曾春葙
(大连外国语大学 汉学院,辽宁 大连 116044)
拟儿童语言是萧红将沉重的故事娓娓道来的一种特别方式。拟儿童语言常常运用于儿童文学中,以语言的浅显、直白、趣味为基本要点,让儿童在阅读时更容易接受理解。但萧红并不是传统意义上的儿童文学作家,她只是擅长从儿童视角出发进行创作。萧红以儿童视角创作的作品,如《牛车上》《小城三月》《呼兰河传》等,其中以长篇小说《呼兰河传》最具代表性。由于这三部作品中的儿童视角实际上是儿童叙述者与隐含作者两种叙述声音交错共存,在这种复调叙事的策略下,拟儿童语言的书写便使得儿童叙述者与隐含作者之间的对话关系更加有张力——在天真烂漫的儿童话语中抒发成年人的人生感叹;在幼稚无邪的儿童话语中暗讽悲凉的世间;在单纯质朴的儿童话语中道出萧红最真挚的情感诉求。
先行学者们对于萧红作品的研究视角多样,新观点层出不穷。但鲜有学者关注到萧红作品的拟儿童语言方面,这其中一个重要原因是:对于儿童视角与拟儿童语言之间的界限存在些许争议。为了使得拟儿童语言的概念更加清晰,笔者尝试将拟儿童语言界定为:基于儿童视角出发,作家模仿儿童的语言方式,由此创造出的表达儿童思维的文学语言。这样的界定便于进一步理清儿童视角与拟儿童语言的关系:儿童视角侧重叙事的角度,注重还原儿童所遇到的人与事,再现事件发生的场景;而拟儿童语言更侧重表述的语言,注重还原儿童对于所遇到之人与事的评价,再现儿童心理活动的状况。作者以拟儿童语言搭建起儿童视角的叙述,不同的作家都可以创作出以儿童视角为叙述视角的作品,但构建起儿童视角的拟儿童语言却大有不同。
作家在创造拟儿童语言时,不仅是记述儿童使用的语言,也是对儿童的一种模仿。作家通过发挥主动性和创造性,根据自身文本的需要,选择性模仿儿童的话语方式,创造出适合文本需求的儿童语言,在文本中还原真实的儿童心理。但正因为是模仿,再加上不同年龄阶段以及不同生活环境的儿童所呈现的语言特点也有所不同,这对作家的写作功力确实是一种考验。假若对于儿童的语言组织把握不到位,那么创造出的拟儿童语言可能会显得过分矫揉造作,或是缺少童真之感;假若作家在模仿创造儿童语言时,没有考虑儿童心理学的规律及特点,作家所模仿创造出的儿童语言则偏离了作家以孩童之心观照成人世界的创作意图。
正因儿童语言的复杂性,这就更要求我们在对文学作品中的拟儿童语言进行研究时,需要更加深入地剖析其拟儿童语言的真假性。对于《牛车上》《小城三月》《呼兰河传》等这样非儿童本位的作品,作者借助拟儿童语言深化其内涵,其艺术价值与叙述秘密耐人深思。
萧红利用拟儿童语言,将成人理性思考下抑制住的情感在拟儿童语言中一一流露。萧红以不同的抒情方式抒发内心最深层的情感,在作品中注入了她对生死的认知、自由的向往、离家的乡愁。
首先,萧红作品的诗意之感夹杂在各种景物的描写性语言之中,以描写儿童眼中的环境来抒发内心情感,是文本最大的抒情方式之一。在《呼兰河传》中,萧红赋予了后花园中的动植物生命感,将它们拟人化、自由化。在这里,“黄瓜愿意开一个黄花,就开一个黄花,愿意结一个黄瓜,就结一个黄瓜。若都不愿意,就是一个黄瓜也不结,一朵花也不开,也没有人管。”[1]180这段书写是儿童“万物有灵”的早期心理特点的语言体现,抒发了萧红对自由世界的向往。《呼兰河传》中祖母死后表哥领着我去到了南河沿,“我”看到了更大的世界,那里有黄土坑、南大营、小洋房、柳条林以及“我”第一次见到的河水,这比起后花园来说,是十分新奇的体验。小小的“我”开始期待大大的世界:“是不是我将来也可以一个人走得很远?”[1]261虽然这是拟儿童语言的描写,刻画一个年幼孩童对未来的好奇和懵懂,但其中的深意,不禁唤起每个人对人生的追问。随着“儿童眼中的环境”一步一步地扩宽,离故乡越来越远的萧红对黑土地的想念,对童年自由时光的怀念,渐渐地加深为了对人生的感慨和思考。
其次,萧红笔下拟儿童语言独具匠心之处,集中体现在通过儿童不停的追问抒情。
萧红以“我”之口追问离乡,抒发了萧红思故乡念故人的情感。《呼兰河传》中萧红以“少小离家老大回”的诗句引出“我”对离乡的追问,“我” 问祖父:“我也要离家的吗?”[1]203当“我”第一次走出后花园,看到了更大的世界的“我”也不禁发出追问:“ 是不是我将来一个人也可以走得很远?”[1]261——文中多次重复了这个追问,反映新世界对“我”带来了非常新鲜的认识体验,同时也隐含了作者复杂的心理活动——此时蛰居于香港的萧红,颠沛流离。她真的一个人走得很远,十八岁出逃黑土地,从此她与后花园的距离越来越远。除此之外,萧红以“我”之口追问生死,表现了萧红对自我人生的思考。在《呼兰河传》中,祖母的离世是“我”第一次感知到死亡,但“我”对死亡的认知仅限于祖母从床上躺到了长板上。“我”甚至认为祖母的死使“我”变得聪明了,这样不合常理的想法确实也是孩童心理天马行空的体现。《呼兰河传》中的“我”第二次直面死亡是团圆媳妇的死,文中没有过多刻画“我”对于团圆媳妇的死心情如何,但却隐含着“我”对死亡的进一步认知。当“我”不断追问老厨子和有二伯关于团圆媳妇的埋葬过程,却得不到回答时,对生命的唏嘘之感更加深化。整本《呼兰河传》呈现了“我”对生死认知的层层递进,祖父问“我”:“等你老了,还有爷爷吗?”[1]184那时候的“我”心生恐惧,但在文中尾声处,萧红却平淡地写道;“呼兰河这小城里面,以前住着我的祖父,现在埋着我的祖父。”[1]313萧红以“住”和“埋”两个字展现了两种完全不同的生命状态,原先“我”十分恐惧的事情,现在也坦然接受。《牛车上》的“我”追问五云嫂:“五云哥阵亡的时候,你哭吗?”[2]102五云嫂没有回答,“我”的追问得不到答案,就如以“哭泣”无法回答“死亡”,面对生死没有一个正确的处理答案。
生死在萧红笔下显得无关轻重,拟儿童语言追问之下展现的生死淡然,可能是源于孩童对生死的认知有限,正如“参禅之初,看山是山,看水是水”的人生境界,孩童对于死亡的认知仅停留在生理层面,似乎并未意识到死亡的社会意义。但非拟儿童语言刻画的“任由生长”的生死观更加淡然,仿佛萧红笔下的成人们已步入“禅中彻悟,看山还是山,看水还是水”的人生阶段,将社会赋予生命的意义抛掷脑后。萧红笔下似乎从未没有出现过“看山不是山,看水不是水”之人,人生的第二境界在萧红笔下的消失,是萧红对于生死本质的阐释——人生的无力感从始至终,社会所赋予人的所有意义与束缚都将在自然的轮回中消解。在“我”对生死的追问中,不仅展现了萧红淡然处世的生死观,同时也在追问的层层递进中,展现了一个小女孩成长的心理过程。
虽然萧红笔下的拟儿童语言的讽刺方式相比非拟儿童语言的讽刺方式来说,较为逊色,但通过拟儿童语言来进行讽刺,是一个较有挑战性的文本建构,具有其特殊的讽刺力量和美学张力。
无论是《呼兰河传》中三岁懵懂的“我”,还是《牛车上》顽皮的“我”,或是《小城三月》中已经渐渐读懂少女心事的“我”,“我”在文本中都担任着一个重要的角色——说出真话,成为一面镜子,照出世间的善恶美丑。这种童言无忌的讽刺首先体现在《牛车上》“我”对当兵人的评价上。村里的孩子都害怕当过兵的车夫,但车夫在听了五云嫂的故事后居然拿手巾安慰五云嫂,“我”的反应是:“当兵的人,怎么会替人拿手巾?我知道的当兵的人就会打仗,就会打女人,就会捏孩子们的耳朵。”[2]102当兵的人在孩童的眼中呈现出“力气大、厉害”等鲜明特点,这样的特点没有使得孩童对于当兵的人产生崇拜感,而是恐惧。“我”的反应结合五云嫂的经历充分反映出时代的混乱带给人的压迫,不仅是一种强权的压迫,更是一种男权的压迫。萧红借助车夫这一举动,讽刺了强权的男性势力对于女性造成的伤害。
其次,童言无忌的讽刺还表现在团圆媳妇到来的这件事情上。在团圆媳妇正式登场之前,文本大肆渲染了周边的人对团圆媳妇的关心程度,所有人都跑去看她,而“我”也因此产生了对团圆媳妇的强烈好奇,通过见团圆媳妇前,“我”对自己的不断反问,与见到了团圆媳妇后的反应形成一个强烈的反差,团圆媳妇在“我”看来,只是一个小姑娘,但呼兰河城的人们都凑热闹,大家对这件事表现出来的关心程度早已远远超过了这件事本身的价值和意义。在老胡家准备给团圆媳妇作法洗澡时,所有人都给团圆媳妇“诊治”,却只有“我”说“她没有病,她好好的”。可“我”的力量终究太小,无意识违背了“几千年传下来的习惯而思索而生活”的老胡家的小团圆媳妇终于死了,有意识地反抗着几千年传下来的习惯而思索而生活的萧红则只能以含泪的微笑回忆这寂寞的小城。作者只能以“我”的口,说出真话,讽刺这些被封建旧俗迷惑的愚昧又可怜的人。
此外,《小城三月》中的“我”又与《呼兰河传》和《牛车上》的“我”有所不同。童言无忌的讽刺在《小城三月》中显得柔和一些。《小城三月》中的“我”比起《呼兰河传》和《牛车上》的“我”来说更年长几岁,“我”已可以琢磨到翠姨的少女心事,但“我”却也只是小心翼翼地谈起翠姨和堂哥两人似乎恋爱的事。“我”不敢直接地帮助翠姨追求她喜爱的东西,只敢“默默的祝福翠姨快快买到可爱的绒绳鞋,我从心里愿意她得救”[3]。萧红以“我”无力的话语表现,从而对于压抑女性欲望的封建社会发出无声的呐喊。萧红笔下塑造的少年的“我”不再像年幼时的“我”一般率真直接,成长的变化揭露了封建旧社会对于一个童真灵魂的改变,孩童表达的欲望逐渐被社会压制,最终孩童也成长为大人。
孩童以别样的方式质问世界,但世界却无法给孩童一个正确答案。萧红终其一生寻找答案,她的笔下写出诗,写出血,写出泪,最终还是以孩童之口道出真心,讽刺这个让她遍体鳞伤的社会。在萧红的语言组织下,稚嫩的拟儿童语言中也隐隐透露着反抗的意味。萧红借“我”之口,反抗着封建压迫,反抗着愚昧的传统,以世间最单纯的孩童目光直视黑暗。
萧红的拟儿童语言创造在一定程度上来说是成功的,我们不能否认它的艺术价值。
萧红拟儿童语言创造的成功首先在于,成功塑造了一个立体的“我”。在《儿童语言的发展》一书中,李宇明对于欧文— 特里普(S.Erivin-Tripp)、科萨罗(W.Corsaro)、格利森(J.B Gleason)、谢兹(M.Shatz)、格尔曼(R.Gelman)、张璟光等人的研究成果进行总结,得出结论:儿童可以根据角色间的权势关系,来选择不同的语码①[4]。萧红笔下不管是处于任何年龄阶段的孩童也符合这一结论,他们都可以根据角色间的诠释关系,来选择不同的语码。无论是在《呼兰河传》中,或是《牛车上》,还是《小城三月》里,萧红所塑造的“我”都具有鲜明的性格特点:《呼兰河传》的“我”天真且淘气,《牛车上》的“我”顽皮又单纯,《小城三月》的“我”懵懂又心思细腻。文本中的“我”对不同的人说话风格都有所不同,这凸显了萧红语言创作能力的过人之处。
萧红拟儿童语言创造的成功还在于,成功还原了一个孩童的心理世界,并且在孩童的心理世界中注入成人对世界的思考。在孩童的懵懂中观照成人世界的爱恨,以孩童之眼直观黑暗背后最纯真的世界;在孩童对世界的疑惑与追问中抒发人生感叹,以孩童之口试探人生本质;在孩童天马行空的想象与思考中暗讽被束缚的人世间,以孩童之心找寻世间真理。
除此之外,从语言学层面来看,萧红通过语言的变形或词语的超常搭配,更好地塑造了一个源于儿童口中的世界,让读者更能感受到童真、童趣,凸显了拟儿童语言的魅力。曾有沈云佳在其研究成果中指出《呼兰河传》的色彩词语使用十分丰富,ABB 式词语最为突出[5]。这非常符合拟儿童语言的形式,正如王金禾在《儿童歌谣叠音艺术研究》中所提到的:音节复叠使得语言透露出童真自然的味道,给人一种娇小、可爱的感觉[6]。在这基础上,渠亚楠继续深入从语音层面指出了文本语言在于拟声变异、状物变异上的语言变形[7]。出其不意的语言变形,童趣满满的词语搭配,拟儿童语言的艺术效果一涌而出。
但拟儿童语言还是存在着它的局限性,童言无法完全转达作者的内心态度。拟儿童语言在抒情上可以充分发挥作用,因为成人在抒发感情时可能会受到很多理性的限制,但儿童不一样,他们可以爱憎分明,他们单纯可爱,因此拟儿童语言可以更好地直接或间接地表达情感。但拟儿童语言在讽刺效果上存在局限性,儿童的语言简单直白,很难把复杂的讽刺情感表达得淋漓尽致,只能在有限的范围内反映作者内心。比起萧红笔下非拟儿童语言的讽刺,拟儿童语言的讽刺还是显得有些力不从心。萧红非拟儿童语言在全知第三人称视角下,不同于使用拟儿童语言时小心翼翼、委婉曲折地表达自己内心最真实的呐喊,她尖锐无情地把那些打着传统称号的封建外衣直接撕开,讽刺抨击之感十分强烈。
注释:
①语码:社会语言学的术语,指的是具有不同的语用价值的词语、句子、篇章及其他一些符号。