。《御淮》一出中,杜宝大声激励将士:
“〔外〕众三军,俺的儿,你看咫尺淮城,兵势危急。俺们一边舍死先冲入城,一面奏请朝廷添兵救助。三军听吾号令,鼓勇而行。〔众哭应介〕谨如军令。”
这样的言辞,使众军士倍受鼓舞,最终杜家军成功突破包围圈。杜宝的智谋不仅限于此,在《折寇》一出中,杜宝又能知人善任,令陈最良做说客,最终说服李全一伙儿倒戈,解了贼乱,这从中不难看出杜宝为将的足智多谋。
与为父、为官一样,杜宝为将时,依然尽忠尽责、足智多谋。然而,在《闹宴》、《硬拷》、《圆驾》三出中,杜宝向人们展现的形象似乎又是那么的迂腐、固执。在这几出中,杜宝形象历来为人们诟病,批评者往往以这几出中杜宝反应作为攻击点进行批判。在剧中,面对女婿柳梦梅他不肯相认,且不听解释,认为柳梦梅强词夺理。并令人对柳梦梅“吊打”、“喷水”、“掌嘴”,这些对柳梦梅的极大侮辱,可以说是杜宝与柳梦梅矛盾冲突的极点。看到这样的情节,无不令人对杜宝怨恨,恼恨他的固执、倔强。笔者以为不然,站在柳梦梅的角度,杜宝可恶、可恨、顽固。但是换个角度,如果站在杜宝立场思考,这恰恰符合常人逻辑。因为他亲眼见到女儿死亡,女儿被葬时,他也是当事人。然而,当一个自称是他女婿的人出现在自己面前,并告诉他女儿死而复生,对杜宝来说,实在太过荒诞。《论语》有云:“子不语:‘怪、力、乱、神’。”孔夫子很早就教导后人“未知生,焉知死。”因此在杜宝看来,称复活后的杜丽娘“此必为花妖狐魅。”(《牡丹亭·圆驾》)也就顺理成章了。
四、结论
综上所述,汤显祖笔下的杜宝作为人父慈爱严厉;为官爱民、勤政;为将足智多谋。因此,无论文治抑或武功,杜宝都那么尽善尽美,可以说,杜宝就是汤显祖心中理想的化身。故,回顾半个多世纪以来学界对杜宝形象的争论,是时候做出公允评价,而对于杜宝的过分苛责,或许违背了汤显祖的本意。