杨 迪
(邵阳学院 文学院, 湖南 邵阳 422000)
大洋洲华文微型小说一般篇幅短小,内涵丰富,作者通过个人经历、集体经验等方式获得小说素材,用细腻的笔触、巧妙的构思、精心的框架建构了他们笔下集事、融景、聚情的华文微型小说,让身在他乡的作家们以他者与注视者的双重身份,用文字编织再现他者眼中的中国形象。所谓再现式想象是作者打破时空界限,或提取记忆中的人与事,凝练故事;或放飞想象,虚构叙事;或虚实相生,再现情境,从而将作者笔下的人、事、情、景、境交织融合,诠释着作者内心深处的中国情结。
所谓意识事件,“是指在叙事行为即将开始之际出现在叙述者意识中的事件”[1]321。从叙事者的角度来看,意识事件可能是来源于自己的个体经历,也可能是来自报道,还可能来源于回忆或者遐想等。
可见,意识事件的发生与心理轨迹的波动有着直接的联系,作者可以通过感知现实中的人与事或者发起想象获得事件,也可以从记忆长河中提取自己所需,并将其记录下来。作者将意识事件中的经历、浮想经过艺术加工之后对意识中的人与事进行再现还原,让读者透过文字注视其经历、感受其情绪、体味其回想。如《墨尔本求雨记》[2]121-122中的善叔,是一名华裔老人,他结合童年时代故乡求雨的情景,想象在墨尔本求雨的场景。传统求雨需要使用猪头、芦花大公鸡、老酒、馒头、八大盆菜肴等必备品,善叔用身边可用的酒菜代替,并虚拟了一个“龙王爷”,自己权作墨尔本市长代表,自编求雨词“叹息天旱久不雨,恳请龙王来救急,若能驾临施雨露,草民定当送大礼”。善叔也不知道自己念了多少次,念得头晕脑胀,后来只见大雨从天而降。他顾不上自己是否被淋成落汤鸡,只愿雨再大一点。然而,他求雨成功的欣喜还未传达给他人就被儿子推醒了,墨尔本依旧骄阳似火,求雨只是一场梦而已。善叔的梦中求雨就是一个通过现实经历想象还原的意识事件,随着求雨场面的铺展,仿佛一幅墨尔本善叔求雨图映入眼帘,善叔求雨前的期待、求雨中的焦灼、求雨后的惊喜、梦醒时的无措等情绪透过文字传递出来。如果说《墨尔本求雨记》是梦境中意识事件的再现还原,那么《美梦四合院》[3]34-37就是华裔们清醒时的虚拟规划。侨胞们在探视老友的途中热烈地讨论了在墨尔本修建“北京四合院”的话题,并对各自身份有明确的分工,但当到达目的地时,这四合院的规划讨论也戛然而止。墨尔本“四合院”只是在他们讨论中想象出的“一场美梦”而已。善叔和华裔们的“梦”中事件,都是以现实经历为依据,通过想象虚拟画面再现,还原了中国祭祀风俗场景与中国建筑风格画面,从民俗与建筑的角度去探析他者眼中的中国形象。
如果说这两则小说是描述以想象虚拟加工为主的意识事件的话,那么《树及邻家故事》[2]22-24与《他们想念上海》[4]158-161则是从个人经历的角度出发,提取往事中的意识事件,通过想象再现场景,突出他者眼中的中国人与城。在《树及邻家故事》中,“我”院子里的树“执拗地以四十五度斜角”朝“我”的邻家“伸过去了”,树上的小黄花在暴风骤雨后跌落在邻居宝伯的后院,经过几次争论和冲突后,“我”索性砍了这棵惹事的树,让敌视“亚洲人”的宝伯没有理由来敲门了。当八十多岁的宝伯中风在家时,“我”为他叫了救护车,救了他一命,这时才从他的女友马丽那里了解到,宝伯是一个参加过二战的老兵,因受伤而失去了生育能力,没有子女,没有家,晚年更是凄凉,心中憋着的火无处发泄,便将火气发到了亚洲人身上,马丽希望“我”不要记恨他。小说里一树黄花让“我”与邻居宝伯结缘,但这不是一个美丽的开始,带有歧视、仇恨情绪的宝伯总是以“亚洲人”称呼“我”,并直言他“最讨厌亚洲人”。这样一种厌恶的情绪源自战争创伤,战争给宝伯带去了永久性的伤害,但因“我”不计前嫌为他叫了救护车而改善了宝伯心中固有的“最讨厌的亚洲人”形象。而《他们想念上海》中的“他们”却和宝伯持有着截然不同的态度,“他们”并不是华裔,而是出生在上海的俄罗斯人绍切先生一家,他们以“上海老乡”自居。绍切先生一家在上海生活过,会说一些旧时的上海方言。在与他们的交流中,“我”透过窗口,仿佛看到了教堂的蓝色圆顶,看到了街心花园里普希金铜像。绍切先生一家都很想念上海,希望能够得到“我”的邀请去品尝可口的上海菜。宝伯与绍切先生一家对中国人的态度是不同的,但都以他们的个人经历与体验再现还原了各自的生活画面,呈现出他者眼中的中国人印象与中国城市风貌一角。
意识事件以个人经历为基础,或通过想象虚构再现中国民俗习惯、城市建筑风格,或通过想象提取个人印象深处的记忆,叙述中国人在他者心中的印象改变,还原中国城市特色风貌。
“所谓关系事件是指事物在相互交往的关系中所表现出来的状态。”[1]321关系事件不同于单个事件,它不是单个事件的简单相加,而是通过某种关系(并列关系、因果关系、包含关系等)将独立的、分割的单个意识事件联系起来,整理出事件的秩序,使叙事作品形成一个完整的有机体。
关系事件里的人与事一环扣一环,以某种关系连接在一起,交织再现他者眼中的形象。如《谜一样的邻居》[4]45-49中的亨利,这个“谜”一样的邻居,不与“我们”交流,即使是圣诞节接了礼物,也保持着一种客气中带着冷漠,傲慢中带着疏离的态度。“我们”坚持着不卑不亢的态度,亨利的信被投错了,帮他拿过去;“我们”拖空垃圾桶时,也顺带帮他带回来。作为回报亨利扔了一捆旧皮管给“我们”打理花园,但平时见面时他仍然只是礼节性地问候。这样的相处一直到亨利患病被“我们”送到医院,他的态度才有了极大的转变。“我们”走进亨利家中,发现他家整洁美观,中西结合,“东方地毯上站着欧洲式样的沙发”,“中国明清风格的红木玻璃柜里放满了洋酒”,墙上挂着两幅中国人的照片——一幅是他的朋友阿伦,一幅是他和前妻珍妮的合影,也由照片引发了亨利过去的故事。阿伦是随英国轮船公司来到澳洲的中国人,拾金不昧,将亨利母亲遗失的钱包退回给他们,并与他们一家成为了朋友,亨利一家也因为这个朋友迷上了中国文化,但阿伦在二战中丧生了,亨利一家希望再次得到像阿伦一样的朋友。当中国留学生涌入澳洲的时候,亨利友好地对待他所碰到的中国留学生,并遇到了珍妮,两人走进了婚姻的殿堂。但好景不长,当珍妮取得了居住权以后就离了婚。自此,受伤的亨利对中国人产生了戒备与冷漠的心理。当“我们”给予他真诚的帮助后,亨利经常帮助我们割草、扫落叶等,他用风趣的话语与“我们”谈天说地。在这篇小说中,以亨利对中国人的态度转变为契机,交叉转换生活场景,再现亨利眼中中国人的印象转换,他因阿伦的帮忙迷恋中国文化,因珍妮的欺骗与伤害排斥中国人,因与“我们”之间的小互动解封,也因“我们”的救助与探视正视中国邻居。每一件小事都以亨利为中心展开,以一种插叙式的叙述,将整个故事用因果关系关联起来,解释着不同阶段亨利眼中的中国友人、恋人、邻居的不同形象与情感依托。
《谜一样的邻居》这般交叉再现的关系事件在《七旬老翁大闹超级市场》[5]15-19中也有所体现。小说里的七旬老翁是一名国际保姆,身居海外多年,“一直保持纯粹的中国特色,从头到脚散发着浓烈的黄土气息”。第一次看到他,“我”似乎看到了“中国影片里走出来的农民角色”,“一身对襟黑褂黑灯笼裤”,脚踏平底布鞋,手里拿着的银色健身球等让人印象深刻。“我”经常在超级市场碰到他,听他哼着东北民歌。本来“我”与他并无交集,但在某天,他因“五角钱”计算错误而大闹超市让我们两个产生了交点,短短几分钟时间,“我”就见识了这个老翁战胜计算机的出色心算能力。接着,文中以追忆的形式,让“我”这个旁观者了解到老翁的心算能力是在小时候的苦难生活中,每天用心记帐、记工分锻炼出来的,在他认识到心算的重要性后就培养儿子学心算,儿子不负众望,考取大学,出国留学。小说以“我”的视角为转移,记录了“我”与老翁接触前后的点滴画面。其中,老翁大闹超市、大战计算机、心算能力养成等单个事件,以插叙往事的形式将暗含因果关系的单个事件一个个地连接起来,将“我”对老翁接触前的惊讶与鄙夷、接触后的好奇与钦佩等观感与情感变化生动地刻画出来,也在这经历叙述与感知变化中还原了中国老汉在外国的生活经历与回忆里的困难过往。
如果说这两篇小说是以因果关系为主的关系事件,那么《青春剪影》[4]145-153就是以并列关系展现了一群各具特色的华裔学生的青春剪影集合。其中,有英雄托马斯,在高中与大学都是学校的风云人物,三岁就被送回出生地补充中国文化,并作为“首届海外华裔青年的代表去中国考察”。有实干家爱琳,动手能力强,每次实验不仅准确而且漂亮。有阳光青年鲁克,即使家庭遭受意外,父亲终身残疾,仍然以微笑面对,非常励志,并到处分享他的快乐,安慰失去母亲的上海大学生,诚如他自己常说的“快乐不快乐,主要看你想不想快乐”。有最勤奋学生安德鲁,在中国成绩优秀,到了澳洲之后聪明的他仍然勤奋努力,在全澳大利亚的数学、化学竞赛中获得七八块金牌,非常难得。还有自强不息的洁妮,父母离婚后,她直到17岁才和爸爸在澳大利亚相聚,但好景不长,父亲去世后她陷入了两难,留澳没有经济来源,回国学籍已经注销。就在这进退两难的局面下,洁妮选择继续留在澳洲,慢慢走出困境。在小说中,每个学生之间联系的纽带是“我”这个注视者,“我”作为旁观者或参与者注视着这群华裔学生在外自立自强的一面,倍感欣慰与骄傲。小说以这群学生的生活经历为基础,以“我”的视角为转移,将每个人的故事并列串联起来,体现了他们自强不息的精神、乐观开朗的心境。
关系事件是将单个事件以特定的关系交织呈现出来的,作者以现实为基础,打破时空界限,通过想象从当事人的回忆中提取事件,以插叙或者倒叙的方式,将原本看似分裂的要素关联起来,虚实相生,交叉再现了华人在外丰富多姿的生活经历与宝贵品格。
所谓集体记忆,顾名思义,是集体产物,是由一个群体在共有的观念与传承等背景下,一起建构的人与事物的集体印象。在这个记忆场所之中,记忆对象可以是物质的,也可以是非物质的,是根据人们的意愿或者时代的洗礼而产生的群体性产物。它们大多以文字、图像等形式加工制作而不断发展、延续、传承。大洋洲华文微型小说中,集体记忆场景再现大多与岁时节日有关。岁时节日主要指与“天时、物候的周期性转换相适应的、在人们的社会生活中约定俗成的、具有某种风俗活动内容的特定时日。不同的节日,有不同的民俗活动,且以年度为周期,循环往复,周而复始”[6]102。如在《围炉》[7]64-67与《过年》[7]145-147中就凸显了新年辞旧迎新的热闹气氛。《围炉》里的除夕大团圆囊括了邻近的五六家乡亲,父母孩子各坐一桌,品味不同的饮食,有“年年有余”“长年菜头”,有“客家小炒”,有“酒鬼”酒,有年糕、年菜等,美酒佳肴伴随着《一件礼物》与《新年歌》的哼唱,将欢乐之情推到高潮。这也让身居海外的游子在新年享受着别致的“围炉”,觥筹交错间仿佛让人回到了儿时新年的场景,令人回味无穷。而《过年》里侨居纽国的“我们”在当地师生与热心华人的赞助下,筹备了热闹非凡的春节活动。除了新年,那寄托了亲人之思的中秋佳节,也是华裔们喜欢的节日。在《祖孙同庆中秋》[3]178-181中,墨尔本Kew地区华族之家的“祖孙同乐庆中秋”是由华人组织的活动,在这样的活动中,“我”痴迷于“祖孙同乐”的想象空间与语言内涵中,自己仿佛回到了童年孩提时代与祖父同过中秋的岁月,时空交错下的场景让人怀念、回味与迷醉,让“我”不禁想到了苏轼的《水调歌头》,这首用美好的文学意境来诠释中秋月色与亲人之思的词作,寄寓了“但愿人长久,千里共婵娟”的厚望。
每一个节日都有着各自的意义与传承,华裔们身在海外,只能以记忆里的节日活动、风俗为参照,在他乡用聚会或者庆祝活动等形式再现其传承意义上的节日,让华裔们在特殊的日子里能寄寓情思、滋润心头。这不仅是文化传承的一个方面,也是推广中国文化的重要一环。
大洋洲华文微型小说作家们凭借他者和注视者的双重身份,以个人记忆与集体记忆为参照,通过感知身边的人与事,虚构叙事,提取意识事件中的中国建筑风格、中国传统民俗、中国城市风貌等;通过发现单个意识事件的因果关系或并列关系,再现还原关系事件中他者眼中的中国人的印象,呈现了以青年学生为代表的游子们的奋斗历程;还通过庆祝约定俗成的节日活动,寄寓了跨越时空的情怀,传递了对故土的相思与依恋,注重年轻一代的文化传承,别有一番滋味。