张 青,李 贺
1.沈阳师范大学,辽宁 沈阳 110034;
2.沈阳化工大学,辽宁 沈阳 110142
社会工作的“叠错”概念,由北大王思斌教授首次提出,他将物理世界中的叠错现象运用到社会工作研究当中,指两个事物之间既有相同的部分(交叠)同时又有不同之处(错位)。叠错概念中的交叠说的是二者的一致性,错位说的是二者的差异性。但这种交叠与错位又处于密切联系的事物之中 。[1](P5~11)本文采借“叠错”概念,重点研究专业社会工作发展与社会管理体制之间的交互重叠与错位现象。
我国的专业社会工作是在国家决策层面大力推进下而迅速发展起来的,但国家决策层面的大力推进并未使专业社会工作在职业化过程中得到社会的普遍认同。专业社会工作与原有行政体制之间出现了交叠与错位现象,表现为:国家力推与公众认同缺乏并存;专业人才缺乏与毕业生就业难并存;专业人才急需与人才流失率高并存;职业化的非专业工作者队伍与专业化的难以职业化的人才队伍并存;顶层的大力倡导与职业待遇低并存,等等。其中,一个更值得思考的叠错现象是,高校教师领办社工机构,以期解决学生的专业实习和创造就业机会。上述叠错现象的原因及困境的破解,是本文要探讨的问题。
我国的专业社会工作是国家在解决累积性社会矛盾、构建和谐社会这一政府治理的工具理性驱动下而大力推进建构的。作为后发展国家,在承接后发优势的同时,也面临后发劣势带来的挑战,后发国家时空压缩性现代化道路,使我国社会问题的产生具有累积性特点,而累积性社会矛盾,使我国的社会管理面临一系列挑战。因此,社会建设、社会管理、社会治理和社会服务内容及方式不断出现新变化,而作为社会建设、社会管理、社会治理和社会服务的重要载体——专业化社会工作人才队伍的建设也就提上了日程。
进入新世纪,政府部门采取系列举措,推动社会工作发展及专业人才队伍建设。为规范专业人才队伍建设,实现从业人员专业化,人事部、民政部和财政部积极推进社会工作人才职业资格认证制度。但现实表明,各项政策的实施,对于社工专业毕业生的就业出路影响甚微,这需从政府政策层面进行解读。民政部2006年公布的社会工作职业水平考试政策规定的社工师的报考条件,直接将应届毕业生排除,社会工作专业本科应届毕业生可以报考助理社工师,获得助理社会工作师不是直接获得岗位,就如同教师资格证一样,还需要考取相关的职业岗位。这是因为中组部牵头签发的18部委《关于加强社会工作专业人才队伍建设的意见》中规定:“社会工作专业人才是具有一定社会工作专业知识和技能,在社会福利、社会救助、慈善事业、社区建设、婚姻家庭、精神卫生、残障康复、教育辅导、就业援助、职工帮扶、犯罪预防、禁毒戒毒、矫治帮教、人口计生、纠纷调解、应急处置等领域,直接提供社会服务的专门人员。”现有制度下,只有通过事业单位招考方式才能进入这些部门。就业的制度门槛将有志于从事社会工作专业服务的毕业生堵在了门外。满足多元社会需求的专业社会工作者,遭遇了狭窄的准入门槛,这是导致社会工作发展进程中叠错现象的根源性原因。
专业社会工作发展进程中出现的叠错现象,尤其错位现象,引起了政策界和学术界的重视。改革开放前,我国属于高度议行合一的总体性社会模式,社会服务的开展依托于城市单位、农村人民公社,及高度整合的行政性福利体制。改革开放后,随着城乡经济体制改革深入,盈利性市场经济组织有了充分发展,但非营利性社会服务组织的发育尚处于起步阶段且不健全。此背景下,如何促进专业社会工作走出叠错现象,政府、高校与社会出现了三个不同但又彼此联系的维度,努力尝试改变目前的专业发展困境。
“嵌入性”概念,最早由卡尔·波兰尼提出,后来被格拉诺维特发展使用。在社会工作领域,熊跃根于2006年首先运用“体制嵌入”概念阐述中国社会工作教育行动者与政府组织的互动关系。[2](P325~337)系统性阐述专业社会工作嵌入性发展的是王思斌,他在分析目前社会服务领域存在的行政化色彩与方法传统特征的基础上,借用波兰尼的概念提出中国专业社会工作发展的嵌入性。在中国的本土实践中,专业社会工作嵌入于本土社会工作实践当中。[3](P206~222)自嵌入性概念被采借到社会工作领域后,嵌入性视角的社会工作研究成果不断涌现。但嵌入性发展能否取得成功,取决于嵌入的成分能否与原有的机体有机融合。作为舶来于西方的专业社会工作,如何实现本土化,指导中国社会实践,是我们需要考察的问题。
以学校社会工作嵌入性发展为例,徐莉娅系统回顾和考察了北京、上海、深圳和四川四个省市的学校社会工作嵌入性发展。[4](P94~102)分析了嵌入的主体、对象、空间和路径之后,发现学校社会工作发展的效果受制于嵌入对象以及各地政府部门的态度。嵌入空间上,学校封闭管理,受应试教育的影响几乎把学校空间与学生的时间完全占用。社会工作专业嵌入学校为学生提供成长的服务,面临巨大挑战,嵌入空间十分有限。嵌入的路径,多以驻站社工或项目社工的方式进驻学校。当项目完成,或学校与政府等主体的阶段性目标达成,社工就要退出服务领域。此运作模式的后果是,社工的工作稳定性难以得到保障。体制与人治的关系,直接影响社会工作嵌入性发展的可能性和嵌入的深度与广度。可见,专业社会工作的嵌入性发展,仍未解决专业社会工作发展与原有社会工作体制和空间的叠错现象。
面对专业社会工作发展问题及累积性社会问题的发生,政府开始尝试将目前政府无力解决,或不能解决的问题转让给专业社会组织来承担。社会组织一直采取登记审核机关与业务主管部门双重管理方式,此管理方式导致部分有社会需求,但难以找到业务主管部门的社会组织不能通过注册取得合法身份。2009年民政部发布关于促进民办社工机构发展的通知,要求做好民办社工机构登记工作。提出对于社会需要而又找不到业务主管单位、登记难的民办社工机构,各级民政部门要区分情况帮助其联系或落实业务主管单位,为其顺利登记创造条件。对于综合性或优抚安置、减灾救灾、社会救助、社区服务、社会福利、慈善公益等类型的民办社工机构,民政部门可直接担任其业务主管单位。这在一定程度上解决了社工机构的注册难题。
民政部规定,民办社工机构的发起人至少一人是中级社工师或者两名初级社工师。政府购买民办社工机构服务,以沈阳为例,沈阳市政府在2019年推出了禁毒社会工作者的岗位购买,每个社工的工资政府是按照每月4920元购买,除去五险一金后每月工资不到3000元。[5]大量文案工作以及细琐的日常事务,使社工的付出与所得形成明显反差,加之目前社会工作的专业泛化,使专业社工看不到自己的专业性与价值,导致社工机构“社工荒”和专业人才流失并存的困境。社工机构人才流失率高,其中一个重要因素就是社工的社会评价体系、薪酬体系以及职业升迁标准,不能满足专职社会工作者的要求。目前的社会评价体系,对专业社工机构的人才聘用存在着不利因素,导致民办社工机构的发展困境,难以解决社会工作发展进程中的错位现象。
高校教师多为领办机构的法人或主要责任人,机构主要从事社会工作专业服务。我国高校教师领办社会工作服务机构,约始于2004年。2012年,《社会工作专业人才队伍建设中长期规划(2011—2020年)》文件的发布,为高校教师领办社工机构提供了合法化基础。截至2018年,全国高校教师领办社工机构300多家。高校教师领办社工机构,不论最初动机如何,在多方面均起到了积极作用,但此发展路径仍存在各种困境。
高校教师领办机构主要有两大困境:一是难以平衡教学、科研与机构管理运作之间的关系。社工机构日常事务繁杂,教师一方面要进行教学、科研等常规性工作,又要兼顾机构内各种事务性工作,处理不好将会影响到正常的教学和科研工作,甚至影响到自身的考核和职称晋升。社工机构提供的直接服务因难以测量,不能定性为社会服务,不能作为工作考核的基本标准。二是项目经费缺乏。社工机构的经费来源主要是政府购买资金。目前多数省份刚开始进行政府购买服务,机构运行成本和服务成本基本是教师个人垫付资金。即使在政府购买服务比较成熟的地区,仍存在项目资金不到位或晚到位而导致的拖欠工资问题。学生看到机构运行的艰难,并了解到社会工作职业发展的困境,对专业前途的担忧动摇了社会工作专业学生的信念,而选择其他行业就业。
如果没有理解特定社会时空中特定社会行动者的社会安排,那就不能理解真正的社会生活。[6](P71~76)中国的专业社会工作正是特定的社会时空环境中,由特定的行动者而进行的社会安排。这一特定的行动者既有决策者自上而下的制度安排,又有教育系统为回应这种制度安排而进行的自下而上的主动行动。两种行动者之间既有目标取向上的交叠之处,也有特定时空情境下的行动目标的错位之处。基于此,导致专业社会工作与社会管理体制之间出现了一系列叠错现象。交叠之处是专业社会工作在我国能够取得合法性发展的重要基础,而错位之处造成专业社会工作在我国发展的困境。如何破解专业社会工作发展中的叠错现象,需要新的破解之道。
专业社会工作发展出现叠错现象,根本原因是中国福利制度的分割而导致的人们对不同职业声望的预期。在中国,不同工作单位性质的背后承载了不同的福利,决定了不同的财富、权力和声望的获得。这种福利分割局面,使得专业社会工作者在进行职业选择的时候,更愿意选择一个体制内身份。中国四十年来社会转型的一个重要变革,就是部分人群通过市场化方式获取财富与资源,通过财富的增量来弥补制度供给不足而导致的福利满足的缺憾,并实现了身份的市场化转换,同时也有部分人群在市场化过程中,由于各种风险而导致逐渐变为社会弱者,进而成为社会财富再分配意义上的需求者。社会工作的发展,正是因应这一市场化变革而带来的社会分化,满足那些弱势人群和有需要人群的差别化需求,决定了社会工作提供的是纯公共物品或某种程度上的准公共物品。提供社会服务,进行社会管理,是政府的重要职责。专业社会工作提供了本应由政府提供的服务,但是却不能获得相应的制度身份,特别是中国的福利安排带有明显身份福利的色彩。因此,当满怀专业激情去满足那些弱势人群的需求时,社工反观自身,却发现自己同样是弱者。在面对同样的市场化风险的时候,专业社工从自身生计安全考虑,只能选择离开,或在强大的专业价值驱动下,使自己的就业与生计向下流动。广州市专业社工有资格申请廉租房,这既是政府对社会工作者生活状况的关注,也是社会工作者职业收入低的明显例证。
专业社会工作是因应市场化改革、利益群体分化和多元社会需求的产物。由于市场化改革带来利益分化,政府采取选择性的福利框架,目前政府提供的社会工作服务还停留在扶助弱者、扶贫济困、稳定社会层面,这就导致了只有与政府的治理目标相一致的社会组织,才有可能获得政府资金的支持。这种安排在制度层面带来的后果就是,提供社会服务的专业社会组织缺少造血功能,一旦政府输血功能出现问题,社工机构以及社会工作者的生存就面临严重危机,这在专业社会工作发展较好的南方省份已经凸显。为了改变这一局面,在目前选择性、兜底性福利框架下,若想使专业社会工作获得更好的发展,必须将扶贫济困的救助型社会工作,扩展到为有需要的人群提供专业性服务,因应不同人群的差别化需求,扩大专业社会工作的社会空间,将专业社会工作嵌入到社会之中,而非仅嵌入到体制之内。
原有社会管理体制,形成了行政性社会工作与一般性社会工作并存的局面,也形成了一套契合议行合一的总体社会工作运行模式。当专业的社会工作作为治理工具,来解决中国社会累积性矛盾的时候,这种专业方法并不像在其产生的土壤——西方社会那样奏效。此结果的出现,与专业社会工作在中国发展时间较短有关;也与目前专业社会工作的方法与理论尚处于采借西方为主,尚未实现本土化有关;也与目前高校社会工作专业课程设置尚处于浅层阶段,没有开设能够满足多元需求的精深课程有关;更与救助型社会工作理念休戚相关。这导致了社会工作实践中,我们经常会遭遇这样的尴尬,一个秉持专业价值、理念和方法的专业社会工作者,在处理具体问题时,远不如居委会工作人员更有效果,从而导致部分专业人员对社会工作专业性的质疑和认同的缺失。如何对采借自西方的理论和范式进行本土化改造,同时发展适合中国情境的精深的专业社会工作理论和范式,是社会工作能否获得发展空间和社会认同的重要因素。
总之,改变目前我国专业社会工作发展进程中的叠错现象,既需要体制的创新和发展,释放更多的制度空间,同时也需要决策者将差别化的社会需求不断上升为社会政策的议题,提供更为宽广的社会福利框架,同时也需要专业者自身素质的不断提升。只有这三个维度的共同努力,才能使专业社会工作发展之路从叠错走向契合。