倪 超
(江苏警官学院, 江苏 南京 210031)
杜甫不仅诗写的好而且多,其所交往的诗人规模也不小,几乎遍布社会各个阶层,上至丞相、刺史等高官显贵,如房琯、严武等;下至小官微吏等底层人物,如郑虔、岑参等。与诸多诗人交往使杜甫大受裨益,不仅促其能够获得大量的不一样的社会信息和文学接触,增加了其诗歌创作的灵感来源,而且开拓了其思想境界,增强了其诗歌的丰富性和现实性。杜甫与同时代官员、士子的交往及其意义,学界已取得较为丰富的研究成果,但也还存在不够精严和不够系统等缺憾。本文拟在前贤研究的基础上,就杜甫与一批诗人相识、交往的时间进行再探讨,并引入“结构洞”理论,就杜甫交游过程中彼此关系和实际功效加以考察,从而揭示杜甫的交往活动及交往活动对其诗歌创作的影响和意义。
杜甫与岑参、房琯、裴迪的相识,对杜甫的人生阅历和诗歌创作都产生了较大影响。然而,杜甫与他们何时相交却没有明确的史料记载,只能从杜甫的诗歌、各人的行踪轨迹以及前人学者的考辩等方面,渐次进行推论。
天宝故交杜甫和岑参相识,有据可查的是在天宝十一年(752)。是年,杜甫与岑参、高适、储光羲、薛据在长安登慈恩寺塔,杜甫作《同诸公登慈恩寺塔》,岑参作《与高适薛据同登慈恩寺浮图》。不过,“从岑参与杜甫在天宝十载以后的关系来看,应该不是初次相识,而是故交了”。[1]102从两人的行踪轨迹看,天宝五年(746)的前十年,杜甫大部分在洛阳活动,而岑参主要在长安活动,两人相识的可能性比较小。天宝八年(749)至天宝十年(751),杜甫在长安,而岑参在安西,两人不大可能谋面。只有天宝五年(746),杜甫从洛阳来到长安,此时岑参由颍阳返回长安,至天宝七年(748)三年间,两人认识并熟悉起来的可能性比较大。可能因此,仇兆鳌在《杜诗详注》中对杜甫《壮游》写到长安的一句“快意八九年,西归到咸阳。许与必词伯,赏游实贤王”[2]1442,作出“词伯,指岑参、郑虔辈”[2]1438的注解,虽然闻一多先生认为“未可以臆断也”[3]56,但这种臆断不无道理。
杜甫和岑参都出身名门,又都家道中落,再加上对社会现状不满而忿忿不平,共同的遭遇使两人有了共同的语言,在仕宦期间交情日深,诗文创作交流颇多。日本学者铃木修次认为:“从天宝十一年开始,或许从天宝十二、三年开始,受岑参的影响,在杜甫诗歌中可以看到空想的形象的显露。”[4]其实,杜甫和岑参年龄相仿皆具才华,自然相互影响,不一定是谁去影响谁。除登慈恩寺塔的唱和外,杜甫有关岑参的诗有《九日寄岑参》《渼陂行》《奉答岑参补阙见赠》《寄彭州高三十五使君适虢州岑二十七长史参三十韵》《泛江送魏十八仓曹还京因寄岑中允参范郎中季明》《寄岑嘉州》等,岑参有关杜甫的诗有《寄左省杜拾遗》《与鄠县群官泛渼陂》等,二人诗歌酬唱,相互影带,彼此影响。沈德潜评价杜甫诗歌时说:“少陵出而瑰奇鸿丽。”[5]13评价岑参诗歌时说:“参诗能作奇语。”[6]21都有“奇”字,看来两人诗歌确有相通之处。
《新唐书·杜甫传》载,杜甫“与房琯为布衣交”。[7]5737“布衣”是指平民百姓,正如“李太白、杜子美在布衣时同游梁、宋”[2]51一样,“布衣交”说明杜甫与房琯相识时两人都未入仕为官。房琯做官应早于杜甫很多。开元十二年(724),房琯即被中书令张说举荐为秘书省校书郎,不久辞官而去,通过科考任县令,此后一路升迁历任多职。房琯是洛阳偃师人,杜甫正好于开元十三年(725)在洛阳与崔尚、魏启心等人交游。两人很可能在开元十三年前后认识,房琯正处辞官之后任县令之前,杜甫年纪尚轻无官无职,遂成“布衣交”。杜甫和房琯还有一层关系是源于他们的上辈。杜甫的祖父杜审言因与张易之兄弟交往被流放,房琯的父亲房融也因亲附张易之兄弟被流放,上辈的共同命运可能使两人更加亲近,产生相互帮扶的情谊。
杜甫入朝为官有仗于房琯的举荐,贬官出朝也由于房琯的失势,可谓“成也萧何败也萧何”。“房琯事件”是杜甫的“生平最大之事”[8]1111,对杜甫的影响很大,主要体现在仕途的心态上和诗歌的写实上。一心为公却遭贬谪,使杜甫经历了官场斗争的黑暗,似乎对朝廷略感失望,更加关注下层百姓生活,心态在此后的生活、仕途中总显得深沉忧郁。在回鄜州的路上和到家以后,创作出了名篇《北征》《羌村三首》等,内容极具写实精神,风格极为质朴沉郁。甚至有学者认为:“‘房琯事件’后,杜甫真正走近生活,贴近人民,亲近自然,他的诗歌创作也因此达到了唐代现实主义的高峰,进入了一个别开生面的阶段。”[9]
杜甫和裴迪的相识,闻一多先生认为可能是乾元元年(758):“时裴迪应在蓝田,不知与公相见否?”[3]69所以很多学者附和认为,裴迪居辋川时与杜甫相识并成为好友。
但是,据《全唐诗》载:“裴迪,关中人,初与王维、崔兴宗居终南,同倡和。天宝后,为蜀州刺史。与杜甫、李颀友善,尝为尚书省郎。诗二十九首。”[10]1311-1312从行文次序看出,裴迪是在入蜀之后才与杜甫“友善”的,裴迪入蜀的时间当是上元元年(760),因为钱起有一首《送裴頔侍御使蜀》,王定璋先生认为:“据诗中反映的时令,则可更确知为上元元年春。”[11]255另一方面,杜甫是在乾元二年(759)十二月才到达蜀地成都,他赠裴迪最早的诗也在上元元年,《和裴迪登新津寺寄王侍郎》云:“风物悲游子,登临忆侍郎。”[2]763仇兆鳌注云:“此必公暂如新津,与裴同至寺中,故有此作,当在上元元年,蜀州至成都才几百里。故可唱和也。”[2]781因此,杜甫与裴迪在上元元年相识比较可靠。
不过,当时裴迪是否为蜀州刺史存有疑问。钱起称裴迪为“侍御”,杜甫称裴迪为“游子”,都不是蜀州刺史应有的称呼。而且,史载王维之弟王缙在上元元年秋到上元二年(761)五月做蜀州刺史,时间上也与裴迪相冲突。推测裴迪或因王维的关系随王缙入蜀,后与杜甫交友甚善。上元二年之后,裴迪的行踪无从考证,而杜甫在七月送严武还朝不成入梓州,两人相处时间不长。
杜甫给裴迪的赠诗共有三首,其中皆有乡愁,如《暮登四安寺钟楼寄裴十迪》云:“多病独愁常阒寂,故人相见未从容。”[2]783诗中带有远离故土、客居他乡、孤独寂寥之感,看来杜甫和裴迪在思乡情绪上特别有同感,互相慰藉。
从社会学角度出发,唐代诗人积极交往漫游,形成一个巨大的社会关系结构,这对诗人本身和诗歌创作产生了非常大的影响。美国社会学家罗纳德·S.伯特的《结构洞:竞争的社会结构》一书提出了“结构洞”理论(StructuralHoles),指出在社会交往中,当个体A与某个体或某些个体有直接联系,而与个体B没有直接联系时,那么从关系网络整体看上去,就好像个体A与个体B之间就出现了一个结构上的“空洞”。“这个网络结构中的某些东西,以及玩家的关系人在竞争场的整个社会网络结构中的位置会给他带来某种竞争优势,使他能够获取更高的投资回报率。”[12]9“结构洞”理论也可以适用于唐代诗人交往形成的社会关系的研究,具体到杜甫身上,也非常贴切适用。
在关于苏源明对杜甫影响的认识中,往往停留在生活接济的层面,但如果从“结构洞”理论的视角来看,苏源明能够将杜甫与元结关联起来,才是他成为杜甫交往的重要人物的原因。
苏源明工于古文辞,文名在外,杜甫与他在安史之乱前后有过多次的交往学习。在此期间,杜甫通过苏源明结识了不少写实诗人,其中就包括元结。“据《新唐书》卷一九四《元德秀传》此时元结‘折节向学,事元德秀’,因此也结识了苏源明。元结天宝十二载赴长安,次年擢进士第。据元结《文编序》和《新唐书》卷一四三《元结传》记载,本年六月苏源明回长安任国子司业,并和杜甫诗酒往来。这时杜甫和元结可能通过苏源明相识。”[13]当大部分文人还沉浸在开元盛世的时候,元结在天宝年间就已经开始关注社会的不平和百姓的疾苦,最先看到了王朝的祸之所伏。他一改前人的慷概激昂,诗作以写实悲愤的风格道出了人生疾苦,主张以诗规谏。可以想见,杜甫与元结的交往,元结的思想倾向和沉郁写实对杜甫之后创作表现出的现实主义产生了不可忽视的影响。“杜甫与元结、沈千运、孟云卿、王季友、张彪等写真实的诗人声气相应,形成了一个唐代转折时期的现实主义诗歌流派。”[14]119大历元年(766),杜甫读完元结的《舂陵行》后作《同元使君舂陵行》,既对元诗给予高度评价,也表现出忧国忧民的情怀,同年创作了其七律诗中最具代表性的作品《秋兴八首》。若说杜甫是受到了元结体察民生和合乎比兴的影响,也未为不可。
在“结构洞”理论的视域下,杜甫与元结在彼此不认识之前没有直接关系,从杜甫的交往网络整体看,关系结构中间就产生了一个“洞穴”。当苏源明作为行动的第三者,将杜甫和元结联系起来时,他就占据了这个“结构洞”。虽然苏源明与杜甫之前是强势关系,但不代表苏源明对杜甫具有相当大的意义,只有苏源明成为了杜甫与元结之间关系结构的“补洞者”时,他才真正作为杜甫关系中不得不提的人物。苏源明在杜甫交往网络中的位置决定了他对杜甫产生影响的信息优势和控制优势。也正因如此,苏源明在杜甫的研究中应该得到更大的重视。
在唐朝官场,文人的扬名或仕途的飞腾很大程度上依靠人际关系。文人需要通过相互关联,在合适的时间、合适的地点为人举荐给朝廷,而这个过程文人并不能预见和确定,有时甚至毫不知晓,但文人可以做的是建立和维持更多的交往关联性以提高被举荐的可能性。从“结构洞”理论上讲,文人在不断寻找并弥补自己交往关系中缺失的“结构洞”,以求建立与上层人士的联系。
杜甫也非常善于迅速寻找与上层人士之间的关系“结构洞”,并建立在文人官场中的关联性。这种关联性不仅向杜甫提供有价值的信息,也引导汇集了杜甫的信息,将其传递给其他人。例如杜甫在干谒韦济的诗中就强调了名士李邕主动求识他,而事实上与李邕的相交是他积极努力的结果。天宝三年(744),“甫则到齐州专访北海太守李邕”[13]18。天宝四年(745),齐州太守李之芳邀请他的长辈李邕,以及杜甫等名士游赏会宴,李邕与杜甫见面,两人把酒长谈,诗文唱和,还谈及了杜甫的祖父杜审言。杜甫的思想认识、文学技法、艺术审美等方面均受到李邕不小的影响,交游期间杜甫作《陪李北海宴历下亭》《同李太守登历下古城员外新亭》等诗。天宝九年(750),杜甫干谒韦济,其诗《奉赠韦左丞丈二十二韵》自述夸耀云:“李邕求识面。”[2]74用李邕的主动结识提高自己的才名,因为那时的杜甫还是个后生晚辈,而李邕已经是盛名大家了。可以说,“李邕是唯一成就最卓、名气最大、品阶最高且又主动‘求识’其‘面’的一位长者友人”。[15]很明显,杜甫已经将李邕作为搭建他与韦济关系的桥梁,希望通过李邕的名气和关系加强他与韦济之间的信任。
可见,杜甫积极参与交游和宴请,为的就是建立和维持文人之间的关联性,促进人际交往和关联范围,他已经认识到对交往名士的精力投入能够带来扬名延誉或举荐进身的回报,形成向上附和的信任关系。
杜甫也做过他人的“结构洞”关系人,譬如李白与高适关系的连接和加深正是杜甫所起的作用。尤其对李白而言,建立与高适的关联是非常有意义的。
杜甫先认识高适后认识李白。天宝三年(744)秋,杜甫因与李白有漫游梁宋之地的前约,特地赶到宋中,恰高适也在宋中闲居,遂邀高适和李白相会。三人一起游梁宋、登吹台,“饮酒观妓,射猎论诗,相得甚欢”[16]784,结下深厚情谊,成为文学史上一段佳话。秋末,高适因事离开梁宋,与李杜分别。
李白和高适通过杜甫相互认识,加深了彼此的交情。在“结构洞”理论中,杜甫将李白、高适纳入到了同一个关系结构,从而产生了信息利益。具体来说,高适对李白的评价有助于李白“诗仙”形象的形成。其《宋中别周梁李三子》云:“李侯怀英雄,肮脏乃天资。”[17]120诗中“‘肮脏’为褒义词,形容人的挺拔不俗”[18]113。还有一件事,至德二年(757),李白因李璘案遭到拘捕,陷浔阳狱中时,想起时任扬州大都督长史、淮南节度使的高适,希望他能伸以援手相助脱困,遂写《送张秀才谒高中丞并序》向高适求助。且不论高适是否相助,至少这是李白当时脱罪的重要寄托,这个寄托正是由于杜甫将两人联系起来所产生的信息利益。如果没有杜甫,李白可能没有机会结识高适,也就没有了求助之路。设身处地想一想狱中情形,少一条生路该有多么绝望,多一丝希望又有多么重要。
高适和严武是杜甫所倚重的挚友,他们对杜甫的帮助最大,对其具有举足轻重的作用。从“结构洞”理论出发,他们之间的关系亲疏直接决定了杜甫人生的走向。不过,在他们的交往过程中也有不和谐之处。如何看待他们之间的矛盾,着实影响对杜甫人格和诗歌指向的判断。
杜甫与高适的相遇在开元二十七年(739),那时节,高适应制举不中,杜甫举进士未第,在汶上一见如故,遂成挚交。居梁宋期间两人经常往来,在长安期间也时有唱和。然而,两人后面的人生却大不相同,高适在仕途上一路腾达,杜甫却一路坎坷。两人在蜀中的关系一直是学界讨论的话题。
上元元年(760),杜甫因经济拮据向时任彭州牧的高适求助而没有得到回应。虽然周勋初先生推断说:“杜甫以兄弟情谊求助,足证二人交情非同一般。高适当立即有所表示。”[19]83不过杜甫的《因崔五侍御寄高彭州一绝》有云:“为问彭州牧,何时救急难?”[2]763表明高适并没有回应杜甫的求助。上元二年(761),高适任蜀州刺史,访杜甫。杜甫作《奉简高三十五使君》,诗云:“当代论才子,如公复几人。骅骝开道路,鹰隼出风尘。行色秋将晚,交情老更亲。天涯喜相见,披豁对吾真。”[2]763可以看出,杜甫对高适的情感依然很深,对其达官厚禄也非常赞赏。宝应元年(762),杜甫去往绵州,正遇蜀中叛乱,想返回成都草堂,便又求助高适,《寄高适》云:“楚隔乾坤远,难招病客魂。诗名惟我共,世事与谁论。北阙更新主,南星落故园。定知相见日,烂漫倒芳尊”[2]943。高适又没有回复,杜甫只能颠沛流离。广德元年(763),高适挂帅抵御吐蕃失利,杜甫写《王命》《征夫》《西山三首》等诗表达了对百姓生计的忧愁和对统帅援军的不满。广德二年(764),高适被召回京,杜甫作《奉寄高常侍》赠别道:“汶上相逢年颇多,飞腾无那故人何。总戎楚蜀应全未,方驾曹刘不啻过。今日朝廷须汲黯,中原将帅忆廉颇。天涯春色催迟暮,别泪遥添锦水波。”[2]763表达了对高适前途和才能的高度评价,充分反映了两人的深厚友谊。
从杜甫与高适在蜀中的交往看,很多人认为两人的关系出现了裂痕,例如幸晓娟认为:“杜甫不仅希望高适给予自己经济资助,还要求其听取自己的政治见解,甚至还参与到蜀中节度使更替的政治斗争中去,导致两人友谊不终。”[20]其实,这个问题需要站在杜甫和高适两个人不同的角度去看。杜甫对高适的情感是始终的,觉得两人一直如当初见面一样,布衣之交,友谊深厚,知己平等,所以高适给予帮助时就感激,没有回复时就着急,作战失败时就批评,回京受责时就鼓励。“汶上相逢”的以诚相待和无所顾忌的朴素友情,在杜甫那里延续下来。但杜甫没有意识到,地位上的差异和性格上的不同,已经使他和高适的关系不再那么密切和平等。高适的态度是容易改变的,故《旧唐书》评价他“君子以为义而知变”[21]3328。由于经历和身份的悬殊,他对杜甫的感情已经发生了变化,不会再像以前那样有求必应,也不会有那种心心相印的挂念。明代胡震亨《唐音癸签》评论道:“高适,诗人之达者也,其人故不同。甫善房琯,适议独与琯左;白误受永王璘辟,适独察璘反萌,豫为备。二子穷而适达,又何疑也?”[22]269在仕途上,高适的“知变”更有。而对待友谊,杜甫的不变和高适的改变,性格使然,无关对错。
杜甫与严武的关系要从严武的父亲严挺之说起。杜甫比严武大14岁,差不多与其父同属一辈。《旧唐书·杜甫传》载:“武与甫世旧,待遇甚隆。”[18]5054杜甫《八哀诗》中《赠左仆射郑国公严公武》云:“昔在童子日,已闻老成名。”[2]1383郭曾炘先生据此认为:“挺之已与公交好。”[23]199其实不然,严挺之于开元二十年(732)后在长安任职,与张九龄为同僚,官职较高,而杜甫此时正在游历。开元末,严挺之受李林甫排挤,出为洛州刺史,后移绛郡太守,而杜甫此时仍在游历。天宝初,唐玄宗听信李林甫谗言,以为严挺之老弱多病,乃授员外詹事,让他回洛阳就医休养,严挺之郁郁寡欢而终。而杜甫于天宝三年(744)游梁宋,天宝四年(745)游齐赵,天宝五年(746)至长安。即使两人在天宝元年(742)和二年(743)期间交游,以杜甫寄赠朋友的习惯,也不应没有关于严挺之的诗句。所以,从地位和行踪上看,两人“交好”的可能性很小,至多是闻名罢了。杜甫听闻严挺之名声的时间最有可能是在开元二十三年(735)。时杜甫进京赴考,严挺之正在长安,常与张九龄等人写“告身”呈上,遂被唐玄宗喜悦,因而闻名于京师。杜甫很有可能就此“闻老成名”。
早年游历四方的杜甫和早年从政从军的严武,在生活轨迹上不大可能相交。严武知道杜甫其人有可能在天宝十三年(754)前后。天宝十二年(753),杜甫作《投赠哥舒开府翰二十韵》向哥舒翰干谒,那时严武正在哥舒翰账下做节度判官,执掌文书事宜,杜甫的干谒诗有可能经严武之手。天宝十三年(754),岑参经武威郡时与诸判官同席共宴,其诗《凉州馆中与诸判官夜集》可证。判官中包括严武、高适,岑参、高适皆为杜甫好友,交谈时很可能谈及杜甫,严武应该于此有所耳闻。
杜甫和严武关系虽然密切,但也有不解之处。广德二年(764),杜甫在严武的邀请下携家返回成都,并被举荐为节度参谋。然而,杜甫在幕府中并不舒心,可能觉得寄人篱下,也可能觉得官礼束缚,还可能觉得同僚猜忌。史料中还有严武恼怒杜甫酒后失言欲杀之的说法,如《新唐书·杜甫传》载:“一日欲杀甫及梓州刺史章彝,集吏于门。”[7]5738加之杜甫很快离府等细节,很多学者论证杜甫和严武有“睚眦”之事。不过傅璇琮先生在《杜甫与严武关系考辨》中对此进行了辨析,指出“这一传说和论证不可靠”[24]。永泰元年(765)正月,杜甫因功被严武举荐为检校工部员外郎,随后辞幕出府。四月,严武去世,杜甫却离开了成都。杜甫授官而离职,严武卒逝而无悼,这一状况确实令人有些不解。
不解之处如果从比较心理学的角度看,杜甫对严武可能有一种自卑和抵触的情绪。因为杜甫和严武同被房琯提携,同是御前大臣,又同被贬出京师,但后来严武东山再起而杜甫穷途无路。相比之下,杜甫难免有失落不平之感,他不想寄人篱下,而想再回朝廷中枢。当严武初次镇蜀,欲招杜甫入幕时,杜甫却心灰意冷,如《奉酬严公寄题野亭之作》云:“拾遗曾奏数行书,懒性从来水竹居。”[2]886当严武离蜀赴京,杜甫突然对仕途重燃希望,《奉送严公入朝十韵》云:“此生那老蜀?不死会归秦。”[2]911当严武二次镇蜀,再招杜甫入幕,杜甫又冷淡无志,《遣闷奉承严公二十韵》云:“胡为来幕下,只合在舟中。”[2]1179不难看出,杜甫并非不愿入仕,只是不愿仅仅为严武的幕僚,曾伴君侧的“左拾遗”自然不想老死蜀地,本想借严武回京侍君之机迁调自己回朝,可惜未能如愿。杜甫“高不成低不就”的仕途徘徊和困惑,从与严武的交往诗歌中大致可以窥测一二。
杜甫与严武的交往对其诗歌创作也有影响。一是增添了诗歌的政治色彩。例如名篇《遭田父泥饮美严中丞》,既表现出农夫的朴实热情,又借机赞颂了严武的治理有方,非常自然巧妙地将政治立意渲染到普通生活情趣中,是一首政治色彩浓郁的佳作。二是促进了军旅诗歌的创作。例如《奉和严大夫军城早秋》,以早秋景色衬托军营肃穆,以雄厚笔力描写兵韬武略,杜甫此前未有边塞军旅生活,只是跟随严武后才有对军城兵略的接触、认识。
综上所述,杜甫是一个情感非常丰富的诗人,他对交往过的诗人都怀有思念之情,寄赠他人的诗歌既量多又用心,尽管他人少有回诗。这种热衷于建立和维持与其他文人关系的性情,在李白、高适等人身上也有体现,“确切地说,是附势、媚俗人格同独立的自我人格之间的矛盾决定的”[25]。因为在唐朝的社会规则中,扬名举荐需要依靠人脉关系,积极交往是在仕途的竞争中先人一步的重要法宝。可能在杜甫眼里,把精力投入到诗人交往中,和把文采淬炼到极致,都是值得和有意义的。另一方面,杜甫的诗风不是一个人可以向壁自构成形的,而是需要与众多诗人相互交往、切磋、涵泳、促进而成的。杜甫由交游、别离、赠答、干谒、唱和、宴请等产生的诗人交往,其范围大小和层次高低,以及杜甫在交往关系中所处的位置,会使杜甫的思想、仕途、生活和诗歌发生不小的变化。可以说,如果其中关键的交往环节缺失,那么杜甫的诗风或许是另一番景象。总之,伴随交往诗人的扩大,杜甫的收获也同比例放大,不仅能够保证朝廷上下的举动、文人墨客的思想、社会现实信息等源源不断地输送传递于他,而且也提升了其诗歌中的现实成分和史诗厚度。